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许多轿车、弹簧座马车和半篷马车停在一幢正在拍卖一个富有的美术收藏家的珍藏品的房子门口——这些美术收藏家,通常被风神和爱神包围着[31],在甜梦里糊里糊涂蹉跎过一生,无意中以艺术保护人出了名,天真地为此花费了他们勤俭的祖先积聚起来的几百万家财,甚至还有他们自己先前用劳力挣来的金钱。大家知道,这样的艺术保护人现在早已绝迹,我们的十九世纪早已博得了银行家枯燥无味的面貌,银行家是只会用纸上的数字来享用自己的巨万财富的。一间长长的大厅,挤满着各式各样像猛禽扑向没有掩埋的尸体似的人群。这儿有一大队从劝业场,甚至从旧货市场来的穿蓝色德国上装的俄国商人们。在这儿,他们脸上的神气和表情好像变得强硬了些,自在了些,没有俄国商人在店里接待主顾时那种甜言蜜语的假殷勤劲儿。在这儿,他们虽然跟许多贵族在一起,却一点也不拘礼节,换了在别的地方,他们准会匍匐在地上,把长统靴带进来的灰尘扫得一干二净。他们在这儿显得非常放肆,不客气地摸弄着书籍和绘画,想知道货物的品质,大胆地喊出价钱来,压倒内行的伯爵们喊出的数目。这儿有许多每天不吃早饭就来的拍卖场的老主顾们;专以收罗珍藏品为责任,在十二时到一时的一段时间当中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的贵族身份的内行们;最后,还有衣装和钱囊都很寒酸的高贵的绅士先生们,他们每天上这儿来,不为什么利欲的目的,却只是为了要看看行市怎样,谁出价高,谁出价低,谁压倒谁的喊价,货物被谁买去。许多画杂乱无章地堆在那儿;和这些画放在一起的,还有家具,和签着从前主人的姓名,但这些主人恐怕从来没有兴趣去涉猎的书籍。中国瓷瓶,大理石桌面,弧形的雕成狮身鹫嘴怪物、狮身女面怪物和狮爪子的镀金和不镀金的各种新旧家具,挂灯架,烛台,这一切都堆在一起,不像商店里那样摆得齐齐整整的。这是一种艺术品的大杂烩。我们在拍卖时所得到的一般感觉是很可怕的:这里的一切都带着出殡的味道。举行拍卖的大厅总是阴森森的;被家具和绘画挡住的窗户只漏出一线微弱的光,无言的沉默刻画在人们脸上,拍卖人敲着锤子,用送殡的声音向乱七八糟堆在一起的可怜的艺术品念着超度的经文。这一切似乎更加增强了那种古怪的不愉快的印象。

看来拍卖正在最热闹的时候。一大群体面人物挤在一起,你抢我夺地在争执些什么。四面八方传出了这样的声音:“再加一卢布,再加一卢布,再加一卢布”,不让拍卖人有时间重复一下增喊的数目,那数目早已比开叫时增加四倍了。汹涌的人群是在争夺一幅不得不引起对绘画稍有认识的人注意的肖像。画家高明的画笔在这幅肖像上非常清楚地显露出来。这幅肖像显然已经修补过,裱糊过好几次,画的是一个穿着宽服的亚洲人的黧黑的脸,他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但最使围观的人惊奇的是一双非常生动的眼睛。你越瞧这双眼睛,它们就越像是要穿透你的心肝五脏。这种奇特的表情、这种画家的非凡的巧思,几乎把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住了。许多竞买的人已经知难而退,因为价钱已经抬高到了难以相信的程度。只剩下两个著名的贵族,绘画爱好家,还是不愿意割爱这幅宝画。他们争得面红耳赤,并且大概一定再会把价钱抬得极高,要不是观众中有一个人忽然喊道:

“请容许我暂时打断一下你们的争执。我也许比任何人都更有权利把这幅肖像买下来。”这几句话立刻使所有的人都对他注意起来。这是一个身材端正的人,约摸三十五岁,有着长而黑的鬈发。一张充满明朗的乐天气氛的讨人喜欢的脸,说明他的灵魂不知道有什么恼人的世俗的忧虑;他的服装一点也不迁就时髦:处处都显出他是一位艺术家。这人正是画家Б,许多在场的人都认得他。

