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云初起

瓦岗风云

侍卫李密

硝烟已经从中原大地散去,曾经金鸣马嘶的英雄地瓦岗寨恢复了平静。寨前的野草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有马蹄印迹的泥墙也渐渐倒塌。倘若草木有情、泥土非物,它们还记得那些金戈铁马的日子吗?还记得那些如山的汉子吗?还记得那个叫李密的人吗?

隋朝大业初年(605),李密第一次出现在历史的大舞台上。看上去,他有些局促不安,似乎并不太满意这样的出场。

李密正在上班,职责是维护宫殿治安,职务是左亲卫大都督。这是一份不错的职业,劳动强度低,福利有保障,也有升迁的机会。

但李密总感觉不对劲儿,隐隐觉得自己站错了人生的位置。

宫殿之内,九五之尊高高在上,俯视众臣。这种气派,就是臣子心存模仿之意都是罪过。帝御之下,文武百官紫衣金带,气质非凡。

天下权势尽在此殿,为什么偏我站在这里穿着奇怪的武服,拿着笨重的兵器,还得挺直腰,像根殿中的柱子?

我这个样子,一定傻极了。

胡思乱想之际,不免走神;走神之际,不免目光迷离、四处顾盼。

公司章程告诉我们,上班集中注意力才能提高生产效率。李密上班开小差,被老板抓了个正着。

下朝之后,大隋帝国的君王杨广叫来了左亲卫大将军宇文述,劈头就是一句:“左仪军中那个黑脸小儿是谁?”

宇文述愣了一下,发现皇帝脸色不对,马上搜索记忆库,好在李密特征明显——黑脸,年纪轻,个子小。“此人是蒲山公李宽的儿子,名叫李密。”

李密?杨广默念这个名字,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不适。此时的他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一听到李密之名就像孙猴子听到紧箍咒,头痛欲裂。

“这个人左盼右顾,以后不要让他进宫宿卫了。”说罢,杨广转身离去。

李密算是站着“中枪”了。史书记载,李密个头不高,形象不佳,气质一般,《水浒传》里的宋江就是此种长相。大家以后就会知道,李密亦走过宋江走过的路,干过宋江干过的事。

有时“形象”决定命运。杨广十分重视下属的形象气质。他喜欢搞国际大联欢,在长安城接待属国来使。李密如此长相有损大隋帝国更高、更富、更强的形象。更不妙的是,李密长得黑。试想一下,皇帝在大殿之上展望帝国未来和描述宏伟蓝图时,猛然望见了角落里的李密,难免会有“眼前一黑”的感觉。

这实在不是利国利民的好兆头啊。

把李密调走很容易,大不了派到城门当守卫。但宇文述想了一下便明白了,皇帝开口说讨厌的人就不是调离这么简单了。正如老板告诉人事部经理,他看秘书不顺眼。人事部经理如果把秘书调到前台继续留在公司工作,估计下一个走人的就是人事经理了。

杨广的意思很明显,让李密滚蛋,而且越远越好,滚出隋朝政府。

这就难办了。解聘一个小小的亲卫武官不难,但解聘李密不容易。困难在面子上。

李密的父亲是知名武将——蒲山公李宽(已去世)。其曾祖李弼更厉害,是西魏皇朝最为显赫的八柱国之一,就连杨广的祖上在那时也不过是八柱国下面的大将军。

李密的家世有根有底,没来由的就让人家卷铺盖滚蛋实在不妥,而且不得不顾及朝廷舆论。

好在,宇文述是一个聪明人。

志向

宇文述,左卫大将军,封许国公,总领军事。此人没别的特长,唯善办事,领导交付之事能办的则办,不能办的想办法也能办。

不过两日,宇文述叫来了李密。寒暄之后,宇文述也不说话,盯着李密看,看得李密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

望着露出不安表情的李密,宇文述心知事情办成了一半。但凡劳资谈判很讲究气势,只需两眼直视,就能让对方惶惶不知何事,双手不知何处安放。足见此人是庙堂菜鸟,打发易耳。

目光交锋之后,李密萎靡不振,宇文述却气定神闲,一切尽在掌握。于是,宇文述叹了一口气。

李密顿时一惊,不知领导所叹何事,自忖上班走神之事属思想范畴,宇文述就算再厉害,也不会猜到自己思想溜号吧。正当惶恐不安之时,宇文述生出恻隐之心,主动亮出了底牌,说:“看兄弟也是一个人才,智力超于常人,家世更是显贵,应该走才学入仕的道路,何苦在近卫里混迹!”

李密听到这句话,转忧为喜,当场表示马上辞掉亲卫都督之职,回去苦读经书,以才学报效朝廷。

宇文述果然雄才,活生生地把辞退办成了自动离职。混迹职场的人都知道,这种做法省去一大笔遣散费不说,还能免去刻薄员工之名。

果然是不经世事的黄口小儿啊,老夫三言两语就给打发了。想到这里,宇文述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李密正容,起立,然后朝宇文述深施一礼道:“多谢许公指点!”

别人要炒你,你还谢人家,这大概是脑袋烧煳了吧。

事实上,确有一股熊熊烈火在李密的身上燃烧。燃烧的部位不是大脑,是他的内心。

李密前段时间上班走神还左顾右盼,并不是被眼前的繁华景象所迷惑。事实上,迷惑他的是内心。

每个迷惘的人都会问自己:“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

托宇文述的福,李密终于找到了自己站立不安的原因。

原因只有一个:无志。

男人无志就是不知道明天要向哪个方向努力,对明天的自己一无所知。这样就会不安。

宇文述的客套话,正中李密内心的最深处。此刻的李密仿佛被三万伏高压击中,一种无比光明的感觉疾走全身。

李密想到了一句话:“丈夫生世,会须履锋刃,平寇难,安社稷以取功名;安能碌碌依阶资以求荣位乎?”

替人清道、为人警戒的侍卫不是我的人生,我相信我的人生有更重要的使命等着我去完成。

李密打了报告,辞去了工作,理由是伤病。好在当时病退不需要医生证明,又有上司宇文述亲自督办,很快就办好了手续。

脱下官服,李密离开了宫城。走之前,他回过头来,望着眼前富丽堂皇的隋朝大兴宫。

他曾经在这里虚度过年华,希望走一条官宦子弟寻常晋升的道路,但命运却拒绝了他的自甘平庸。

离开吧,告别昨天的自己,奔向明天的自己。

明天的我将是全新的我,我之所以成为李密,不是因为我是李宽之子、李弼之曾孙。李密之所以为李密,是因为他有别人没有的光芒!

