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城里谁都不知道有一半查波罗什人出发追鞑靼人去了。只有哨兵们从市政厅的瞭望楼上看到一部分辎重车开到森林后面去,可是他们以为哥萨克们在准备布置埋伏;法国工程师[15]也是这样想。同时,团长的话证明不是没有根据的,城里果然发生了储粮不足的恐慌。按照过去时代的习惯,军队一向是不估计他们需要多少粮食的。他们试行了一次突围,可是一半冲锋陷阵的勇将立刻被哥萨克们歼灭了,另外一半毫无所获地被赶回到城里。不过,一些犹太人却利用突围的机会,摸清了全部底细:查波罗什人出发到哪儿去了,干什么去了,由哪一些司令官率领着,出发的是哪一些支营队,人数多少,留下的还有多少,他们打算干什么,——总而言之,过了几分钟之后,城里的人把一切情况都打听清楚了。联队长们的精神振奋起来,准备决一死战。塔拉斯从城里的调动和喧声上已经看出了这一点,他敏捷地东奔西走,布置着,颁发着命令和指示,把所有的支营队编成三道阵线,辎重车堆起来做成要塞,把他们包围住,采用了这种战法,查波罗什人是可以处于不败之地的;他派两个支营队打埋伏;叫人用削尖的木桩、折断的武器、长矛的碎片把原野的一部分围起来,遇到适当的机会,就可以把敌军的骑兵队赶到那里面去。当必须做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完毕的时候,他向哥萨克们讲了话,倒不是为了鼓励和振奋他们——他知道他们本来就是精神坚定的——却只是因为他自己想把心里的话倾吐出来。
“我想跟你们谈谈,老乡们,我们的盟友之义是个什么东西。你们一定听见父亲和祖父说过,我们的国土怎样受到所有的人尊敬:希腊人早已闻知我们的大名,我们又从查尔格拉得收取过贡金,我们有华丽的城市、教堂、王侯,俄罗斯血统的王侯,咱们自己的王侯,却不是天主教邪魔外道的人。回教徒把我们所有的东西都抢走了,一切都化为乌有了。只剩下我们这些孤苦伶仃的人,我们的国家也像死了可信赖的丈夫的寡妇一样,跟我们一样地孤苦伶仃!伙伴们,我们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团结一致地握起手来了!我们的盟友之义就是建立在这上面!再没有比盟友之义更神圣的关系了!父亲爱自己的孩子,母亲爱自己的孩子,孩子爱父亲和母亲。可是,弟兄们,重要的还不在这儿,因为野兽也爱自己的孩子。可是,在精神上,而不是在血统上,牢固地结合在一起,却只有人才能够办到。别的国家也有伙伴,可是像在俄罗斯国土上所看到的这样的伙伴却不曾有过。你们许多人曾经流落在异乡;瞧吧,那儿也有人!同样是上帝创造的人,你可以跟他们谈话,像跟自己人谈话一样。可是,一谈到心坎里的话,——你就瞧吧:不,他们的确是些聪明的人,但总不像咱们的人;同样是人,但总不像咱们的人!不,弟兄们,像俄罗斯人这样地爱,不是凭理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去爱,而是凭上帝所赐予的一切,你所有的一切去爱,而是……”塔拉斯说,他挥了挥手,摇了摇白发苍苍的头,捻了捻胡子,又继续说下去,“不,谁都不能这样地爱!我知道,卑劣的风气现在在我们的国家里也盛行起来了;人们只希望有一束束的庄稼,一堆堆的干草,马群,只希望地窖里的封过瓮口的蜜酒能够保全无恙。人们竭力模仿鬼知道的伊斯兰教风俗;他们厌弃祖国的语言;不愿跟自己人说话;出卖自己的同胞,像在市场上出卖没有灵魂的家畜一样。在他们看来,一个外邦国王的宠爱比任何友爱都更珍贵,不用说是国王,就是一个用黄皮靴踢他们脸蛋的波兰大地主,只要对他们略施小惠,他们也要受宠若惊哩。可是,即使是一个最卑鄙的人,即使他卑躬屈膝,在地上打滚,浑身沾满尘土,弟兄们,他也总还有一点俄罗斯的感情。这种感情总有一天会觉醒过来,那时候他,这个不幸的人,就会两手捶胸,抓头发,高声地诅咒自己卑贱的生活,准备用痛苦去补偿可耻的行为。让大家都知道,在俄罗斯的国家里,盟友之义是个什么东西吧!如果死到临头,他们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像我们这样地死的!……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他们胆小如鼠的天性不允许他们这样去做!”
