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辞京都至华亭,千里桃园一人行。
轻舟一叶翩跹过,万山难影峦峰重。
1935年,上海,戏院。这一年,叶轻舟二十一岁,万重山三十三岁。
潮起潮落,皆有定数,缘聚缘散,各有不同。世事无常,叶轻舟再次回到了这个承载着他幼年时光的地方,有开心,有失落,有幸福,有痛苦,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现在的他是叶轻舟,是那个来自京城,身无分文的叶轻舟。
戏台便是叶轻舟的天下,在这里他可以肆无忌惮的成王败寇,在这里他可以不顾世俗的娇艳柔媚,任意的去演绎不同的人生。《镇守娘子关》这一出是他最喜欢的戏,在这里他不是苦苦求生的戏子叶轻舟,而是戎马生涯的长公主平阳,更何况这场戏可能直接决定他们三人是否能够在上海立足。
虽然两年没有登台,身上的功夫也有些生疏了,但是为了这场期盼已久的登台,叶轻舟可是没日没夜的连续练习了好几天,毕竟这是他们吃饭的手艺,面对温饱问题,叶轻舟从来都是分外的认真,台风也比之前在京城更稳了许多。
突然台下一人将手中的茶盏砸在地上,骂骂咧咧的说道:“唱的什么玩意儿,长得跟个娘们儿似的,还唱娘们儿的东西,别唱了,下来陪大爷喝两杯不比你上台卖脸赚的多?”
叶轻舟没有理会那人,毕竟自己是卖艺的,得了人捧,便也得受的住人骂,没有理会那人的污言秽语,继续脚下的走位和口中的唱腔,身段婀娜多姿,声音婉转悠扬。
陈六见叶轻舟没有理会自己,顿时觉得有些被下了面子,在这一片地方,他陈六还是有些脸面的,虽然这个脸面是他自己认为的,别人可不一定是这么觉着的。顿时怒从心升,跑到台前,双手按着戏台的边沿,抬腿就要往台上爬。
叶轻舟本就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虽然经历了两年磨难,让他识时务了许多,可是骨子里透出的肆意傲娇还是保留了些许的,更何况这还是在自己赖以求生的戏台上,叶轻舟自然是不允许有人来破坏。
叶轻舟见那陈六身材瘦削,躬身塌背,面容猥琐,跟个没进化成人的猴儿似的,心下轻视,想着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银样蜡枪头,只见叶轻舟左手抬,右手推,将手中的长枪刺了过去。
陈六虽然看着瘦削,但毕竟在街面上混迹了多年,身上还是有点儿东西的,只见他上身趴在戏台上,见叶轻舟的长枪刺来,双臂撑着戏台,就地一滚,竟然躲开了,顺势便爬上了戏台。
二楼雅间站着的孙杨,见坐在八仙桌一侧,着墨色长衫的男子眉头轻皱,面露不愉,躬身凑到万重山身边,问道:“先生,用不用我……”
不等孙杨说完,万重山抬手打断了孙杨的话。
孙杨见万重山没有出手整治的意思,便老老实实的退回原位,随着万重山的眼光看着台上,识趣的没有再去打扰。
有些人即便是安静的坐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便气势逼人,让人不得不臣服,很显然万重山就是这样的人。当然这份气势如果他刻意收敛,反倒会给人一种儒雅,平易近人的错觉。
叶轻舟没想到那人竟能爬上戏台,心中暗自懊悔自己轻敌,竟是大意了,不过即刻稳住心神,用眼神向鼓弦师父示意。
只见叶轻舟右手回撤,左手握住长枪中间,随后右手再次推出,将手中的长枪向陈六的左肩刺了过去。
陈六未料到叶轻舟会杀个回马枪,再次向自己刺来,不等站起身子,双手撑地,挪动屁股,踉跄的往后退去,将将躲开刺过来的长枪,那样子甚是狼狈。
不等陈六反应过来,叶轻舟的脚下突然加速,鼓点弦音顺势跟上,只见长枪在陈六的上身左戳右拨,竟是把那人的外袍刺破了。叶轻舟右手一压枪尾,左手一抬,将陈六的外袍挑了下来,旋转手腕,转身将外袍甩到了台下,收枪疾步凑近陈六,抬脚将对方踹到了台下。
顿时台下响起一片叫好声,好一出《镇守娘子关》,今日倒是老戏新唱了,也算是没能让各位听众落了眼。
陈六脸贴地,摔了个狗吃屎,心中气恼,还想上台去收拾叶轻舟。
叶轻舟手中的长枪一直在陈六面前扎刺挞抨缠,圈拦拨扑点,竟是将他上台的路都封死了。
台下叫好声此起彼伏,陈六自知自己此时讨不到便宜,多留无益,在众人的起哄笑骂声中落荒而逃,临走前还不忘记所有反派都会说的一句话:“你给我等着”。
