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去日儿童皆长大

  • 云泥间
  • 张文澈
  • 3779字
  • 2022-07-01 15:40:56

梧桐小学的孩子们并不热衷学习。他们坐在教室里,心却早已飞到田野上。

假模假样热爱学习的小六一举混成了学霸,她装作老神在在的端坐着,从不讲小话、不传纸条、不捣乱。吴老师最喜欢她,小六是班上最乖巧的孩子。

家长会的时候,吴老师对着夫妻两,夸得天花乱坠,说他们家教好会培养女儿,小六又爱学习又懂礼貌,恨不得搬上一面优秀父母的锦旗。要是每个孩子都这么听话,他们老师的工作可舒心多了。

顺便公布了期中考试的成绩,小六不仅拿了第一名,还科科满分。

夫妻两红光满面,他们对女儿的学习也很看重,为了这次家长会,两人都穿着最齐整的衣服来校参加会议。

要知道这次家长会,连家长的人数都凑不齐,班级一共八个学生,到场的家长只有六位,小六家就来了两位。

基本是半数的人缺席了,可见那个年代家长对孩子学习的漠不关心。

埋头苦干的人们此时还没有意识到,对于他们这样的贫寒人家,高考是唯一一个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于是很多人因为对贫穷的妥协、生活的无知,而无奈的错过了这个唯一的可能。

还努力挣扎在温饱线的人们,睁开眼面对的是生存的压力,怎么分出余力去思考命运的走向呢?

周老六回家的步子都走的飘飘欲仙,还特地去镇上打了壶小酒。小六也没想到,自己只是随便搞着,就搞成了好学生。

小六不忍打击,他们一年级其实只有三个孩子。但是父亲志得意满,甚至还拉着小六去外祖的坟烧上了高香,保佑小外孙女好好学习,金榜题名。

晚上喝着喝着,阿爹又哭了。

这是小六见过他情绪波动最大得一次。

阿爹说他想起了他的小时候,这是小六第一次听到爹小时候的故事。

原来啊不是所有的大人们生来就是父母,他们曾经也是从一个个小娃娃慢慢长大的。

很久很久以前,老六还小,我们且称其为小周六吧。

小周六在小六这般大的时候,父母便相继离世,他在长沙城的一条小巷子里乞讨为生。但他没有提及曾经被欺辱和驱逐的经历,只用一句吃百家饭长大概括了他的童年。

这个男孩吃了人生的苦,却从没忘记生活给他的甜。

他虔诚的诉说吃的是百家饭,穿的是百家衣。

一道墙隔开了两个世界,小周六偷偷溜进学校,他趴在学堂的窗子边孜孜不倦的学习,在那里小周六学会了认字、学会了算数。

当然也会常常被驱逐,但他凭着摸爬滚打来的厚脸皮蹭了下去,也有包容的老师并不介意窗子边多了一个学生。

有一次小周六懒了半个月才去学校,老师已等了他缺席的学生许久,孩子们快毕业了,小周六也收到了他的毕业礼物,一只漂亮的钢笔。

那个年代是多稀罕的物件啊,老师送给了她最刻苦的学生,那是她送出的唯一一份礼物。

尽管小周六不再去学校了,但他依然没忘记,用那支笔他练出了最好看的字,后来还学了门木匠手艺,技艺娴熟的时候他徒手就能用笔画一个漂亮的圆或是任何其他的形状。

再苦能有那时候苦吗?