联队长这样说着,当他讲话完毕的时候,还老是摇着那为哥萨克事业操心得发了白的头。这一番话深深地打动了所有站在那儿的人,一直渗透到他们心灵的深处。队伍里一些年纪老的人把白发苍苍的头向下俯倒,一动也不动;泪珠在他们的老眼里悄悄地滚动着;他们用袖子慢慢地擦着眼泪。然后,大家好像商量好了的一样,同时都挥手,摆动着久经世故的头。显然,老塔拉斯使他们想起了一个人心头所能感到的许多最熟悉、最高贵的东西,他们或者是在痛苦、劳动、勇敢和种种生活患难中久经锻炼而变得聪明了,或者即使不理解这些东西,可是,使生育他们的老父母高兴的是,凭着年轻的珍珠般发亮的灵魂,也感觉到了许多东西。
敌军敲着鼓,吹着喇叭,已经从城里冲了出来,贵族们被无数仆人前后簇拥着,两手叉腰,策马前进。胖子联队长发出了进攻令。于是他们开始密集地向哥萨克军的阵线冲过来,瞄准着火绳枪,发出气势汹汹的呐喊声,眼睛发亮,铜盔铜甲辉耀着。哥萨克们看见他们走近了枪弹所及的距离,就一齐开起约有七拃[16]长的火绳枪来,老是放个不停。响亮的噼啪声远远地传遍周围的原野和田垄,融成一片不断的隆隆的声音,整个原野被硝烟笼罩着;可是查波罗什人还老是一个劲儿地放枪,连气也不喘一下:后排的人只管装上子弹,把枪递给前排的人,这种做法使敌人大吃了一惊,他们不明白哥萨克们怎么能够不装子弹,却老是放个不停。在包围双方军队的浓烈的硝烟里,已经看不清楚队伍中怎样一个人接着一个人倒下去阵亡;可是,波兰人感觉到子弹飞得很密,事情越来越糟糕;当他们往后撤退,想避开硝烟,看一看清楚周围的情况的时候,发觉许多人都已经不在自己的队伍里了。可是在哥萨克的一方面呢,一百个人里面也许只阵亡了两三个人。哥萨克们还是继续开枪,一分钟也不间断。连那位外国工程师也对这种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战术感到惊奇了,当场对大家说:“这群查波罗什人真是一些不怕死的好汉啊!随便什么人要在别的国家打仗,就得像这样打才对!”于是他提议立刻把大炮转向敌军的阵线。几尊铁铸的大炮张着大嘴沉重地吼叫起来;大地颤抖了,远远地发出回响,整个原野被加倍浓烈的硝烟笼罩着了。在远近城镇的广场和街道上,可以闻到火药的气味。可是,炮手们瞄准得太高,灼热的炮弹画出太高的弧线飞出去了。它们在空中发出可怕的嗖嗖声,从敌军的头上飞掠而过,远远地陷进地里,炸开一个个洞,使黑土高高地飞扬在空中。法国工程师看到这种拙劣的炮击法,急得直抓头发,于是不顾哥萨克的子弹横飞,只得亲自来调度大炮了。
塔拉斯老远就看出整个聂扎玛伊诺夫支营队和斯捷勃里基夫支营队将要遭罹不幸,就大声叫道:“快离开辎重车,大家上马!”可是,要不是奥斯达普冲到敌阵当中,哥萨克们是来不及这样做的;他夺去了六个炮手手里的引火线,不过还有四个人手里的引火线没有能够夺掉。波兰人把他赶回去了。这当口,法国工程师自己把引火线拿到手里,想去点燃一尊最大的大炮,那样的大炮是以前任何一个哥萨克都没有看见过的。它张着大嘴,显出一副狰狞可怕的样子,那儿将会带来千万人的死亡。它发出轰鸣,接着就有另外三尊也响起来了,把隆隆回响着的大地震动了四次,——它们给人带来了许多悲哀!年老的母亲,将用骨瘦如柴的双手捶打自己老朽的胸膛,为不止一个哥萨克洒下悼念的眼泪。在格鲁霍夫、聂米罗夫、车尔尼果夫和别的城市里,将遗留下不止一个寡妇。情人将每天跑到市集上去,抓住所有的过路人,辨认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睛,看他们中间有没有比一切人都更可爱的那一个人。可是,许多军队通过了城市,他们中间却永远不会有比一切人都更可爱的那一个人了。
