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瓦大街

至少在彼得堡,没有东西比涅瓦大街更好的了;对于它说来,涅瓦大街包括尽了一切。这条街上还有什么东西不起眼的呢——可以称得是首都之花!我知道,它那些穷苦的和做官的居民没有一个人肯拿涅瓦大街去调换世上的任何财宝。不但拥有二十五岁青春、美髯和缝得极漂亮的大礼服的人,甚至就是下巴颏长出白毛,脑袋光滑得像银盆一样的人,都对涅瓦大街神魂颠倒。至于淑女们!——啊,淑女们就更是喜爱涅瓦大街了。哪一个人会不喜爱它呢?只要一走进涅瓦大街,你就感觉到完全被一种游荡的气氛包围住。任凭你再有多么重要的急事,可是一踏上这条街,你就准会把一切事情都抛到九霄云外去。这是唯一的一个地方,人们不是因为必要才上这儿来,不是实利和吞没整个彼得堡的商业利欲把他们赶到这儿来的。在涅瓦大街遇到的人,仿佛比在海洋街、豌豆街、打铁街、小市民街和其他的街上遇到的人更不自私些,在那些地方,吝啬、贪欲和实利刻画在步行的以及坐着轿车和弹簧座马车飞驰的人们的脸上。涅瓦大街是彼得堡的一个交通枢纽。彼得堡或维堡区的居民,凡是好几年没有去拜访住在沙滩或莫斯科关卡的朋友的,尽管可以放心,一定会在这儿碰见他们。随便什么人名通讯录和问讯处都不能像涅瓦大街传递这样正确的消息。万能的涅瓦大街!这是绝少散步之处的彼得堡的唯一解闷的地方!人行道打扫得多么干净,天啊,有多少双脚在上面留下了印迹!退伍兵好像要把花岗石踩烂似的笨重而肮脏的长统靴,脑袋转向商店辉煌的橱窗像向日葵转向太阳似的年轻太太精致的、轻得像烟一般的鞋子,前途充满希望的准尉在地上划出鲜明痕迹的铿锵作响的佩刀,——这一切,都在它上面宣泄了强大的力或柔弱的力。仅仅在一天中间,海市蜃楼在这儿变幻得多么迅速!仅仅在一昼夜之间,它经历了多么大的变化!我们先从清晨说起吧,那时整个彼得堡飘荡着热烘烘的刚烤好的面包的香味,穿着破烂衣衫和旧斗篷的老婆婆们奔向教堂,奔向同情的过路人去乞讨施舍。那时的涅瓦大街是空洞洞的:身体结实的掌柜和他们的大伙计都还穿着荷兰衬衫睡觉,或者用肥皂涂抹他们高贵的脸颊,喝着咖啡;乞丐们聚集在点心铺门口,睡眼惺忪的学徒昨天托着可可茶像苍蝇似的满屋子乱飞,现在不打领结,手里拿着扫帚,踱出来布施给他们发硬的糕饼和剩肴残饭。有事的人在街上走着:有时走过一些干活儿去的俄国庄稼汉,穿着沾满石灰的长统靴,即使以清洁驰名的叶卡捷林娜运河也没法把它们洗干净。照例淑女们是不好意思在这时候出门的,因为俄国人喜欢说些粗野刺耳的话,她们就是在戏园子里也不会听到。有时一个睡眼惺忪的官吏腋下夹着皮包走过,如果他需要经过涅瓦大街上衙门去的话。可以确定地说,在这时候,就是说,在十二点钟以前,涅瓦大街对于任何人都不是目的,却只是手段罢了:它渐渐地挤满了一些人,他们各有自己的职务、自己的关怀、自己的烦闷,但他们压根儿没有想到这条街。俄国庄稼汉谈说着十戈比银币或者七枚半戈比铜币,老大爷和老大娘们挥舞着手,或者自言自语着,有时做出惊人的手势,可是没有一个人去听他们,笑他们,除非只有穿着条纹麻布长袍,手持空酒瓶或者缝好的靴子,像一阵闪电似的奔过涅瓦大街的孩子们。在这时候,不管你再穿得随便些,甚至不戴礼帽而在脑瓜上扣一顶没有边的便帽,硬领高高地耸出在你的蝴蝶领结上面,——谁都不会注意到这些的。

到了十二点钟,各种国籍的家庭教师带领他们扎着细麻布硬领的学生涌进了涅瓦大街。英国的琼斯们和法国的柯克们[1]跟托付在他们亲如父母一样的照顾下的学生挽着手同行,谆谆地教导他们,商店挂着招牌是为了让人知道店里有些什么货色。女教师们,苍白的密斯[2]和玫瑰色的斯拉夫女郎,威严地走在轻快的、活泼的女孩子们后面,叫她们把肩膀抬高一些,挺起胸来;总之,这时候的涅瓦大街是一条教育味道的涅瓦大街。可是在靠近两点钟的时候,家庭教师、老师和孩子们就越来越少了:他们终于被温文优雅的父亲们排挤了出去,这些人跟他们珠光宝气的、花花绿绿的、神经衰弱的女伴们挽着手在这一带徜徉漫步。慢慢地,许多刚做完十分重要的家务的人参加到这一群里来了,有的刚同自己的医生谈过天气和鼻子上长出来的一粒小疙瘩,有的关心着马和自己很有天分的孩子的健康,有的读了广告和报上关于来往人物的重要报道,有的刚喝过了咖啡和茶;此外,还有一些凭着令人钦羡的命运赢得办理特别事务的重要职位的人。混到这一群里来的,还有一些在外交部做官,职务和习惯都显得超群出众的人。老天爷,多么令人惊叹的官职和职位啊!它们是怎样慰娱和升华人的心灵啊!可惜我不做官,没有福气领教上司老爷待人接物的这一份体己劲儿。凡是你在涅瓦大街遇见的一切,都是彬彬有礼的:绅士们穿着长长的大礼服,双手插在口袋里,淑女们穿着粉红色的、白色的和浅蓝色的长裾缎外衣,戴着小巧玲珑的帽子。你在这儿可以遇见以卓然不凡、令人惊奇的技巧从领结下面挤出来的独一无二的络腮胡子,天鹅绒般的、缎子般的、黑得像貂和炭似的,但是可惜,只有外交部的官员才有的络腮胡子。在别的衙门里办事的人,老天爷不肯赏赐他们黑色络腮胡子,最使他们不乐意的是他们必须长着棕黄色的。你在这儿可以遇见笔墨不能形容,画笔不能描摹的美丽的短髭;半世精力花费在上面的短髭,——日日夜夜长时期担忧照顾的对象;这是洒满销魂荡魄的香水和香料,涂抹各式各样最名贵最稀有的香油的短髭,夜晚用薄犊皮纸卷起来的短髭,主人无比喜爱,过路人眼红羡慕的短髭。女人们会在两天内爱不忍释的千百种绚烂轻飘的帽子、衣裳、头巾,使涅瓦大街上的行人眼睛发花。好像是一片蝴蝶的海蓦地从花丛中飞起来,在雄性的黑甲虫上面像灿烂的云彩似的骚动着。你在这儿可以遇见从来不曾梦见过的腰身:不比瓶颈粗一些的纤巧而窄细的腰身,你看见了准会远远地躲到一边去,恐怕一不小心,粗鲁的胳膊肘把它碰了;你的心充满着懦怯和恐惧,害怕一口气会吹断了大自然和艺术的美妙的作品。并且,你在涅瓦大街可以遇见什么样的女衣袖子啊!哎呀,别提多么美啦!它们有点儿像两只氢气球,淑女们要是没有绅士们搀扶着的话,就会飞到半空中去;因为把淑女举到半空中,正像把盛满香槟酒的酒杯举到口边是同样容易而愉快的。无论在别的什么地方,两个人相遇时决不会像在涅瓦大街这样大方而从容地寒暄行礼。你在这儿可以遇见举世无双的微笑,精巧绝伦的微笑,一种笑使你迷醉得骨酥肉麻,另一种笑叫你自惭形秽,低下头去,又有一种笑叫你觉得比海军部大厦的尖塔还高,踌躇满志起来。你在这儿可以遇见人们气宇轩昂、派头十足地倾谈音乐会或者天气。你在这儿可以遇见千奇百怪、不可思议的人和事。老天爷!在涅瓦大街上可以遇见多少古怪的人物啊!有许多人,见到了你,准要注视你的靴子,当你走过去的时候,他们就回过头来,注视你的后襟。我到现在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起初以为他们是鞋匠,然而事实不然:他们大部分都是在衙门里办事的,许多人擅长拟办从一个衙门送到另外一个衙门去的来往公文;还有一些人爱好散步,坐在点心铺里读报纸,总之,他们大部分都是衣冠楚楚的上流士绅。在正午两点到三点之间可以称为涅瓦大街活动焦点的这一段幸福的时间中,人间一切优美的作品在这儿举行着盛大的展览会。一个人夸耀有上等海獭皮领子的风度翩翩的大礼服,第二个人夸耀美丽的希腊式的鼻子,第三个人夸耀卓越无比的络腮胡子,第四个人夸耀一双勾魂的眼睛和美丽的女帽,第五个人在优美的小指头上戴着嵌有压邪符咒的宝石戒指,第六个人夸耀穿着迷人的鞋子的纤足,第七个人夸耀叹为观止的领结,第八个人夸耀令人迷醉的短髭。可是一过三点钟,展览会就结束了,人迹稀少了起来……在三点钟的时候,发生了新的变化。春天蓦地降临了涅瓦大街:整条街上挤满了穿绿制服的官员们。饥饿的九等文官、七等文官和其他的文官们尽量地加快脚步往前赶路。年轻的十四等文官、十二等文官和十等文官还想抓紧时间多在涅瓦大街上溜达一下,装出一副神气,好像他们压根儿没有在衙门里坐过六个钟头似的。可是,上了岁数的十等文官、九等文官和七等文官们急急忙忙地走过去,低着头;他们没有闲心思细看过路人;他们还没有完全摆脱掉自己的挂虑;他们脑袋里乱糟糟的,塞满一大堆开了头而尚未办理完毕的案卷;他们有很久的时间看不见招牌,却只看到公文箱或者处长的团团的面孔。