甩开长袍,迈开大步,李密将皇宫留在了身后。

找对方向时,路会越走越宽。

牛角挂书

转眼数月过去了。

自从李密炒掉杨广,潇洒地从大兴宫迈步离去后,长安城内很难再看到他的身影。许多跟李密来往的亲朋好友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在李家大宅里找到了这位“失踪人口”。此时的李密双眼发红,头发蓬松,身上还散发着一股三月不着清水的奇味儿。

面前的书桌上摆着散乱的书籍,兵书有之,《史记》有之,《汉书》有之……原来,他是在闭门充电。

这种精神是值得鼓励的,但这种方法是不值得提倡的。闭门充电跟闭门造车并无两样。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孟子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结合两者推导可知,独习之不如众习之。

不见天地,怎知世界广阔?不站于巨人之肩,怎么超越巨人?

李密猛然醒悟,收起桌上的书卷,取块布包好。他走出书房,来到牛棚,牵出家里的老黄牛,铺上蒲草垫子,将书包挂在牛角之上,对目瞪口呆的家丁丢下一句话:

“我寻师去也。”

李密心中早有名师的人选。东海人包恺博学多才,尤精《汉书》,为当时世上习《汉书》之宗匠。李密欲习《汉书》,当必寻此人。

李密翻身上牛。他打听清楚了,包恺乃高寒雅士,避世缑山。

于是,道路之上出现了一位骑牛的年轻人。骑牛是那时常见的出行方式,普遍如当今的骑自行车。一般而论,普通青年骑牛打苍蝇,文艺青年骑牛吹箫,但李密骑牛看书。

李密打开书袋,取出一卷《汉书》,信手翻开,刚看数行,就被一句话吸引了:“书足记姓名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耳。”

这是项羽的名言,深深吸引李密的是“万人敌”三字!

掩上书卷,李密眼前浮现出项羽身着乌甲,率八千子弟兵渡江,经巨鹿一战而灭暴秦的形象。想到这里,李密不禁心潮澎湃,双脸涨红。

大丈夫立于世间,当如项霸王!

李密击掌叹节,顺手拍在了黄牛背上。黄牛皮厚,倒不觉得痛,只有两只牛虱被拍成稀烂。呜呼哀哉,虱儿刚痛饮两口黄牛血就成了“万虱敌”的牺牲品。

此情此景,史书称之为“牛角挂书”,与“凿壁借光”同样成为勤学的代名词。但深究一下,还是“牛角挂书”值得推荐,主要是易于向广大人民群众推广。现在交通这么挤,上个班跟李密上缑山差不多,挤公交之余看书,顺手再拍死个蚊子也算除害了。“凿壁借光”一来有毁坏建筑物之嫌;二来,万一被当成凿壁偷窥就不好了。

且说李密惊叹于项羽奋勇杀敌横扫天下之豪迈,却不知道很多年后,史家著书,亦将他称为项羽般的人物。当李密神往“万人敌”的无上境界时,未曾察觉当时活着的“万人敌”就站在他的身后。

一个六十岁上下,衣着华丽,相貌雍容的男子拉紧了马绳,悄悄地走到了黄牛后面。一声轻问将李密从楚汉古战场拉了回来:“这是哪里的书生?勤学如此!”

来人不认识李密,情有可原。李密不过是一个下岗职工,名不扬、身不显,但李密不可不识来人。

抬头看到对方后,李密连忙下牛,施一拜礼:“见过越公,晚辈李密见礼。”

此人乃隋朝越国公杨素,曾经平陈国、定江南、驱突厥,战功卓著,还有废立之功(注意这一点),实是大隋帝国第一大臣。必须说明的是,这个第一大臣前要加一个副词来修饰:名义上。其原因是杨老虽然劳苦功高,但生平自视忒高。据总结,他生平只服三人,除此三人,杨素对其他人向来是鼻孔出气、眼白扫荡。皇帝杨广亦不在此三人之列。

不把皇帝当干部是不行的,杨素被架空了,位高而管不了事。要不然,大隋朝疆域广阔、子民众多,辅政大臣日理万机都来不及,哪有闲情跑到这野外偶遇李密。

如果说李密是自动辞职的话,杨素算是停职不停薪。

当下,两人就在路边讨论起《汉书》来。经过一番探讨,杨素深叹此人是少年英才,遂热情邀请李密先放下寻师一事,到家里详谈。

杨素位极人臣,平时就是拿着帖子、抬着银子求进杨府都不可得的,何况现在杨素亲自邀请。李密当下应承,掉转牛头。

李密的人生就从这里转了一个大弯。

很多年以后,李密曾经问过自己:如果没有碰到杨素,我就会老老实实拜师学文化。等在文学上有所建树后,杨广说不定还会请我回去,给我安排个宰相干干。

这该是一个完美的人生,但上天向来喜欢制造悬念,绝对不会按部就班地安排人的命运。

少年对少年

李密生平第一次踏进杨府。虽然早就听说杨素的宅第装修档次很高,但亲眼见过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家顶多叫窝。

自己也是贵族,但贵族比贵族还是气死人啊。

正在思忖,杨素笑呵呵地打断了李密的思绪。

将一个刚认识的年轻人请到家里来并不是明智之举。

大概一是李密长得安全,二是杨素有将李密请进来的需要。

杨素将李密请到家里来,不是要让李密来参观,也不全是为了跟李密交谈,而是为了他的儿子们。

“玄邃,我为你介绍一下我的几个犬儿。”杨素招呼道。

李密字玄邃。杨素向来狂放不羁,就是对同僚有时也直呼其名。他对李密这个晚辈却称其字,可见对其重视,而且称字不连姓,以示亲近。

不一会儿,数名二十岁上下的男子被叫了来,一看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模具是杨素。

向儿子们隆重介绍完李密,杨素对着这一群搞不清状况的青年们大喝一声道:“李密气度超凡,你们都不如他!”