聂扎玛伊诺夫支营队的一半人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似的,就这样消失了!累累的麦穗像纯金币似的灿然发光,却突然被一阵冰雹摧毁,——他们就是这样被糟蹋了,被杀害了。
哥萨克们是怎样生气啊!大家是怎样激动啊!支营队长库库卞科看到他那支营队的最优秀的一半人已经不活在世上,心中是怎样骚乱不安啊!他带领部下残余的聂扎玛伊诺夫人一下冲进了敌阵的中心。在怒火燃烧下,随便碰到一个什么人就像切白菜似的斫去,把许多骑兵打下马来,连人带马用长矛刺个通穿,接着又蹿到炮手们跟前,夺得了一尊大炮。他看见乌曼支营队的队长正在那边手脚不闲地忙着,斯捷潘·古斯卡已经把主炮夺过来了。他扔下这些哥萨克不管,带领自己的部下又杀进另外一处敌人密集的人堆里去了。聂扎玛伊诺夫人走过哪儿,哪儿就让开一条道路,他们转向哪儿,哪儿就清扫出一条街巷!眼看敌人的队伍稀疏起来,波兰人一排一排地倒了下去!在辎重车旁边的是伏符土旬科,在前面的是车烈维倩科,在远一些的辎重车旁边的是交格嘉连科,在他后面的是支营队长魏尔狄赫维斯特。交格嘉连科已经把两个波兰贵族挑起在长矛上,最后,又去袭击那顽强的第三个人。那是一个狡猾而又强壮的波兰人,备有华美的马具,带领着五十一个仆从。他向交格嘉连科猛扑过去,把他打倒在地上,在他头上挥动着马刀,喊道:“你们这些狗哥萨克,谁都不是我的对手!”
“对手在这儿!”莫西·希洛说,跃马向前冲过来。他是一个剽悍的哥萨克,不止一次担任过队长在海上指挥作战,遭受过种种灾难。土耳其人在特莱比仲附近捉住他们,把所有的人都当作奴隶送到大帆船上,用铁链拴住他们的手和脚,好几个星期不给他们东西吃,只给他们喝令人恶心的海水。可怜的奴隶们容忍和忍受了一切痛苦,只是为了不背弃正教的信仰。队长莫西·希洛可忍受不住了,他把神圣的教条踩在脚下,把可厌的头巾缠在罪孽深重的头上,得到土耳其将军的信任,当了船上的管事和所有奴隶的总管。可怜的奴隶们听到这个消息,感到非常悲伤,因为他们知道,如果自己人出卖了信仰,投靠了压迫者,那么在他的手下,是会比在一切别的非基督徒的手下更加悲惨和痛苦的。事实果然是这样。莫西·希洛把三个人排成一行加上了新的铁链,用粗硬的绳子把他们捆得紧紧的,一直勒得他们露出了白骨;动不动就给所有的人一阵痛打,把他们的后颈脖打个稀烂。当土耳其人高兴得到了这么一个好奴才,开怀畅饮,忘记了自己的戒条,大家喝得烂醉的时候,他拿出全部六十四把钥匙来,发给奴隶们,叫他们打开身上的锁,把铁链和手铐抛到海里,拿起马刀去杀土耳其人。这一次哥萨克们得了许多战利品,光荣地返回了故乡,多弦琴乐师们以后还长久地一直歌颂莫西·希洛的功绩。本来是要选他当团长的,可是他是一个非常古怪的人。他有时做出一些事情,连最贤智的人也想不出来,可是有时又傻到叫人难以相信。他把所有的财物都花在喝酒上面,挥霍得一干二净,欠了谢奇所有的人许多债,此外还要像小偷似的偷东西:夜间从别的支营队里把全副马具偷出来,押给酒店老板换酒喝。为了这种可耻的行径,人们把他带到市集上去,绑在柱子上,旁边放一根粗木棍,让每一个过路人都能尽自己的力气把他打一顿。可是,查波罗什人记得他从前的功绩,竟没有一个人忍心举起粗木棍打他。莫西·希洛便是这样的一个哥萨克。