过了四点钟,涅瓦大街又变得空洞洞的了,街上几乎很难碰到一个官。一个女裁缝走出店门,捧着一只匣子穿过涅瓦大街;股长的一个多情的弃妇,穿着粗毛布外套,沦落在街头;一个不怜惜时光的外乡来的怪人;一个拿着手提包和书本的瘦长的英国女人;一个俄国工人,穿着短得盖不住腰眼的老棉袄,有一缕疏朗的胡子,一生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当他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走过的时候,背脊呀,手呀,脚呀,头呀,各部分都会哆嗦起来;有时候,是一个矮小的手艺匠;此外,你在涅瓦大街再不会碰见别的人了。

可是,只要等到苍茫的暮色笼罩着房屋和街道,守夜人披着遮风的席子爬到梯子上去点亮街灯,商店的矮窗子里露出白天不敢露面的铜版画的时候,涅瓦大街就又活跃起来,开始颤动了。灯火给一切东西笼罩上美妙诱人光彩的那种神秘的时刻就来临了。你会遇见许多穿着暖和的大礼服和外套的年轻人,大部分都是单身汉。你在这时候会感觉到一种目的,或者宁可说是类似目的的东西,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大家的脚步加快了,变得零乱起来。颀长的影子在墙头和街心闪动,几乎要投射到警察桥的桥头。年轻的十四等文官、十二等文官和十等文官们溜达了很久;但年老的十四等文官、九等文官和七等文官们大都待在家里,因为他们都已娶了老婆,或者因为家里的德国女厨子给他们烧了可口的菜肴。你在这儿可以遇见两点钟的时候道貌岸然地在涅瓦大街上散步的那些可敬的老头儿们。你看见他们现在也像年轻的十四等文官一样地奔跑着,打算从帽檐底下偷窥前面走着的一位淑女,她涂脂抹粉的厚嘴唇和脸蛋儿早就把散步的人招惹得一个个直眉瞪眼的,特别是那些掌柜的、工人、穿着德国制的大礼服成群结队挎着胳膊散步的商人们。

“喂!”庇罗果夫中尉这时候拉住一个跟他一块走的、穿燕尾服和斗篷的年轻人,喊道,“瞧见了没有?”

“瞧见了,真美,活像是彼鲁吉诺[3]画的毕安卡。”

“你说的是哪一个?”

“她呀,就是那一个黑头发的。一双多么美丽的眼睛啊!老天爷,多么美丽的眼睛!身段、线条、脸的轮廓——都美极了!”

“我跟你讲的是那个浅黄头发的女人,就是跟在她后面走到那一边去的那一个。你要是看中了那个黑头发的,为什么不钉上去呢?”

“这怎么行!”穿燕尾服的年轻人涨红了脸喊,“你把她错当成傍晚在涅瓦大街卖单的女人了;看样子她准是一位名门闺秀哪!”他叹了口气继续说:“她穿的那件斗篷少说也得值八十卢布!”

“傻瓜!”庇罗果夫喊着,把他使劲往飘扬着鲜艳的斗篷的那一边推过去:“去呀,笨蛋,再不去就要错过了!我去钉那个浅黄头发的。”

两个朋友分了手。

“你们的底细我全都清楚。”庇罗果夫心里想,浮起自满自足的笑,深信没有一个女人逃得过他的手掌。

那个穿燕尾服和斗篷的年轻人跨着羞怯而战栗的步子,直向远远地飘荡着绚烂的斗篷的那一边走去,靠近街灯时,斗篷闪出鲜艳的光辉,离开时,刹那间又被黑影吞没了。他心里直扑腾,于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子。他不敢妄想那个飞往远方去的美人儿会对他垂加青睐,庇罗果夫中尉暗示过的那种非分之想,他就更是不敢僭望;可是他只想看一看那幢房子,要知道这位艳绝人寰的天仙住在什么地方,她看来一定是从天上降落到涅瓦大街,并且一定会飞往不可知的地方去的。他飞快地跑着,不时把长着灰色络腮胡子的体面的先生们从人行道上挤下来。这年轻人属于我们国内一个非常古怪的阶级,要说他是彼得堡的市民,那就如同说我们梦中见到的人物属于现实世界一样。在这个触目尽是官吏、商人或者德国工匠的城市里,这个独特的阶层是很不平常的。他是一个画家。这不是一个奇怪的现象么?一个彼得堡的画家!积雪之国的画家,住有芬兰人的国土的画家!——在那儿,一切都潮湿、平坦、单调、苍白、灰色、雾气沉沉。这些画家完全不像傲慢而热情如同意大利天空一样的意大利画家;相反的,他们大部分都是些善良的、温柔的人,害羞、乐天、悄悄地爱好着自己的艺术,喜欢跟二三友人在斗室里品茶,谦和地谈论心爱的话题,不过问其他事情。他常常把一个老丐婆叫到家里来,让她坐上整整六小时,为的是要把她寒酸的、冷淡无情的面孔移植到画布上。他描画堆满各种零七八碎的画具的房间的景色:由于时光和尘埃而染成咖啡色的石膏手脚、折断的画架、翻倒的调色板、弹吉他的友人、涂满颜料的墙以及外面闪现着白茫茫的涅瓦河和穿红衬衫的穷苦渔夫们的敞开的窗户。他们笔下画出的一切,几乎总是带着灰沉沉的、浑浊的色彩——这是北国的不可磨灭的烙印。话虽如此,他们却兴高采烈地干着自己的工作。他们常常怀抱着真才实学,只要一阵意大利的新鲜的风吹到他们身上,才能就会自由、广阔而光辉地发展起来,像从房间里搬到清新的空气中来的花草一样。他们往往是很胆怯的;看见了勋章和厚的肩章就着了慌,不由自主地要把作品减价贱卖。他们有时也爱打扮打扮,可是打扮起来,总显得不顺眼,倒像是打了个补丁似的。你有时看见他们在漂亮的燕尾服上披一件污迹狼藉的斗篷,在贵重的天鹅绒背心外面罩一件沾满颜料的大礼服。同样地,你有时也会看见在他们没有画完的风景画上画着一个倒立着的仙女,因为一时找不到别的地方,就在从前兴致勃勃地画过的一幅作品的脏污背景上勾勒了这个形象。他从来不直望你的眼睛;如果要看你,那么总是恍惚蒙眬地看一眼;他不用观察家鹰一般的眼睛或者骑兵军官隼一般的眸子来刺穿你。这是因为他在同时看到你的脸和放在他房间里的赫拉克勒斯[4]石膏像的脸的缘故;或者是因为他眼前浮动着他正想动笔的一幅图画的缘故。因此,他常常答非所问,有时甚至语无伦次,再加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东西,就更是增加了他的懦怯。我们写的这个年轻人,画家庇斯卡辽夫,就正是属于这一类型,怕羞、胆怯,可是心里埋藏着感情的火花,随便什么时候都会勃发成熊熊的火焰。他神秘地震颤着,紧跟着他惊为天仙的那个人物走去,奇怪自己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强烈地吸引住他的眼睛、思想与感情的陌生女人,忽然回过头来瞟了他一眼。天啊,多么美的脸蛋儿呀!白得耀眼的迷人的前额覆盖着玛瑙般美丽的头发。奇妙的鬈发卷成一圈一圈的,有一缕从帽子边上挂下来,碰着了在夜寒中染着轻微的、新鲜的红晕的脸颊。嘴唇闭锁在层层迷人的幻梦中。一切儿时回忆的残痕,一切在明亮的圣灯前面带来幻想和恬静的灵感的东西,——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凝聚、汇合、反映在她柔和的嘴唇上。她看了庇斯卡辽夫一眼,被她这一瞧,他的心房跳动了起来;她严厉地看了他一眼,看见有人厚颜无耻地在后面追逐,愤怒之情闪过她的脸上;可是在这张美丽的脸上,即使怨愤也是令人销魂的。他被羞辱和怯懦压倒了,低下眼睛,停了下来;可是,怎么能够连她要去歇脚的神庙都还不知道,就把仙女轻轻地放过呢?这样的念头烦扰着年轻的梦想家,于是他又决心继续追逐了。可是为了避免人的耳目,他离开得远些,茫然地看着两边,眺望着招牌,同时却把陌生女人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来往的行人稀少了,街上静寂无声;美人儿回头顾盼了一下,他仿佛觉得她嘴唇上闪过了一丝微笑。他浑身直打哆嗦,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这是街灯用虚幻的光在她脸上描画了近似微笑的线条;不,这是他的幻想在嘲笑他自己!可是,他呼吸急促,他整个儿陷入一阵不可捉摸的战栗,他的全部感情燃烧起来,眼前的一切笼罩在雾霭里。人行道在他脚下飞驰,驾着连蹿带跑的骏马的轿车仿佛静止不动了,桥身拉长,在拱形的地方折断,房屋倒立,岗亭迎面飞来,哨兵的戟连同金字招牌和招牌上画着的剪刀,仿佛在他的眼睫毛上发亮。这一切,都是因为美目的一下顾盼,可爱的小脑袋的一下转动啊。他什么也不听,不看,不注意,一个劲儿追随着纤足的轻盈的踪迹飞奔,竭力想收束随着心的跳动而加速的脚步。有时候他心里发生了疑问:她脸部的表情真是这样善意的么,——这样一想,他就停住了脚;可是,心的跳跃、不可抗拒的力量以及全部感情的骚动,又驱策他前进。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一幢四层楼的楼房耸立在他面前,亮着灯光的四排窗户一齐盯住他,他不提防在门口的铁栏杆上碰了一下。陌生女人沿着楼梯跑上去,回过头来瞟了他一眼,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出暗号叫他跟上去。他的膝盖直打哆嗦;感情、思想,燃烧了起来;一阵欢乐以令人不可忍受的迫力穿透了他的心。不,这不是空想!老天爷,这一瞬间包含着多少幸福!在这两分钟里过着多么奇妙的生活!