李密照例准备谦虚一番,刚要开口,却发现不必了,因为对面有一人露出了不屑的表情。

于是,李密将冲到舌尖的“哪里哪里”咽了回去,离椅面半个蹲位的屁股又坐了回去,挺直腰杆结结实实地受了杨素这一回表扬。

杨素为儿子们找了一个亦师亦友的人。很多年以后,他的这个安排确实发挥了作用,但儿子们听不听就是另一回事了。

从此以后,李密成了杨府的座上宾。顺便提一句,李密离开后,并没忘记继续寻找包恺。好在包恺名声在外,并不难寻,李密顺利投到包恺门下。史书记载,李密这个插班生后来居上,学习成绩成为包恺门生中的第一名。包恺有数千位门生。

学习之余,李密常到杨素府上拜访。杨素并不常在家,于是,李密便经常跟杨素的儿子们厮混。杨家的儿子还是比较听话的,把李密当成半个朋友半个老师对待,但有个人除外。

此人是杨素的长子杨玄感。据记载,这位杨少爷小时候被人称为“痴儿”,但杨素对自己制造的产品有信心,每次都极其认真地告诉亲朋好友:“我这个儿子不痴呢。”

杨玄感确实不痴,只是发育慢了半拍,长大后,身体智力各方面都赶了上来。平时他爱好读书,也没有忽视骑射这样的体育锻炼,生性又慷慨大方,朋友很多,但就是对李密不感冒。

杨玄感大概是怀疑老爹闲出病了,不知道从哪里弄回一个黑小子,还想让他们向他学习。

没事时,杨玄感就拿李密开心,调侃一下。

这不能怪杨玄感狂妄。事实上,杨玄感确实有一百个骄傲的理由,而李密也有一百个理由去自卑。

论体型,杨玄感身材高大,李密身形短小;论长相,杨玄感五官端正,留着当时十分流行的虬髯胡,李密的胡子稀稀拉拉;论肤色,杨玄感白里透红,李密黑里还是透着黑;论地位,杨玄感已经位至柱国,官居二品,李密是下岗读夜校的;论背景,杨玄感的是进行时,李密祖上的辉煌已经是过去时。

要是以前,李密必然会被他们这些优势所折服,然后自惭形秽,在杨玄感面前抬不起头来,但此时的李密已经不是昨天的李密。

辞职那一天,李密有了奋斗的目标,学习之后,他的内心获得了充实。

一个心怀理想、内心充实的人是不会有自卑的感觉的。

在史书里,李密见过“大风起兮云飞扬”的刘邦,见过“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见过运筹帷幄的张良,见过筹划周密的萧何,见过用兵如神的韩信。他与这些达人神交已久。这些人虽已隔数百年之久,但其神魄浸透纸背,谆谆鼓励李密、教导李密、指引李密。

以这些人为师,怎么会心生自卑呢?一个杨玄感,无功无业,不过靠着父亲的军功,又怎么能够打扰李密的心境呢?

每次杨玄感嘲弄他时,李密都还以微笑,这种态度让杨玄感总有落了空的感觉。但杨玄感是脑袋一根筋的人,屡次碰壁仍然继续出击。一日,他逮住李密,似笑非笑地问了一个问题:“皇帝猜疑心重,隋朝的运数只怕长不了。到时,中原烽火四起,我们俩谁强谁弱呢?”

诸位,此话与曹操和刘备煮酒论英雄时的颇为相似。曹操猛然一句“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把刘备吓得筷子都拿不稳了。大家多半以为这是曹操试探刘备,其实,在我看来,这不过是曹操在戏弄刘备。那时曹操刚干掉吕布,雄气豪发,怎么会把自己与四处流浪的刘备放到一起比较?

正如当下,杨玄感是不会把自己跟李密放到同一档次的。

问完,杨玄感准备接受一下李密的自谦与恭维。但这一次,李密决定说“不”。

李密一本正经地说:“我实话跟你说吧,如果两军交战,临阵斥敌,让敌人闻风丧胆,我比不上你,但要说让天下英雄为我所用,你确实不如我。”

言下之意,你大概算得上项羽;而我,不好意思,将是最后的胜利者刘邦。

有那么一刻,杨玄感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于是,他有些愠怒地盯着李密看了一会儿。

眼前是一张淡然的脸,没有挑衅的表情,仿佛刚刚说出了一加一等于二这样的寻常道理。

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是认真的!

杨玄感突然认识到,面前这瘦小的身躯里藏着惊人的力量。这样的人是不能用外表来衡量的。

此人的身上一定有我可以学习的地方。

杨玄感放声大笑。他知道自己多了一个可以倾心相交的人。

当你正视嘲弄你的问题时,坦荡的胸怀就能让它变得有意义。

现在,可以再问一遍:当中原烽火四起时,谁才是真正的强者?

彼时,是公元7世纪初,大隋朝在杨广大帝的统治下,正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在洛阳旧城的基础上,一座全新的城市耸立起来;世界上最大的运河已经修建完工;年久失修的长城得到了修复;四海属国纷纷来朝;各地的粮仓堆满了粮食。

继汉之后,中华文明在此刻到达了另一个顶峰。

然而繁华背后总有隐忧。

天下即将大乱。

惊变

隋大业九年(613)六月底,高句丽的军事重镇辽东城。

杨广率领他的隋朝大军已经苦攻辽东城3个月了。

这是杨广的第二次东征。他从繁华的中原跑到苦寒的辽东大打出手,当然不是为了搞点儿高丽参,更不是想吃泡菜。

倾国而来欲灭其国的原因很简单:高句丽作为大隋国的藩国,其国王却拒绝到长安参拜杨广,贡品也是交一年不交一年,还时不时地在东北那旮旯动武。

杨广号称圣人可汗,类似于武林盟主。武林盟主在长安开武林大会,下面的小帮派拒不出席,保护费也不按时交纳,更有点儿要做大做强、脱离联盟的势头。这自然是不被允许的。

自天以下、地以上,日月所照,唯我圣人可汗。普天之下,皆我之土;率土之滨,皆我属臣。不服者,诛!

