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一直以为只要我能操纵舆论就能左右结局,可是呢,他们的死虽不是我造成的,却也与我息息相关。若不是我发了那打油诗,皇上就不会派他们去查,这些人就不会……不会来这静坐,就……就不会死……”话至末尾,奚音已然哽咽。
在皇权面前,舆论显得太过单薄无力。
百姓的命如草芥。
这里就是永宁。
“奚音,不怪你。错的是他。”
他……他是谁呢?
奚音泪眼婆娑,无暇思索林梧言辞中的深意。
那日结尾,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府邸的,只晓得自己一直被林梧搂在怀中,分明是那样温暖的怀抱,她却是浑身发凉。
好像再也不会感知温暖。
她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奚音,休息一会罢。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林梧温柔地将她送上了床,替她盖好被子。
睁眼望着帐顶,奚音神情木然,仿佛被人抽走了灵魂。
她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内疚的拷问。
她不言语,林梧就静静地守着她。
二人待了不多时。
荆南在外头通禀:“殿下,柳少卿来了。”
奚音知晓,出了这样的事儿,必然有一堆人等着要来见林梧。
她不想耽误他的正是,于是乖巧地合了眼,应声道:“我睡一会就好了,你去罢。”
林梧不放心,还想说什么。
奚音再道:“眼下的痛苦只是一时的,永宁的痛苦是长久的。这种小的痛苦我自己能扛过去,你要做的,是让永宁不再继续痛苦。”
手指在奚音脸颊摩挲着,林梧低声:“嗯。”
他又交代了两句,才行色匆匆地走出去。
听得那脚步声走远,奚音再度睁开眼来。
眼前仍旧止不住地浮现卫兵刺死百姓的场景。
她不禁想,那汨汨流出的血,也是温热的吗?
就在一个时辰以前,她还在这以看热闹的心态与喜玲逗乐。
彼时,她全然不觉百姓的力量会这般单薄。
她甚至妄想那些示威者能与皇权分庭抗礼。
是她太天真了。
天真得可笑。
“小姐。”喜玲在门口小心翼翼地探头唤道。“你睡了吗?”
奚音应声:“醒着。”
闻此,喜玲走了进来,“姑爷殿下同我说,你应当没睡,遣我来陪陪你。姑爷殿下很担心你。”
林梧还是了解她的。
奚音坐起身,靠在床头,浅声道:“我还好。”
她招招手,喜玲走了过来,坐在床沿。
奚音揽过她,与她额头贴着额头,感知她的体温。
喜玲喃喃道:“小姐……”
奚音莞尔。有喜玲陪在身侧,她安心许多。
“无妨。”
“小姐,别难受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那日,共有五名百姓被当场刺死,受伤的百姓也有十七八。
五名百姓的尸体被挂在宫门墙头,吊了七日,曝晒风吹,以儆效尤。
那日之后,京都城上笼罩着一片阴霾。
人心惶惶,在街上碰到都不敢多言。
分明是生机勃勃的春日里,永宁城却是处处萧索之景。
在那黑暗的日子里,唯一的光亮大抵是,经得此事后,不少朝臣终于从混沌中惊醒,看清了平和假象下的暴政,向林梧递来了拜帖。
来与林梧论政的人越来越多,反倒为这府邸带来了些许热闹。
瞧着意气风发的群臣,奚音也慢慢重获了希望。
——
转眼入了五月,草长莺飞,天气渐暖。
又是一日早朝。
“近来民心涣散,此前……”白泾瞥了林祁一眼,“宫门之变引发诸多异议,现下京都城内,一派肃杀之感。臣以为,当早立太子,以稳民心。”
立太子。
早几年便时常有人提起,皇上多以皇子们年纪尚轻为由一一驳回了。
他不愿立太子。
太子的存在犹如一柄悬在头上的剑,一面不断提醒他,他老了,该让子孙继位了,一面又令他不安,那些皇子们是否会想当即就继位?
