一个夏天就在蝉鸣中过去了,山脚下的稻田已空了大片,割完这茬稻子,小豆丁们就开学了。
虽然小六走路两条腿还会打架,但她进步很快,不管是爬树还是跳绳都信手拈来。因为优秀的表现,小六很快得到了大人交给她的第一项任务。
娘每天早上把饭做好就下地了,中午小六要烧好柴火煮一壶凉茶,再趁着剩余火候把饭热好。中午去给田里的大人们送饭,于是拎着篮子的小队里,又多了一个小妮儿。
小六拎不起一壶茶,每次便只灌半壶,来回跑两趟。这件事儿让她很有成就感,脚下健步如飞。
因为事业心强,很快小六连炒菜也学会了,她先用秸秆点好火,在灶台前搬个板凳踩着,炒上两个热乎的家常菜。
爹娘吃了她做的菜,干活就更有劲儿了。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大祥、年哥儿、芳妮儿、红妮儿他们已经下地干活了。他们像个小大人一样,头上带着草帽,手里抓着镰刀,把割下来的稻谷整齐码好。
虽然速度比大人们慢了很多,却也在田里挥洒了不少汗水。
这是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他们辛勤劳作了一年终于迎来了收成的季节,山河如画、五谷丰登。
诚哥儿家只有他和爷爷在田间割禾,小六见他们总是被烤的嘴唇皱裂,每天便多跑一趟捎壶茶给他们。
爷孙两相依为命。诚哥儿的娘去得早,他爹是个靠不上的,今年端阳节回了一趟家,说是讨了个新婆娘。难怪那天晚上,他闷闷不乐的落在后面,还热心的送小六回家,大抵是不想见他讨债的爹。
诚年爷爷已年过六旬,慈爱的脸上躺着沟壑纵横的皱纹,像是山间的河流淌在皱裂的大地上,那是岁月光阴刻下的痕迹。
老头子身子还十分硬朗,整个村子没有比他再能干的老人了。割禾的双手遒劲有力,丝毫不输壮年男子,披在肩上的汗巾早已湿透,拧一把便能挤出一滩水。每次远远瞧见了便笑呵呵的对六妮儿好一番夸奖。
“爷爷,我也能和诚哥一起上学啦!”小六拎着茶壶一路飞奔过来,她迫不及待的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朋友们。
“哈哈哈,小六好好学习啊,要考第一名哦,我们诚哥儿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说到这个诚年爷爷便神采飞扬,逢人就夸:“我们年哥儿以后要考高中,还要念大学嘞,小子有出息可争气嘞,我老头子面上有光啊。”
诚哥儿的脸蛋浮现两坨红霞,不知是羞涩还是被骄阳烤的。但是衣着狼狈的少年眼中是志得意满,瞳仁里盛满了不屈的光芒。
他接过小六的茶壶,给爷爷先盛满一碗凉茶。
小六也跟着笑,她虽然还分不清什么是高中和大学,但是看着爷爷满脸骄傲的神情,她也深受感染。于是开始憧憬起来,如果她拿第一名,阿爹也会这么自豪。
“大祥哥,我跟你们一起去上学啦。”小六经过大祥家的田埂上时喊。
“小六!小六!”大祥虽听不仔细她的话,但也放下镰刀,开心的向她挥手。
“红妮儿,我跟你们一起去上学啦。”小六跑着把好消息告诉红妮儿:“你下学期还去学校吗?”