“老子就要来送你的狗命!”他说,向那人猛扑过去。他们厮杀得多么凶啊!两个人的肩垫和护心镜都被打弯了。敌方的波兰人斫破了他的铠甲,刀锋直碰到他的肉体:哥萨克的衬衣染成了深红色。可是,希洛对这些毫不注意,抡起青筋突露的手臂(这条短而粗的手臂有千钧之力),出其不意地给了他当头一击。铜盔飞出去了,波兰人摇晃了一下,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希洛跑上去往那栽倒的人身上前后左右一阵乱斫。哥萨克,你别杀敌人,最好转过身来!哥萨克没有转身,被杀害者的仆人立刻用一把小刀刺进了他的颈脖。希洛回过身来,正待抓住那个大胆的家伙,可是他已经消失在硝烟里了。四面八方响起了火绳枪的砰砰声。希洛踉跄了几步,感觉到自己的伤是致命的。他倒在地上,一只手抚着伤口,回过头来对伙伴们说:“别了,弟兄们,伙伴们!愿正教的俄罗斯万世永存,保持永久的荣誉!”接着闭上了他虚弱的眼睛,哥萨克的灵魂就从倔强的肉体里飞出去了。可是那边,查陀罗日尼已经带领部下跃马赶到了,支营队长魏尔狄赫维斯特突破了敌军的重围,巴拉班也向前挺进了。
“怎么样,老乡们?”塔拉斯和几个支营队长打着招呼,说,“火药筒里还有火药吗?哥萨克的力量没有衰退吗?哥萨克们还没有泄气吗?”
“火药筒里还有火药,老爹。哥萨克的力量还没有衰退!哥萨克们还没有泄气!”
哥萨克们奋勇冲上去把敌军阵线完全打乱了。矮个子联队长打鼓发出集合号令,吩咐揭起八面彩色的旌旗,把远远散布在整个原野上的部下集合起来。所有的波兰人都奔到旌旗下面来;可是,他们还没有排成阵势,支营队长库库卞科就带领部下的聂扎玛伊诺夫人重新又杀进敌阵,直往大肚子联队长身上扑上去。那联队长抵挡不住,拨转马头,放开四蹄奔驰起来;库库卞科远远地一直追过整个原野,不让他和队伍会合在一起。斯捷潘·古斯卡从侧翼的支营队看到了这情况,手里拿着套索,把头俯伏在马颈上,飞快地向他扑过去,觑准机会,一下子把套索抛在他的脖子上。联队长涨红了脸,双手抓住绳子,拼命想拉断它,可是架不住对方使劲一刺,致命的长枪已经贯通了他的肚子。他被钉在地上,就那样一直留在那儿了。可是古斯卡也没有能幸免于难!哥萨克们刚一回过头来,就只见斯捷潘·古斯卡已经被挑起在四支长矛上了。可怜的人只来得及说出这么一句话:“但愿杀尽敌人,俄罗斯国土年年欢庆!”说完,就断了气。
哥萨克们回头一瞧,那边,哥萨克美捷里甲从侧翼冲了过来,给波兰人饱以老拳,把他们一个个打得人仰马翻;队长聂维雷奇基带领自己的部下从另一侧翼杀奔过来;在辎重车旁边,查克鲁狄古巴和一个敌人打着转厮杀;在再远一些的辎重车旁边,第三个贝萨连科[17]已经把一大群敌人逐退了;在别的辎重车旁边,有人就在车上动手打起来。
“怎么样,老乡们?”塔拉斯联队长骑马走过大家面前,打着招呼,“火药筒里还有火药吗?哥萨克的力量还坚强吗?哥萨克们还没有泄气吗?”
“火药筒里还有火药,老爹;哥萨克的力量还很坚强;哥萨克们还没有泄气!”