可是,这一切不是在做梦么?只要巧目一盼,他就愿意献出整个生命,只要挨近她的住家,他就认为是莫大的幸福的这个人——难道此刻对他一往情深的就是她么?他飞似的奔上楼去。他没有任何一点俗念;他不是被尘世热情的火焰所燃烧,不,他在这一瞬间纯正而贞洁,像缅怀着朦胧的精神爱的要求的童贞男子一样。挑逗荒淫的人发生大胆妄念的东西,相反的,却只会使他更加圣化。美人儿对他所表示的信赖,在他心里唤起了骑士一样的严肃的誓愿,唤起了一种准备赴汤蹈火去执行她的吩咐的誓愿。他只希望这些吩咐越困难,越难于实现就越好,他就可以迸出全副力量去克服最大的困难。他相信,一定有什么秘密而重大的事情使这陌生女人非信赖他不可;她一定是要请他帮一个大忙,并且他已经觉得自己有力量和决心去完成任何事情。

楼梯回旋着,他迅速的幻想也跟着一起回旋着。“留神点走呀!”响起了竖琴一般的声音,使他全身的血管充满了新的颤动。在四层楼的黑暗的高处,陌生女人敲了一下门——门开了,他们一起走了进去。一个长得挺不坏的女人手里拿着蜡烛出来给他们开门,可是这样古怪而无耻地瞧着庇斯卡辽夫,使他不由得把眼睛低了下去。他们走到房间里去。分散在各个角落里的三个女人的姿影映进了他的眼帘。一个人在打纸牌;另外一个人坐在钢琴前面用两只指头弹一支不成腔调的、古老的波兰舞曲;第三个人坐在镜子前面用梳子梳理长头发,看见陌生人进来,压根儿没有打算停止梳妆。到处呈现出只有在单身汉无人照料的房间里才会有的煞风景的混乱状态。挺好的家具盖满尘埃;蜘蛛在有雕刻花纹的房顶上张着网;透过通往另一房间的没有关严的门,可以看到一只扎有刺马针的长统靴在发亮,制服的花边泛着红光;响亮的男人声音和女人的哄笑肆无忌惮地交响成一片。

老天爷,他走进什么地方来了!他起初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开始更加仔细地察看摆在房间里的东西;可是赤裸的墙和不挂窗帘的窗并不显示出有一个细心照料的主妇的痕迹;这些可怜人的疲惫不堪的脸——有一个人几乎就坐在他面前,平静地望着他,像望着别人衣服上的斑点一样,——这一切都告诉他,他走进了一个盘踞着浮华教养和首都人口过剩所产生的悲惨淫乱、令人憎厌的魔窟。在这个魔窟里,人亵渎地践踏并嘲笑一切点缀生活的纯洁神圣的东西,女人,世界之花,一切创造物中的王冠,变成了古怪的、莫名其妙的存在,一切女性美,连同灵魂的洁净,一齐失去了,丑恶地学会男人的神态和粗野大胆,不再是柔弱的、美丽的、和我们不同的人物。庇斯卡辽夫张大惊愕的眼睛把她从头到脚端详着,仿佛还想知道,她是否就是那个迷惑了他,带着他走过涅瓦大街的女人。可是她站在他面前,依旧那么可爱;她的头发还是那么美丽;她的眼睛还是闪着天仙般的神采。她鲜艳活泼;她看来只有十七岁;可以看出她掉在火坑里还并不长久;他仍然不敢去摸一下她的脸,这两片面颊是鲜嫩的,稍微染上一层红晕——她长得真美。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她面前,几乎就要像先前一样地陶然忘情。可是美人儿再也受不住长时期的沉默,意味深长地笑着,直对他的眼睛望着。这微笑充满着可怜的无耻,在她脸上显得古怪而不相称,正像贪污的人表示虔诚,诗人拿着账本一样。——他战栗了。她张开可爱的小嘴,说了些什么话,但全是这样地愚蠢,这样地俗不可耐……仿佛一个人心灵不纯洁,就把理性也失掉了。他再也听不下去。他像孩子一样的戆直而可笑。不想利用对方的好意,也不高兴有这样的机会,——换了别人,无疑一定是求之不得的,——他撒腿就跑,像野山羊似的,一溜烟地跑到了街上。

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低下头,垂着双手,像穷人拾到无价的珍珠而又掉落在大海里一样。“这样的美人儿,这样天仙般的容貌,可是她待在哪儿?住在什么地方!……”这便是他能够说出的一切。

说实在的,再没有比看到美被腐朽的淫乱侵蚀着更叫我们痛心的了。让丑恶去跟淫乱携手吧,可是美,柔和的美……我们只能把它跟纯洁无垢联想在一起。魅惑了可怜的庇斯卡辽夫的美人儿,实在是一个神妙而不平常的人物。她这样的人竟堕入肮脏的火坑,就尤其显得不平常。她的整个姿容这样秀丽,她俊俏的脸上的整个表情这样雍容华贵,使你简直想不到淫乱会对她张开可怕的毒爪。她对于热情的丈夫可能是无价的珍宝、整个世界、整个天堂、全部财富;她在无人知晓的家庭圈子里可能是一颗美丽而安静的明星,小嘴一动,就发出甜蜜的命令。她在人群杂沓的大厅里,在亮晶晶的镶花地板上,辉煌的烛光旁边,在一大群拜倒石榴裙下的爱慕者们无言的企敬中,可能是一尊女神;——但是可惜!渴望着破坏生活和谐的可怕的地狱精灵狞笑着,把她投入了深渊。

被撕裂心灵的悲悯侵袭着,他坐在烧残的烛光前面。午夜早已过去了,钟楼上的钟打了十二点半,可是他还是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不睡,也不干什么。睡魔趁他不动的时候就快要悄悄地把他征服,房间已经蒙眬地远去,只有摇摇欲坠的烛火透过快要征服他的梦幻,在闪动,这时候叩门声忽然使他震了一下,惊醒了过来。门开了,一个穿着阔绰的号衣的仆人走进来。从来还没有一个大户人家的仆人到他这间孤寂的房间里来过呢,何况又是在这样一种不寻常的时候……他狐疑不决,怀着难于克制的好奇心望着走进来的仆人。

“有一位太太,”仆人深施了一礼说,“就是几个钟头以前您到她家里去过的那位太太,叫我请您过去,已经打发一辆马车接您来啦。”

庇斯卡辽夫站着,惊奇得说不出话来:马车,穿号衣的仆人……不,准是弄错了……“听我说,朋友,”他胆怯地说,“你一定走错了人家。你们太太准是派你去接别的什么人的,不会是我。”

“不,您哪,我没有弄错。送我们太太走回打铁街四层楼上的,可不就是您么?”

