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波罗什军营里发生了喧哗和动乱。起初谁也说不清援军怎么会进城的。后来才知道布置在侧面城门前面的整个彼烈雅斯拉夫支营队的人都喝得烂醉如泥,因此,这是毫不足怪的,一半人被杀死,另外一半人在弄清楚怎么一回事之前已经束手被擒。等到邻近的几个支营队被喧哗声惊醒,拿起武器的时候,援军已经进了城,殿后的队伍向乱糟糟追上来的睡眼惺忪、半醉的查波罗什人进行着掩护射击。团长下令叫大家集合起来,当大家站成一圈,脱了帽子,声音停息下来的时候,他说道:

“弟兄们,这就是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喝酒给咱们带来了多少灾害!敌人使咱们受到了怎样的耻辱!我们显然已经养成这样的习惯:如果把酒的定量增加一倍,你们就预备喝得人事不知,基督教军队的敌人不但要剥掉你们的裤子,就是朝你们脸上打喷嚏,你们也还不知道哩。”

哥萨克都垂头站着,自知有罪;只有一个聂扎玛伊诺夫支营队的队长库库卞科答话了。

“等一等,老爹!”他说,“虽然团长向全军训话的时候,答辩是军规所不许的,可是事实不是这样,所以必须说明一下。你责备整个基督教军队,不完全是公正的。哥萨克如果在行军的时候,战争的时候,进行艰难繁重的工作的时候喝得酩酊大醉,那是有罪的,应该处死的。可是现在我们没有事做,白费时间,在城下瞎溜达。我们不吃斋,也不守其他基督教的禁忌,怎么能叫一个人成天干耗着,不喝个痛快呢?这不算是什么罪过。咱们最好还是给他们点厉害瞧瞧,让他们知道袭击无辜的人会得到什么报应。过去咱们打得好,现在更要打得他们爬不回老家。”

支营队长的这一番话使哥萨克们很满意。他们把完全垂倒的头稍微抬起了一些,许多人赞许地点着头,说:“库库卞科讲得对!”离团长不远站着的塔拉斯·布尔巴说:

“怎么样,团长,库库卞科说得不错吧?你对这一点有什么话说?”

“我有什么话说?我说:养出这个好儿子来的父亲应该得到幸福!光埋怨还算不得是大智大慧,大智大慧应该是说出这样的一些话来,不给人泼冷水,反而会鼓励他,增添他的勇气,正像给马饮水,使它精神振作起来,再用马刺去增添它的勇气一样。我接着也想对你们说几句安慰的话,不过库库卞科抢在我头里先说了。”

“团长讲得也对!”查波罗什人的队伍中间有人喊。“这是实在话!”另外一些人重复说。连那些像淡灰色的鸽子一般站着的白发老人也直点头,捻着白胡子,低声地说:“至理名言哪!”

“听着,老乡们!”团长接着往下说,“攻占要塞,攀登城墙,或是在地下挖掘坑道,像外国技师,德国技师那种做法,是不体面的——见他妈要塞的鬼吧!——也不是咱们哥萨克应该干的事。照目前的情况推测起来,敌人进城时没有带许多存粮,他们的大车也不多。城里的人在挨饿;因此,他们准会一下子把所有的东西都吃光,马也准会把所有的草料都啃光的……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一个圣灵用叉子叉些什么东西,从天空里扔给他们……不过这只有老天爷知道了;他们的天主教僧侣们都是只会说空话的。不管怎么样,反正他们迟早总要出城。全军分成三部分,面对三个城门,分驻在三条大路上。在正门前面驻五个支营队,在其他两个城门前面各驻三个支营队。佳季基夫和柯尔宋支营队打埋伏!塔拉斯联队长率领自己的联队打埋伏!狄塔烈夫和狄莫谢夫支营队在辎重车的右翼做掩护!谢尔宾诺夫和上斯捷勃里基夫支营队在左翼做掩护!再从队伍里挑选一些伶牙俐齿的年轻人去向敌人骂阵!波兰人都是些头脑简单的人,他们受不住辱骂,说不定今天就会出城来的。支营队长们,你们每一个人要检点一下自己的支营队,要是人数不足,就调彼烈雅斯拉夫支营队的残部去补充。大家重新再检点一下!给每一个哥萨克一杯酒,一块面包。不过,昨天吃了个饱,大家现在一定还觉得胀得慌呢,说实话,大伙儿那么狼吞虎咽,我奇怪怎么昨天夜里没有人胀破肚子。这儿还有一道命令:要是哪一个犹太酒贩子卖给哥萨克一大杯白酒,我就要把这臭猪打得耳朵鼻子都挤到一块儿,我要把他脚朝天吊起来!动手干吧,弟兄们!动手干吧!”