“不管你们觉得我的话多么奇怪,”他看见大家都注意地望着他,接碴儿说下去,“可是,只要你们肯听我说完一段短短的故事,你们就会觉得我说这一番话是有充分的权利的。一切都使我相信,这就是我要寻找的那一幅画。”

几乎大家的脸上都浮起了十分自然的好奇的神色,连拍卖人也张着嘴,把锤子举在半空中放不下来,准备听他一直讲下去。刚开始讲时,许多人不由自主地还把眼光往肖像那边溜,可是后来,故事越讲越有味,大家就把眼光完全移到讲故事的人身上来了。

“你们知道市内叫做柯洛姆纳的那块地方吧。”他这样开始说,“那儿,一切都跟彼得堡其他的地方不同;算不得是京城,也算不得是外省;你一踏上柯洛姆纳的街道,你就会觉得所有年轻的欲望和冲动都离开了你。这儿没有将来,这儿只有静寂和隐遁,一切从京城的骚动中沉淀出来的东西。搬到这儿来居住的,有退职的官员,寡妇,在参议院里有个把熟人,得以在此终老的贫寒之辈,整天逛市场,在小店里跟乡下人闲磕牙,每天买五戈比咖啡和四戈比砂糖的老资格的女厨子,最后,还有这一大群可以用‘灰色的’这个词来形容的人们,——这些人的衣服、脸、头发、眼睛,都有一种阴暗的、灰色的外观,好像是不见阳光也不刮风的天色一样,简直说不上像个什么:灰蒙蒙的,一切都消失了鲜明的轮廓。在这群人里还可以加上退职的戏院查票员,退职的九等文官,鼓眼睛厚嘴唇的、退职的马尔斯的门徒[32]们。这些人完全是麻木无情的:他们走路时对什么也不看一眼,沉默着,什么也不想。他们房间里没有许多东西;有时候,只有一瓶纯粹的俄国白酒;他们抱着这瓶酒整天价慢慢地吮吸着,决不会喝得酩酊大醉,而一个年轻的德国手艺匠,小市民街上的勇士,每逢星期天总会来这么一手的,一过深夜十二点钟,就会一个人独占住一条人行道。

“柯洛姆纳的生活非常孤寂:街上很少看见一辆马车,除非是演员们坐的马车,用它的隆隆声、辚辚声和咕咚声偶或打破一下周遭的悄静。这儿全是步行人;出租马车常常找不到乘客,单给毛发蓬松的瘦马载着草料,踽踽前行。在这儿可以找到五卢布一个月的房子,包括早晨的一杯咖啡。得了抚恤金的寡妇在这儿算得上是最阔气的人家;她们举止端庄,常常打扫房间,跟女友谈论牛肉和白菜的涨价;她们常常有一个年轻的女儿,一个沉默寡言的、有时长得也还动人的人儿,还有一条讨厌的小狗和一只钟摆敲出忧郁的声音的挂钟。然后是薪水收入不容许搬出柯洛姆纳的演员们,那是一些正像所有为享乐而活着的艺术家一样自由自在的人们。他们穿着长袍坐着,修理手枪,用厚纸做各种室内的小道具,跟来访的朋友下棋,打牌,这样就过掉了一早晨,到了晚上又重复同样的事情,有时再加上喝一点儿混合香料酒。除了这些柯洛姆纳的名流和贵族之外,就是一些最最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了。他们是多到数不尽的,正像数不尽陈醋里长出来的蛆虫一样。有祷告的老太婆;有喝醉酒的老太婆;也有祷告和喝醉酒同时兼顾的老太婆;这些老太婆靠着不可理解的方法苟延残命,像蚂蚁似的把破布和旧衣服从卡林金桥抱到旧货市场去,在那边卖得十五戈比;总之,全是些最不幸的人类的渣滓,任何一个行善的政治经济学家都想不出办法来改善他们的状况。