时下,几位皇子均有长进,且年纪都很适宜,确实是到时候了。
听得白泾的提议,皇上没有立即回复,只是冷冷地睨着他。
他心知肚明,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大殿中静默时刻,所有人各怀心思。
有人默契地等着接棒进谏,也有人眉头紧锁,觉出不妙,还有人漫不经心,无所谓。
良久,皇上掀起眼皮,懒懒问道:“白相既然提起,莫不是心中早有人选?”
料到皇上会如此发问,白泾拱手,低眉顺眼:“禀皇上,臣对几位皇子均是钦佩,却也只是远观而已,臣瞧着每位皇子都是极好,不敢妄言。只是,臣想来,太子以仁德知名,以平近日来的民怨,维稳民心。”
“仁德。”皇上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
他手一抬:“薛少傅,你是几位皇子的老师,以你对几位皇子的了解,认为谁更能担得起‘仁德’二字?”
薛少傅出列进谏:“微臣有幸与几位皇子都相处些时日,细看来,各位皇子各有千秋,就年纪而言,更适入主东宫的当属二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二皇子爽利,四皇子张扬,五皇子性子温和,待人和善。”
性子温和,待人和善。
不正与白泾的“仁德”相呼应吗?
薛少傅看似挨个都夸了一遍,实则给出了他的答案。
眸光浮浮沉沉,皇上面上不动声色。
他又唤了几位老臣答话,一人一个说法。
出乎皇上意料的是,整体竟以林梧呼声居高,不少臣子都对其赞不绝口。
皇上虽然素来知晓朝臣们认可林梧的学识,但林梧性子孤僻,不与人交好,怎么笼络朝臣呢?
对于大家的谏言,皇上均是不置可否。
立太子不是件小事,他还需多方权衡。
而且,他心中早已有最为合适的人选。
退朝后,李公公又来寻林祁。
林祁已经习惯了被单独留下来谈话。
这一回,他抵达御书房时,皇上不复往日里的闲情惬意,没有在写字,而是正襟危坐等候他的到来。
“祁儿,你对晨间一事如何看待?”皇上神色凝重。
事关太子之位,林祁自然明白皇上留下他的意思,必然是有意栽培他。
这分明是梦寐以求的事,可林祁在听到后竟没有一丝心潮澎湃的感觉,而仅仅是恍惚。
他忽而记起,四年前,皇上第一次同他说起立太子的情形。
皇上:“祁儿,虽然你年纪尚浅,但你学识丝毫不输你的哥哥。你可肖想过成为太子一事?”
初初听得,林祁当即感受到皇上的看重,惊喜得恨不得绕着宫殿跑上三圈。
随后,皇上就交给了他缉拿池霖一任。
不得不承认,当年,他便是被“你可肖想过成为太子一事”所蛊惑。
他自然晓得池霖一事疑点重重,可彼时,皇上说什么,他都是一心相信的。
他也的确按照皇上所说的去做了,那之后,便是他噩梦的开始。
没错,是噩梦。
时至今日,他才终于看清,那并非一场美梦,而是噩梦。
如今再听得这相似问题,他学会了淡然处之,“回禀父皇,儿臣以为,兹事体大,当多加考量,现下,儿臣并无想法。”
走出御书房时,他心如止水,平静得似是什么都没发生。
他走在漫长的甬道中,漫无目的,只是向前。
就这么走着,走出了宫门。
待他有所意识时,已经站在了迎星坊的门口。
迎星坊已好几日都没演幕戏,生意淡去不少,正在用膳的人不多,整个酒楼都略显空荡。
“我来找你们二掌柜的。”林祁同迎上来招呼他的小厮说道。
小厮领着他上了三楼,通传后,就先离去了。
偌大的雅间内,只有林祁与奚音,二人坐在圆桌对面。
林祁未开口时,奚音就也不开口,室内弥漫着一股尴尬氛围。
“小侯爷不在?”到底还是林祁主动发问。他还好心地替奚音斟了茶。
戒备地瞧着他,奚音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她之所以还愿意听听林祁要说什么,完全是因,那日,她瞧见了,制造混乱的是林瑜,不是林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林祁也是这场事变的受害者。
至少,据她得知,现如今,在整个京都,“四皇子”的名声已经臭了。
众人皆知,四皇子暴虐无常。
“就我们俩……”林祁想说什么,只说了一半,忽然顿住。
他没了往日里张扬恣意的精气神,仿佛一夜之间从璞玉变成了石头,丧失了原本的光泽。
奚音打量着他,又“嗯”了一声。
林祁半低着脑袋,恹恹的。
若还是相恋时,奚音定当会感到怜惜,她这个人最是吃软不吃硬,可如今,他已不是值得她怜惜的人了。
“我……”林祁欲言又止。
奚音耐不住,蹙眉道:“你想说什么,便直说,何必吞吞吐吐?”