团长这样下了命令,大家对他深施一礼,不戴上帽子,就各自回到辎重车旁边和军营里去了,等到走远了,然后才把帽子戴在头上。大家开始准备起来:试试马刀和两刃刀,从口袋里把火药倒进火药筒,把辎重车拉出来,安排齐整,把精壮的马匹挑选出来。

塔拉斯一边向自己的联队走去,一边寻思着,可是到底琢磨不透安德烈躲到哪儿去了。他是不是和别人一起被俘虏了,在睡梦中被捆绑了起来?可是不会的,安德烈不是活着会被俘虏去的人。在被击毙的哥萨克中间也没有看到他。塔拉斯出神地深思着,一直走到联队前面,却没有听到早就有一个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谁找我?”他终于清醒过来,说。

站在他面前的是犹太人杨凯尔。

“联队长老爷,联队长老爷!”犹太人用急促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说,仿佛要宣布一件不是完全无益的事情似的,“我到城里去过,联队长老爷!”

塔拉斯只顾端详着犹太人,纳闷他怎么这么快已经到城里去过一趟回来了。

“是一个什么样的敌人把你带到城里去的呢?”

“我这就告诉您,”杨凯尔说,“天亮时我一听见人声喧嚷,哥萨克们开了枪,我就抓起一件衣褂,来不及穿上,撒开腿就往那儿跑去,走到半道上才算把手伸进了袖子,因为我想尽快知道为什么喧嚷,为什么天蒙蒙亮哥萨克们就开枪。我一口气跑到城门边,这时候最后一批军队刚刚进了城。我一瞧呀,——走在部队前面的是旗手加良陀维奇老爷。他是我的老相好:三年前他借过我一百块金洋。我跟着他,神气好像是向他要债似的,这样就跟他们一起进了城。”

“你怎么居然进了城,还想向他要债?”布尔巴说,“他没有叫人当场把你像条狗似的吊死吗?”

“啊,真的,他真想把我吊死呢,”犹太人答道,“他的仆人们已经一把把我抓住,绳索套在我的脖子上,可是我哀求那位老爷说,随便老爷愿意多咱还那笔债,我就等到多咱再来取,并且还答应再借给他一笔钱,只要他能帮我讨还别的骑士们的债款,因为在那位骑手老爷的口袋里呀——我全都告诉您老爷吧——连一块金洋也没有。虽然他有村子、花园、四座城堡和一直展延到希克洛夫为止的一大片草原领地,可是他和哥萨克一样,身上连一文钱也没有,什么都没有。现在,要不是勃勒斯劳[12]的犹太人出钱把他武装起来,那么,他就成了一个光杆,也不能出来打仗了。所以,议会里也没有他的份儿呀……”

“你在城里干了些什么?看见了我们的人没有?”

“那还用说!我们的人,那儿多得很:伊次卡、拉胡、萨穆洛、哈瓦洛赫、那个出租土地的犹太人……”

“滚他们的蛋,这些狗东西!”塔拉斯生起气来,叫道,“干吗尽拿你们犹太族来跟我蘑菇个没完!我是问你看见了我们的查波罗什人没有?”

“我们的查波罗什人我可没有看见。我只看见了安德烈老爷。”

“看见了安德烈!”布尔巴叫道,“你怎么说?你在哪儿看见了他?在地窖里?在监狱里?受到了污辱?被捆绑了起来?”

“谁敢捆绑安德烈老爷?现在他是这样一位重要的骑士……达里布格[13],乍一看我简直认不出来了!肩饰是金的,套袖是金的,护心镜是金的,帽子是金的,腰带是金的,处处都是金的,一切都是金的。正像到了春天,太阳放射着光芒,各种鸟儿在菜园里啁啾,歌唱,青草散发香味,他也正是这样浑身闪耀着金光。总督还给了他一匹顶好的马;光是这匹马就要值两百块金洋。”

布尔巴呆住了。

“他为什么穿外国服装?”

“因为质料好,所以他才穿呀……他骑马,别人也骑马,他教人家,人家也教他。真像是一位顶阔气的波兰老爷!”