“我提到他们,为的是让你们知道,这些人怎样时常需要去寻找解救燃眉之急的暂时的援助,需要借债渡过难关。这样,在他们中间就产生了以抵押品借出少数款子得到高利的一种特别的高利贷者。这些放小债的比放大债的要残酷好几倍,因为他们产生在贫穷和衣衫褴褛的穷人中间,而那些专门跟乘马车的人打交道的放大债的高利贷者是没有见过这种光景的。因此,他们的灵魂里,任何人性的感情都早已消失了。在这样的高利贷者中间,有一个……可是不妨告诉你们,我要讲的是上世纪的事,已故的叶卡捷林娜二世时代的事。你们自己可以明白,柯洛姆纳的外观和它的内部生活,现在是变得大不相同了。这样,在高利贷者中间有过一个人——一个很早以前就在市内这一带地方居住的各方面都很不平凡的人。他穿着宽大的亚洲式服装;暗沉的脸色说明他是南方出身,可是他到底是哪一国人,是印度人,希腊人,还是波斯人,这可谁都说不清。高高的、几乎是不寻常的身材,黧黑的、瘦削的、晒焦的脸,脸上一种异常可怕的神色,目光如火的大眼睛,垂挂的浓密的眉毛,使他显得跟京城里所有灰色的居民们迥然不同。连他的住屋也不像其余的小木头房子。这是像热那亚商人们曾经造过许多的一种石砌的建筑物,有着不一律的、大小不等的窗户,铁板百叶窗和门闩。他跟其他高利贷者不同的是,从老乞妇以至挥霍无度的王公大臣,他能供给任何人随便多少款子。华丽的马车常常停在他家的门口,有时从车窗里探出一个漂亮的上流仕女的头来。外间纷纷传说,他的铁箱里装满着数计不清的金钱、珠宝、钻石以及其他抵押品,但他一点也不像其他高利贷者那样利欲熏心。他慷慨地借钱给别人,定的限期也很宽裕。可是,由于一种奇怪的计算法,钱总是一本万利地增多起来。至少外间的谣传是这样。可是,最奇怪而且不能不使人感到惊奇的是那些向他借到钱的人奇怪的命运:他们死得都很不幸。这只是人们的臆测,还是愚蠢的迷信,还是故意散布出来的流言,这可不清楚。可是,短时期内发生在大家眼前的几件事情是有目共睹的。

“在当时的贵族阶层中,一个出身名门的青年很早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他在年轻时就已经在政界上显露头角,他是一切真诚高尚的事物的热烈的崇拜者,一切产生艺术和人类智慧的事物的捍卫者,将来很有希望成为一个保护艺术的舆论家。他不久果然被女皇赏识,女皇赐给了他一个完全符合他的志趣的显要职位,使他能够对科学以及一般福利做许多事情。这位年轻的贵人经常周旋于一群画家、诗人和学者之间。他愿意结交普天下的人才,给他们工作,鼓励他们。他自己出资刊印许多有益的书籍,定购许多作品,举办奖励人才的悬赏,在这些方面花掉了无数的金钱,终于闹得破家荡产。可是,他是一个慷慨的人,干起事情来决不肯半途而废,于是他就到处去张罗款子,最后只得求助于这个著名的高利贷者了。自从向他借到了一大笔款子之后,这个年轻人,短时期内就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从此以后,他变成了杰智奇才的摧残者、迫害者。无论发表什么文章,他总是只看到坏的一面,甚至不惜曲解字义。可巧那时爆发了法国革命。这立刻成了他从事种种卑劣行为的借口。他开始在一切东西里面都看到一种革命的趋向,认为一切东西里面都有着暗示。他猜疑到这种地步,最后连对自己都猜疑起来了,他开始虚构种种可怕的不公正的诬告,使许多人蒙了不白之冤。不用说,这种行为最后不得不传到女皇耳朵里去。仁慈的女皇十分震惊,怀着帝王特有的高贵精神降下一道圣旨,虽然内容没有能逐字逐句流传到今天,但那深刻的意义却是一直印在大家心里的。女皇指出,在君主政体之下,崇高的、高尚的精神活动不会受到压迫,才智、诗和美术的创作不会受到蔑视与迫害;相反地,只有君主们才是这些东西的保护人;莎士比亚和莫里哀在他们仁慈的抚育之下灿烂开花,而但丁却不能在共和政体的祖国得到庇身之所;真正的天才都生在帝王和王国光辉强盛的时代,而不是在从未产生过任何一个诗人的纷乱政局和共和制度的恐怖主义之下;必须优待诗人和画家,因为他们只给灵魂带来和平与美丽的安静,却不是骚乱与怨言;学者、诗人和所有的艺术家都是王冠上的珍珠与钻石;伟大君主的治世被他们点缀着而更添无限的光辉。总而言之,女皇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是神圣而美丽的。我记得,老年人一讲起这件事,就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下眼泪来。大家都十分关心这件事情。这是我们民族值得骄傲的:在俄国人心里永远蕴藏着一种替被压迫者说话的美好的感情。这个辜负人家期望的贵人,得到了严厉的惩罚,被削去了官职。可是,他在同胞们的脸色上得到了更可怕的惩罚。这是一种决绝的、普遍的蔑视。虚荣的灵魂受了多大的折磨,是描摹不尽的;傲慢、化为画饼的野心、破碎的希望,这一切联结在一起向他进攻,于是在一阵疯狂和癫痫的发作中他的生命结束了。