可是,说时迟,那时快,鲍夫久格从辎重车上摔下来了。一颗子弹正射中他的心窝,老头儿迸出最后的一口气,说:“我不惋惜离开这个世界。愿上帝赐给每一个人这样的结局!让俄罗斯扬名千古吧!”接着,鲍夫久格的灵魂就飞向天上,去告诉早已逝去的老人们,人们在俄罗斯国土上怎样善于打仗,更令人欣慰的是,怎样善于为神圣的信仰战死。
隔了不多一会儿,支营队长巴拉班也栽倒在地上了。他受了三种致命的重伤:长矛、子弹和沉重的两刃刀。他是最勇敢的哥萨克中的一人;他曾充当队长,在海上的远征中建立了许多功勋,其中最出色的一次是对阿纳托里亚沿岸进行袭击。他们那一次抢走了许多金币,贵重的土耳其呢绒、绸缎和种种装饰品,可是归途中却遭遇了灾难:这些可爱的人陷入土耳其人的弹雨中了。敌船对他们一开火,一半舢板船被打得直打旋旋,翻倒了,不止一个人淹没在水里,可是系结在两边舷上的芦苇使这些舢板船终能免于完全沉没。巴拉班把船尽快地划出去,一直向太阳照耀的地方划去,这样就使土耳其的兵船看不见他们了。后来他们整夜用勺子和帽子舀船里的水,修补被子弹打穿的地方;把哥萨克的裤子撕破了做帆篷,好容易才逃过了速度最快的土耳其兵船。他们不但安然无恙地回到了谢奇,并且还给基辅美席戈尔斯基修道院的院主带来一袭绣金的法衣,给设立在查波罗什地区的圣母教堂带来一套纯银的圣像衣饰。后来,多弦琴乐师们还长久地歌颂哥萨克们的战功哩。他现在感觉到临终时的痛苦,沉倒头,低声地说:“我认为,弟兄们,我死得很痛快:斫死了七个,用长矛刺穿了九个。马蹄踩死了许多人,我也记不清用枪弹打死了多少人。愿俄罗斯永远繁荣强盛!……”说完,他的灵魂就飞走了。
哥萨克们,哥萨克们!别交出你们军队中这朵最高贵的花朵吧!库库卞科已经被包围住了,整个聂扎玛伊诺夫支营队只剩下七个人,就连这七个人也是在勉强地抵御着,只有招架之力了;队长的衣服已经染满了鲜血。塔拉斯发觉他处于危急之中,赶快跑来救助。可是,哥萨克们赶来得太迟了:在还没有打退包围他的敌人之前,长矛已经穿通了他的心窝。他颓然滑落在搂抱他的哥萨克们的臂弯里,青春的血像溪流似的冒出来,好像一个粗心大意的仆人用玻璃器皿从地窖里盛了珍贵的美酒出来,不留神在门口跌了一跤,把贵重的瓶子砸得粉碎,美酒流遍了地上,主人三脚两步跑来,急得直抓头发,他是为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辰把这酒珍藏起来的,预备有一天,如果上帝让他能在暮年跟青年时代的伙伴会面,他们就可以在一起喝酒聊天,回忆过去的日子,以前可不像现在,那时候寻欢作乐是更带劲儿的……库库卞科扫视了一下周围,说:“谢谢上帝,让我死在你们面前,伙伴们!愿我们的后代比我们生活得更好,基督所爱的俄罗斯万世永存!”于是年轻的灵魂飞出去了。天使们把他抱在手里,把他带到天上。他在那边将生活得很幸福。“库库卞科,坐在我的右边!”基督会对他说,“你没有背弃盟友之义,没有干过卑劣的事情,没有使人陷于不幸,你保存了、捍卫了我的教堂。”库库卞科的死使大家都觉得很悲伤。哥萨克的队伍已经变得非常疏落,许许多多勇敢的人都已经阵亡;可是,哥萨克们还是继续坚持,奋勇杀敌。
“怎么样,老乡们?”塔拉斯跟残留下来的支营队战士们打着招呼,“火药筒里还有火药吗?马刀没有钝吗?哥萨克的力量没有疲乏吗?哥萨克们没有泄气吗?”
“火药还够用,老爹!马刀还听使唤;哥萨克的力量没有疲乏;哥萨克们还没有泄气!”