“谁强迫他这么干的?”

“我没有说谁强迫过他。难道老爷不知道他是自愿投到他们那边去的?”

“谁投过去?”

“安德烈老爷呀。”

“投到哪儿去了?”

“投到他们那边去了呀,他现在已经完全是他们的人了。”

“你撒谎,臭猪!”

“我怎么会撒谎?难道我是傻瓜,敢在您面前撒谎?我连脑袋都不要了,敢撒谎?我难道不知道,一个犹太人要是胆敢在老爷面前撒谎,就要把他像条狗似的吊起来?”

“那么,依你说,他是出卖了祖国和信仰吗?”

“我没有说他出卖了什么:我只是说,他投到他们那边去了。”

“你撒谎,鬼犹太!基督教的国土上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你搞糊涂了,狗东西!”

“我要是搞糊涂了,就让青草长满在我家的门槛上!让每一个人都向我父亲的、母亲的、舅舅的、我父亲的父亲的和母亲的父亲的坟上啐唾沫!要是老爷愿意知道,我甚至还可以告诉您他为什么投到他们那边去。”

“为什么?”

“总督有一个美丽的女儿。老天爷,她长得多么美啊!”

说到这儿,犹太人叉开胳膊,挤眼咧嘴,像在尝什么滋味似的,尽可能要在自己的脸上描摹出她的美貌。

“那又怎么样呢?”

“他为她尽了一切的力,所以就投奔过去了。一个人要是被爱情缠住了,那就跟鞋底一样,你把它浸在水里,拿出来,一拗就拗弯了。”

布尔巴出神地深思起来。他想起柔弱的女人拥有多么大的权力,曾经毁灭过多少强有力的男人,从这方面看起来,安德烈的天性是容易屈服的;于是他像生了根一样,在同一个地方伫立了许久。

“听着,老爷,我要把一切都告诉老爷,”犹太人说,“我一听见人声喧嚷,看见军队开进城里去,我就随身带了一串珍珠出走,以便必要时可以卖掉它,因为城里有美女和贵妇人,这时候我就对自己说啦:既然城里有美女和贵妇人,事情就好办啦,她们即使没有吃的,珍珠可终究还是要买的。旗手的仆人刚刚把我放了,我就直奔总督府去贩卖珍珠,从鞑靼女仆的嘴里打听到了一切。‘只等把查波罗什人赶跑,马上就要举行婚礼。安德烈老爷答应要把查波罗什人赶跑。’”

“你没有当场把这鬼杂种打死吗?”布尔巴叫道。

“干吗要打死他?他是自愿投奔过去的。这样的人有什么罪过?他在那边过得好些,所以他就投奔到那边去了。”

“你看见过他本人?”

“真的,看见过他本人!这样一位威风凛凛的军人!比所有的人都漂亮。上帝祝福他,他立刻就把我认出来了;当我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立刻就对我说……”

“他说什么?”

“他说,——先把手指头摇了摇,接着就说啦:‘杨凯尔!’轮到我呢,‘安德烈老爷!’我这样回答他。‘杨凯尔!你去对父亲说,对哥哥说,对哥萨克们说,对查波罗什人说,对所有的人说,现在父亲不是我的父亲了,哥哥不是我的哥哥了,伙伴不是我的伙伴了,我要跟他们所有的人打仗。我要跟所有的人打仗!’”

“你撒谎,鬼犹大[14]!”塔拉斯大发雷霆地喊起来,“你撒谎,狗东西!连基督都被你钉上了十字架,你这被上帝诅咒的人!我要打死你,恶魔!给我滚开,要不然,马上就要你的命!”说完,塔拉斯拔出了自己的马刀。

失魂落魄的犹太人,尽他两条细而瘦的腿能够有的速度,立刻飞快地跑掉了。他头也不回,在哥萨克的军营中间还跑了许久,后来就远远地跑到一片空旷的原野上去了,虽然塔拉斯压根儿没有来追他,因为想到迁怒于人未免是不合情理的。