“还有一个显著的事例也发生在大家眼前:在我们当时北方京城并不缺乏的美人中间,有一个美人是超群出众的。她是北方的美和南方的美的奇妙混合,是一粒世上稀有的钻石。我的父亲说过,他一辈子从来没有瞧见过这样的美人。财富、聪明和精神美质,她似乎全有。追求她的人非常多,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是P公爵,他是所有的青年中间最高贵、最卓越的一个,相貌秀丽,而又富有骑士风的慷慨的气度,是爱情小说和妇人们最高的理想,在各方面都是一位十足的格兰迭孙[33]。P公爵热情而疯狂地爱上了她;对方也用同样火炽的爱情报答他。可是,她的父母认为这门亲事门户不大相称。公爵的祖产早已不属于他所有,门庭已经衰落,他家境的窘困是大家都知道的。忽然公爵离开了京城,好像要去安排一下自己的家务似的,过了不多久,回来时就被极度的繁华和光彩包围着了。辉煌的舞会和宴会使他的声名达到了宫廷。女方的父亲对他表示了好感,于是就在城里热热闹闹办起喜事来。新郎怎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怎么会发上这么一大笔财,没有一个人说得明白;可是,背后有人传说,他跟一个鬼鬼祟祟的高利贷者讲好条件,向他借了钱。可是,不管怎样,这件婚事轰动了全城。新郎和新娘成了大家羡慕的对象。他们热烈的、永恒的爱情,双方都受过的长期的折磨,以及他们崇高的人品,是大家都知道的。热情的妇人们立刻预言小两口子会享受天堂一般的幸福。可是,结果却大大地出乎意外。不到一年工夫,丈夫就发生了可怕的变化。先前那种高贵而善良的性格,完全被猜忌、急躁和永无穷尽的脾气毒害了。他变成了虐待妻子的暴君,这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他干下了最缺德的事情,甚至殴打起妻子来了。不到一年,没有人再认得出那个不久以前还发过光辉、吸引过一大群恭顺的崇拜者的女人了。最后,她再也受不住这种痛苦的命运,首先提出了离婚。丈夫一听见提到离婚,无名火提得三丈高。气愤之下,他拿了一把刀冲进她的卧室,要是旁边没有人抓住他,阻止他,他无疑会当场把她杀死。在疯狂和绝望中,他对准自己斫了一刀,——于是在一阵可怕的痛苦中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除了大家亲眼目睹的这两件事之外,大家还谈论着许多发生在下层阶级中间的事情,几乎无例外地都有着可怕的结局。一个诚实的、清醒的人变成了酒鬼;一个小伙计偷了店主的东西;一个一向安分守己的赶车人为了很少的一点钱杀死了乘客。这些添枝添叶传说开来的事情,不得不在柯洛姆纳质朴的居民们心中造成了不由自主的恐怖。谁都不怀疑有魔鬼附在这个人身上。有人说,他提出这样可怕的条件,叫人头发都要直竖起来,并且遭受不幸的人以后还不敢把这个条件告诉别人哩;他的钱有一股吸引力,会发起热来,还带着一种古怪的标记……总之,愚蠢的谣言多得很。值得注意的是,柯洛姆纳的全体居民,所有这些穷老太婆、小官吏、薄命的艺术家,总之,所有这些我们刚才提到过的小人物们,都情愿咬紧牙关忍受最大的穷困,也不愿意求教这个可怕的高利贷者;甚至有些老太婆快要饿死了,也情愿杀死自己的肉体,不愿毁灭自己的灵魂。人们在街上遇到他,不由自主地就感觉到恐惧的袭来。行人惴惴地往后倒退,目送着他消失在远方的非常高大的姿影。单是他的相貌就包含着这么许多不平凡的东西,大家不由得都把他当做一个超人间的怪物。人间少有的、凹陷的、严酷的线条,脸部炽烈的紫铜色,浓眉毛,叫人受不住的可怕的眼睛,甚至他亚洲式服装的宽大的褶襞——这一切似乎都说明,跟包藏在这肉体里的情欲比起来,别人的情欲都会黯然失色。我的父亲每一次遇见他,总要站定下来,忍不住说:魔鬼,十足的魔鬼呀!可是我必须赶快对你们交代一下我的父亲,他才是这个故事真正的主题。