征服一切未服之人。这便是杨广的哲学。

辽东城外,杨广登高眺望,他已经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城外,诸路大军群起而攻,飞楼、撞车、云梯、地道、冲梯竿等,中原的攻城术在辽东城下尽数展示了一番。但显然,对方的神经相当强大,凭借着坚城深池,一次次地抵挡住了进攻。

对于这一切,杨广并不着急,他还有最后的撒手锏。

城外,已经准备了上百万只口袋,里面装上了泥土。只需一声令下,这百万只口袋就能堆到辽东城墙下,堆成一道直达城头的鱼梁道。为了保障施工进度,维持施工秩序,“工地负责人”杨广专门组织了防暴力小分队,装备了八轮楼车。这种楼车非常彪悍,比城还要高。杨广在上面布置了弓箭手,可以随时居高临下地对胆敢破坏鱼梁道建设的高句丽士兵进行严厉打击。

万事俱备,连东风都不需等待。

辽东城指日可破,进攻的号角就握在杨广的手上。

一匹快马从南而来,将杨广扫荡天下的梦想击得粉碎。

数天前,涿郡,深夜。

摇曳的烛光照亮了一张略显老气的脸,这位长者的旁边是一位稍年轻的官员。

年长者压低了声音,告诉对方他最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有一群本该待在辽东前线的人在悄悄回撤。这群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是礼部尚书杨玄感的兄弟和亲戚。

如此组团逃亡,只意味着一点:杨玄感要造反!

听到这惊天动地的消息,年轻的官员似乎并没有吃惊。不知是烛光还是因为兴奋,他们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声音却更低了,低得只有天知、地知,他们两人知。

天亮的时候,他们终于结束了密谈,似乎已经得出了答案。

年长者叫来随从,掏出一封密函,下了一个命令:“速将此信送达御前。”年长者,时为卫尉少卿李渊,后人多称他为唐高祖。年轻者,尚辇奉御宇文士及,是杨广的女婿。

真正的惊涛骇浪即将掀起。每位欲驾长风驱巨浪的人都不会畏惧这样的时刻,但真正高明的弄潮儿是不会抢着去冲第一波浪的。

望着随从匆匆离去的背影,李渊朝宇文士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杨玄感能将此浪掀多高呢?

1个月以前,黎阳。

御河岸边,一个留有须髯、身材健壮的男人正望着河面。河面上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船里装的是本该早就送往辽东前线的军粮。

这位仁兄正是出现异动的礼部尚书杨玄感。他在此地负责督运军粮。

烈日下,杨玄感紧眯双眼,脑海里似乎又浮现出父亲杨素的身影。

大隋朝第一重臣光禄大夫、太尉公、十郡太守杨素去世已经有一些年头了。他的死是一个谜。

7年以前,杨素突然病倒,一病就有驾鹤西去的势头,这实在有点儿反常。杨素虽是高官,但平常并没有忽视体育锻炼,虽已六旬,但极重养生,断然不是说病就病之人。

种种迹象表明,杨素发病之前,曾经跟杨广吃过饭、喝过酒。当然,杨广是不是下了毒,史书没有明写。

况且,自从杨素病倒之后,杨广特批宫里的名医前去医治,赐予各种名贵药材。家人将熬好的药端到杨素面前。杨素原本闭上的眼睛睁开了,眼中重新露出慑人的光芒。看清了那碗药之后,杨素露出了一丝苦笑,说:“我难道需要再活下去吗?”

蝼蚁尚且偷生,但曾经征战南北、杀人无数、权倾天下的杨素却放弃了生的希望。

杨素大概知道,皇帝陛下送的不是温暖,而是拿着秒表来掐算自己的死期。

事实确实如此。那会儿,杨广正在宫里秘密召见宫医,询问杨素的死期。

这一切源于杨素的一次政治投机。数年以前,杨素为了延续自己的权势,选择把赌注押在时为晋王的杨广身上,帮助杨广战胜了当时的太子杨勇,夺得嗣位。不久后,他更助杨广登上了帝位。

显然杨素立下了佐立的大功,但同时犯下了官场上最忌讳的错误。

他知道得太多了。

看着那碗药,杨素闭上眼,抿紧嘴。

少年落拓未失志,中年沙场未败阵,晚年官场未让人。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隋大业二年(606)八月,杨素因病“不治”永远地离开了。

杨素去世的时候,他的儿子杨玄感还在外地当刺史。他没有理解父亲放弃治疗的意思,直到他听到一个消息。

有一次,杨广冷笑着跟旁边的随从说:“杨素要是不死,他全族都要完蛋!”

原来父亲是为了保全家族而主动走向了死亡。

明白真相以后的杨玄感变了。他不再大大咧咧,善于高谈阔论的他变得沉默寡言。时人不知,以为杨玄感又傻了,变回了小时候的痴儿。只有少数人知道,沉默的杨玄感才是可怕的杨玄感。

此时的杨玄感是一座沉默的火山,在黑暗处积蓄力量,一旦爆发,将扫荡一切。

这少数人里,李密算一个。

回到黎阳,杨玄感在河岸边把目光投向了北方,不经意间嘴角露出了冷笑。

杨广,你的末日到了。

沉默的火山终于爆发。

怒啸吧,以父之名!

杨玄感率领亲信冲进了黎阳城,关上城门,将城内的壮丁集中起来,城内有数千名运粮到黎阳的丁夫和船工。杨玄感告诉他们,杨广昏庸无道,现在强征辽东,百姓流离失所,从今天起,他将与大家一起讨伐暴君。

杨玄感听到了满意的回应。这些丁夫没有感到害怕,反而高呼万岁。

千里迢迢运粮到辽东不是一个轻松的活儿,一不小心损失了粮食,对不上数量,是死路一条。造反虽然也会死,但至少死得壮烈。

杨玄感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接下来这一步,他需要另一个人的建议。

天下三计

李密正从长安紧急赶往黎阳,他是去找杨玄感入伙的。说起来奇怪,杨玄感造反是为父报仇,李密去凑什么热闹?隋朝政府对他不错,杨广虽然把他辞退了,但依然让他袭了父亲蒲山郡公的爵位,每年有固定的国赋划拨。隋朝要是倒了,他的那份福利可就不保了。

如果非要找什么造反动机的话,也许是友情吧。李密父母双亡,虽然袭有爵位,拥有过人的智慧,但内心永远留下了一片亲情的空白。

杨玄感填补了这个空白。自从进入杨家以后,李密在杨家兄弟身上找到了久违的亲情。

杨素之仇,等同父仇,杨玄感的事就是我的事。

一路上,李密便用这个理由来解释自己内心莫名的激动。但他要经历更多后,才会明白内心深处真正的自己。

杨玄感如愿以偿等到了李密。见面后,他迫不及待地将李密请到内室,详细介绍了起事前后的经过,急切地问:“兄弟常常以救天下为己任,现在正是你发挥的时候,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杨玄感欲求良计,却不忘以激将法作为开始,其中气度,已然不高。

李密的心中掠过一丝不快。

大哥,你以为我倍道兼行,冒着生命危险跑到黎阳是看热闹的吗?从这一刻开始,我和我的家族已经搭上了你这条贼船,要么沉入大海,要么扬帆万里。不消说,我将竭尽全力,何用激将?