现在他想起昨天夜里曾看见安德烈和一个女人在军营旁边走过,他白发的头就往下垂倒了,可是他还是不相信居然会发生这种可耻的事情,他的亲生儿子会把信仰和灵魂出卖。

最后他率领自己的联队去打埋伏,和他们一起躲藏在还没有被哥萨克烧掉的唯一的一片森林后面。同时,查波罗什人,包括步兵和骑兵,经由三条大路,向三个城门进发了。支营队一队接一队拥过去,乌曼支营队、波波维切夫支营队、卡涅夫支营队、斯捷勃里基夫支营队、聂扎玛伊诺夫支营队、古尔古慈支营队、狄塔烈夫支营队、狄莫谢夫支营队。只有一个彼烈雅斯拉夫支营队没有出动。这个支营队的哥萨克们喝得沉醉不醒,就此断送了自己的生命。有的醒来时已经被擒于敌人之手,有的压根儿没有醒,糊里糊涂就消逝到潮湿的泥土里去了,队长赫里勃本人没有穿灯笼裤和外衣,就出现在波兰人的军营里。

城里的人听见了哥萨克军出动的声音。大家都拥到土城上来,于是在哥萨克们眼前就展开了一幅鲜明生动的图画:波兰勇士们一个更比一个俊美,站在土城上。插有天鹅似的白羽毛的铜盔,像太阳一般闪耀着。另外一些人戴着顶向一边斜叠的粉红色和蓝色的便帽;长褂有着向后翻起的袖子,是用金丝线缝成,或者干脆是用绦带镶边的;他们的马刀和武器镶嵌着贵重的珠宝,老爷们为这些东西付出过很大的代价,此外,还有其他各种装饰品。布庄诺夫联队的联队长戴着绣金边的红帽子,傲然地站在前面。联队长像一个庞然大物,比所有的人都高,都胖,宽大的、贵重的长褂勉勉强强裹住他的身子。在另外一边,几乎在边门附近,站着另外一个联队长,这是一个干瘦的矮个儿;但一双小而锐利的眼睛,却在浓密的眉毛下面灵活地望着,他忽东忽西迅速地走动,用细而枯瘦的手敏捷地指点着,发布着命令:可以看出,他虽然个子矮小,却很熟悉战术。离他不远,站着一个挺高挺高的旗手,他生着浓密的胡子,并且脸上似乎永远是红堂堂的。这位老爷爱好的是强烈的蜜酒和热闹的宴会。跟在他们后面的有许多各种各样的波兰绅士,有的自己花钱,有的挪用皇家财库,有的把祖先城堡中所有一切东西抵押给犹太人,借了钱来武装自己。也有不少元老院议员家中的食客,元老院议员们召他们去赴宴,以壮观瞻,他们却从桌子上和食器橱里把银杯偷走,等到当天的荣耀一过,第二天他们又坐在驭者台上,给某一位老爷赶马车了。那儿,各种各样的人全有。他们平时连一杯淡酒也喝不起,可是一到战时,大家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了。

哥萨克的队伍静悄悄地站在城墙前面。他们任何一个身上都没有黄金的装饰,只有马刀柄上和步枪上的镶嵌物才闪露一些金光。哥萨克们不喜欢在打仗时穿得富丽堂皇;他们只穿简单的锁子甲和长褂,他们的红顶黑羊皮帽子老远地就在一阵黑一阵红地闪动着了。

两个哥萨克从查波罗什人的队伍里骑马走出来:一个还非常年轻,另外一个比较老,两个人都是伶牙俐齿、动起手来也毫不示弱的哥萨克:奥赫烈姆·纳希和梅格塔·果洛柯贝简科。跟在他们后面,杰米德·波波维奇也骑马走出来了,这是一个矮胖的哥萨克,已经在谢奇待过许多年,曾参加出征亚德良诺波尔之役,一生中遭受过千辛万苦;他被火焰烧坏了,留着焦黑的脑袋和烧断的胡子跑到谢奇来。可是波波维奇重新又养胖了,耳朵后面冒出了头发,生出了浓密的树胶一般黑的胡子。波波维奇也是说刻薄话的能手。

“啊,你们全军穿起了漂亮的暖袄,我倒想知道你们打仗漂亮不漂亮?”

“这就给你们厉害瞧!”那个强壮结实的联队长在城上喊,“我要把你们全都捆起来!奴才,把步枪和马匹交出来吧。你们看见了我怎样捆你们的人没有?把查波罗什人带上城来给他们瞧瞧!”

于是有人就把绳捆索绑着的查波罗什人带上城来了。站在最前面的是支营队长赫里勃,没有穿灯笼裤和外衣,因为是在酩酊大醉时被抓到的。队长因为在自己人面前赤身裸体,睡梦中像狗似的成了俘虏,所以羞愧得无地自容,把头往下垂倒了。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全白了。

“别难过,赫里勃!我们会来救你!”哥萨克们在城下向他喊。

“别难过,朋友!”支营队长鲍罗达推喊道,“赤身露体抓到你,这不是你的过错。每一个人都会遭到灾难的;可是,不把你的裸体好好地遮盖起来,拿你来示众,这种人才叫不识羞哩!”