“是我呀。”

“那就请您快去吧,太太急等着要见您哪,请您这就过去。”

庇斯卡辽夫奔下楼去。果然有一辆轿车等在外边。他坐了进去,车门砰的一声关上,铺道的石子在车轮和马蹄下面响起来——许多房子的辉煌的剪影同着鲜明的招牌在车窗外边飞驰过去。庇斯卡辽夫一路上寻思,不知道应该怎样解释这件奇遇。私宅呀、马车呀、穿着阔绰的号衣的仆人呀……他怎么也不能够把这一切跟四层楼的房间、尘封的窗以及音调不准的钢琴联想到一块儿。马车在灯火辉煌的门口停下来,他一下子看得呆住了:一长排轿车、驭者的嘈杂声、灯火通明的窗和音乐的旋律。穿着阔绰的号衣的仆人把他从马车上搀下来,恭敬地引他到前厅去,——那儿有着大理石的柱子、穿绣金制服的看门人、成堆的斗篷和皮大衣、照耀如同白昼的灯光。围有发亮的栏杆、洒着香水的云雾般的楼梯,一直通向楼上。他登上了楼梯,第一间大厅里挤满了人,刚一迈步就吓得往后倒退,但还是走了进去。五光十色的人物使他眼花缭乱;他觉得仿佛一个魔鬼把整个世界砸成许多碎块,然后把这些碎块杂乱地混糅在一起。灿然的女人的肩膀和黑色的燕尾服,枝形烛台、灯、空气似的飘舞的薄纱、轻飘飘的缎带,耸出在华美的音乐台的栏杆外面的低音提琴,——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耀眼欲眩的。他一眼看到了这么多燕尾服上挂勋章的可敬的老头子和中年人,这么多飘飘然地、傲慢地、优雅地在镶花地板上走着或者并排坐着的淑女;听到了这么多法国话和英国话;再加上穿黑色燕尾服的年轻人们这样气概轩昂,说话和沉默时都这样令人敬畏,知道应该怎样不说一句多余的话,这样庄重地开玩笑,这样谦恭地微笑着,长着这样出色的络腮胡子,整理领结时懂得这样巧妙地伸出一双优美的手来;淑女们这样婀娜多姿,这样沉湎在尽情的满足和陶醉里,这样迷人地低垂着眼睛,简直是……可是,光是惶恐地凭靠在柱子上的庇斯卡辽夫的柔顺的神色,就足够说明他是怎样地张皇失措。这时候一大堆人围住跳舞的人们。她们裹着巴黎出品的透明的薄纱,穿着仿佛用空气织成似的衣裳,旋转着:她们灿然的纤足潇洒地滑过镶花地板,比起完全不接触地板来,给人更多的飘逸的感觉。可是,其中有一个人超群出众,长得格外丰美,打扮得格外漂亮。她的整个装束透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细致的风情,并且仿佛完全不是故意卖弄,而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的。她对周围旁观的群众好像望着,又好像没有望着,美丽的长睫毛冷静地覆盖着,而当她低着头,轻微的阴影遮蔽着迷人的前额的时候,她那张莹洁白皙的脸就更是耀眼地映入人的眼帘。

庇斯卡辽夫使尽了力气推开众人,想看清楚她;可是,非常遗憾的是,一个长着黑色卷发的大脑瓜总是不断地遮住她;并且人堆里这样的拥挤,叫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害怕一不小心会挤着了一位什么三等文官之类。可是他好容易挤到了前面去,看看自己的衣服,想理得齐整些。天啊,这是怎么的啦!原来他身上穿了一件沾满颜料的大礼服;忙着出门,竟忘记换一件像样点的衣服了。他羞得耳朵根都红了,低垂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可是他无路可逃:服装华丽的少年侍从官们像一垛墙似的挡在他后面。他愿意离开这有着美丽的前额和睫毛的美人儿越远些越好。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看她是不是在望他:天啊!她就站在他面前……可是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这就是她呀!”他几乎大声地喊了出来。一点儿也不错,这正是她,正是在涅瓦大街邂逅相遇,一直伴送她回家的那个人。

这时候,她的睫毛往上一抬,用清澄的眸子望着众人。“哎哟,哎哟,哎哟,多么美啊!……”他屏息着,只能说出这几句话来。她扫视了一下周围,这些人争先恐后地都想吸引住她的注意,可是她显得疲倦而疏忽,很快地把眼睛转了过去,接着就和庇斯卡辽夫的视线接触了。登上了七重天!登上了天堂!老天爷,给我力量让我支撑下去!世间不会有这样的奇迹,它要毁灭我的心灵,勾走我的灵魂!她打了个暗号,但不是招手,也不是点头示意,——不,她的一双勾魂的眼睛传出了这个暗号,这是一种细微的隐约的表情,大家都没有看出来,可是他看到了,懂得了。跳舞延长得很久;懒洋洋的音乐好像已经寂静了,停止了,俄而又响起来,呜咽着,雷鸣着;终于结束了!——她坐下来,胸脯在烟雾般的薄纱下面起伏波动;她的一只手(老天爷,多么美的手!)放在膝盖上,捏着下面空气般的衣裳,衣裳也好像带着音乐旋律似的,它轻微的淡紫色把这只莹洁白净的美丽的手衬托得更加引人注目。就想过去碰一碰这只手呵——再不想别的什么!再没有别的愿望——那都太大胆了……他站在她的椅子背后,不敢说话,连气也不敢出。“您寂寞么?”她说,“我也很寂寞呢。我知道您恨我……”她又找补了一句,低垂着长长的睫毛。

“恨您!我恨您?我……”狼狈的庇斯卡辽夫打算说下去,并且一定会说出一大堆不连贯的话来,可是这时候,一个词锋尖刻而又风趣,头上有着美丽地卷曲着的刘海的侍从官走近来了。他欣然露出一排挺不坏的牙齿,每一句戏谑的话都像一颗颗锋利的钉钉在他的心里。终于幸亏旁边有一个人过来问侍从官一个问题。

“真叫人受不了!”她一边说,一边抬起天仙般的眼睛来望着他。“我去坐到大厅的那一头去;您也过来!”她挤进人丛里去,消失了。他像发了疯似的推开众人,也走到那一头去。

不错,这正是她;她像女皇似的坐着,比一切的人更可爱,更美丽,她用眼睛在找他。

“您来了,”她悄悄地说,“我什么事都不瞒您:我们初次相遇的那种情形您一定觉得奇怪吧。您以为我真就是您所看到的那种卑贱的人么?您觉得我的行为古怪,可是我可以告诉您一个秘密:您能够答应我,”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牢牢地盯住他,“不把秘密泄漏么?”

“呵,决不!决不!决不!……”

可是这时候,一个肥头胖耳的人走过来了,用一种庇斯卡辽夫不懂得的语言对她说了几句话,向她伸出了手。她用恳求的眼光望着庇斯卡辽夫,暗示叫他留在老地方,等她回来,可是他再也忍不住,即使她发出的命令,他也无法从命了。他跟在她后面走去;可是,人群把他们隔开了。他已经看不见淡紫色的衣裳了;他不安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外一个房间,不留情地推开一切挡住去路的人,可是在所有一切房间里,只看见许多阔人在打牌,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几个年长的人在议论武职比文职强;在另外一个角落里,穿漂亮燕尾服的一群人对一个辛勤写作的诗人卷帙浩繁的作品加以轻率的批评。庇斯卡辽夫觉得一个相貌堂堂的年长的人抓住了他燕尾服的扣子,请他评断一下自己一个非常正确的意见,可是他粗暴地推开了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对方脖子上挂着非常贵重的勋章。他奔到另外一个房间里去——她也不在。奔向第三个房间——还是不在。“她在哪儿哪?给我把她找来!我要是不瞧她一眼,就活不下去啦!我要听听她想说些什么。”可是,他的一切搜索都毫无结果。他烦恼而又疲劳,紧偎在一个角落里,望着人群;可是,他充血的眼睛看出去,什么全是迷迷糊糊的。终于他房间里的墙壁分明地显露在他眼前。他抬起了眼睛;放在他前面的是一只烛台,火苗快要在凹处熄灭了;蜡烛已经完全融化;蜡油淌满在他的桌上。

原来他睡着了!老天爷,多么香的梦啊!为什么要醒过来呢?为什么不再等一会儿呢?她一定又会出现的!不知趣的黎明闪着暗淡的光辉,窥入他的窗户。房间里是一片灰沉沉的、阴暗的杂乱……现实是多么可厌的东西啊!它为什么偏要跟梦想作对?他匆忙地脱掉衣服,躺到床上,裹着一条被子,想强制地再把逝去的梦找回来。果然,不久他又做起梦来了,可是他梦见的完全不是他所愿意看见的东西:忽而是庇罗果夫叼着一根烟管,忽而是美术学院的看门人,忽而是一个四等文官,忽而是他给画过肖像的一个芬兰女人的头颅,诸如此类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躺在床上一直到正午,想重圆好梦;可是她始终没有出现。但愿她美丽的脸显露一刹那,轻盈的步伐响动一刹那,但愿她裸露的、像高岭白雪一般莹洁的手闪动在他面前哟!

