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语笑嫣然地吃了今年的腊八粥,李阳和想着回陆家顶多了是再听些尖酸刻薄的辱骂,自从父亲去世,这些话她听的太多了,倒也不觉得痛痒。
可谁知回到陆家,钱氏竟然一反常态。这体态丰腴的中年妇人穿着绣金线的翠绿棉衣,头上名贵玳瑁簪子再太阳底下愈发晃眼。
“哎呀呀,我的阳和呀,真是受苦了,”
说着就亲昵地握住李阳和的手,又转头去看艺荷,“前几日受寒发烧,这几日可好些了?”
李阳和头皮发麻,艺荷起了层鸡皮疙瘩,刚进门的钱绍文懵了懵,重新出去又再次进了一遍,以为自己是进门的方式出了什么毛病。
“去去去,我亲自下厨给你们弄了葱包烩和毛桃焗排骨,都是咱们阳和爱吃的,赶紧进去啊。”
说着,就热情万分地引着李阳和进屋,又给钱绍文使了个眼色,钱绍文反应过来,连忙把艺荷也拉进去。
东苑暖阁儿里,钱氏拉着李清引围坐在花罩茶几旁。
钱氏侧头直勾勾盯着李清引看:“我上次同姑娘说的,姑娘可想清楚了?”
李清引抿了口碧色茶汤,犹豫着不说话。
钱氏等地着急,一拍大腿,劝道:“哎吆喂,那可是河东侯爷啊,他可是仰慕居士多年呀,若是搁以前我还真不同居士您说,他家最近可真是升官发财死老婆,鸿运当头啊,您嫁过去当续弦怎么都不亏了。”
“再说居士才多大啊?难不成以后就要守活寡了去?咱们女子,那比的就是谁加的夫家更好,您说这位,家里要官有官,要尊贵有尊贵,要钱有钱的,那可不是比以前您嫁的还要高吗?他是我弟妹父亲的同僚,咱们如今有这层关系,你且放宽心吧,若是嫁过去定然不会受苦。”
小炭炉上沸腾的茶水咕噜咕噜聒噪着,李清引冷了眸子,随手又添了冷水进去。
“亲家说的我都明白,只是我夫君战死沙场,他生前爱好金石收藏和篆刻古物,我曾经答应过他,会帮他守着那些东西,继续完成他未完成的金石著作,如今怎敢因为权势富贵就毁诺呢?”
钱氏暗地里嫌恶嘴脸,转过去还是笑眯眯劝道:“我也知道您的心思,但是我想着呀,这阳和如今孤苦无依的,难免被人看轻看贱,但是他若是有个在河东侯府当主母的姑姑,那可就不一样了……”
李清引抬眸,脊背挺的很直,“若是不想让他人看轻看贱,首先就不能自轻自贱,子挚马上就要锁厅试了,以后也是前途无量的,后辈到底走多远,还是由他们自己去闯一闯吧,咱们做长辈的还是不要总想着前头铺路了。”
钱氏神色僵硬起来,然后“啪”的一下吧茶壶盖上,李清引走后,她咬牙切齿地骂道:“死了夫君又没了儿的晦气星,我呸,在老娘面前装什么清高?男人们一个个也是瞎了眼了,怎么净看上这种货色?才华什么啊才华?净是些装清高的!”
紫檀木屏风后的中年男人慢慢出来,日光透过竹席短帘在他脸上投落出浓浓阴影,
钱绍文勾唇笑了笑。
“姐姐稍安勿躁,这些个文人雅士就这点儿臭脾气,不把他们逼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他们就不知道馍香肉香。”
钱氏扭头看了一眼钱绍文,挑眉道:“你有什么法子?”
“姐姐放心吧,我的法子定然出奇制胜,事成之后,姐姐答应我的可不要忘了哦……”
钱绍文笑的奸诈,殷勤地给钱氏锤着肩膀,钱氏扶了扶发髻上的玳瑁簪子,“这有什么难的?就是别让你家里头那母老虎知道了去,又来大闹一场。”
……
腊月初十,临安学府放了两天短暂的休沐,御街上熙熙攘攘。
陆尘尽急急忙忙包好青藤画纸,那边的马车就已经在催了,“陆公子,再晚赶不上船了。”
“好,这就来。”
陆尘尽答应着,匆匆忙忙上了马车,然后朝马车里坐的年轻郎君恭敬客气道,“多谢世子殿下载子挚一程。”
赵启蛰抬头,“无妨,你我都是临安学府的学生。”
“不敢不敢,”陆尘尽连忙揖手,坐下来后又道,“预祝殿下今年金榜题名。”
日光在车里沉沉浮浮,赵启蛰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被赵弘毅送到临安学府后碰巧成了陆尘尽的同门。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赵启蛰总是会格外注意陆尘尽,看见他卖了厚厚一沓青藤纸,便问:“为何带回如此之多的青藤画纸?”
陆尘尽低头看了一眼画纸,笑道:“回世子殿下的话,是家中夫人曾言渊清阁的青藤画纸最宜丹青,故而鄙人就捎带回去些。”
赵启蛰没有再言语,躲在阴影里靠在软垫上假寐。
靠着窗子坐的陆尘尽拿出书默读起来,出了崇新门,没有高墙的遮蔽,日光顿时倾斜万丈,陆尘尽眯了眯眼睛,被照了满身华光。
赵启蛰偷偷打量眼前郎君,无声叹息。
他有常常前来嘘寒问暖的母亲,有满腹的学问才华,有凌云壮志,还有那样神仙人物似的夫人,而自己孑然一身,活的像个傀儡人偶……
金盏河濮王府。
“孽畜,跪下!你来解释解释这是怎么东西?”
止水苑里赵弘毅那着赵启蛰小心翼翼收藏起来的两把油纸伞满面怒容的质问。
这两把伞,其中一把是李阳和的,另一把也是李阳和的,那天游湖时捡到的芙蓉图油纸伞,和在梅山埋葬秦鲁大长公主时李阳和仍给他的乌桕树油纸伞。
沈宝榷连忙在旁边劝:“孩子才刚回来,你就不要这么发火了,士程都大了,同他一般年纪的,有的都娶妻生子了,他要是喜欢哪家的姑娘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屋子里灯火晦暗不明,赵启蛰冷冷道:“父亲为什么进我的屋子,翻我的东西?”
赵弘毅鹰眼圆瞪,顿时勃然大怒,一脚蹬在赵启蛰肩头,“你的屋子?你的东西?这阖府上上下下的开销都是我的俸禄,你赵启蛰从头到脚穿的都是王府的东西!”
赵启蛰被蹬地趔趄在地,沈宝榷正要去扶,却见赵启蛰眼神冰冷地看着赵弘毅,嗤笑挑衅道:“那我母亲的嫁妆呢?我母亲是沈国公家嫡女,她的嫁妆富可敌国,你现在说都是女的,所以你是强盗吗?”
“啪”的一声,两只伞被狠狠摔到赵启蛰头上,赵启蛰额角被砸出血花,沈宝榷尖叫一声,立即死死拦住赵弘毅。
抛光漆木地板上映出昏黄不清的烛火,赵启蛰低着头看额头上温热的血液一滴一滴落下,年轻郎君缓缓抬头,烛火光影在脸庞上跳跃,他的眼神忽然狠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