“你们的军队大概只会对睡着的人逞威风吧!”果洛柯贝简科望着城墙说。

“等着吧,我们要剪掉你们的额发!”人们从城上向他们喊。

“我倒想看看他们怎样剪掉我们的额发!”波波维奇骑在马上,在他们面前转过身来说。然后望着自己人,继续说下去:“对呀!也许波兰人说得对。要是让那个大肚子率领他们打仗,他们就会找到一个很好的防御物啦。”

“你为什么认为他们会找到一个很好的防御物呢?”哥萨克们说,知道波波维奇一定预备要说出什么俏皮话来了。

“那是因为全体军队都可以躲在他背后,隔着他的肚子,你随便怎么样也不能用标枪刺到人呀!”

哥萨克们大伙儿都乐了。许多人许久还摇着头,说:“波波维奇真行!他要是挖苦什么人,那可真是……”不过,到底“真是”什么,哥萨克们没有说出来。

“往后退,快从城下往后退!”团长喊道。因为波兰人仿佛再也受不住这些挖苦的话,联队长在挥手下命令了。

哥萨克们刚一让开,城上就射下来一连串的霰弹。城头上许多人奔跑着,白发苍苍的总督也骑着马出现了。城开了,军队冲出来了。最先是一队穿绣衣的骠骑兵并辔前进。跟在他们后面的是穿锁子甲的兵,然后是手持长矛的甲胄兵,再后是戴铜盔的兵,再后是一些上流绅士单独地跃马而行,每人按照自己的趣味穿着各色服装。骄傲的绅士们不愿意和别人一起编在队伍里,凡是不属于任何队伍的人,就独自一人带着自己的仆人骑着马走。然后又是队伍,他们后面是旗手;旗手后面又是队伍,那个身强力壮的联队长骑着马;而殿在全军之后的,是那个矮个子联队长骑在马上。

“别让他们列成纵队!”团长喊道,“全军一齐向他们出击!放弃其余的城门!狄塔烈夫支营队从侧面进攻!佳季基夫支营队从另外一个侧面进攻!向后方出击,库库卞科和巴雷伏达!扰乱他们,扰乱他们,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于是哥萨克们从四面八方攻上去,把他们打得首尾不能相顾,并且连自己的阵势也打乱了;甚至没有让敌人有时间开枪,立刻就用刀和长矛干了起来。大家扭作一堆,每一个人都有机会来显一下身手。杰米德·波波维奇刺死了三个兵,把两个上流绅士打下马来,说:“多么好的马啊!我早就想弄到几匹这样的马了!”他把马远远地赶到原野上去,叫站在那边的几个哥萨克截住它们。然后他又冲到人堆里去,重新找到那两个被他打下马来的绅士,打死了一个,用套索套住另外一个的脖子,把他缚在马鞍上,从那人身上取下一把附有贵重的柄的马刀,又从他的腰带上解下一个装满金币的钱袋,然后拖着他跑过整个原野。柯比塔,一个还很年轻的好哥萨克,也跟波兰军队中一个顶勇敢的人打起来了,他们厮杀了许久,终于徒手肉搏起来。哥萨克就快要制胜,已经把对方按倒在地上,用锐利的土耳其制短刀刺进他的胸膛,可是自己也没有提防背后有人暗算,立刻有一颗火热的子弹射中了他的太阳穴。打死他的是波兰绅士中最有名望的,是一个最漂亮的、出身旧王族阀阅的骑士。他像一棵秀挺的白杨,昂然骑在一匹暗褐色的马上。他已经立过无数次豪勇无双的战功。他把两个查波罗什人劈成两半;把一个好哥萨克菲约陀尔·柯尔查连人带马一起翻倒在地上,然后对马开了一枪,用长矛刺死了马后面的哥萨克;斫掉了许多人的脑袋和胳膊,又一枪打中柯比塔的太阳穴,使他倒下了。