他抛开一切,忘怀一切,带着忧伤绝望的神情坐着,一心一意只想到梦。他不想触碰任何东西;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感情,没有任何生命,茫然地望着面向院子的窗,一个肮脏的挑水的在外边倒水,水一倒出来就冻住了,一个挑担子的发出山羊似的吆喝声:有估衣我买哇。日常的和现实的声音,在他耳朵里听来,显得非常古怪。这样,他直坐到天黑,然后贪婪地爬上床去。他好久辗转不能入寐,终于把失眠克服了。又做了一个梦,一个鄙陋的、丑恶的梦。老天爷,发发慈悲吧,一分钟,只要让我见到她一分钟!他又等待着夜晚,又睡着了,又梦见一个官,这人既是一个官,又是一支低音笛;这简直叫人受不了!终于她出现了!她的头和鬈发……她凝望着……多么短促的一刻呀!接着又是浓雾,又是一个什么愚蠢的梦。

终于梦变成了他的生活,从此以后,他的整个生活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可以说,他醒着时在做梦,在梦里又醒着。要是有人看见他不言不语地坐在桌子旁边或者走在街上,准会把他看成一个梦游病患者或者被烈酒毁掉的人;他的眼光不含蓄任何意义,生来就有的精神恍惚的毛病加深了,横暴地从他脸上赶走了一切感情,一切悸动。他只有在夜色来临的时候才显出活跃。

这样的情况损害了他的体力,而他最大的痛苦是:终于再也做不成梦。他想挽回这唯一的财富,想尽各种方法要把它找回来。他听说有一种方法可以叫人入梦,只要抽上几口鸦片就行了。可是上哪儿去找鸦片呢?他想起了有一个开披巾店的波斯人,这个人几乎每一回碰见他总要请他画一张美人画。他估量这个人一定藏有鸦片,就决定上他那儿去走一趟。波斯人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接待了他。“你要鸦片干什么?”波斯人问他。庇斯卡辽夫把失眠的情形从头至尾对他说了一遍。“好吧,我给你鸦片,可是你得给我画一张美人画。一张挺美挺美的。黑眉毛,橄榄样的大眼睛;我躺在她身边,抽着烟管,——听见没有?得画一个美的!一个美人儿!”庇斯卡辽夫什么全都答应了下来。波斯人出去了一会儿,拿了一只盛着黑色液体的小罐子回来,爱惜地倒了一些在另外一只小罐子里,交给了庇斯卡辽夫,嘱咐他每回只能和着水喝七滴。他贪婪地把给他金山银山也不肯调换的这只贵重的罐子接过来,三脚两步地跑回家去。

回到家里,他倒了几滴在盛满水的杯子里,吞下去,倒头在床上睡了。

天哪,多么快活呀!她!又看到了她!可是模样儿跟先前大不相同。她坐在村舍的明窗净几前面多么美呀!她的衣服富有朴素之美,那种朴素是只能用来寄托诗人的文思的。她头发的式样……老天爷,这式样多朴素,并且跟她多么相配!短短的围巾轻轻地披拂在她美丽的脖颈上;她整个儿是淡雅宜人的,整个儿透露出一种神秘的、难以描摹的风韵。她优雅的步伐多么娇媚!她的脚步声和简朴的衣裳的攽怌声多么悦耳!她箍着发制的镯子[5]的手多么惹人疼爱!她含着眼泪对他说:“别瞧不起我:您完全把我错看了。瞧瞧我,仔细瞧瞧我,您说吧:难道我真是您想象的那种女人?呵!不,不!您要说我撒谎,那也没有办法……”可是,他惊醒了过来!亢奋,骚乱,眼眶里含着眼泪。“还是没有你这个人好些!你还是不活在世上,而只是一个富有灵感的画家的创造物好些!我将不离开画布,永远望着你,吻着你。我将以你为生命,以你为呼吸,把你当成最美丽的梦想看待,那时候我就会感到幸福。我再没有更大的愿望。在梦中或者醒着,我将呼唤你的名字,像呼唤守护天使的圣名一样,当我向往庄严而神圣的事物的时候,将等待你出现。可是现在……多么可怕的生活呀!你活着有什么好处?难道一个疯子的生命,对于爱过他的亲友会是愉快的么?老天爷,我们这算是过的什么日子啊!梦想老是跟现实作对!”几乎老是这样的思想挤满在他的头脑里。他什么也不想,甚至几乎不吃一点东西,怀着恋人一样的焦急和热情等候着夜晚,等候着心爱的幻象。永远把思想集中在一点上,结果就支配了他的整个存在和想象,他所爱慕的形象几乎每天都以和现实相反的姿态出现在他的梦里,因为他的想法是像孩子一样天真纯洁的。在梦里,那个人儿变得更加纯洁,简直完全变了样。

鸦片使他的思想更加沸腾了,如果有人猛烈地、骇人听闻地、势不可当地、骚动地爱恋到疯狂的极限,那么,这个不幸的人就是他。

在所有这些梦中,最使他感到欣慰的一次是他梦见了自己的画室,他是这样地高兴,手里拿着画笔这样怡然自得地坐着!她也在那儿。她已经做了他的妻。她坐在他旁边。可爱的胳膊肘凭靠在他的椅子背上,瞧着他画画。她的娇慵的、疲倦的眼睛里闪动着幸福的光芒;整个房间笼罩着天堂的气氛;这样光亮,这样整洁。老天爷!她把可爱的脑袋偎在他怀里……他再没有做过比这更甜蜜的梦。他醒来之后,觉得胸襟一畅,也不像先前那样神思恍惚了。他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也许,”他想,“她是遭到了什么意外的可怕的不幸,才落到火坑里去的;也许,她内心充满着悔恨;也许,她自己也希望从劫难中挣脱出来。难道我就忍心瞧着她毁掉自己?何况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救出来。”接着,他越想越远。“反正不会有人知道,”他对自己说,“人家不管我,我也不去管人家。只要她真心悔改,重新做人,我就跟她结婚好了。我一定得娶她,这总比许多人娶女管家,甚至娶下贱的骚娘们做老婆强得多。我这样做,可并不是自私,甚至可以说是了不起。我要把最美丽的装饰品交还给世上。”

打定了这样轻率的计划,他觉得红晕浮上了他的脸颊;他走近镜子,看见高耸的颧骨,憔悴的脸色,吃了一惊。他仔细地打扮起来;洗了脸,梳光头发,穿上崭新的燕尾服,漂亮的背心,再披上了斗篷,走到街上。他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心里也感觉到舒畅,像一个久病初愈的人第一次出门。当他走近那条自从宿命的邂逅之后就一次也没有去过的街,他的心跳动了起来。

那幢房子他寻找了许久;他仿佛再也记不起来了。他在街上来回走了两遍,可是不知道应该在哪一家门口停下来。终于有一幢房子他觉得有点相像。他飞快地跑上楼去,敲了一下门;门开了,出来迎接他的是谁啊?他的理想,他的神妙的形象,幻想之画的蓝本,他这样骇人听闻、这样痛苦、又这样甜蜜地为她倾倒的那个人儿。正是她,站在他的面前。他战栗了;在一阵欢乐的袭击下,他软弱得几乎站不住脚。她站在他面前还是那么美丽,虽然眼睛有点睡肿,虽然苍白袭上了她的已经不十分鲜嫩的脸蛋儿,可是她还是非常美丽的。

“啊!”她喊了起来,看到了庇斯卡辽夫,揉着眼睛。那时候已经两点钟了。“您上回干吗要溜掉?”

他疲倦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她。

“我现在刚睡醒,是早上七点钟人家把我送回来的。我真喝醉了。”她微笑着加添了一句。

宁可你是哑巴,没有舌头,也比说出这样的话来强呵!她像活动画似的蓦地把全部生活向他展示了出来。可是他还是硬着头皮,想用劝诫打动她的心。他鼓足了勇气,用战栗但却热情的声音告诉她,她现在是处在可怕的境地里。她注意地听着,显出惊骇的表情,那是当我们看到意料不到的奇怪的事情时会表露出来的。她微笑着,瞧着坐在角落里的女友,那人不去剔净梳子,也注意地倾听着新来的传道者。

“不错,我是穷,”经过了长久的富有教益的劝诫之后,庇斯卡辽夫终于说,“可是我们可以好好地干;二人同心,黄土变金。再没有比万事都依靠自己更愉快的了。我坐下来画画,你坐在我的旁边,鼓励着我,做点刺绣或者什么别的活,我们就再不缺什么了。”

“这怎么行!”她带着轻蔑的表情打断了话头,“我又不是洗衣服的或是女裁缝,干吗要做活?”