于是哥萨克们又向前挺进了,仿佛压根儿没有遭受什么损失似的。只剩下三个支营队长还活着。到处血流成河;哥萨克们和敌人的尸体高高地堆成了桥。塔拉斯抬头望天,只见有一群白隼在天空里展翅飞翔。唉,它们可以大嚼一顿了!那边,敌人把美捷里甲挑起在长矛的尖头上。第二个贝萨连科的脑袋滚落了,还在翻着白眼。被斫成四段的奥赫利姆·古斯卡土崩瓦解了,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喂!”塔拉斯说,挥动着手帕。奥斯达普懂得这个信号的意思,从埋伏的地点跳出来,奋勇地去攻打那些骑兵。波兰人抵挡不住勇猛的攻击,败下阵去,奥斯达普乘胜追击,把他们一直赶到地上插有木桩和折断的长矛的那个地方。马匹纷纷颠踬着倒下,波兰人从马头上翻过去,栽倒了。这时候,站在辎重车后面最后一排的柯尔松人,看到敌人已经走进枪弹可以射达的距离,蓦地开起火绳枪来。所有的波兰人乱作一团,张皇不知所措,哥萨克们精神振奋起来了。“我们胜利了!”四面八方传出了查波罗什人的呼声,喇叭吹响,胜利的军旗随风飘扬。被击溃的波兰人到处奔窜,躲藏起来。“嗐,不行呀,这还不见得是完全的胜利呢!”塔拉斯望着城墙说,果然被他说对了。
城门开了,一队骠骑兵从里面飞出来,这是所有的骑兵联队中的精华。全体骑士胯下都是同样的喀尔巴阡产的褐色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比所有的人更加机灵、更加俊美的勇士。乌黑的头发从他的铜盔下面垂下来;缚在手臂上的绝世美女所刺绣的贵重的围巾飘卷着。当塔拉斯看到这是安德烈的时候,他茫无所措了。可是在这当口,安德烈被战争的激情和烈焰包围着,渴望要报答缚在手臂上的礼物,好像一群猎犬中一条最美丽、最敏捷、最年轻的细腿狗一样,飞快地奔向前去。有经验的猎人一发出声音催它往前,它就脚不点地,在空中划出一条直线,整个身体斜向一边,一直往前蹿去,扒开积雪,在狂奔的热情中有十来次赶过了被追逐的兔子。老塔拉斯停下来,看他怎样给自己杀开一条血路,左冲右闯,乱杀一阵。塔拉斯再也忍不住了,喊道:“怎么着?……打自己人?……鬼杂种,你敢打自己人?……”可是,安德烈却辨别不出站在面前的是谁,是自己人还是别的什么人:他一点也看不见。他看见的是鬈发,鬈发,长长的、长长的鬈发,河边的天鹅一般洁白的胸脯,雪一般莹洁的颈脖、双肩和专为供人疯狂地接吻而创造的一切。
“喂,小伙子们!你们只要给我把他诱进森林里去,只要给我把他诱进去!”塔拉斯喊道。立刻就有三十个矫健的哥萨克自告奋勇去引诱他。他们戴正头上的高耸的帽子,立刻骑马奔过去拦击那些骠骑兵。他们从侧翼袭击敌军的前锋,狠狠地打击他们,切断他们和后续部队的联络,然后分兵各个击破,同时果洛柯贝简科照准安德烈背上用刀背给了轻轻的一击,大伙儿立刻拨转马头,一溜烟地溜掉了。安德烈是多么激怒啊!青春的血液怎样在他血管里奔涌着啊!他用锋利的马刺把马一夹,用全副速度往那些哥萨克背后追上去,也不掉头回顾一下,不知道后面跟得上他的只有二十个人。这时候,哥萨克们飞驰着,一直踅入森林里去了。安德烈拍马赶来,差一点就要赶上果洛柯贝简科,忽然谁的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马缰绳。安德烈回头一看:站在他面前的是塔拉斯!他浑身战栗着,忽然脸色变成惨白……
他像是一个小学生,不留神惹怒了一个同学,被同学用戒尺在额上打了一下,他像一团烈火似的发作起来,疯狂地从凳子上跳过去,追赶那个惊骇万状的同学,要把他撕成碎块才痛快,却不料老师忽然走进教室里来,撞了个满怀:刹那间疯狂的冲动平息了,徒劳无益的愤怒也消失了。安德烈和这小学生一样,刹那间怒火也消失了,仿佛从来不曾发作过一样。他在自己面前只看见一个年老的父亲。
“好呀,现在咱们该怎么办?”塔拉斯说,直对他的眼睛望着。
可是,安德烈一句话也回答不出,只是站着,眼睛望着地上。
“怎么样,儿子,你那波兰主子给你便宜占了没有?”
安德烈没有回答。
“你就这样甘心出卖?出卖信仰?出卖自己人?站住,滚下马来!”