但这种不快稍纵即逝,李密心中已经被一个伟大的构想所充斥,急于向杨玄感倾吐。纵使杨玄感堵住他的嘴,他也非说不可。“愚有三计,任公抉择!”

李密虽自谦称愚,但语调中充满骄傲!

“第一,杨广还在辽东,与幽州隔了千里,往南是大海,往北是塞外胡地,要想回来,只有中间一条险途。我们趁机拥兵北上,出其不意,进入蓟地,把守住临渝关。这样,杨广前有高句丽,后又被我们挡住,1个月后,必定粮尽。到时,只要举麾一召,隋军必定望风而降,不战而擒,此乃上计!”

李密满面通红,一气说完上计,只待杨玄感击节叫绝,就可发兵蓟燕,一战而夺天下!

显然,杨玄感并没有预想中的热情,而是问了一句:“还请指点中计。”

李密没有发觉杨玄感的冷淡,犹沉醉在自己的伟大构想里。当被问起中计时,李密更加兴奋。

“关中之地,帝王之基,杨广虽然留了卫文升驻守长安,但此人不足为惧,只要率领部下跳过沿途的城市直取长安。这样,杨广就算回来了,也进不了家门。如果上计尚有冒险成分,此计绝对是万全之策!”

杨玄感仍然是一句:“还请说下计!”

李密难掩心中不快,下人只为衬托上人的高贵,下计自然只是为了反衬上计的精妙。已引你见过闺房的大小姐,还问丫鬟干甚!

于是,李密悻悻然说出第三计。“如果想图方便快捷,可以去攻东都洛阳。只怕对方早有防备,要是攻不下来,时间一长,就不是我可以算计得到的了。”

黎阳与蓟地、长安相隔千里,去洛阳只有五百余里。在李密的思维里,远却是近,弯路却是捷径。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独特的思维的。

听完李密的下计,杨玄感面露微笑,拍手叫好。“兄弟的下策实是上策,现在隋朝官员家属都在洛阳,只要把他们抓起来,足以控制天下,况且经城不攻,怎么树立威信!”

李密着实被震惊了,望着杨玄感兴高采烈的表情,马上明白杨玄感并不是真的要向自己问计,他早就打定主意先攻东都,问自己只不过是为了印证方案。

世间老板开会,多半如此。

李密虽然愕然,但他现在只是谋主,也就是师爷,师爷只有建议权,没有决策权。杨老板说攻东都那就攻东都吧。

历史将验证李密之三计何为上、何为下。答案得用英雄的血泪来写,不仅是李密的血,还包括杨玄感的血。

忠诚对勇猛

计策制订后,杨玄感立刻率领部队向洛阳进军。他将队伍一分为三,让弟弟杨积善率三千人沿洛水挺进;另一个弟弟杨玄挺率三千人爬邙山进军洛阳;最后,他领着三千兵马做后盾。

这支部队是由临时组织起来的丁夫船公组成的,装备极其简陋,没有铠甲,也没有能够远程攻击的弓箭,人手只有一把单刀。一路上,杨玄感还打出大部队的旗号,这就不仅仅是欺负隋朝官员不识数了。

只要取得胜利,兵马就会越来越多的。装备,对方会给我们送的。

这是杨玄感的气魄。当他忘记劣势、鼓起勇气、憧憬美好未来时,上天不会让这样的人失望。

洛阳早就收到了消息,不但加强了防备,还分两路派出了阻击的部队。从后面的进展来看,他们不是来跟对方拼命的,而是雪中送炭的。

隋军五千精兵前去迎战杨积善,还没开战,这五千精兵拔腿就跑,为了尽快脱离战场,纷纷丢下铠甲武器。

另一路隋朝军队由作监裴弘策率领。这位仁兄还有点儿职业道德,布下阵跟对方较量了一番。可惜,他碰上了杨玄挺。

杨玄挺相当生猛,而且行动十分怪异。交战之后,隋军大败,不少隋兵丢铠弃甲。杨玄挺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勒停部队,跟在逃亡的隋军后面慢慢行军。

裴弘策镇定一下精神,然后收集散兵,重新布下了军阵。

不久后,杨玄挺慢悠悠地抵达战场。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裴弘策目瞪口呆。他已经做好准备迎战,等待对方发起冲击,却看到对面的反军全都坐了下来。

搞静坐?这算怎么回事!

豆大的汗从裴弘策头上滚下来,他实在搞不清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明一下,裴弘策的职务是作监,主要负责宫殿建设、室内装修、园林设计之类的工作,打仗实在是门外汉。因为会打仗的人都被杨广拉到辽东打高句丽去了,他这才硬着头皮上阵。

兵书都没翻过,自然不知道疑兵计是何物。

正当裴弘策拼了命发挥想象力,希望能从建筑书上转化一点儿兵法时,杨玄挺突然发起猛攻。不用说,措手不及的隋军再次大败。

同样,裴弘策没有发现追兵。于是,他又大着胆子收集散兵,重新布阵。不久后,他看到杨玄挺慢悠悠地率领着他的单刀队赶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如此交锋,往复五次。

裴弘策被间歇性发作的杨玄挺搞疯了。最终,他丢下散兵,领着十来骑人马逃回了洛阳。

杨玄感从后面赶上来时,他的部队因为收编隋朝散兵和接纳四散游民,兵力达到数万,装备也得到了升级,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军。

但征途才刚刚开始。

洛阳的西边,一支隋朝的军队正日夜兼程赶来支援洛阳。

这支队伍是在长安留守的京兆内史卫文升率领的数万人大军。

卫文升,河南洛阳人。李密在天下三计里把此人说得一文不值,大概是欺负人家年纪大。那一年,卫文升已经七十多岁了。

听到杨玄感向洛阳进军后,卫文升率领长安的军队主动出击。在经过杨玄感的老家华阴时,他老人家干了一件事:冲进华阴,找到杨家祖坟,将杨素的坟给刨了,把埋下去才几年的老杨请出来,丢到火里,是谓挫骨扬灰。

卫文升通过这一举动明确无误地告诉手下这帮士兵:现在已经跟杨家结下了死仇。这一去就别想着敷衍了事,不是战胜对方,就是被对方消灭。

然后,卫文升下达了一个命令:击起鼓来,全军奔赴东都。

不用衔枚潜行,杨玄感作乱犯上,可鸣鼓而攻之!