天哪!这些话表现出了整个低劣的、卑贱的生活,——在这种生活里,充满着空虚与倦怠,那是淫乱的忠实伴侣。

“您跟我结婚吧!”一直坐在屋角里沉默不语的女友厚颜无耻地插嘴说。“我要是嫁了您,我就这么坐着!”她寒酸的面孔扮了个鬼脸,把美人儿引得笑了起来。

这太难了!叫人没法忍受。他失魂落魄地冲了出去。他的头脑一片昏沉:痴痴呆呆的,漫无目标,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整整一天在外边踯躅着。谁都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过了夜没有;直等到第二天,他才被愚蠢的本能推动着回到了自己的寓所,面色苍白,神情可怕,头发蓬乱,脸上刻着疯狂的标记。他关在房间里,谁也不放进来,也不要随便什么东西。四天过去了,锁闭的房门一次也没有打开过;又过了一星期,房门依旧锁着。人们走到门口喊他,可是一声回应也没有;终于打破门进去,找到了他断了气的尸体,喉咙被割断了。染血的剃刀掉落在地上。从双手痉挛地撑开和脸部可怕地歪曲这些地方可以断定,他的手没有肯听使唤,他痛苦了许久,有罪的灵魂才离开他的肉体。

就这样地毁灭了,这疯狂的热情的牺牲品,安静的、胆怯的、谦恭的、孩子般天真的人,怀有才能的火花,也许到时候会广阔而辉煌地发光的可怜的庇斯卡辽夫。谁都没来悼哭他,除了巡长常见的姿影和法医冷漠无情的面孔之外,在他冷冰冰的尸体旁边再也看不到任何人。甚至没有经过宗教仪式,人们把他的棺材运到奥赫塔去;只有一个哨兵跟在棺材后面哭了,并且这也是因为多喝了一瓶伏特加酒的缘故。连生前对他爱护备至的庇罗果夫中尉也没有来跟这不幸的可怜虫的尸体诀别。事实上,他完全没有工夫顾到这些:他在忙着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呢。那么,我们现在就来谈到他吧。——我不喜欢死尸和死人,我在路上看到漫长的送殡行列,打扮得像托钵僧似的残废兵左手拿鼻烟嗅,因为右手擎着火炬,这时候我总觉得不痛快。我看到阔绰的灵柩车和覆盖天鹅绒的棺材,心里总是感到惋惜;可是当我看到赶大车的抬着穷人红色的没有遮盖的棺材,一个女乞丐可巧在十字路口碰上了,因为没有事干,就跟在后面走去的光景,惋惜就和忧愁混糅在一起了。

记得上面讲到庇罗果夫中尉跟可怜的庇斯卡辽夫分了手,追那个金发女郎去了。这金发女郎是一个婀娜活泼、很有趣的人物。她在每一家商店门口站下来,眺望橱窗里摆着的皮带、围巾、耳环、手套及其他零碎物件,不断地扭动身子,张望一阵,又回过头来看。“小宝贝,你是我的人儿哟!”庇罗果夫很有把握地说,继续着追逐,用外套的领子把脸藏起来,害怕会碰见什么熟人。可是应该让读者知道一下庇罗果夫中尉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是在我们没有讲到庇罗果夫中尉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前,先应该说一说庇罗果夫出身的那个社会。有这么一些军官,在彼得堡构成了一种中等阶级。你在经过四十年宦海浮沉才得到这样高爵位的五等文官或者四等文官家里的夜会上,晚餐会上,总会遇见一个这样的人。几个苍白的、像彼得堡一样灰暗失色的女郎,其中有几个是已过妙龄的,再加上茶桌、钢琴、家庭舞会——这一切,跟那个在灯光下,在温淑的金发女郎和兄弟或戚友的黑色燕尾服中间辉煌着亮晶晶的肩章是分不开的。要激动这些冷静的姑娘,使她们发笑,是非常困难的;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有高明的艺术,或者宁可说没有任何一点艺术。说话必须不太聪明,也不太可笑,必须处处不忘记女人所喜欢的琐碎细节。在这一点上,我们对上面所说的这些先生们的本领是不得不表示钦佩的。他们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可以叫这些灰暗失色的佳人们发笑,听他们的话。湮没在笑声里的狂喊:“哎呀,别说下去了!真笑死人了!”常常是他们最好的酬报。他们很少混到上流阶级中间去,或者宁可说,从来不去。在那边,他们是被这个社会中叫做贵族的一类人完全压倒的;然而他们却仍旧冒充作有学问有教养的人。他们喜欢谈论文学;称颂布尔加林[6]、普希金和格列奇[7],带着轻蔑和俏皮的讽刺讲到奥尔洛夫[8]。他们从不放过任何一次公开演讲,不管讲的是会计学还是森林学。在戏院里,不管演的什么戏,你总可以碰见他们中间的一个,除非演的是他们洗练的口味受到极度凌辱的什么“傻瓜费拉特卡”之类。他们三天两头上戏院去听戏。他们是戏院老板最欢迎的人。他们特别喜欢戏里精彩的诗句,又喜欢怪声叫好地捧戏子,许多人在官立学校里执教或者给学生补课准备考入官立学校,终于攒了些钱,购置了轻便马车和一对骏马。接着,他们交友的范围扩大了;他们终于娶到了能弹钢琴的商人女儿做老婆,带来十万卢布现款的陪嫁或将近这个数目,还有一大群满脸胡子楂的亲戚。然而,他们至少也得当上上校才行,否则是得不到这光荣的。因为俄国的胡子大爷们,尽管满身白菜气味,都非要女儿嫁给将军或者至少是上校不可。这些便是这一类年轻人的主要的特征。可是,庇罗果夫中尉还有许多他个人所独有的才能。他把《德米特里·顿斯柯伊》[9]和《聪明误》[10]里的诗句朗诵得出神入化,又有一种特殊的本领,能够从烟斗里一个接一个喷出十来个烟圈。他能够引人入胜地讲一段笑话,告诉你山炮就是山炮,榴弹炮就是榴弹炮。可是,天赐给庇罗果夫的全部才能是很难一一列举的。他喜欢讲到女戏子和舞女,但不像通常一个年轻准尉讲到这些话题时那样地粗俗刺耳。他对不久以前刚刚提升的官级很引以自满,虽然有时躺在长椅子上说:“嗐,嗐!真无聊,一切都是无聊!我是个中尉,这又算得了什么?”可是暗地里,这新的身份却很使他洋洋得意;他在谈话的时候总要绕着弯提到这一点,有一次他在街上碰到一个录事对他粗暴无礼,他就立刻叫他站住,用短促但却锋利的几句话提醒他,站在他面前的是个中尉,却不是别的什么军官。要是可巧有两个长得挺不坏的女人在旁边走过,他就格外要描摹得淋漓尽致。庇罗果夫喜欢附庸风雅,曾经鼓励过画家庇斯卡辽夫;虽然这也许是因为他想看见自己的英姿画在肖像上的缘故。可是,关于庇罗果夫的品质,讲得已经够多了。人是一个奇妙的东西,他的全部优点是一言难尽的,你越是深入地看透他,就越是可以发现许多新的特色,要一一描写出来,那就无穷无尽了。且说庇罗果夫继续追逐那个陌生女人,不时想出一些话来勾搭她,她却简短地、断断续续地、含含糊糊地答着。他们穿过昏暗的喀山门踅入了小市民街,这是一条充满着烟草店和杂货铺、德国手艺匠和芬兰妖娆女人的街道。金发女郎飞奔着,闪入了一家挺肮脏的人家的大门。庇罗果夫跟了进去。她走上狭窄暗黑的楼梯,走进一个门,庇罗果夫也勇敢地紧跟着挤了进去。他看见自己置身在一间有黑色墙壁和被煤烟熏黑的天花板的大房间里。一大堆螺丝钉、打铁用具、亮晶晶的咖啡壶和蜡台摆在桌上;地上撒满着铜和铁的屑末。庇罗果夫立刻看出这是一个工匠的家。陌生女人又跳进了一个侧门。他沉思了一会儿,可是遵从俄国人的惯例,还是继续前进。他走进了一间房间,和先前的一间完全不同,拾掇得非常整洁,证明主人是一个德国人。他被一个非常奇怪的景象怔住了。

在他面前坐着的是席勒,不是写《威廉·退尔》和《三十年战争史》的那位席勒[11],而是遐迩驰名的席勒,小市民街上一个焊洋铁壶的老师傅。站在他旁边的是霍夫曼,不是作家霍夫曼[12],而是一个从军官街来的手艺高超的鞋匠,席勒的好朋友。席勒喝醉了酒,坐在椅子上,顿着脚,兴致勃勃地说着些什么话。这还都不是庇罗果夫惊奇的原因,使他觉得诧异的是这两个人非常古怪的姿势。席勒坐着,耸出一只大鼻子,仰着脑袋;霍夫曼却用两只手指抓住这只鼻子,用修鞋刀的刀刃不住地在上面撇。两个人说着德国话,只懂得一句德国话“早安”[13]的庇罗果夫完全听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然而,席勒是这么说的:

“我不要,我不需要这只鼻子!”他一边说,一边挥着手……“我一个月得花掉三磅鼻烟伺候这只鼻子。我付钱给倒霉的俄国铺子,因为德国铺子是不卖俄国烟的;我付给倒霉的俄国铺子每磅四十戈比;一个月就是一卢布二十戈比——一年就是十四卢布四十戈比。听见了没有,我的朋友霍夫曼?光是一只鼻子就得花十四卢布四十戈比。并且我逢年过节的时候得闻拉丕烟,因为我不想在大节下闻倒霉的俄国鼻烟。一年我闻两磅拉丕烟,每磅两卢布。六[14]加十四——光是鼻烟就得花二十卢布四十戈比!这简直是抢劫呀,我的朋友霍夫曼,你说是不是?”霍夫曼也喝醉了,就点头说是。“二十卢布四十戈比!我是一个士瓦本[15]的德国人;咱们德国有皇帝。我不要鼻子!给我割掉这只鼻子!喏,我的鼻子!”

