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三个骑马的人都默默地策马前进。老塔拉斯想到了往昔的事情:他的青春,他的岁月在他眼前闪过去了,——当想起这些消逝的岁月的时候,一个希望一生永远年轻的哥萨克是会黯然泪下的。他寻思着到了谢奇会遇到旧日伙伴中的什么人。他计算哪一些人已经亡故,哪一些人还活着。泪珠慢慢地在他的眼眶里凝结起来,他的斑白的脑袋忧郁地垂下了。
他的儿子们寻思的却是另外一些事情。可是,关于他的儿子们,必须多交代几句。他们在十二岁上被送到了基辅的神学校,因为当时的达官显贵都认为教育子弟是必不可少的事,虽然这股热劲儿不能持久,结果倒是把教育忘记得更加一干二净。他们当时像一切初进神学校的孩子一样,野性天成,一向在自由环境里教养长大,进来之后,他们通常经过一番磨炼,获得了一种使他们互相类似的共通的东西。哥哥奥斯达普是这样开始他的学校生涯的:在第一年上,他就逃学了。人家把他抓回来,狠狠地打了一顿,强迫他在书本前面坐下。他四次把识字课本埋在地里,四次人家把他打得皮开肉绽,然后给他买了新的。可是,毫无疑问,他还会重复第五次的,如果不是父亲向他郑重说明,要把他拘禁在修道院里做整整二十年的苦工,并且预先发誓说,他要是不在神学校里念完所有课目,就让他永远再也见不到查波罗什。有趣的是说这一番话的就是那一个塔拉斯·布尔巴,他曾经把学问骂得一文不值,并且正像我们已经看到的,他还劝告孩子们完全不要去钻研学问。从这时候起,奥斯达普就发奋努力,坐在枯燥乏味的书本前面,很快就跻于优等生之列了。当时学识的性质跟实际生活隔离得非常远:这些烦琐哲学的、文法学的、修辞学的、逻辑学的奥妙绝对触不到时代,从来不可能在生活中被应用和重复。学过这些东西的人,不能把他们的知识,甚至哪怕是比较少一些烦琐哲学成分的知识,和实际联系起来。当时最有学问的人,比其余的人更是不学无术,因为他们是和实际经验完全脱离的。此外,神学校有一个共和组织,充满着许多年轻的、茁壮的、健康的人,——这一切都教导他们去从事完全逸出学业范围以外的活动。有时由于给养不良,有时由于经常用挨饿来施行惩罚,有时由于泼辣的、健康的、结实的青年人身上所发生的许多需要,这一切因素加在一起,就使他们产生了一种日后在查波罗什更加发展起来的进取精神。饥饿的神学校学生们奔走在基辅的大街上,逼得大家都必须保持警戒。坐在市场上的女商贩,只要看到一个过路的神学校学生,就用双手遮住馅饼、面包圈、南瓜子,像雌鹰遮住自己的鹰雏一样。负有监督托付他照管的同学们的责任的班长,灯笼裤上有这样一些极大的口袋,能够把打哈欠的女商贩的整个店铺都装进去。这些神学校学生形成了一个完全特别的世界:他们被禁止踏入由波兰和俄罗斯的贵族们组成的上流社会。就连总督亚当·基谢尔,尽管对神学校爱护备至,也不把他们引进上流社会里去,并且吩咐要把他们管束得更严厉些。然而这种训令完全是多余的,因为校长和师僧是不吝惜柳条和鞭子的,学监奉了他们的命令,常常把班长们打得皮开肉绽,让他们有好几个星期都要揉自己的屁股。这对于他们中间的许多人来说,完全算不了什么,不过比掺上胡椒的上好的伏特加酒稍微厉害一些罢了;另外一些人终于对这种不断的鞭挞感到了十分厌烦,他们假使能够找到路径并且不被中途截获,就逃到查波罗什去。奥斯达普·布尔巴虽然发奋努力,学习逻辑学以至神学,可是无论如何,还是免不了受到无情的鞭打。自然,这一切应该只会使他的性格变得坚强起来,赋予他一种使哥萨克显得出众的不屈不挠的精神。奥斯达普经常被人认为是最好的伙伴之一。他很少带头率领别人去闹事——偷窃人家的花园或菜园,可是同时,他却总是在勇往直前的神学校学生的指挥下第一批冲进去的人中的一个,并且在任何情况下,都从来不出卖自己的伙伴。无论打断多少鞭子和柳条,都不能逼他做这种事情。除了战争和放肆的宴饮之外,他对任何其他的诱惑都毫不动心;至少,他几乎从来没有转过别的念头。他以直率的态度对待同辈。他具有一种只有这样性格的人在这样的时候才可能具有的善良天性。他被可怜的母亲的眼泪深深地打动了,只有这一件事才使他感到惶恐,使他若有所思地垂下了头。