“我的父亲是一个各方面都很杰出的人。他是一位稀有的画家,是只有俄罗斯在她未开发的土壤上才产生得出的珍奇的人物之一;他是一个自学的画家,无师自通,也不懂什么规律和法则,仅仅被渴求完美的欲念所驱策,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沿着灵魂所昭示的道路前进;他又是一个天生的奇才,这种人时常被同时代人加上‘鄙夫俗子’侮蔑的称号,但他们决不由于别人的诽谤和自己的失败而气馁,反而只会获得更多的热忱和力量,并且在他们的灵魂里,早已把曾经博得‘鄙夫俗子’称号的作品撇在后面老远了。他凭着崇高的内心的本能,在每一件事物里感觉到思想的存在,体会到历史画这个名词的真正的意义;懂得为什么拉斐尔、莱奥纳多·达·芬奇、提香和柯勒乔画的一个普通的头、一幅普通的肖像,可以被称为历史画,为什么一幅含有历史内容的巨幅画,尽管画家硬说它是历史画,却仍然是风俗画[34]。内在的情感和信仰使他的画笔去寻找基督教的题材,最崇高、最高尚的题材。他没有那种跟许多画家的性格无法分开的虚荣心或急躁。他有着坚定的性格,为人正直、坦率、甚至粗鲁,外表有点冷酷,灵魂里不无一点骄傲,讲到别人时又谦虚又刻薄。‘何必去注意他们呢?’他常常说,‘我不是为他们而工作的。我不把我的画拿到大厅里去陈设,却要把它们摆在教堂里。有人了解我,会感谢我,不了解我,也会向上帝祷告。用不着去责备一个俗人,说他不懂得画;他可懂得打纸牌,懂得好酒和好马——一位绅士何必懂得更多的东西呢?如果什么事情都插上一手,还要自作聪明,那可更叫人受不了!各人有各人的本分,各人只能干各人的。我觉得,老实承认不懂的人,比那些假装出伪君子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还强些。’他为了很少的酬报工作着,这种酬报是只够他养家和继续工作的。并且,他从不拒绝帮助别人,向穷苦的画家伸出援手;他信奉祖先的质朴而虔诚的信仰,也许因为这缘故,在他所画的人物脸上自然而然就现出了崇高的表情,这是许多才智焕发的画家无法企及的。最后,由于他不断地工作和不屈不挠地走他自己所设定的道路,连从前称他为鄙夫俗子和根基浅薄的自学者的人也都对他尊敬起来。教堂不断地定购他的作品,他的工作再也做不完。有一幅画最使他感到兴趣。我不记得它的题材是什么了,我只知道那幅画上必须画一个恶魔。他琢磨了许久应该赋予他什么形象;他想在他的脸上把一切痛苦的、令人苦恼的东西画出来。当他这样思索着的时候,神秘的高利贷者的形象有时就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他不由得想道:‘我应该照他的样子描画魔鬼!’你们想象他该有多么惊奇吧:有一次,当他在画室里工作的时候,他听见了敲门声,随后那个可怕的高利贷者就一直走进来了。他感到身上一阵寒战。

“‘你是画家吗?’他不客气地对我的父亲说。

“‘我是画家。’父亲惊愕地回答,等待着下文。

“‘好。你给我画一幅肖像。我恐怕就要死了,我没有孩子;可是,我不想完全死掉,我要活。你能画一幅跟活人一样的肖像吗?’

