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时处处灯火,暄和街前两座用五彩结成的文殊菩萨与普贤菩萨塑像,身跨狮子、白象,从菩萨的手指,喷出五道色彩斑斓的水流。
从山棚到皇城宣德门,有一个大广场,官府在广场上用棘刺围成一个大圈,长百余丈,叫作“棘盆”。棘盆内搭建了乐棚,教坊的艺人就在这里演奏音乐、百戏。游人站在棘刺外面观赏。
山棚万灯齐亮,“金碧相射,锦绣交辉”。上面站着身姿曼妙的歌妓美女,衣裙飘飘,迎风招展,宛若神仙。
临安府楼的两个朵楼各挂灯球一枚,约方圆丈余,内燃椽烛。诸坊巷、马行、香药铺席、茶坊酒肆,灯烛各出新奇。
有灯球、灯槊、绢灯笼、日月灯、诗牌绢灯、镜灯、字灯、马骑灯、凤灯、水灯、琉璃灯、影灯”,等等,灯品之多,让人目不暇接。
李阳和跟着钱氏的马车见到陆尘尽时,遥遥瞥了一眼,他似乎瘦了些,钱氏又是心疼又是一股脑地给他塞补品,陆尘尽朝马车中招手,眉目含着笑意。
钱氏不悦道:“她感了风寒,还是不要把病气过给你了。”
“阳和生病了?”陆尘尽连忙朝马车走过去,“阳和,怎么生病了还跟着母亲来看我?病可好些了?”
艺荷掀开车窗,李阳和笑了笑:“倒也不是很重,你要待到三月,就跟着母亲来看看你。”
陆尘尽眉头紧锁,伸手碰了碰女子的额头,“都没有好好吃饭吗?怎么瞧着瘦了这么多?”
李阳和心里高兴不起来,却还是尽量装作欢快的语气:“那我难不成要胖了才好?”
钱氏顿时不高兴起来,在旁边嘲讽起来:“哟,你的意思是我还亏待了她不成?我一个长辈难不成还要把她当菩萨似的日日供起来才好?”
“母亲!”陆尘尽不悦,碍着这么多人都在,只能转移话题,把衣袖里的文章拿给李阳和看,“阳和你看,我这文章是不是精进了许多?”
李阳和正要看,钱氏一把抓过,怒气更盛:“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该懂得这些?她难不成比你懂的还多,若是如此,你也不必去考了,让她来考去吧。”
临安学府旁灯火灼灼,李阳和眼里的光渐渐被磋磨掉,只得合上窗子,虚脱道:“你去同母亲说说话吧,我也该吃药了。”
陆尘尽只得扭头又去同钱氏说话。
一路颠婆,回到山阴城时,已经很晚了,李阳和本就病着,马车上又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回去就躺下睡的沉沉的。
钱氏偏偏又乐的宴请好友,东苑那里一群夫人有说有笑,艺荷想出府拿药,可到了夜里没有钱氏允许,她也不敢随意出入,只得轻轻拍醒李阳和。
“表姐醒醒,先吃些东西把药喝了,否则这病一天天重下去可如何是好?表姐?”
李阳和强撑着身体起来,艺荷连忙去扶,谁知刚起来,钱氏身边的老婆子就来了。
“少夫人,夫人说了让您过去一趟陪陪诸位客人,府里宴请客人,你是少夫人,若是不去这成什么体统?”
艺荷连忙讨饶:“您老行行好吧,去通传一声表姐还病着,药还没喝,东西也没吃呢。”
“艺荷姑娘,你也别为难老奴啊,夫人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李阳和揉了揉眉心,只得起来梳洗穿衣,拉过艺荷道:“算了,我们待会儿就过去,估计众宾客都在,我若是不去,还不知道怎么被编排……”
老婆子翻了个白眼,仰头转身,小声道:“瞧瞧这一身娇气的病。”
客厅里,一众穿金戴银的妇人交谈着,李阳和微微颔首,恭恭敬敬道:“晚辈来迟了。”
“咦,稀奇,素来听过姑娘大名,却从不见过姑娘,今日一见果然是神仙人物呢。”
“可不是嘛,李大人的姑娘,从前可是从来不和我们这些人有交集呢,今日还不是沾了钱姐姐的光?”
钱氏很是得意,抿着茶汤同旁边翠色织锦的妇人说道:“我这儿媳妇最是听话了,每日都尽心尽力侍奉在我身边呢,你家那位性子也太野了些,不如我们阳和乖顺……”
翠色衣裳的妇人当即就冷了脸,思量片刻后,凑近钱氏道:“这是上元佳节的,我啊一个大字不识的,可往常总是听说李书法一绝,不如可否当面求姑娘给我写幅字?”
庭中忽然寂静,针落可闻。
李家有规矩,三亲之外,不予以字,李清平从前就是因为书法超群,求字之人众多,可往往送出去的字被他们当成东西来卖,闹出了不少祸事,后来因为这个被朝廷谏官弹劾。
那妇人见都不说话,又扭头同钱氏道:“不知今日可否再沾姐姐个光?”