行出潼关,卫文升的随从表示前面函谷关可能有伏兵,还是经陕县沿流东下,从后面偷袭杨玄感。

卫文升望着随从,摇摇头,然后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你的谨慎不是没有道理,但以我来看,杨玄感这小子只怕想不到这样的计策。”

无须绕路,取直线,挥师东都!

果然,一路进军并没有碰上任何伏兵,卫文升成功抵达洛阳城外。

通过函谷关后,卫文升得意地望着部下。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他甚至感觉平定杨玄感只是时间问题。

战场上的瞬息万变往往是信息不对称造成的。杨玄感没有料到卫文升的忠诚,而卫文升也没有算到杨玄感身上的一些东西。

现在,所有的不确定都将在战场上变成确定的胜负。

顺便提一句,卫文升的官职是刑部尚书,而杨玄感是前礼部尚书。从官职上看,征战都不是他们的本职工作,但卫文升的刑部尚书似乎跟打打杀杀还有点儿关联。

卫文升很快向杨玄感发起了进攻,就效果来看,突击取得了不错的战果。一战而胜,卫文升没有杨玄挺那样的耐心,他对部队下达了乘胜追击的命令。

接下来的事情在历史中很常见:追到一半,杨玄感的伏兵杀出,将卫文升的前军尽数消灭。

到了这时,卫文升才发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毛头小子。

不能再大意了,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卫文升终于认识到了杨玄感的才智,但这还不是完整的杨玄感。

数天以后,卫文升又拉着部队向杨玄感发起了冲击。出击之前,卫文升是做了功课的。他在军中扫开一块地皮,祭礼隋朝高祖皇帝杨坚,表示要以死殉国。

这证明,卫文升是搞宣传工作的高手。经过这一动作,刚受到打击的士兵的士气又得到了恢复。

战斗很快打响。这一回,杨玄感没有玩诈败这样的伎俩。交战不久,卫文升听到一个让自己激动不已的消息:“官兵已经捉住了杨玄感!”

前军刚战洛城北,已报生擒杨玄感?!

卫文升心头涌起了一股惊喜,可当他发现其部下也露出同样如释重负的表情时,不祥的感觉替代了惊喜。他喊出了战场上的经典台词:“小心有诈!”

没错,杨玄感还在。

对面阵前,一人策马跃出。来人体如山,迅如电,身披亮甲,手持长矛,一把虬髯随风飘扬。

端的是一条好汉!

一声怒吼如平地惊雷,震得卫文升耳膜发疼。

杨玄感的威风,李密大概早就如雷贯耳。当年,他说杨玄感临阵应敌,只需呵斥,便可震慑敌人。现在看来,并没有恭维的成分。

这种功夫,当年猛张飞才有。

怒吼声中,雄狮驾临草原。杨玄感策马直冲过来。

这一幕被广泛流传。当后人谈论起此情此景之时,往往用另一个人的名字来形容杨玄感:力能扛鼎楚霸王。

隋军大败。

卫文升再也无法对杨玄感构成威胁,但杨玄感并不算大获全胜,一个人的死为胜利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的弟弟杨玄挺在一次冲锋中,被流箭射中身亡。杨玄挺的死不但意味着杨玄感失去了一员猛将,更意味着杨玄感的目标离他越来越远。

起事时,杨玄感的两个兄弟在辽东前线,没有及时逃回来,被隋朝政府斩杀,现在又阵亡了一个。

为了替父报仇,我已经失去了三个兄弟,这是父亲希望看到的吗?这一切值得吗?

每当想到这些,杨玄感就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与迷惑之中。

成功的要件

在杨玄感跟卫文升交战的时候,东都洛阳城内发生了一些变化。

东都留守负责人是樊子盖,跟裴弘策、杨玄感、卫文升比起来,算是真正的武将。为了征伐高句丽,杨广抽调了全国的武将,总算给东都大本营留了一个甩大刀的。

但樊子盖的大刀甩不起来,因为东都的官员们看不起他。

樊子盖是最近才调到东都的,以前一直在岭南任职,属于下乡干部。从岭南回来的他,身上不免带点儿土气。平时东都官员都不搭理他,更不用说听他调度了。

对于怎样适应新环境的难题,樊子盖很容易就解决了。

他找到了不久前从前线退下来的裴弘策,命令他再次领兵出战。

裴弘策直接拒绝。他已经被搞怕了,再说专业选手不出去,凭什么让他一个包工头出去拼命?

裴弘策告诉樊子盖,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出去。

于是,樊子盖就把裴弘策打死了。

还有不服的吗?