“我的父亲想:‘还有什么更好的机会呢?他自己要来做我画中的魔鬼。’他答应了。他们讲定了时间和价钱,于是第二天,我的父亲拿起调色板和画笔就到他家里去了。高大的围墙、狗、铁门和门闩、弧形的窗、盖着奇怪的毡子的箱子,最后,还有不动地坐在面前的不可思议的主人——这一切给了他一个奇特的印象。窗户好像故意用东西挡住,堵塞住了,只让上端漏进一点光线。‘见鬼,现在他脸上的光线多么好啊!’他自言自语着,赶快动手画起来,仿佛害怕绝妙的光线就会消失似的。‘这样的一股力量啊!’他对自个儿重复说:‘照现在的样子,只要画像他一半,就能把我过去画的所有的圣者和天使都给打倒;他们都比不上他。什么一股魔鬼的力量啊!我只要对自然稍微忠实一些,他简直就会从画布上跳下来呢。多么不可思议的容貌啊!’他不断地重复说,再加了一把劲,后来简直要把被画者的特点移写到画布上来了。可是,他越画,就越感到一种痛苦的、不安的、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心情。话虽如此,他还是拿定主意要极度精确地把每一个不容易辨认的特征和表情画出来。他首先画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包含着这么多的力量,简直使人不敢妄想像自然一样准确地描画它们。然而,他仍然要探索这双眼睛最微细的特征和浓淡色度,掌握它们的秘密……可是,只要画笔一接触到这双眼睛,他的心里就涌出来一种古怪的憎恶,一种不可理解的重压之感,使他不得不暂时扔掉画笔,过些时候再重新继续下去。终于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他感觉到这双眼睛一直刺透他的灵魂,激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慌乱。第二天,第三天,这种情绪更加强烈起来。他害怕极了。他扔下画笔,斩钉截铁地说,他不给他画下去了。你们应该看到,古怪的高利贷者听了这些话,怎样陡地变了脸色。他扑到他的脚边去,恳求一定给画完这幅肖像,说是这关系他的命运和他的一生;他已经用画笔抓住了他生动的容貌;只要忠实地画出来,他的生命,由于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就会保存在这幅肖像里;因此他就不会完全死掉;他一定得继续活在这世上。父亲听了这些话,可吓坏了:他觉得这些话非常古怪,可怕,他扔下画笔和调色板,三脚两步奔了出去。

“一想起这件事,他昼夜不得安宁,可是第二天早上,高利贷者派了他家里唯一的一个女仆把肖像送来,说主人不要画了,也不付给他钱,单叫把这幅画送回来。当天晚上,他就听说高利贷者死了,人们预备按照他的宗教仪式把他安葬。他觉得这一切都是说不出的古怪。就打这时候起,他的性格起了显著的变化:他感觉到一种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不安和烦扰,不久他就干出了一些谁都想不到的事情:这当口,他的一个学生的作品已经开始引起少数内行和爱好家的注意。父亲平日一直认为他很有才能,因此对他总是怀着特别的好感。忽然他对这学生妒忌起来了。人们对这个学生的关怀和谈论使他觉得不能忍受。最后,他更加气愤的是,听说有人要请这个学生去给一所新建的教堂画画。这消息可把他气疯了。‘不,我可不能让这吃奶的孩子这样得意!’他说,‘老弟呀,你要把老人们按倒在泥坑里还嫌太早哩!幸亏我还能跟你拼一拼。谁赢得过谁,咱们走着瞧吧。’于是这个直率的、正直的人,就耍起先前被他深恶痛绝的一套阴谋和权术来了;终于逼得教堂对这幅画出了悬赏,别的画家也可以用自己的作品去应征。然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发奋地提起画笔来。他仿佛想把全部力量,全部生命,放进这幅画里。果然,结果画成了他的一幅最出色的作品。谁都不怀疑他会夺得优胜。画陈列了出来,其余的画和他的一比,都像黑夜和白昼一样相差。可是忽然,一个在场的人,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一位牧师,作了使人吃惊的评语:‘在这位画家的作品里当然可以看到焕发的才能,’他说,‘可是,人物脸上没有圣洁的表情;恰巧相反,眼睛里倒有一点儿鬼意,好像一种邪恶的感情在引导画家执笔似的。’大家细看那幅画,不得不同意了这个评语。父亲冲到自己的画前面去,好像要查对一下这无礼的批评是不是有根据,结果他大吃了一惊,发现他几乎给画中所有的人都装上了一双高利贷者的眼睛。他们鬼气森森地望着,连画家自己都禁不住战栗起来。画落了选。更使他气愤的是,听说悬赏被他的学生得去了。他回到家里时那种疯狂的样子,简直是无法描摹的。他差点没有把我的母亲毒打一顿,赶走了孩子,折断了画笔和画架,从墙上把高利贷者的肖像扯下来,拿了一把刀,叫人生了壁炉,准备把它切成碎片,然后付之一炬。当他正要这样做时,他的一个朋友闯进房间里来,这人像他一样,是个画家,又是个乐天知命的人,永远对自己满足,没有远志,眼前看到什么就干什么,尤其高兴吃点喝点。