万重山盘了一圈挂在手上的朱玉手持,说道:“今儿这出戏倒是不白来。”
现如今整个上海都在讲究洋派,连好好的国粹戏都要说什么适应新派作风,要适应时代变化,做出改编,结果改编的不中不西,不伦不类的,难得如今见到这么精彩的一出信手拈来,这倒让他一直因找不到能够入耳的戏而引起的愁绪消散了不少。
听到万重山的话,孙杨看了一眼还在台上的叶轻舟,朝着万重山的后背轻轻颔首便悄声出了雅间。
叶轻舟将戏继续唱完。回台谢幕的时候朝台下作揖道:“万盛班初来贵宝地,还请诸位多多关照,刚才的事情我叶轻舟谢过了。”
散了戏,正好孙杨回来,进到雅间,将搭在另一张椅子上的披风给万重山披上,说道:“车到了。”
万重山拢了拢披风,将双手藏在披风下面,没有说话,转身出了门。
上了车,孙杨见万重山把玩着手中盘着的手持,那串手持孙杨也不记得跟了万重山多少年,好像是从万重山娶了万夫人之后就有了,坐稳江山后万重山便一直将其挂在手上把玩,经过这么多年已经盘出包浆了。
孙杨说道:“这位叶老板是从京城来的,来上海不过二十余天,现在住在棚户区不远的回岚堂,与他一起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叫荣来,是他同门师兄,女的叫二月,是他的侍婢,其它的还要等两天。”见万重山闭上眼睛,孙杨便专心开车,并不再说话。
回到后台,只见一位梳着麻花辫,穿暗红色上衣,黑色长裤的年轻姑娘兴高采烈的扑到叶轻舟面前,眉飞色舞的说道:“班主,咱们这下算是在这上海滩站住脚了吧。”脸上难掩的兴奋,眼神中更是流露出对光明未来的期冀。
叶轻舟看着二月笑逐颜开,心中也是欢喜,对这头一场戏很是满意,不过还是说道:“这才哪到哪啊,别忘了,要等一个月以后还能卖的上坐儿才算是站住脚了。”
茶掌柜趁着送客的间歇,满脸难掩的笑意,进到后台说道:“叶老板果真是好本事,原本想着您万盛班初来乍到的,怕是这票不好卖,没想到这头一炮便打响了,台下叫好不断,这下您也算是名气出去了,咱们呀不愁以后卖坐儿了。”
见茶掌柜进来,叶轻舟忙站了起来,等对方说完,叶轻舟略带奉承的笑着说道:“这还要感谢掌柜的给台子不是,如果不是掌柜的帮忙,接受了我们这新来的,哪里有轻舟上台的机会?”
茶掌柜见叶轻舟是个识趣的,对叶轻舟的话很是受用,脸上更是笑出了花儿,作揖道:“您忙,我还要去外面招呼。”
叶轻舟忙作揖回礼道:“您请。”
送走了茶掌柜的,见帘子落下,叶轻舟坐了回来继续卸妆。
二月不满的撅着嘴说道:“这不是咱们才来的时候那副趾高气昂的嘴脸了,切~~,他刚开始是怎么说咱们的,说咱们是……”
叶轻舟轻斥道:“二月,咱们人地生疏,不可造次,以后见到掌柜的你这脾气得收一收,咱们还要指着他吃饭,不许任性。”
“就你天天话多,挨训了吧。”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见一个身材魁梧,一身短打的男子撩了帘子进来,将手中的糕点捧到叶轻舟面前,说道:“喏,小舟子,师兄刚买的,这会儿还热乎着呢。”
二月虽心中还有些不服,但还是乖乖的闭上嘴巴,朝着荣来轻哼了一声继续给叶轻舟卸妆。
叶轻舟自然是知道二月不服的,本还想再说教一下,不过想着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便没有开口。
见荣来手中的糕点,叶轻舟低头看了看荣来已经露出脚脖子的裤子,说道:“师兄,我不是让你去买块布料做条裤子吗,你怎么买了糕点了?”
荣来往下拉了拉已经短了一截儿的裤子说道:“这是这两年来你第一次登台,总要庆祝一下,再说了,现在天气越来越热,裤子穿的短点儿凉快。”
在京城,荣来作为荣喜班的少班主,虽不说是娇生惯养,但好歹是温饱无虞,更遑论是穿着不合身且打着补丁的衣服了。叶轻舟也知道荣来定是舍不得在自己身上花钱的,在这个憨厚耿直的大师兄眼里,永远把他这个师弟看的更重要一些。
叶轻舟拿出一块糕点塞到二月的嘴里,又拿出一块儿塞到荣来嘴里,荣来在裤子上擦擦手,也从包装里拿出一块儿递到叶轻舟口中。三人都小口小口的品尝着,这还是自京城出来后第一次吃到这般好吃的糕点。叶轻舟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让荣来和二月过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