他像小孩一般恭顺地从马上滚下来,半死不活地站在塔拉斯面前。
“站住,不许动!我生了你,我也要打死你!”塔拉斯说,往后倒退一步,从肩上取下枪来。
安德烈惨白得像一块布帛一样,可以看到,他的嘴唇轻轻地抖动着,他在呼唤谁的名字;但这不是祖国或者母亲或者哥哥的名字,——这是一个美丽的波兰女子的名字。塔拉斯开枪了。
像是被镰刀刈割的谷穗,又像是心窝被致命的铁刃刺了一下的羔羊,他垂倒了头,终于一句话也没有说,滚倒在草地上了。
杀死儿子的人站在那儿,长久地凝视着停止呼吸的尸体。他即使死了也还是漂亮的:不久以前还充满着力量,并且对于女人具有不可遏制的魅力的他那张英俊的脸,直到现在还是呈现出动人的美丽;乌黑的眉毛像丧服上的黑天鹅绒似的,衬托着他惨白的面容。
“他凭哪一点不会是一个哥萨克呢?”塔拉斯说,“高高的身体,乌黑的眉毛,脸像贵族,打起仗来有万夫不当之勇!他完了,毫不光彩地完了,像一条下贱的狗一样!”
“爹,你干了什么事情呀?是你打死他的吗?”这时候奥斯达普骑马跑过来说。
塔拉斯摇了摇头。
奥斯达普仔细凝视死者的眼睛。他觉得弟弟怪可怜,就说:
“爹,咱们把他体体面面盛殓起来吧,别让敌人侮辱他,别让凶猛的禽鸟撕裂他的身体。”
“我们不埋他,别人也会来埋他的!”塔拉斯说,“会有女人来哭悼他,安慰他!”
他想了一两分钟,琢磨是扔下他不管,让贪得无厌的野狼啃食他呢,还是怜惜他骑士式的勇武气概,只要有这种气概,一个勇敢的人总应该英雄惜英雄,对他加以尊敬。正在这当口,却看见果洛柯贝简科骑马向他跑来了:
“糟啦,联队长,波兰人增强了,生力军来支援他们了!……”
果洛柯贝简科还没有说完,伏符土旬科又飞马赶到:
“糟啦,联队长,生力军又拥到了……”
伏符土旬科还没有说完,贝萨连科连马也没有骑,徒步奔来了:
“你在哪儿哪,老爹?哥萨克们正在找你。支营队长聂维雷奇基阵亡了,查陀罗日尼阵亡了,车烈维倩科阵亡了。可是,哥萨克还是继续抵抗,不见你一面不愿意死去;希望你在他们死前的一刻能去看一看他们。”
“上马,奥斯达普!”塔拉斯说,风驰电掣般拍马赶去,为了能再见到哥萨克们,能再看他们一眼,让他们能在临终之前见着自己的联队长。
可是,他们还没有跑出森林,敌军已经从四面八方把森林包围起来,在树木之间到处都可以发现手持马刀和长矛的骑兵。“奥斯达普!……奥斯达普,别后退!……”塔拉斯喊道,他自己拔刀出鞘,不管碰到什么人,只顾一个劲儿地斫上去。忽然有六个人向奥斯达普猛扑过来,可是,显然他们来的不是吉利的时辰:一个人的脑袋不翼而飞;第二个人往后倒退几步,翻倒了;第三个人肋骨上挨了一长矛;第四个人最勇敢,他一低头,让过了飞来的子弹,火热的子弹打中了马的胸脯,——疯狂的马前蹄直立起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上,把骑兵压死在下面了。“打得好,儿子!……打得好,奥斯达普!……”塔拉斯喊道,“我跟在你后面呢!……”一边喊,一边不断地击退着袭来的敌人。塔拉斯斫着,杀着,对准一个个敌人的头上打过去,眼睛却总是望着前面的奥斯达普,只见至少有八个敌人跟奥斯达普扭作一团,打起来了。“奥斯达普!……奥斯达普,别后退!……”可是,敌人已经把奥斯达普打败了;一个人把套索抛在他的脖子上,把奥斯达普捆起来,带走了。“唉,奥斯达普,奥斯达普!……”塔拉斯喊道,向他那边冲过去,像切白菜似的,把迎上来的和胆敢阻拦的人杀了个落花流水。“唉,奥斯达普,奥斯达普!……”可是,就在这一刹那,一块沉重的大石头似的东西把他压倒了。一切都在他眼前旋转和翻腾起来。顷刻间,人头呀,长矛呀,硝烟呀,火光呀,带叶子的树枝呀,这一切都混成一堆,在他面前闪亮,照耀着他的眼睛。于是他像一棵被伐断的橡树一样,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一层迷雾遮住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