时代已经朝着更好的方向行进了。

所以小六你是多幸福的孩子啊,哪怕它只是一间光线并不明亮有时还漏雨的牛棚,但你有资格坐在教室里光明正大的读书学习,有的小偷却只能提心吊胆的趴在窗户上汲取知识。

“老爹,你亲儿子不会是张诚年吧?”小六思考了半天,丝毫没有人生觉悟的女儿上下打量着自己阿爹。

其实也并不能只责怪调皮捣蛋的孩子们,吴老师的课堂很是无聊,他像个老夫子一样照本宣科,所以学习成了一件过分煎熬的事儿。

小六虽然表面认真,但她心里早已开始神游了,若不是写作业时张诚年耳提面命的给她开小灶,她早就放弃自己了。

小六的性子是打一下动一下,必须有人监督,于是张诚年自然成了不二的人选。

这位尽职尽责的小老师,除了学校留的家庭作业之外,还另外给她布置了课外作业。

好狠的心啊。不仅要多写一份作业,每天上学还要多背一份便当,小六咬牙切齿的盯着这个地狱的魔鬼,更可恨她爹还多次且特意叮嘱张诚年对小六狠一点。

心不狠么站不稳。

张诚年心满意足的打开便当,盒子里大多时候装的是米饭和咸菜,哦今天又有鸡蛋了。

张诚年大方的把唯一的鸡蛋夹到小六碗里,她闻着香喷喷的鸡蛋,好吧暂时跟你和解吧。

一家人的第一个春节就在鞭炮的劈里啪啦中迎来了。到了年关,辛勤劳作了一年的人们终于舍得好好犒劳自己。

这一天孩子们神气的穿上了新衣服,那个年头村里人家还没有条件去商店买衣服,村里的女人手是极巧的,一针一线在他们手里变成各种花样。

年三十的晚上,孩子们先要洗一个滚烫的热水澡。娘使的手劲儿很大,小六觉得自个儿的皮都被搓掉了一层,洗了澡围在火炕前她疼的撇着嘴就想哭,爹便不耐烦的训:“不许哭,哭了来年家里要倒一年的霉。”

听了这话,小六利索的把眼泪咽了回去,学着爹的模样,拍打自己的小嘴:“呸呸呸。”

小六最里面穿的是崭新的保暖衣,套上针脚密实的羊毛衫,再把夹袄和秋裤一穿上。一身从里到外的新衣穿在身上暖意洋洋,驱逐了冬天的寒意,还能闻见衣襟处飘来淡淡的皂角树香。

晚上的年夜饭是小孩们盼了一年的珍馐美味,一个个海碗里装满了鸡鸭鱼肉,这是人们最奢侈的排场,光闻着味道就已经垂涎欲滴了。

小六轻轻抽动鼻子,循着味爬上摇晃的高脚凳,因为年久磨损凳脚已经高低不平,她身体跟着凳子一起颤颤巍巍的抖动,偷吃的小馋猫下巴磕在了桌边。

她迟钝了片刻,然后吐出来一粒白色的小牙齿。

“掉牙嘞,长大嘞。”爹吸了口他的旱烟,走过来瞧道,他凑近的胡渣蹭在小姑娘脸上。

娘端着海碗,嘴里的念叨也温柔了些:“一年到头,你什么时候才能抽时间修修凳子?”

小六被爹的胡子茬的又疼又痒,她偏头躲开。

学着爹的语调,说话的牙齿些漏风:“木匠——家里无好床。”

晚上爹娘坐在火炉前守岁,他们拿着火钳话几句家常。火堆里的枯枝便时不时会溅出些火星子,烧竹子的话就会时不时的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而暴露在空气那一段的柴火,会滋滋的冒着被火熏出的细密水泡。

顺着袅袅升起的烟雾,上面挂着十几块黑不溜秋的腊肉,爹说柏枝烤的腊肉是最香的,所以柴火堆里烧的大都是柏枝。小六偶尔会偷偷拿烧火钳夹几根竹子进去,听到那响,爹娘便知道她又皮了。

但春节这几天,小六是不会挨骂的,爹娘说一家人春节不能吵架,不能和人发生矛盾,他们守着这些规则,期盼着来年风调雨顺,日子和和美美。

湖南是烟花爆竹之乡,窗外是漫天的烟火,一朵朵火花在天上高高绽放,流光炸出一声声巨响,夜晚的山谷明暗交替,多美好的夜晚啊。

一方天地,一捧篝火,一片火树银花,还有一户户团圆人家。

初一清晨推开咯吱的木门,整个世界银装素裹。这是冬天下的最大的一场雪,屋檐下倒着冰棱子,白雪压弯了枝头,地上覆了白茫茫的一片。

“今年大雪飘,明年收成好。”这场雪落到了农民的心里,这是一个多么吉利的兆头啊。

穿着圆滚的小六跟着爹娘出门拜年,挨家挨户恭贺:“新年好啊,恭喜发财。”