“去嘞!快开学了呢,我还得回家补暑假作业。”红妮儿发愁道。
“芳妮儿......”小六声音小了些,她掩饰着自己得雀跃:“我跟你们一起去上学啦。”
芳妮儿腰都懒得直起来,手里继续忙活着。
直到她爹一巴掌呼上她得后脑勺,小妮子才不情不愿的抬起头来,语气平淡的敷衍:“小六,那真是太好了。”
这个暑假,小六原本白皙的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清晨她融在上学的小队里,小煤炭们一个赛一个。他们在山间的羊肠小道里穿梭,身形慢慢隐在晨雾里。
因为学校建在梧桐村,走得快也要赶两个小时的路程,大人便为他们准备好了一天的干粮。
学校不大,以前是一个牛圈,后来改成了学校。所以一切都十分简陋,来这上学的孩子不多,一共也就二十多个同学。
这所学校只有两个老师两个班级,一二三年级一个班,四五六年级一个班。等念到初中就要去镇子上的中学了。
灯芯桥乡的孩子们都升到了四五六年级,只有军子和小六一个班,小六念一年级,军子念三年级。
虽然已经普及到了九年义务教育,但经常有孩子辍学。这里的人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孩子们长大了又是下一代农民。农民的职责是耕种好一方田地,他们只需知晓时节、看得懂气候、培育好种子,读书识字并不重要了。
外面下了雨,不是很大但屋顶的水便哗啦啦的漏了下来。老师搬了梯子修补屋顶,孩子们像看热闹似的在下面闹成一团。
屋顶补好后,老师安排大家轮流去讲台上自我介绍。
教他们的是吴老师,梧桐村人。班上的同学一共八人,六个是梧桐村的,只有两个是灯芯桥乡。
吴小花、吴春燕、吴国勇、吴聪聪、吴大民、吴三苗、张志军、周颂。
小六的户口本上写的名字是她原本的名字周颂,爹说这个名字好听。小六还没站上讲台,她心里已经开始紧张的打鼓了。
底下却涌起一阵哄堂大笑,有好事的同学开口:“小同学,你是不是瘸子啊?”
这么直白的问题,说完大家笑得更起劲儿了。
孩子们的生存法则很直白,他们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也不会思考造成怎样的伤害,脸上的表情满是顽劣和轻视。
“我不是。”小六不知所措的站在讲台上。
坐在教室里的军子脸上也挂着讪笑,那笑容里大多是附和,还略带着些许尴尬。
军子知道小六走路已经进步很多了,只还有些轻微的磕绊。但是孩子们有自己的交往规则,别人笑他也跟着笑。但他又是有些膈应的,虽然他还理不清楚膈应什么。
直到老师拿着教尺打断这一场闹剧,小六煎熬着回到座位,同学们看着她走路的姿势又开始窃窃私语。
连她的同桌吴小花也默默的坐远了些。
老师讲的东西小六已经不知道了,她低头坐在座位上,一颗扑腾的心沉寂了下去。
放学回家后,阿爹问她学了什么,小六平淡的说自我介绍,她没有像只小喜鹊一样叽叽喳喳的说不停,而是早早的爬上床休息了。
小妮儿赶那么远的路,上学累了。
“我家姑娘要拿第一嘞!”阿爹还记得小六开学前信誓旦旦的话,于是叮嘱妻儿把她的小便当做的更丰盛些。
小六话到嘴边的不想去上学了,又在父母殷切的眼神里咽下去了。
第二天上学,小六远远落在队伍后面。
“我说了吧,小六肯定不是读书的料。”大祥一看她睡眼惺忪的模样就乐了:“没关系的,大祥哥也不喜欢上学。”
“只有脑子缺根筋儿的人才喜欢上学嘞!”大祥意有所指的瞥了眼前面的小伙伴。
这句话叫芳妮儿追着他一路跑,芳妮儿气的大骂:“张家祥,你懂个屁!”
这骂声还在山谷里回荡了一会儿,一群人一路上笑笑闹闹的往学校赶。
课间休息的时候,同学们在一起跳皮筋儿。小六知道同学是不欢迎她的,于是她跑去高年级,芳妮儿看到她便不耐烦的挥手:“小六,回你们班上玩。”
男孩子们玩枪战游戏,把作业纸撕下折成一把纸枪,兵分两队,若是碰见了谁先开口说一句“崩~~”另一人便死了。
大祥最喜欢这个游戏,他玩起来就热血沸腾,因此他的作业本也是最薄的。
张诚年撕下书本的扉页,给小六折成了一把小手枪,孩子里面张诚年是最有耐心的,所以他做出的东西总是最精巧。
小六看着他熟练的把撕过的课本塞回别人的抽屉,不忍诧异:“这是谁的?”