洛阳人很快统一了认识: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一座军事重镇的灵魂取决于守将的意志。纵使以前有高墙深池,但直到这一刻,洛阳城才称得上固若金汤。

樊子盖不但加强了防守,还频频派出小分队袭击杨玄感的大营,破坏杨玄感的行动计划。

对形势的转变,杨玄感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他正沉浸在连战连捷的喜悦中,殊不知在胜利的光辉下,潜伏着失败的阴影。胜利已经开始远离杨玄感。

打了几场胜仗后,杨玄感声势大振,每天都有上千人来入伙,可谓形势大好。

队伍一天天壮大,但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在队伍不断壮大的同时,保持部队的纯洁性就成了很重要的问题。李密发现混进来了一个思想不那么纯洁的人。

在攻打洛阳的战斗中,杨玄感俘虏了一个叫韦福嗣的内史舍人。杨玄感亲自出马策反,邀请他加入起义军。韦福嗣也不含糊,立刻就投了诚,进入了杨玄感的参谋班子。

李密很快注意到了这个人。通过一件事后,李密终于确定了韦福嗣“身在梁山、心在朝廷”的事实。

杨玄感让韦福嗣起草一份檄书,被韦福嗣直接拒绝。

这就怪了!读过《水浒传》的人都知道,上山入伙,为表同心,是要签生死状的。韦福嗣官居内史舍人,干得就是起草文书的工作,又没让他去取杨广的人头,写一篇檄文当投名状并不过分。

李密找到杨玄感,指出韦福嗣绝对不是自己人。这样的人应该马上清理出队伍,也就是拉出去斩了。

杨玄感奇怪地盯着李密说:“不至于吧,有这个必要吗?”

此话一出,李密便明白了杨玄感必败无疑。其败因不在于杀不杀一个韦福嗣,而在于杨玄感的内心。

在李密看来,大丈夫立于世间,欲成为有所为者,必须问明白自己两个问题:我内心的追求是什么?为了达成所愿,我愿付出怎样的努力?

这些是关于立志和奋斗的问题。要想实现自己的理想,欲望必须强烈,立志必须坚定。只有强烈的欲望才能指引方向,只有全力付出才能最终抵达终点。

为了取得胜利,必须果敢,必须勇猛。可这些依然是不够的,还要采取一切可能接近目标的方法,甚至有时候,方法会不近人情。

什么不至于此,什么先这样吧,这样的觉悟怎么取得胜利?

从中军帐出来,李密叹了一口气,告诉他的亲信说:“楚公好反却对胜利提不起渴望,我们将要成为俘虏了。”

很快,李密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杨玄感把李密叫来,笑呵呵地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看我称帝怎么样?”

什么?!李密简直要疯了。他盯着杨玄感,仿佛看着一头史前怪兽。

事实上,一般起义领导者都会搞个名号,如黄巢叫“冲天大将军”,李自成叫“闯王”。杨玄感没打出一个响当当的名号,这是个遗憾。刚起事一个月不到就称帝的人,不是没有,但你绝对记不住他们,因为那些人都是死得最快的。

李密断然否决了杨玄感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再次警告他,最好赶快进攻长安、安抚关中,拿下一片进可攻、退可守的基地。

杨玄感又露出招牌式的大笑,表示称帝这个事就算了。

完了!杨玄感没救了。

李密已经看到了失败的影子。但他不像三国时的杨修,一发现不对,就打包行李走人;也没有像范增那样因为自己的计谋不为所用,就骂两声“竖子不足与谋”,然后拍屁股走人。

李密选择留在杨玄感这条将要倾覆的大船上。

因为他不仅是杨玄感的谋主,还是杨玄感的朋友。

如果杨玄感即将胜利,我可以离去,但如果他陷入困境,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去。

患难与共,这是友谊的价值。

“也许,杨玄感还有需要我的时候。”李密想。

事实确实如此。没过多久,杨玄感请来了李密,说出了史书中困惑的人常用的台词:“计将安出?”

杨玄感终于发现形势不妙,因为杨广回来了。

最后的希望

辽东隋军御营,六月二十八日,二更。

隋二世皇帝杨广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把隋朝高级将领召集来,下令:“丢下所有军资,全军后撤!”

辽东城破就在眼前,可杨广已经顾不得许多,再不回家清理门户,就算拿下辽东,甚至攻破平壤,他的下半生也只能面对着一碟碟的泡菜打发日子了。

一路上,杨广愤怒到了极点。

此时,大隋朝并不是只有杨玄感一人造反,在山东,还有数起农民起义。对于农民起义,杨广一来没放在眼里,二来也能理解,毕竟自己征走他们的粮食,拉走他们的壮丁,他们难免不满。

可杨玄感,你凭什么造我的反?你的一切,你父亲的一切,你家族的一切,都是我给予的,你竟然来造我的反!

我可以给你一切,也可以夺走你的一切,包括生命!

数日后,杨广狼狈不堪地撤回涿郡,洗完脸的第一件事,便是下达了征讨杨玄感的命令。

虽然杨广已经搞得天怒人怨,但大隋朝的政府系统并没有瘫痪,奔驰的快马很快将杨广的命令传达了出去。

千里以外,数路兵马齐动,一同扑向了洛阳城。参与这场清理门户大行动的有武贲郎将陈棱、武卫将军屈突通、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右骁卫大将军来护儿。

以上诸位可不是无名小辈,他们是大隋朝真正名噪一时的大将。

事情演变成当初李密警告杨玄感的那样:洛阳苦攻不下,敌军四至。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面对杨玄感的询问,李密沉思了一会儿,说出了自己的最后一计。“我们放出风声,说关中有人接应,已经派人前来迎接。借此鼓舞士气,领军入关!”

此计,正是三十六计中的瞒天过海。

面对将要崩盘的现实,杨玄感终于选择相信李密一次。

点齐人马,杨玄感宣布了关内有人接应的喜讯。杨玄感还请出了数位乡亲,告诉大家这是他老家华阴县来的老杨家的兄弟。他们专程赶来,就是为传递这个消息。

士气终于恢复了,大军起营西行。一路上,杨玄感还创造性地发挥李密教他的瞒天过海之计,宣称东都已经被攻破,现在攻打西京(长安)。

行军十分顺利,连樊子盖都没搞清楚杨玄感的动向,没有组织起有效的阻击。很快,杨玄感的大军行至弘农宫。

函谷关就在眼前,关后就是得之可得天下的关中。

在这里,杨玄感受到了热烈欢迎。

杨广的横征暴敛把弘农父老乡亲惹急了,大家纷纷拿着酒肉前来欢迎杨玄感,并强烈要求杨玄感抽个空去他们那里走一趟。

当地人提供了情报:城池防备空虚,里面粮草很多,不去攻就太可惜了。人民群众这么热情,杨玄感觉得却之不恭,于是决定去城下看一看。

杨玄感终于犯下了他一系列错误中的致命错误。

冲动是魔鬼

事后来看,那些弘农的老乡是杨玄感的对头派来骗他的。

对头是弘农郡守杨智积,他正热切地盼望着杨玄感的到来。

杨智积,封蔡王,杨广的堂兄弟,弘农郡守。

在听到杨玄感的大军向西开来时,他马上猜到杨玄感要去夺长安。作为一个半路上的郡守,本来不关他什么事。据记录,杨广素来对兄弟薄情寡义,数年以后,杨智积生病时,跟杨素一样,放弃了治疗。病死前,杨智积长出一口气:“这下,我终于可以保住脑袋到地下去了。”原本,杨智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杨玄感过去,但他最终还是决定拖住杨玄感。