他的弟弟安德烈具有稍微活泼一些并且似乎成熟一些的感情。他读书更出于自愿一些,没有像具有沉稳而强烈的性格的人通常干起事来时那股紧张劲儿。他比他的哥哥更机智;他常常是危险行动的首领,有时靠了他的聪明机智,能够侥幸逃避惩罚,而他的哥哥奥斯达普,却把一切思虑弃置脑后,把长褂脱下来,躺在地板上,压根儿不想去乞求赦免。他也燃烧着建立功勋的渴望,可是同时,他的灵魂也能领会别种感情。当他过了十八岁的时候,爱情的要求在他心里强烈地滋长了起来。女人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热烈的幻想中;他一边倾听哲学讨论,一边时时刻刻看到那个鲜艳的、黑眼睛的、温柔的人儿的姿影。她莹洁的、有弹性的胸,柔和的、美丽的、全裸的胳膊,不断地在他的眼前闪动;连那紧贴着她年轻又强壮的肢体的衣服,在他的幻想中也透露着不可名状的情欲的味道。他把这种热情的青春的灵魂冲动小心谨慎地在同伴面前隐藏起来,因为在那个时代,一个哥萨克还没有经历过战争就想到女人和爱情,是可耻的,不体面的。大体说来,他在最近几年中更少带头闹事了,但却更经常独自一人徘徊在湮没在樱桃园中的阒无人迹的基辅的僻巷里,在诱人地面临着街道的矮房子中间。他有时也闲步踱进贵族们聚居的街道,现在叫作“老基辅”的地区,那儿住着小俄罗斯和波兰的贵族,房子造得有点奇形怪状。有一次,他正在出神的时候,某一个波兰老爷的马车几乎从他身上轧了过去,坐在驭者台上的那个蓄有大胡子的车夫挥动皮鞭,对准他身上狠狠地抽了一下。年轻的神学校学生冒火了:一时恶从胆边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劲儿,他伸手过去抓住了后轮,使马车停住了。可是车夫害怕吃眼前亏,对马背上打了几鞭,几匹马突然往前飞奔,——安德烈幸亏赶快松了手,一跤跌在地上,弄了一脸泥泞。在他头上,发出了一阵非常响亮而且悦耳的笑声。他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美女倚窗伫立,那美貌是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她有一双黑眼睛和像早晨旭日照耀下的雪原一样洁白的皮肤。她打心坎里笑出声来,这笑又给她闪耀夺目的美丽增添了迷人的力量。他惊慌失措了。他茫茫然,对她呆望着,同时漫不经心地擦着脸上的污泥,但却越擦越脏了。这个美女会是谁呢?他想去向侍仆们打听一下,他们穿着华贵的服装,聚作一堆,站在门口,围着一个弹奏多弦琴的年轻乐师。可是,侍仆们看见他涂污的脸,便扬声大笑,不给他答复。最后,他打听到这是到这儿来暂住一时的柯文市总督的女儿。第二天夜里,他凭着只有神学校学生才会有的果敢精神,越过栅栏,潜入到花园里去,爬上一棵枝丫婆娑的树,树枝高耸到屋顶上;他从树上跳到屋顶上,再从壁炉的烟囱里一直钻进那美女的卧室,这时她正端坐在烛前,从耳朵上脱下贵重的耳环。美丽的波兰姑娘忽然看到一个陌生男人站在自己面前,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是,当她看到这个神学校学生低下眼睛站在那儿,因为羞怯的缘故,连手都不敢动一动的时候,当她认出这就是当她的面,扑通一声摔倒在当街的那个人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发笑了。