从前,林祁遇到不爽快的事,都会同池青分享。
“父皇今日夸奖了五弟,却是没夸我。”
“今日又被二哥骂了!”
……
诸如此类。
在林祁看来,池青虽说年纪不大,却很有想法,与寻常女子不同。
她既会温柔地宽慰他,也会为他出主意。
既能在事上帮助他,也能令他安心。
可惜,彼时,他以为她不过是一般人,现下才知晓,这仅是池青。
“没什么。”林祁垂眼。
奚音审视着他,好一会,她施施然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当年,你可是受了你父皇的指使?”
林祁没答话。
沉默,便说明了一切。
瞧着林祁这突如其来的示弱,奚音颇有些无奈。
在她眼里,他们早就不是能够倾诉衷肠的关系,深以为林祁这般来找她,并不应该。
她再道:“你既然早就做出了选择,又为何摇摆不定?”
林祁依旧没答话。
这些事,他不想面对。
说了这么多,对方都无甚反应,奚音没再开口,只是捏起杯盏,送了口水。
他们就这么面对面枯坐了好一会,林祁才灰溜溜地走了。
站在窗边,奚音目送林祁的马车远去,尔后怔了许久。
她的身影映在窗户透过的光里,很是单薄。
——
“报——”
如常的一日,一封八百里加急信从云水传来京都。
紫宸殿。
来报的卫兵单膝跪地,拱手向皇上禀告:“……汴金此番攻城来势汹汹,云水将士不敌,请求粮草、兵士支援!”
殿中哗然。
汴金向永宁开战了。
一直以来,汴金与永宁的关系十分微妙,两国毗邻,在过去的若干年间都是互通友好。
一切的转折还在四年前。
皇上再起征途之野心,想要趁汴金东侧受敌时,趁机以位置优势,从西侧向汴金发起攻击,令其腹背受敌,尔后与他国将汴金瓜分,以充永宁疆土。
当时,身为大将军的池霖极力反对。
池霖甚至当堂放出狠话:“倘若皇上定要臣帅兵攻打汴金,那臣宁可不做这个大将军!”
那之后没多久,他就被构陷与汴金尖细往来,再后来,池家覆灭。
池霖死后,皇上仍旧派了兵去攻打汴金,只是敌方顽强,打了,却没得任何结果,徒劳无功,白费人力物力。
那次之后,皇上再未提起过大一统的目标。
听完卫兵来报,皇上愁眉紧锁。
如今的朝野之中,能用的武将太少。
要么尚且不成气候,要么不愿挺身而出。
目光扫过下面众人,入眼的是一片低垂的乌纱帽。
皇上默然叹息。
正当大家面面相觑之时,一人站了出来。
“老臣愿请缨出战!”
正是戚平安的父亲,戚鸣。
他虽已头发花白,但精神抖擞,面上丝毫不怵。
池霖在时,他们不分伯仲,池霖没了,他就是永宁第一将军。
只是,戚鸣老矣,是否能够担得起这个重担,还是一个未知数。
深深望了眼戚鸣,皇上的手抬起许久,才记得应一声:“好。”
以往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人,到了这把年纪,还要为他出生入死,他也有一些愧疚。
这不是他曾许诺给他们的生活。
此番支援十分紧急,留给戚鸣寒暄、道别的时间不多,下午,他便需携三千名精兵出发。
前方,云水的卫兵们还在等他。
回到家中,戚鸣一面让夫人帮他收拾行囊,一面派人去把戚平安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