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半夜灯前十年事

那天已经是很晚了,北国有个送到女真族那里当王质的人跑到了南朝这里躲着,赵弘毅连同几个大臣连忙去处理,回来时累的脚上全都是血泡。

屋子里还没来得及点炭火,赵弘毅又想换鞋又冷的直哆嗦,奴才们把他平时喝的药端了上来,他干脆当成热汤,空腹就喝了下去。

苦涩的药汤入肚,他撑着下颌叹息,心里感叹一个区区的游牧民族竟然把北国和南朝都欺负成这个样子,当真是国之耻辱……

一碗苦涩的药汤刚下肚,沈宝榷和几个嬷嬷哭哭啼啼跑进来,上来就跪在赵弘毅跟前,哭道:“王爷,是妾身的错,妾身没看住士程。”

赵弘毅冷了脸色:“那流逛汉又惹出祸事了?”

“妾身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外面的谣言都说咱们世子爷爱慕李家姑娘,那伞就是李家姑娘的,他爱而不得,因此生恨,就放火烧了蕙仙巷李家,人已经被押到大理寺了,听说他都认罪了!”

赵弘毅呆滞半晌,胃里忽然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呼”的一声,刚才喝进去的药全部都给吐了出来。

连漱口都急的没有漱口,赵弘毅咬牙切齿,吼道:“准备马车,我要去打死这个孽障!”

……

想要让一个人快速堕落消沉,首先失去至亲之人,其次是找不到任何希望和期盼,然后是本该待他好的人却冷漠相待,最后没有了归属,只能堕落。

印象中那也是他头一次敢同赵弘毅争吵,头一次把想说的话都酣畅淋漓的说了出来,素来沉默寡言的人一旦发起火来都是暴风雨。

逼仄狭小的地牢里,赵弘毅骂了许久,整个牢房里都是男人怒斥的声音,赵启蛰跪在地上脑袋里被这些叱骂声塞的满的快要爆炸。

赵弘毅停声喘气时,牢房陷入片刻的安静,赵启蛰慢慢抬眼,用极低的声音问:“父亲相信谣言都是真的?我就是个杀人放火的狂徒?”

黑暗中,隐隐约约只能看到年轻郎君的眼白,赵弘毅正在气头上,居高临下质问:“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若行的端坐的直,外头又怎么会起那些谣言?你都自己承认了,你要下又在我这卖什么惨?!”

赵启蛰握紧拳头,心里有什么东西仿佛彻底破碎开来,他瘫软了身子靠在墙上,漆黑夜色中已经连眼睛的白都看不见。

久久,他突然直起身子反唇相讥:“既然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外面百姓骂你的话,骂沈家的话也都是真的喽?这么说来,你也不过是帮着权臣为虎作伥的卖国贼罢了……”

四周寂静无声,空气陡然凝固。

“你说什么?”赵弘毅愣了愣,继而勃然大怒,扯下腰间革带就狠狠朝赵启蛰抽过去,“你这孽畜!你再说一遍!”

镶嵌金属的皮子革带“呼呼”的带着破风声,赵启蛰也不躲,硬着头皮冷冷盯着赵弘毅去看,肩头被打的瞬间皮开肉绽。

他嗤笑一声,又说道:“难道不是吗?沈重舟乃奸佞权臣耳!你为虎作伥,大长公主和安柔公主就是你们害死的!李家败落也都是因为你们——”

赵弘毅高高举着革带的手忽然停了,继而又力道更大地打下去,眼睛很红,咬牙切齿道:“原来你这逆子心里一直是这样想的?我是你父亲,他是你外祖父!你吃我们的,喝我们的,如今倒嫌弃起我们来了?我竟不成想,这么多年都养了一个白眼狼!”

赵启蛰喉结上下一窜,猛地抬手握住革带,身上火辣辣地淌着血,年轻郎君神色阴鹜。

“我六岁前是乡下庄子上的嬷嬷们带大的,我六岁以后是大长公主抚养,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以为我稀罕你这王府?你以为我想让你当我的父亲吗?”

赵弘毅眼睛突突跳了两下,抬脚狠狠踢在赵启蛰头上,赵启蛰被踢的一个趔趄,脑袋里嗡嗡直响,他咬紧牙关无所畏惧地站起来朝赵弘毅吼起来。

“来啊,你打死我啊!你打死我,我就是来世沦为了畜生,做猪狗都比做你的儿子强!你不是想让我去科举中第吗?我偏不!你从小把我养在别处,不管不问,如今你不过是为了怕天下人都说你赵弘毅有今天全部都是凭着裙带关系,所以你才让我去科考,不过都是为了你那面子罢了!”

赵启蛰眼眶猩红,小时候的记忆中乡下孩子们总是孤立他,因为只有他身边跟着一大群奴才,只有他穿着金线衣裳,只有他同身边所有事务都显得格格不入。后来去了汴京秦鲁大长公主身边,安柔不喜欢同他玩,同龄人都嫌她是乡下庄子上养出来的孩子,也不愿意同他玩,久而久之,他从来孤独又无人问津。

哪怕是后来回了王府,他也像一个客人,拘束又局促。

“赵弘毅你凭什么?我是你养的狗还是你养的猫,是你想送走就送走,想收回来就收回来,想让我远我就远,想让我近我就近,想让我去挣面子,我就得去吗?”

赵弘毅嘴张了张,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他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从来沉默少言的儿子,忽然觉得很陌生。

铁栏杆外的青灯幽光把栏杆的模样勾勒的愈发清晰,赵弘毅站在外面,粗粝的手心被革带磨出血迹,忍不住颤抖起来,他看不清楚处在一片黑暗中的赵启蛰,生气发怒起来是什么表情。

赵弘毅忽然意识到两个人之间似乎隔了太多太多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挥了挥手命人打开牢房,走进去后,忽然扬手给了赵启蛰一个耳光,满是沧桑的脸上不知何时带了些许湿润,他不可置信地问道:“畜生,流逛汉……你知道什么?你过的钟鼓馔玉的日子,你过的锦榻沃枕的生活,都是当年我搏命拼出来的!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学业不成,功业不成,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你老子?”

为了保护自己心爱之人诞下的孩子,他几经周折,费尽心思从沈家和老王爷眼皮子底下把他送到乡下庄子里安身保命,后来他身份暴露,酷暑天气,也是他足足在秦鲁大长公主府前跪到浑身脱皮,大长公主才答应抚养。

接回王府,也是他和沈重舟交换了多少条件,才能以王府嫡长子的身份堂堂正正接过来,可如今,他竟然说当猪狗也不愿意当他的儿子?

赵弘毅忽然忍不住哽咽,下手却打的更狠,字字诛心道:“你这孽畜身无长物,若不是我赵弘毅的儿子,你不过是织席贩履之徒,亦或是路边蓬头垢面的叫花子!你学问不行,庸庸碌碌,怕是连个媳妇都讨不到!李清平之女大家闺秀!你不过是那粪土里呱呱叫的癞蛤蟆!”

赵启蛰猛地抬头,听见他提李阳和,顿时目赤欲裂,咬紧牙关狠狠推了赵弘毅一下,赵弘毅一个不稳跌在地上,眼睛瞪这赵启蛰,突然喷出一口血来。

幽暗不明的灯火下,血液染红栏杆。

赵启蛰走上前去,愣了许久后反应过来,连忙低头去看,自己肩头上的血液又顺着胳膊流下来滴在赵弘毅脖颈上。

“爹爹……”年轻郎君慌了起来,大声道,“快来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