“‘你在干什么呀?你打算烧掉什么?’他说,走近了肖像。‘这可是你的最好的作品哪。这是那个最近死掉的放印子钱的家伙;画得别提多么像啦。你简直把他画活了。我还没有看见过一双活人的眼睛有你画的这副神气。’

“‘我倒要瞧瞧把它们扔在火里是怎么一副神气。’父亲说,做了个手势要把肖像扔到壁炉里。

“‘住手,看在上帝的分上!’朋友说,阻止了他:‘你要瞧它这样不顺眼,还不如把它送给我吧。’父亲起先不肯,后来才答应了,于是乐天知命的人非常满足自己的收获,把肖像带走了。

“他一走,父亲就觉得心里平静了一些。仿佛压在他心头的重担也跟着肖像一起卸下了。连他自己也对这些恶念、嫉妒和性格的显著变化惊讶起来。回想过去的种种行为,觉得很难受,不无带些内心的忧伤,说,‘不,这是上帝来惩罚我;我的画理应受到唾骂。那是我存心要毁灭我的同行才画的。魔鬼般的嫉妒推动我的画笔,所以魔鬼般的感情也必然会反映在画上。’他立刻出发去寻找他从前的学生,紧紧地拥抱他,请他宽恕,尽可能要向他补偿自己的过失。他的工作又像先前一样平稳地继续下去;可是,他的脸上常常露出沉思的表情。他祷告得更多,更沉默,不再刻薄地批评别人;连他粗鲁的脾气也好像变得柔和多了。可是,不久一件事情更加厉害地震动了他。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那个向他要肖像的朋友了。他正要去拜访他,忽然那人出其不意地自己跑来了。寒暄了几句之后,那人说:‘哦,朋友,怪不得你上回想烧掉那幅肖像。见鬼,那幅肖像是有点古怪……我向来不信三姑六婆的话,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的确闹了鬼……’

“‘到底怎么一回事?’父亲问他。

“‘自从我把它带回家去挂在墙上之后,我心里就感觉到一种苦闷……好像想杀掉什么人才痛快似的。我一辈子从来没有失眠过,可是现在不但失眠,并且还做噩梦……我自己也说不清,这是梦呢,还是什么:好像妖精要掐死我,眼前老是闪动着那个可咒诅的老头儿。总之,我说不出我的心里是一股子什么滋味。我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这一阵,我天天像个疯子似的踱来踱去:感觉到一种恐惧,好像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似的。我觉得我不能对任何一个人说一句愉快的、真诚的话;仿佛在我的身边坐着一个侦探似的。一直等到我的侄儿向我要这幅肖像,我把它交给了他,我这才觉得肩膀上去掉了一块大石头:这才又觉得痛快起来,像你现在看到的。唔,朋友,你真的把一个魔鬼画出来啦!’

“他这样讲的时候,父亲专心致志地倾听着,最后才问道:‘肖像现在还在你侄儿手里么?’

“‘怎么会在我侄儿那儿!他也受不了哇。’乐天知命的人说,‘高利贷者的魂儿准是钻到画里去了:他从画框里跳下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我侄儿说的话简直是不可理解的。要不是我自己也有过同样的经验,我会把他当成疯子看待的。他把它卖给了一位收藏家,可是那人也受不了,又把它卖给另外一个什么人了。’