“新年好嘞。”吆喝声此起彼伏。

大人们消遣时会聚在桌上玩儿牌,大多人虽不认得字,但却一定认得牌上的数,数是大写的汉字,牌身又细又长,这是湖南乡间特有的一种牌——抽福子。

孩子们成群结队的跑去赶牛坪上打雪仗,赶牛坪是村里最平整的一片草地,此时落满了积雪。

第一天赶牛坪开始建军事工程,他们要建一个冰雪迷宫。迷宫建好后,每道沟壑就是一个战壕,孩子们蹲在战壕里,扔出雪球一通乱砸,然后灵活的转换阵地。

小六多了个心眼,她跟在大祥身边,跟着他一定能把别的小伙伴打的落花流水。谁知正是因为树大招风,小伙伴们都集中火力对抗大哥,先消灭最大的恶势力。

小六成了众矢之的,不愿意做活靶子的小兵狠心把将军丢下跑了,大祥骂她比军子还没骨气,在战场上临阵脱逃早就被纠察队枪毙了。

小六已经想好退路了,她要去投靠芳妮儿。

一路抱头鼠窜,她钻进了张诚年的阵地。

她举手投降讨好的笑,但也不要指望诡计多端的张诚年会心慈手软,一个雪球扑面而来,这次最狠,小姑娘被砸的鼻尖都冻红了。

小六的鼻涕流了下来,她吸了吸鼻子。

张诚年显然是在捉弄她,出于隐隐做坏事未得逞的心理:“你怎么不哭?”

“我等过了年再哭。”她很懂事,把爹的话奉为圣旨。

“好姑娘。”张诚年伸手掸落她发梢的雪花,他摊开手,掌心是一颗金色锡箔纸包装的小球:“哥哥赏你的。”

这种糖果包装在村子里很罕见,看上去就十分可口,小六不客气的揣进兜里,生怕他反悔似的。

张诚年的身上没有丝毫战斗的痕迹,身重数枪的小六表示不服:“怎么没人砸你?”

张诚年指着脑门道:“玩游戏,靠脑子。”

那得意的表情仿佛在讽刺小六:可惜你没有。

小六跑之前不忘抓了一个雪球,恶狠狠盖到他脸上。

就你脑子聪明?

......

投靠自然要带着诚意,看着芳妮儿十分嫌弃她的眼神,小六神秘兮兮的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黄色的小球:“好东西嘞,没见过吧,芳妮儿,我分你半颗。”

看着小六一副狗腿子献宝的模样,芳妮儿了然开口:“这是诚哥儿家的,他爹买回来的。”

“每个人都有。”芳妮儿从口袋里掏出她的那颗。

最后两人谈拢条件,因为这个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大家都有,所以芳妮儿把一整颗都拿走了。

小六瘪嘴,听说那个是巧克力,入口即化,很好吃的。

连晚上做梦也是那颗黄色的糖果,圆滚滚的一颗一颗都落到了她的兜里,装不下了她拿着麻袋接。

枕巾上流了一条口水,阿娘坐在床边纳鞋底,摇头笑道:“妮儿这是做什么美梦呢?”

新年的时候,村里有一场喜事。诚年他爸不外出务工了,娶了个新媳妇儿安心留在家,听说有后妈的孩子都过的很惨。

不过凭她对张诚年的了解,应该他后妈过的比较惨吧。

快开学的前两天,孩子们倒是很刻苦,挑灯夜战,奋笔疾书。

小六终于打开落满灰尘的书包,翻开沉寂许久的作业,准备死磕了。

一起倒出来的书本里还有一盒金黄色、圆滚滚的巧克力。

梦成真了?

小六舔了一口,唇齿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