“大祥的,反正他不看书,不会知道的。”张诚年十分坦然,对于这样的坏事显然已经轻车熟路。
小六拿着手枪跑去,大祥一看就羡慕了:“小六你这枪不错啊,比我们的都霸气,我们都只舍得撕作业本,你还能把课本撕了,真是好苗子。”
小六便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她身边的罪魁祸首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
课堂其实很吵闹,老师一背过身,底下就群魔乱舞。
但班上没有人理她,大家玩游戏和唠嗑都没她份儿,小六只能假装认真学习。某一天吃饭时,同桌吴小花多看了一眼小六的便当,从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吴春燕也凑了过来,那个年代的物资很匮乏,生活水平也十分有限。孩子们能带的便当很多都是烧饼、地瓜或是米饭和着咸菜。鸡蛋也有,但是很少。而且一般都只会出现在男孩子的便当盒里。
农民们日复一日耕种着土地,但他们却不一定能吃得上饱饭。
比如芳妮儿和军子两姐弟,芳妮儿的便当里一般都是清粥、地瓜和咸菜,而军子不仅能吃上米饭,还总会多一个鸡蛋,偶尔还能吃上鸡鸭鱼肉这类山珍海味。饭盒里的分量也有讲究,军子总能吃的肚子圆滚滚的,而芳妮儿只能勉强果腹。
吃饭的时候三个女孩子凑到了一起,小六很大方的把自己的米饭和鸡蛋分给同学,自己啃她们的地瓜。
富英每天只煎一个鸡蛋,以往都是夹给男人吃,因为要出力气活。小六上学以后,家里每天一个鸡蛋装进了她的便当盒里。
小六并不知晓这些,于是在中午吃饭的时候,她有了两个好朋友。
一开始小六还能啃些她们饭盒里的地瓜,后来吴小花她们见小六好欺负,也没有告状的意思。便心安理得起来,连地瓜也不分给她了。
小六常常是饥肠辘辘,但挨饿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那个时候大家基本都吃不饱穿不暖。
所以当小六对着烧饼流口水,张诚年也见怪不怪。他的烧饼只有一个,对正在发育的小男孩儿来说本就食不果腹。
既然吃不饱,少吃一点也无所谓,便大方的撕一半烧饼给小六。
小六很懂事,她将一半又撕成一半还给诚哥,自己啃着小份儿。有时候张家祥看她可怜巴巴的也会赏她一个小地瓜。
芳妮儿接收到小六扫过来的目光,像个护食的鸡崽子似的离远了些。
“小六,你这么能吃咋不见长肉嘞!”大祥一只手便把她抓了起来,手上颠了颠,摇头:“大胃王,吃了跟没吃一样。”
小六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这么窝囊,但她实在饿极了,就虚心请教张诚年:“肚子饿的时候怎么办呢?”
这方面张诚年是很有经验的。他每天只啃一个烧饼或者是地瓜,两者他更喜欢吃烧饼,地瓜吃多了不仅胀肚子,胃里还一阵阵的翻腾着酸气。烧饼虽然又硬又冷,但在炎热的天气里最容易保存,这种食物总不容易馊。
而他爷爷年龄大了,虽然身子硬朗,一口牙已经慢慢松了,一老一小的劳动产值不多,米饭要留给家里更需要它的人。
“看书。”张诚年告诉小六:“看书就不会觉得饿了。”
那一刻小六仿佛看到了佛光普照在张诚年身上。少年虽稚气未脱却已长的剑眉星目,他跟这个村子里其他的孩子都不一样。
他虽然身形瘦弱,却姿态挺拔,撑起他这个人的是笔挺的脊梁和不屈命运的理想。
“上了学才不会放牛。”小六回想起端阳夜晚,少年坚定的话,她后知后觉,那时候他的眼神就像是夜晚的星星一样明亮。
少年相信,知识改变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