再说,安德烈的面貌一点也没有什么难看之处:他是很漂亮的。她由衷地笑着,把他作弄了许久。美人儿像一般波兰女人一样轻佻,可是她的眼睛,一双奇异的、锐利而且明亮的眼睛,却投出了长久的、永恒的一瞥。当总督女儿勇敢地走到他面前,把自己灿烂的冠冕戴在他头上,把耳环挂在他唇上,把绣金边的透明洋纱披肩披在他身上的时候,这个神学校学生不能动一动他的手,就像被缚在口袋里一样。她把他打扮着,以一种轻佻的波兰女人所特有的孩童般的放肆态度,在他身上玩够了千百种各式各样的把戏,使可怜的神学校学生更加狼狈了,他显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样子,张开嘴,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光耀照人的眼睛。一阵敲门声使她吃了一惊。她叫他躲到床底下去,等到这阵不安一过去,就对侍女,一个被俘虏来的鞑靼女人,大声吆喝,吩咐她小心谨慎地把他领到花园里去,然后从那儿翻过围墙走掉。可是这一次我们的神学校学生没有能够那么幸运地越墙而过:惊醒过来的更夫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脚,仆人们聚拢来,追到街上,把他一阵好打,直到两条飞快的腿把他救出重围为止。从此以后,走过这幢房子是非常危险的了,因为总督府里的侍仆非常多。他在礼拜堂里又遇着了她一次:她看见他,欣然地微笑了,就像看见一个老朋友一样。他偶然还遇到过她一次,再以后不久,柯文市总督就离开了,出现在窗口的不再是美丽的黑眼睛的波兰姑娘,却换了一个胖胖的脸蛋。安德烈垂下头,把眼睛埋在马鬃上,这时候所想到的就是这些。
这当口,草原早已把他们大家搂在翠绿的怀抱里了,高高的草丛一望无际,隐没了他们,只有几顶黑色的哥萨克帽子在草穗中间闪动着。
“咦!小伙子们,你们怎么都不作声呀?”布尔巴终于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你们就像是两个修道僧似的!得了,把一切忧虑都交给魔鬼去吧!烟斗叼在嘴里,让咱们抽几口烟,然后策马飞奔,叫鸟儿也赶不上咱们!”
于是哥萨克们欠身蜷伏在马背上,消失在草丛里了。连黑色的帽子也早已看不见了;只有被践踏的草丛迅速翻卷起来的波浪显示他们奔驰的痕迹。
太阳早已从晴朗的天空里探出头来,用令人爽快的发热的光沐浴着草原。哥萨克们的灵魂里曾经有过的一切朦胧和昏沉的东西,立刻都消失了;他们的心像小鸟似的跳动起来。
草原越远越美丽。在当时,整个南方,那构成现今的新俄罗斯的全部地区,直到黑海为止,都是一片翠绿的未开垦的荒地。犁耙从来没有在野生植物的无边无际的波浪里犁过。只有马匹像走进森林一样,隐藏在野生植物的丛薮里面,践踏过它们。大自然中的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比它们更美丽了。整个地面形成一片金色带绿的海洋,上面点缀着千万朵各种各样的花。细长的草茎中间露出淡青色的、蓝色的和淡紫色的矢车菊。黄色的金雀花向上挺出金字塔形的尖顶。白色的苜蓿耸出伞形的帽子,在地面上特别显眼。不知道从哪儿吹来的一棵麦穗,在花丛中间成熟了。鹧鸪伸长颈脖,在麦穗的细根下面乱窜。空中充满着千百种各种各样的鸟鸣。兀鹰静止不动地停在天空,展开双翼,把眼睛呆呆地注视在草上。飞过云端的一群雁的叫声,在天知道多么遥远的湖上激起了回响。一只鸥从草丛里有节奏地振翼飞起,飘逸多姿地浮游在空气的蓝色的波浪里。它一会儿在高处消失影踪,只留一个小黑点闪动着,一会儿又翻转两翼,在太阳前面明灭辉耀着。真是见鬼,草原,你是多么美丽啊!