要不是庇罗果夫中尉突然来到,那么,毫无疑问,霍夫曼一定糊里糊涂把席勒的鼻子割掉了,因为他已经拿刀做出这样的姿势,好像要切鞋底似的。

席勒看到一个不招而至的陌生人突然不识趣地来妨碍他,心里觉得老大的不痛快。虽然啤酒和酒精把他灌得醉醺醺的,他却也感觉到,让一个陌生的目击者看到这副神情,看见自己在干这样的事情,是不大体面的。这当口,庇罗果夫稍微行了一礼,用他天赋的优雅调子说道:“请原谅我……”

“出去!”席勒拉长着声音答道。

这使庇罗果夫中尉窘住了。受到这样的对待,在他还是生平第一次。他脸上隐约浮起的一丝微笑蓦地消失了。他带着威严受到损伤的神气说:“我觉得很奇怪,亲爱的先生……您一定没有看出……我是一位军官……”

“军官算得了什么!我是士瓦本的德国人。俺,”(说到这儿,席勒用拳头打了一下桌子)“也会当上军官的:一年半士官候补生,两年中尉,明天我就是大大的军官。可是我不想做官。我对军官就是这样:呸!”席勒伸出手掌来,对上面啐了一口唾沫。

庇罗果夫知道除了离开此地再没有别法了;然而,这种跟他的身份完全不称的对待,使他觉得很不高兴。他好几次在楼梯上停下来,仿佛要鼓起勇气,想用什么方法让席勒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胆大妄为。最后他断定席勒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他脑袋里装满了啤酒;再加上眼前浮现出俏丽的金发女郎的姿影,他就决定把这件事给忘掉了。第二天,庇罗果夫一大早就到焊洋铁壶的老师傅的工场里来。在前面的房间里迎上来的是俏丽的金发女郎,用跟她小脸蛋儿很配称的严厉的声音问道:“您有什么事?”

“啊,您好啊,亲爱的!您不认得我了么?小妖精,那一双眼睛够多么美呵!”同时,庇罗果夫中尉想亲亲热热地用手指撩一下她的下巴。可是金发女郎吓得叫了起来,还是那么严厉地问:“您有什么事?”

“就想见您一面,我再没有别的事情,”庇罗果夫中尉说,很有风趣地笑着,挨近了一步;可是看见胆怯的金发女郎想溜进门去,就加添了一句:“亲爱的,我想定做一副刺马针。您能够给我做刺马针吗?虽然要爱您,压根儿用不着什么刺马针,倒是用得着马缰绳。那一双小手多么惹人爱啊!”庇罗果夫中尉在说明这一类事情的时候总是很动人的。

“我这就去叫我的丈夫来。”德国女人叫着,走了出去,过了几分钟,庇罗果夫见到了睡眼惺忪的席勒,他还没有从隔宿的醉意中醒过来。他一眼看到军官,好像做梦似的朦胧地想起了昨天的事情。他再也不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什么了,但感觉到曾经做过一些傻事,所以就带着严厉的神情来接待这位军官。“没有十五卢布,刺马针我不做。”他说,想把庇罗果夫打发走;因为他,一个诚实的德国人,碰见一个曾经看见他仪态失常的人,是觉得非常惭愧的。席勒喜欢旁边没有一个闲人,跟两三个朋友在一起喝酒,连自己雇用的工人也不放进来。

“为什么这么贵呀?”庇罗果夫温柔地问。

“德国人的手艺,”席勒摸摸下巴,冷冷地说,“俄国人只要两卢布就可以做了。”

“好吧,为了证明我爱您,想跟您认识,我就出十五卢布。”

席勒踌躇了一会儿:他,一个诚实的德国人,觉得有点惭愧了。他想叫对方取消订货,就说:至早非要两个星期不可。可是,庇罗果夫毫无异议地什么都答应了。

德国人沉思了起来,他琢磨着要怎么把活做好,叫它真正值到十五卢布。这时候,金发女郎走到工场里来,在摆着咖啡壶的桌子上翻寻着。中尉趁席勒想得出神,走近了她,捏了一下她裸露到肩膀的胳膊。这使席勒很不高兴。

“我的老婆[16]!”他喊。

“您还有什么事[17]?”金发女郎答道。

“出去[18]到厨房里去!”金发女郎一转身,走掉了。

“那么隔两个星期?”庇罗果夫说。

“是的,隔两个星期,”席勒沉思着回答,“我手边有许多活要做。”

“再见,我过两天再来。”

“再见。”席勒答道,在他后面把门关上了。

庇罗果夫决心不放弃自己的追求,虽然德国女人已经显然给他碰了个钉子。他不明白,人家怎么敢和他对抗;尤其是他的仪态和辉煌的官衔使他有充分的权利引起人的重视。必须指出,席勒的老婆虽然有十分姿色,人却很愚蠢。然而,一个美貌的妻要是愚蠢,就更增加了魅力。至少,我知道有许多丈夫喜欢他们的妻子愚蠢,认为这是孩子气的天真烂漫的标记。美貌会产生奇迹。一切精神的缺陷,在一个美人儿的身上,不但引不起厌恶,反而会特别地动人;恶习在她们身上也会显得是高雅;可是一旦人老珠黄不值钱,女人就得比男人聪明二十倍,才能够引起别人的尊敬,如果不能引起爱慕的话。然而,席勒的老婆,不管多么愚蠢,却还是忠实于自己的本分,所以庇罗果夫大胆的计划很难获得成功;可是克服困难常常是令人愉快的,金发女郎就一天天地更使他怀念了。他开始常常来打听刺马针,终于使席勒觉得厌烦起来。他竭力要把刺马针快些做好;终于一副刺马针做成功了。

“嘿,多么好的手艺啊!”庇罗果夫看见了刺马针喊道,“老天爷,做得可真好。就是我们的将军,也没有这么好的一副刺马针呢。”

自满之感洋溢在席勒的心里。他的眼睛显得高兴起来,他完全跟庇罗果夫和好如初了。“这俄国军官倒是个明白人呢。”他心里想。

“您也许会镶嵌短剑这类东西吧?”

“当然会喽。”席勒微笑着说。

“那么,您把我的短剑给镶一下吧。我把它拿来;我有一把很好的土耳其短剑,可是我想重新把它镶一镶。”

席勒听到了这句话,好像遇到了晴天霹雳一样。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又来了!”他想,暗地里直咒骂不该自己招揽生意。他觉得现在再要拒绝,太不好意思了,何况俄国军官夸赞了他的手艺。——他稍微晃了晃脑袋,答应了;可是,庇罗果夫走出去时无耻地印在俏丽的金发女郎嘴唇上的吻又引起了他的猜疑。

我觉得向读者把席勒介绍得更详细点,不是多余的。席勒是一个十足的地地道道的德国人。从二十岁起,从俄国人还糊里糊涂过日子的那幸福的时候起,席勒已经把一生估量定了,说什么也决不破一下例。他规定七点钟起身,两点钟吃饭,做随便什么事情都毫厘不爽,每逢星期天喝醉一次。他规定在十年中攒聚五万卢布本钱,这已经像命运一样地确定而不可抗拒,因为叫德国人自食其言,是比叫官吏忘记张望上司的传达室更要困难的。他决不增多一点开支,要是马铃薯的市价比平日涨了,他也不多花一个戈比,却情愿少买些,虽然有的时候肚子吃不饱,可是也就对付着过去了。他精密到了这步田地,规定一昼夜亲妻子的嘴不得超过两次,为了不多亲一次起见,从来不在汤里放过一勺以上的胡椒[19];不过在星期六,这条规则就不这么严格地遵守了,因为席勒那时候要喝两瓶啤酒和一瓶他常常骂不绝口的葛缕子泡的白酒。他喝酒不像英国人,一吃完饭就关起门来,一个人自斟自饮。相反的,他是个德国人,喝酒时总是痛痛快快的,不是约了鞋匠霍夫曼,就是约了木匠孔茨——他也是个德国人,喝酒的好手。这些便是终于陷入非常困难处境的高贵的席勒的性格。他虽然是一个迟钝的家伙和德国人,可是庇罗果夫的行为在他心里引起了近似嫉妒的感情。他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办法来摆脱这个俄国军官。这当口,庇罗果夫在一伙朋友中间吸着烟管——因为上帝就是这么安排定的:有军官的地方,就有烟管,——一边吸烟管,一边浮着愉快的微笑,意味深长地提到他跟一个俏丽的德国女人的一段情史,据他说,他跟这个德国女人很有交情,但事实上,他几乎已经没有丝毫希望赢得她的欢心。

有一天,他在小市民街上溜达,对挂着画有咖啡壶和茶炊的席勒的招牌的一幢房子望着;他喜出望外地看见金发女郎探出头来,在眺望窗外来往的行人。他站住脚,向她招招手,说道:“早安[20]!”金发女郎也像看见了熟人似的对他回了礼。

“您丈夫在家么?”