“我真想跟这个家伙较量较量呢!”聂扎玛伊诺夫支营队的队长库库卞科喊道。他把马一夹,就直向那波兰绅士的背后飞驰过去,大喝了一声,使所有站在附近的人听到这种非人间的喊叫都吓得浑身战栗起来。波兰人想突然拨转马头,迎上前去;可是马不听他的使唤,被可怕的喊叫吓昏了,向斜刺里蹿过去,接着库库卞科就一枪打倒了他,一颗火热的子弹穿进他的肩胛骨,他从马上滚了下来。可是即使到了这当口,波兰人也还是顽强不屈,他还想给敌人一击,然而他的手没有力气了,一松手,马刀掉落在地上。库库卞科双手举起沉重的两刃刀,径直劈进那两片苍白的嘴唇中间。两刃刀打落了两只白糖般洁白的牙齿,把舌头切成两半,刀尖从咽喉骨穿通过去,一直深深地插进了土里。这样就永远把他钉在潮湿的地上了。像河边的蔓越橘般殷红的高贵的贵族的血,像泉水般向上迸溅出来,染红了他整件绣着金花的黄色战袍。库库卞科抛开了他,率领自己的聂扎玛伊诺夫支营队又杀到另外一堆人群里去了。

“哎呀,把这么贵重的一身服装原封不动地扔下了!”乌曼支营队的队长鲍罗达推离开自己的队伍,骑马走到被库库卞科杀死的那个波兰绅士躺着的地方,说:“我亲手杀死了七个波兰绅士,可还没有看见有谁穿过这样好的服装。”

于是鲍罗达推被贪欲迷惑住了:他弯下身去脱掉那人的贵重的甲胄,已经摘下了一把镶嵌着天然色宝石的土耳其制短刀,从腰带上解下装满金币的钱袋,从怀里取出一只装有精致的衬衣、贵重的银饰和小心珍藏留作纪念的少女鬈发的提包。鲍罗达推没有发觉一个红鼻子旗手从他背后偷袭过来,这个旗手曾经两次被他打下马来,并且挨了永远不会忘记的沉重的一击。这人这一次憋足了劲,抡起马刀,一下砍在他的弯倒的脖子上。贪婪不会给哥萨克带来好处:坚强的头颅不翼而飞,无头尸横卧在地上,鲜血溅满了远近的土地。严峻的哥萨克灵魂往高空飞去了,他愠怒着,抱恨着,同时奇怪这么快他就会飞离了这样壮健的身体。旗手没有来得及抓住队长的额发,把脑袋缚在马鞍上,严峻的复仇者已经飞马赶到了。

好像一只浮游在空中的鹰,拍击强有力的双翼,飞翔了几圈之后,忽然平展翅膀停留在一个地方,然后像一支箭似的扑向路旁啼啭着的鹌鹑,——塔拉斯的儿子奥斯达普便是这样突然扑向旗手,用绳索一下子套住了他的脖子。当残酷的绞索抽紧旗手的咽喉的时候,他的红脸蛋涨得更加发紫;他想拔出手枪来射击,可是痉挛地抖动着的手再也不能瞄准,子弹白白地飞到原野上去了。奥斯达普立刻从旗手的马鞍上解下他带在身边预备捆俘虏用的丝带,就用他的这根丝带捆住了他的手和脚,把丝带的一端系在马鞍上,拖着他跑过原野,同时大声招呼乌曼支营队的哥萨克们一起来向队长致最后的敬意。

乌曼人一听说他们支营队的队长鲍罗达推已经不在人世,就离开了战场,跑来收殓他的尸体;并且立刻商议选举谁当队长。终于有人说:

“还有什么可商议的呢?除了布尔巴的儿子奥斯达普,再也找不出更适当的人当咱们的队长了。不错,他比我们大伙儿都年轻,可是他的智慧并不比一个老爷爷差。”

奥斯达普脱了帽子,感谢所有的哥萨克伙伴赐给他光荣,不把年轻和见陋识浅作为托词来推卸责任,因为知道这是在战时,现在可不能有这些讲究,立刻就率领他们杀入重围,让大家知道,选举他当队长不是徒劳无益的。波兰人感觉到形势对自己太不利,就向后撤退,跑过原野去,以便在原野的另外一头再集合起来。同时,那个矮个子联队长向单独配置在城门口的四百名精锐的掩护部队一挥手,那边就向哥萨克的人堆里射过来一连串的霰弹。可是很少有人被打中:子弹都射到睁着惊奇的眼睛眺望这场战争的哥萨克军的牛群里去了。受了惊吓的牛吼叫着,转身向哥萨克军营奔去,冲坏了车辆,又踩伤了许多人。可是塔拉斯这时候率领自己的联队从埋伏的地点跳出来,大喝一声,直扑了上去。整个疯狂的牛群被叫声吓坏了,转过身来又往回奔,冲到波兰军队里去,把骑兵冲得人仰马翻,把全军扰乱了,冲散了。