旅人们只停留了几分钟来吃午饭,同时,跟他们一块儿来的十个哥萨克所组成的一个支队翻身下了马,解开了装酒的木樽和代替食器用的葫芦。他们只吃了涂油的面包或是烤饼,每人只喝了一小杯酒,仅仅为了提提精神,因为塔拉斯·布尔巴是从来不许可路上喝酒的,接着又继续赶路,直到黄昏。到了垂暮的时候,整个草原完全改变了。整个彩色斑斓的地区被鲜艳的夕照笼罩着,慢慢地暗沉下来,这样就可以看到:影子在他们身上掠过,他们变成深绿色的了;水蒸气蒙蒙升起,每一朵小花,每一棵小草,都散发出芳香,整个草原沉浸在馥郁的气息里。在深蓝色的天空里,好像经过巨人的画笔一挥,给涂上了几条蔷薇色掺杂金色的宽阔的带子;偶尔飘过几块轻轻的透明的白云,像海波一样清新而迷人的熏风吹得草尖微微摆动,抚摸着行人的面颊。白天里的音乐悄静下来,被另外一种音乐所代替了。有斑纹的土拨鼠从洞窟里爬出来,用后掌蹲着,啸声响彻了草原。蚱蜢的唧唧的鸣声变得更加响亮了。有时从远处什么孤寂的湖上传来天鹅的鸣声,像银铃一样在空气里回响着。旅人们在草原中间停下来,选定了宿夜地点,点起火,架起了锅子,在锅子里熬油粥吃;水蒸气升腾起来,袅袅地飘荡到空中去。吃完晚饭,哥萨克们把缚住的马匹放去吃草,自己就躺下来睡觉了。他们把长褂铺在地上,躺在上面。夜间的星星一直俯视着他们。他们用自己的耳朵听到充满在草丛间的整个不可计数的昆虫世界的动静,它们的喧嚷、锐叫和啁啾;这一切声音都清朗地响彻夜间,被清新的夜的空气所柔化,十分悦耳地送到人们的耳边。如果他们中间有谁起来站一会儿,他就会看见草原上布满了萤火虫的灿烂的火星。有时,夜空在许多地方被远处牧场和河岸上焚烧枯枝的红光所照亮,一群向北方飞去的天鹅的黑黑的行列突然反射出蔷薇色掺杂银色的光彩,这时就像许多块红手帕向黑暗的天空飞去一样。
旅人们继续前进,没有遇到任何事故。他们无论走到哪儿,都没有看到任何一棵树木,极目四望,永远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自由的、美丽的草原。只有偶然才在一边看到,绵延在德聂泊河沿岸的、遥远的森林的梢顶泛着葱郁的蓝光。只有一次,塔拉斯对儿子们遥指着远处草上的一个小黑点,说:“瞧,孩子们,那儿有一个鞑靼人在往前跑呢!”那个长着胡子的小脑袋从远处一直把窄细的眼睛盯在他们身上,像猎犬一样嗅着周围的空气,等到看清楚哥萨克有十三个之多,就像羚羊似的消失得无踪无影了。“喂,孩子们,你们试试去追上那个鞑靼人!……算了,别试了吧,——你们一辈子也捉不到他的:他的马比我的‘魔鬼’还快哩。”然而,布尔巴从此以后加紧提防起来,害怕不小心在哪儿中了埋伏。他们驰向一条流入德聂泊河的名叫鞑靼尔卡的小河,他们骑着马扑到河里去,浮游了好一会儿,为了掩藏自己的行踪,然后再爬上岸来,继续他们的旅程。
这以后过了三天,他们已经离开他们旅程的目的地不远了。空气忽然冷起来;他们感觉到德聂泊河近了。它在远处闪烁着,划出一条昏暗的带子,和地平线区分开来。它向前推送着冷的波浪,伸展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拥抱了地面的一半。这是在德聂泊河的一部分地带:本来它被激流限制着,可是到了这儿,它终于进入自由的天地,奔放泛滥起来,像海洋一样咆哮着;散布在它中流的许多岛屿,更把它从两岸推挤开去,滔滔的波浪遇不到断崖和高地的阻拦,就一直漫到地上去。哥萨克们下了马,登上渡船,经过三小时的航行,已经到达了霍尔季察岛的岸边,经常转移地点的谢奇当时正是驻在那儿。
一群人在岸上跟船夫们争吵着。哥萨克们给马整理了一下装备。塔拉斯抖擞精神,紧紧腰带,傲然地抚弄着胡子。他的年轻的儿子们也怀着一种恐惧和朦胧的满足的感情,从头到脚把自己看了一遍,然后他们一起骑马进入了距离谢奇半俄里远的城郊。他们一走进城郊,那二十五家就地掘成的顶上盖着草皮的铁匠铺里敲打着的五十把铁锤就把他们的耳朵震聋了。壮健的制革匠们坐在沿街台阶前的廊下,用强有力的手揉着牛皮。摊贩们面前摆着一大堆火石、火镰和火药求售。一个亚美尼亚人把贵重的手帕挂了出来。一个鞑靼人旋转着串在铁扦上的涂生面的炙羊肉片。一个犹太人耸出脑袋,从圆桶里倒出白酒来。可是,第一个扑入他们眼帘的,却是一个伸展四肢躺在路当中的查波罗什人。塔拉斯·布尔巴不能不停下来,对他欣赏不止。