“在家哪。”金发女郎答道。

“他什么时候不在家?”

“他每逢星期天不在家。”傻呵呵的金发女郎说。

“这倒不坏,”庇罗果夫心里想,“这机会可不能错过。”——于是在下一个星期天,就骤然出现在金发女郎面前了。席勒的确不在家。俏丽的主妇吓坏了,可是庇罗果夫这一回小心得多,行着礼,显示出柔韧、束紧的身段的全部美丽来。他风趣而文雅地说着笑话,可是傻呵呵的德国女人老是回答他简单的一两个字。最后,什么法子都想遍了,还是引不起她的兴趣,他就要求她跳一个舞。德国女人立刻就答应了,因为德国女人总是非常爱跳舞的。庇罗果夫对这个玩意儿抱了很大的希望:第一,这很使她满足,第二,这可以显出他苗条的身材和灵巧的动作,第三,跳舞最能使人接近,便于去搂抱俏丽的德国女人,给一切奠定基础;总而言之,他指望从此可以得到完全的成功。他开头跳了一种慢步的加伏特舞,知道对付德国女人必须有耐心才行。俏丽的德国女人走到房间中央,翘起一只迷人的纤足。这种姿势惹得庇罗果夫心花怒放,他过去搂住了她接起吻来。德国女人扯着嗓子直喊,在庇罗果夫眼睛里看来,这就更增加了魅力;他没头没脸地吻上去。忽然门打开了,席勒同着霍夫曼和木匠孔茨走了进来。这三位高贵的手艺匠都喝得醉醺醺的。

可是,我让读者去想象席勒的恚怒与愤慨吧。

“混蛋!”他愤愤地喊道,“你怎么敢跟我的老婆亲嘴?你是下流鬼,不是俄国军官。滚他妈的,可不是,我的朋友霍夫曼,我是个德国人,不是个俄国猪!”霍夫曼对他点头称是。“我不要戴绿帽子!扯领子把他抓出去,我的朋友霍夫曼,我不要他。”他继续说,挥动着双手,同时他的脸变成像他坎肩的那种红呢子一样的颜色了。“我在彼得堡住了八年,我在士瓦本有一个老娘,我舅舅住在纽伦堡,我是德国人,可不是戴绿帽子的牛肉!叫他滚出去,我的朋友霍夫曼!抓住他的手跟脚,孔茨兄弟!”于是旁边两个德国人抓住了庇罗果夫的手跟脚。

他怎样使劲也挣扎不脱:这三个手艺匠是所有彼得堡的德国人里面最强壮的,他们这样粗暴无礼地对待他,老实说,我简直找不出话来形容这件凄惨的遭遇。

我想,席勒第二天一定发着高热,每一分钟担心警察会来,身子像败叶似的发抖,他愿意献出随便什么东西,只要昨天发生的事情是一场梦。可是,事情已经发生,再也挽不回来了。再也没有东西可以比得上庇罗果夫的恚怒与愤慨。只要一想到这可怕的屈辱,他就要发疯。他认为,西伯利亚和笞刑对于席勒算是最轻的责罚。他飞快地跑回家去,打算更了衣,直奔将军府,在将军面前有声有色地诉说德国手艺匠的暴行。他还想递一份呈文给参谋本部。要是判刑不能令人满意,就再上诉上去,再上诉上去。

可是,事情很古怪地结束了:他路过一家点心铺,进去吃了两个酥脆的肉馅饼,读了一会儿《北方蜜蜂》,出来时已经不怎么愤愤然了。再加上很惬意的凉爽的夜晚引诱他在涅瓦大街上溜达了一下;到九点钟,他就安静了下来,认为在星期天去麻烦将军是不大好的,并且无疑一定有人把将军请出去了。因此他就到一个检察院院长的家里去消磨一个晚上,文官和军官们在那儿举行着欢乐的集会。这一晚过得很愉快,他的玛佐尔卡舞跳得真好,不但淑女们,连男舞伴们也都觉得挺高兴。

“我们这个世界安排得多么巧妙啊!”前天我在涅瓦大街上踱着,记起了这两件事故,想道,“命运多么奇怪而令人不可捉摸地耍弄着我们啊!我们什么时候得到过我们所愿望的东西?我们什么时候达到过我们的力量仿佛足以胜任的目的?事情总是不如人意的。命运赐给一个人几匹骏马,却偏叫他冷淡地驾着它们奔驰,丝毫不去注意它们那份神美;另外一个人一心一意渴慕着马,却偏叫他只能够步行,千里驹在他身旁走过的时候,只有咂咂舌头的份儿。一个人有一个厨子,烧得一手好菜,可是不幸,他有一张这么小的嘴,两小块肉就吞不下了;而另外一个人有一张像参谋本部的拱门一样大的嘴,但可惜,只配吃马铃薯做的德国饭。命运多么奇怪地耍弄着我们啊!”

可是,最奇怪的是涅瓦大街上发生的事情。千万可别去相信这条涅瓦大街啊!当我走过这条街的时候,我总把斗篷裹得更紧些,尽量不去看见迎面遇到的东西。一切都是欺骗,一切都是幻影,一切都和表面看到的样子不同!你以为这位穿着漂亮的大礼服徜徉漫步的先生很有钱么?——才没有这回事:这件大礼服就是他全部的财产。你想象站在正在建筑中的教堂前面的这两个胖子是谈论它的建筑么?——完全不对:他们是在讲两只乌鸦古怪地面对面蹲着。你以为这个心直口快的人,挥舞着双手,在讲妻子从窗口把一个纸团掷在他完全不认得的军官身上么?——完全不对,他是在谈论拉斐德[21]。你以为这些淑女们……可是淑女是最不可相信的。你顶好不要去眺望商店的橱窗:橱窗里摆着的小玩意儿瞧着挺美,可就是铜臭熏天。可是天保佑你别去窥望帽檐下淑女们的脸!不管美人儿的斗篷怎样地在远处飘扬,我也决不盯上去欣赏。看老天爷的面上,离开街灯,离开街灯远些!快一些,尽可能快一些走过去,要是你的风度翩翩的大礼服上光滴了一滴臭灯油,那还算是你的造化。可是不但街灯,别的一切也都充满着欺骗。涅瓦大街老是在撒谎,可是顶厉害的是当浓重的夜色投射在街上,把家家户户白色的和浅黄色的墙壁衬托得格外分明的时候,当全市发出轰响和闪光,无数马车从桥上涌来,骑手[22]吆喝着,在马背上跳着的时候,当恶魔点亮灯火,要使一切东西显出不真实的面貌来的时候。


[1] 琼斯和柯克分别是英国人和法国人的普通姓氏。此处代指英国籍和法国籍的家庭教师。

[2] 即指西洋女子。

[3] 彼鲁吉诺(1446—1524),著名的意大利画家。

[4] 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宙斯之子。

[5] 可能是当时一种流行的装饰品。

[6] 布尔加林和格列奇都是当时红极一时的文人,但人格与文章都很卑劣。他们是反动刊物《北方蜜蜂》的编辑,又与宪兵第三厅有密切的联系。

[7] 布尔加林和格列奇都是当时红极一时的文人,但人格与文章都很卑劣。他们是反动刊物《北方蜜蜂》的编辑,又与宪兵第三厅有密切的联系。

[8] 奥尔洛夫是通俗小说的作者。但普希金曾经写过一篇杂文,大意说:对奥尔洛夫不必过于挑剔,布尔加林之流和他是一丘之貉。

[9] 俄国作家奥捷罗夫(1769—1816)创作的悲剧,讲述金帐汗国时期莫斯科大公德米特里的事迹,当时俄国处于反对拿破仑入侵时期,因此深受观众欢迎。

[10] 俄国剧作家格利鲍耶陀夫(1795—1829)的著名喜剧。

[11] 席勒(1759—1805),德国诗人和剧作家。

[12] 霍夫曼(1776—1822),德国小说家。

[13] 原文为德语的俄文音译。

[14] 两磅价值四卢布,按理应该是四加十四,此处席勒醉后胡说,把数字说错了。

[15] 中世纪日耳曼士瓦本公国的居民。

[16] 原文为德文的俄文音译。

[17] 原文为德文的俄文音译。

[18] 原文为德文的俄文音译。

[19] 他认为多吃胡椒就要打喷嚏,打喷嚏时就要乘势亲吻妻子。

[20] 原文为德文的俄文音译。

[21] 拉斐德(1757—1834),法国政治家。

[22] 旧时富豪人家的马车,通常驾四匹或六匹马,分成两排或三排并辔齐进,除驭者外,还有骑手骑在左侧第一或第二排的马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