钱氏脸上有些挂不住,可横下心来一想,若是今日不能让这些人都知道,这家里是她说的算,又怎么能告诉这山阴城,是他们李家高攀了自己家呢?
“阳和,还愣着做什么?这位说起来你也该叫声表姨母,算是你的长辈,长辈让你写幅字,那是另眼相看你,”说着又同众丫鬟吩咐,“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少夫人拿纸笔去。”
艺荷秀眉紧蹙,连忙俯身行礼:“我表姐她还病着,我的字就是她教的,不如由我帮她代写吧。”
众人抬眼打量,“这位是……?”
那翠色衣裳的妇人愣了愣,然后掩唇嘲弄道:“她呀是陆家的表小姐,叫李艺荷的,咦?是姓李啊,还是旁的姓?”
李阳和玉容微冷:“是姓李,姨母的记性怕是不太好。”
“阳和,怎么跟你姨母说话的?”钱氏皱眉,连忙过去小声耳语,“你少说这些废话,去把字乖乖写了,是不是还想我给你立规矩?”
艺荷皱眉,上前拉住钱氏的衣袖:“姨母,可表姐她还……”
钱氏打断她的话,把人推搡出去:“你一个小辈儿,这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去去去,没个规矩。”
李阳和见状,无奈道:“让各位长辈见笑了,我的字确实是难登大雅之堂,不如我敬长辈们一杯?”
“吆,钱姐姐,你这媳妇看来也没多听你的话呀,一副字而已,这有什么写不得的?”
钱氏扭头,冷冷瞅着李阳和。
烛火灼灼,厅内有说有笑,钱氏像是故意为难她,也不让她坐,就拿纸张放在椅子上,让她半蹲着去写。
头昏昏沉沉的,李阳和耐着性子按照那人说的写了许久,站起身时,血液瞬间下流,她强忍着眩晕双手把字呈给钱氏。
钱氏心满意足地接过来,鼻孔看人:“我这儿媳妇性子最是乖顺有礼,照料我比侍女还要体贴精细些呢。”
众人看了看字,交口称赞起来,那翠色衣裳的妇人双眸转了转,捂着嘴笑起来:“果不其然是李家的女儿,我寻思着这表小姐是跟着李姑娘长大的,想必也定然不会差,我家那庶出的二郎尚未娶亲,不如迎你家妹妹过来先做个妾室,若是生出儿子了,再抚为正室可好?”
李阳和站直了身子,烛台上火舌光影在她容颜上跳跃着,她缓缓扭头直视那人,然后慢条斯理地拿起砚台,冷不防地把墨水劈头盖脸朝那人脸上泼过去!
“啊——”
穿翠色衣裳的妇人顿时尖叫起来,旁边人也都懵了起来,这人可是跟沈家有亲戚的。
钱氏猛地推开李阳和,怒斥道:“李阳和!你放肆!”
好好的上元之夜,灯火琉璃,最后以闹剧结束,钱氏赶着道歉赔礼,人都走后,家里闹的天翻地覆。
“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人,你知不知道你方才得罪的是谁?她夫君是吏部的,若是子挚日后做了官,那是要依仗人家的!”
艺荷看事情不妙,慌慌张张去别院找钱绍文来劝,夜半三更,鸡飞狗跳。
钱绍文披着衣裳来劝钱氏,钱氏面子上挂不住,逼着李阳和去给那妇人赔罪道歉,李阳和不肯,两人被赶着出了大门。
冷风呼啸而过,李阳和又高烧起来,艺荷怕她冻着,连忙抱紧,哭着道:“舅舅,你赶紧去劝劝姨母吧,表姐到现在什么东西都还没吃呢。”
“哎吆吆,我的乖乖啊,”
钱绍文连忙伸手去给艺荷擦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老姐姐的脾气,怕是个夜叉星骑着母老虎托生而来的,天色都这么晚了,要不你们先去我那院?等明儿个姐姐气消了,我再去说说好话。”
“好好好,”艺荷扶起已经高烧到昏迷不醒的人,安抚道,“表姐你先别睡,咱们现在去舅舅家,等吃了东西再去喝药好不好?”
钱绍文喉结微动,拉着艺荷的手道:“要不舅舅来背吧,你这样何时才能走到?”
艺荷点头,心里只道能快些找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李家的奴才除了个别,已经全部充做李清引的陪嫁了,北国侯府给的聘礼也都用来重建藏书楼了。
钱绍文抱怨道:“阳和这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怎么就同长辈争执起来了呢?要是传出去岂不是又闹了个不尊长辈不孝婆母的罪名,怎么还拿墨水泼人家呢?这是又有什么深仇大恨?”
“哎呀,舅舅你别说了,表姐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
“唉,”钱绍文无奈,又劝道,“我姐姐那性子就是这样,你们多忍让着点儿,等过几年子挚出息了,你早些给她生个儿子,这腰杆子不就挺直了吗?”
迷迷糊糊中,李阳和听见这话时,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她从小读书识字,书上说知道男人要建功立业,要饱读诗书,抑或是自食其力养活自己,这叫腰杆子挺直,可原来身为女子,却要生出儿子才能腰杆挺直,何其荒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