“哎呀,躺得多么有气派!真是一表人才!”他勒住了马,说。
说实在的,这是一幅非常肆无忌惮的图画:那查波罗什人活像一只狮子,直挺挺地躺在路上。他的傲然披散着的额发,占了半俄尺地面。贵重的大红呢子灯笼裤沾满了油斑,为的是显示他完全不爱惜裤子。欣赏够了之后,布尔巴继续顺着这条狭窄的街道走去,街上拥塞着做手艺的工匠们和住在这个谢奇的城郊的各族人民,这儿像是一个市集,只懂得游荡和放枪的谢奇就是靠这儿供给他们衣食的。
最后,他们穿过了城郊,看见了几所零零落落的、盖着草皮,或是按照鞑靼规矩覆着毡毯的营舍。有些营舍架上了大炮。找遍任何地方也看不到围墙,或是像在城郊看到过的那些用矮木柱搭着敞棚的矮房子。绝对没有一个人守护的小小的土城和鹿寨,显示出疏忽大意到了极点。几个口衔烟斗沿路偃卧的身强力壮的查波罗什人十分冷淡地瞧着他们,动弹也不动弹一下。塔拉斯小心谨慎地和儿子们一起在他们中间走过,说:“你们好,老乡们!”“您好!”查波罗什人应答着。遍地遍野,到处挤满着彩色斑斓的人群。从黧黑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们都是在战斗中锻炼过来,熬受过各种各样灾难的。这便是谢奇!这便是所有这些狮子般傲慢而坚强的人源源流出的那个巢穴!自由和哥萨克精神便是从这儿泛滥到整个乌克兰去的!
旅人们来到了广场上,人们经常在那儿召开会议。一个没有穿衬衫的查波罗什人坐在一只翻倒的圆桶上;他手里拿着衬衫,慢慢地在织补上面的破洞。一大群乐师又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在这些人中间,有一个年轻的查波罗什人歪戴帽子,举起双手,在跳舞。他只顾喊道:“弹得起劲些呀,乐师们!福马,别舍不得请正教徒们喝酒!”于是打伤了一只眼睛的福马就毫无限制地给在场的每一个人斟上一大杯酒喝。在那个年轻的查波罗什人周围,四个老人用碎步摆动双脚,像一阵旋风似的跳到一边去,几乎跳到了乐师头上,忽然又蹲下来,走矮步,用银后跟急遽而猛烈地敲击着坚实的土地。地上发出低沉单调的声音,传遍周围一带,远远地,在空中回响着用响亮的靴后跟打着拍子的高巴克舞和特罗巴克舞的声音。可是,有一个人比大家喊得更起劲,跟在别人后面飞快地跳着舞。额发随风飘动,强壮的胸膛完全敞露着;一件暖和的冬季毛皮外套只穿上两只袖子,大颗大颗的汗珠还不住地冒出来,宛如雨降一般。“把毛皮外套脱掉吧!”塔拉斯终于说了,“瞧你身上直在冒热气哪!”“不行!”查波罗什人喊道。“为什么?”“不行;我有这样一种脾气:要是脱下来,那就得把它换酒喝。”果然不错,那年轻人头上早已不戴帽子,长褂外面早已不系腰带,也更没有绣花的围巾:一切都到了应该去的地方去了。人群越来越壮大了;另外一些人也加入了跳舞,看到整个人群沉迷在世上罕见的、由于它的强大的创造者而博得哥萨克舞的名称的这种最自由最疯狂的舞蹈里面,是不能不引起内心的激动来的。
“唉,要是我不骑马就好了!”塔拉斯喊道,“我一定也要来加入跳舞!”
这当口,人群中间出现了几个不止一次当过首领的、德高望重的、因为勇武而在整个谢奇受人尊敬的白发老翁。塔拉斯立刻看到了许多熟识的脸。奥斯达普和安德烈只听见周围响起一片问候的声音。“啊,原来是你,彼车利察!你好,柯左鲁普!”“哪一阵风把你吹来的,塔拉斯?”“你怎么会上这儿来的,陀洛托?”“好啊,基尔佳加!好啊,古斯推!我怎么想得到还能见到你啊,烈敏?”从东部俄罗斯整个放荡的世界聚集拢来的勇士们互相接起吻来;接着就提出了一连串问题:“卡襄怎么样了?鲍罗达夫卡怎么样了?柯洛彼尔怎么样了?毕绥肖克怎么样了?”塔拉斯只听得回答的是:鲍罗达夫卡在托洛潘被绞死了,柯洛彼尔在基济基尔敏附近被人剥皮而死,毕绥肖克的头被人腌在桶里,一直送到查尔格拉得[5]去了。老布尔巴垂下了头,沉思地说:“都是些好哥萨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