弘农城头,当杨智积看到杨玄感果然领着部队前来攻城时,露出了狡黠的微笑,然后,气沉丹田,对远道而来的杨玄感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词”。

杨玄感愤怒了,可李密要疯了。

这不是搞拉练,顺手打个兔子什么的,我们是偷偷去攻打长安,你跑到弘农城跟人较什么劲。他马上找到杨玄感,提醒他这是对方的激将法,现在应赶紧前进,抢占长安屏障潼关,没时间在这里耗了。

这是李密给杨玄感的最后一个建议。

杨玄感几乎是吼着给出了回答:“此人难耐,我不攻有何面目?”

攻城!拿下弘农!

猛烈的进攻开始了,但小小的弘农城不是那么容易攻得下来的。

弘农虽然是个小城,但军事上素来有小城弥坚的说法。城门不多,城墙不长,只需要少量的兵力就可以守住,而占尽人数优势的攻城方却无法展开布局,攻起来相当困难。

数次进攻,杨玄感都败下阵来。望着顽石一般的弘农城,他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放火!燃城门!

显然,弘农宫城的城门没有做防火处理,很容易就燃烧了起来。没多久,整个城门都被火焰吞噬,化为灰烬只是时间问题。

杨智积刚在城头逞了口舌之快,没想到效果过猛,杨玄感已经拼命了。

杨智积在城上急得团团转,心里大概在想,平时应该搞一搞消防演习的。

火越来越大,杨智积望着火红的城门,似乎陷入了绝境。突然间,他大声对士兵下令:

“快,往火上堆柴火!”

下属们怔了一下,但回过神来,他们明白了领导的意思。

木柴被堆到了城门下,在杨智积的举措下,城门的火势更旺。

现在,我不能出去,你也别想进来。

大火烧了三天。

三天后,杨玄感终于承认失败,冲天的火光掩盖不了肠子的青色。到这时,他才想起自己是干什么来的。

冲动是魔鬼啊。

杨玄感从弘农宫城外撤走,杨智积并没有派兵前去骚扰。

三天的时间已经足够,杨玄感走不远了。

走向末路的英雄

八月初一,葭芦戍。

杨玄感刚刚到达这里,双眼布满血丝,胡须纠缠在一起,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潇洒。

这里离他的老家华阴很近,潼关也近在眼前,但杨玄感永远回不了家,也无法到达潼关了。

就在数天前,杨玄感从弘农宫撤走之后没多久,宇文述、屈突通、来护儿以及被他打败的卫文升追了上来,并集合兵力向他发起了猛烈的攻击。杨玄感数战数败,刚刚经历完最后的决战。

现在,可以说结束了吗?

他望了望身后,只有十余骑,而追杀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恐慌写在这十余人的脸上,死亡的气息笼罩着他们。

追兵终于到了,当发现杨玄感就在前面时,露出了喜悦的表情。杨玄感的人头不再是人头,而是军功与赏赐。

于是,他们呼喊着冲了上来。但他们马上明白了一个道理:困于山林的雄狮依旧是雄狮。

一声怒喝当空炸响,杨玄感策马而出,横矛在前,瞋目喷火。“欲取我人头者,上来!”

这一刻,据水断桥喝退曹兵的张飞恍若在世;这一刻,乌江河畔叱得汉兵人马俱惊、退避数里的项羽重现江湖。

马惊,人恐。怔了一下,追兵纷纷掉转马头,只一会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人太凶残,还是多叫些兄弟来。

喝退兵马,继续前进,杨玄感发现,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是的,现在的我是追兵的打杀目标,跟着我只有死路一条。

杨玄感没有阻止随从的离开。最后,他的身边只有弟弟杨积善,连马都放弃了逃亡,嘶鸣一声,扑倒在地。战马拼杀数天却没有休息,终于支撑不住。

在战马倒下的那一刻,杨玄感定会产生出“骓不逝兮可奈何”的悲伤吧。

那就步行吧。兄弟俩互相支撑着,迈向自己都不知道的前路。直到马蹄声再次传来。这一回,显然比上一次来的人更多。

杨玄感站住了,对杨积善说道:“弟弟,不用走了。就在这里吧。”

愧疚写在杨玄感的脸上。迷茫中,杨玄感的眼前浮现出父亲杨素的面容。

很多年前,我很小,父亲也很年轻,父亲一遍遍跟人解释:“吾儿不痴也。”

很多年前,父亲领着我们骑射郊外、猎鹰逐兔。

很多年前,父亲将李密带到家里,让我们向他学习。

很多年前,父亲拒绝了医治,选择了死亡。

一切的一切,父亲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保护我们,而我却将父亲用生命守护的家族引向了灭亡。

父亲,对不起,我失败了,我实在是大痴。

也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弟弟生的希望吧。

杨玄感抽出剑,递给了杨积善。为了让弟弟动手,他编了一个被后人认为甚是悲壮的谎言:

“我不能忍受被别人杀死的羞辱,你现在马上杀了我!”

杨玄感的故事结束了。这位第一个站出来反抗杨广暴政的贵族,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完成了他的造反历程。他并不是庸才,他性格慷慨,勇猛善战,对部下也十分体恤,很多人愿意为他死战。但他意志不够坚强,做事不够果断,脾气过于急躁,内心也不够狠辣,这样的人是无法在造反这个领域做出成绩的。

李密比他更适合在这个领域生存。在此之前,他作为一名师爷,满腹奇计却不被采纳,这是让人痛苦的。但乱世不会浪费奇才,他终有机会掌控局面,从而实践他的智谋。

当然,按照“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的道理,在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之前,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这是一段充满痛苦与磨难的旅程。只有经过这样的洗礼,才会洗去他身上的贵公子气,从而真正成为一个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