“噢,谢谢你们,牛啊!”查波罗什人喊道,“你们一向协助行军,现在又来为作战效劳!”接着,他们就鼓足一股新的劲儿向敌人进攻了。

这一仗歼灭了许多敌人。许多人立下了功勋:美捷里甲、希洛、两个贝萨连科、伏符土旬科,还有不少别的人。波兰人看见事情不妙,赶紧丢掉了军旗,喊叫赶快开城。钉铁皮的城门轧拉一声打开了,一群困惫不堪满脸风尘的骑士冲了进去,像绵羊拥进羊圈一样。许多查波罗什人正想追赶上去,可是奥斯达普叫住了部下的乌曼人,说:“弟兄们,离开城墙站远一些,站远一些!挨近城墙可不行呀!”他说对了,因为城墙上的敌人把随手抓到的一切东西劈头盖脑扔下来,许多人都被打中了。这时候团长骑马走来,夸赞奥斯达普说:“这是个新队长,可是带兵打仗倒像是个老资格呢!”老布尔巴向四面张望,想看清楚新队长是哪一个,不料却看到奥斯达普骑马站在所有的乌曼人的前面,歪戴着帽子,手里拿着队长的狼牙棒。“瞧你这股子劲儿啊!”他望着儿子说;老人家开心极了,向所有的乌曼人感谢他们赐给他儿子的光荣。

哥萨克们又向后撤退,准备回到军营里去,可是波兰人穿着破烂的宽斗篷又在城头上出现了。许多贵重的长褂凝结着血迹,美观的铜盔上面积满着灰尘。

“怎么,把我们捆起来了没有啊?”查波罗什人从城下向他们喊。

“我就要给你们厉害瞧!”胖子联队长把绳索晃了几下,从城头上还是这样喊。

满脸尘土困惫不堪的战士们还是不住嘴地恫吓着,双方所有激怒的人用粗鲁的话互相辱骂着。

终于大家走散了。有的人在战争中累得精疲力尽,躺下休息了;有的人用泥土敷自己的伤口,把手帕和从敌人尸体上剥下的贵重的衣服撕破了,做成绷带。另外一些比较精神振作些的人开始收殓尸体,对他们致最后的敬意。用两刃刀和长矛掘了墓穴;用帽子和衣裾搬来泥土;恭恭敬敬地把哥萨克的尸体放下去,用新鲜的泥土埋上,不让乌鸦和鸷鹰啄食他们的眼睛。可是遇到波兰人的尸体,就把他们十来个捆成一扎,系在悍马的尾巴上,放马到原野上去,以后久久不息地在后面追赶着,鞭打马的肚子。疯狂的马奔过堑壕、丘陵,越过沟渠和溪涧,盖满血迹和尘土的波兰人的尸骸磕着地面。

然后,所有支营队的人围成一圈,坐下来吃晚饭,长久地谈论着战况和命中注定落在每一个人身上的功勋,这些事迹以后将永远被外国人和后世子孙传诵。他们许久都不肯躺下睡觉。老布尔巴比所有的人躺下得更迟,老在心里琢磨着,安德烈没有出现在敌军阵中,这到底表示什么意思。是不是犹大不好意思出马反对自己人,或者还是那个犹太人撒谎,他只是身不由己地被捉去的?可是他又想起安德烈的心非常容易被女人的话说动,于是感到了深深的悲痛,在心里发下誓愿,一定要报复这个迷惑他儿子的波兰女人。他是会实行他的誓言的:他会不顾她的美貌,揪住她浓密蓬松的发辫,拖着她跑遍整个原野,从全体哥萨克中间穿过。她那像覆盖山峰的永不消融的白雪般莹洁美丽的胸脯和双肩,会染满鲜血,沾满泥土,在地面上撞得血肉淋漓。他会把她高贵美丽的身体毁成几段。可是布尔巴不知道上帝明天将给人安排下什么命运,他开始迷糊起来,最后睡着了。

哥萨克们仍旧互相聊着天,哨兵留心四下里察看着,神志清醒,连眼睛也不合上一下,整夜站在篝火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