“这一番话给了我父亲一个强烈的印象。他认真地沉思起来,整天神思恍惚,最后,他完全相信他的画笔做了魔鬼的工具,高利贷者的一部分神气真的灌注在肖像里,现在惹得人们不安,煽起魔鬼般的欲望,引诱画家离开正路,造成可怕的嫉妒的痛苦,等等,等等。接着发生的三件不幸的事,他的妻子、女儿和小儿子接连不断地暴死,他认为是老天爷对自己的责罚,于是下了决心要离开尘世。我刚刚九岁的时候,他把我安置在美术学校里,算清了债务,就隐遁到一个冷落的修道院里,不久就在那儿削发出家。在修道院里,他的自奉刻苦和严守清规,使大家对他肃然起敬。修道院的住持知道他擅长绘画,就请他给教堂画一幅主要的圣像。可是,这个谦和的出家人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他没有资格作画,他的画笔已经被玷辱了,他必须先用劳苦和大牺牲洗净自己的灵魂,然后才能从事这件庄严的工作。这样,人家也就不勉强他了。他尽可能地增加修道生活的磨炼。最后,他连这种种磨炼也觉得还不够苦。他得了住持的同意,遁迹到荒山野地去,完全离群索居起来。在那儿,他用树枝给自己搭了一间禅室,只吃树皮草根过日子,来来回回搬运石头,从日出到日落,站在同一个地方,伸手向天,喃喃不停地念着祷词。总之,他历尽了各种程度的忍耐和只有圣徒传记中才找得到先例的、难以理解的自我牺牲。这样地过了几年,他竭力消耗自己的肉体,同时用祈祷的力量来补养它。最后,有一天,他回到修道院,坚决地对住持说:‘现在我准备好了。要是上帝乐意的话,我就可以进行我的工作了。’他画的是耶稣降生。他画了整整一年,寸步不出禅室,只吃一点粗粝的食物,喃喃不停地祈祷着。一年后,画成了。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作品。必须交代一下,修道僧们和住持都不大懂得绘画,可是大家都被人物的异乎寻常的圣洁感动了。圣母俯首瞧着圣子,脸上充满着谦卑和慈爱;圣子仿佛在远方望见了什么,眼中流露出深湛的智慧;为神迹所感动,匍匐在他脚下的三贤人的庄严的沉默;最后,还有笼罩整幅画面的不可名状的静寂——这一切都显出这样一种谐和的力量和强大的美丽,给人带来了魔法般不可思议的印象。修道僧们都跪倒在新画的圣像前面,然后,住持激动地说,‘不,这样的画光靠人力是画不出来的:神圣崇高的力量引导你的画笔,上帝赐给你的工作以祝福。’

“这时候,我从美术学校里毕业出来,得了一枚金质奖章,同时也怀抱着到意大利去旅行一趟的欢乐的希望——这是一个二十岁画家最好的幻想。我只剩下一件事,就是去跟我的父亲辞别,——我跟他分手已经十二年了。说老实话,我连他的面貌也记不大清了。我偶尔也曾听人谈起他过着严格的、圣洁的生活,所以一直想象将会遇见一个除了禅室和祈祷不知道世间的一切,由于吃长斋和彻夜不眠而变得衰老枯槁的、外表冷酷的隐士。可是,当我看见一个美丽的、神采奕奕的老人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是多么惊奇啊!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困惫的神色:它辉煌着神奇的快乐的光彩。雪白的胡须,同样银光灿然的细长轻柔的头发,如画地飘拂在胸前和黑色法衣的褶襞上,一直拖到用来束他单薄粗陋的道袍的腰带上;但最使我惊奇的是,从他嘴里听到一些关于艺术的言论和意见,老实说,我将长久记在我的心里,并且真诚地希望我的每一个同行也都这样做。

“‘我在等你哩,我的孩子,’当我走近去受他的祝福的时候,他说,‘道路展开在你的面前,你今后的生活将沿着这条路走去。你的路是纯洁的,你可千万别离开这条路啊。你有才能;才能是上帝赏赐的无价之宝——千万别毁了它。无论看到什么,都得去研究它,探讨它,使一切屈服于你的画笔,可是你得能在一切里面找到内在的意义,顶顶要紧的是,得去理解伟大的创造的秘密。懂得这秘密的少数人是幸福的。在他看来,大自然里没有低微的事物。艺术家创造者即使描写低微的事物,也像描写伟大的事物时一样伟大;在他笔下,卑贱的事物已经不显得卑贱,因为无形中已被创造者的美丽的灵魂所渗透;卑贱的事物获得了崇高的表现,因为流过了他灵魂的炼狱。对于人来说,神圣的天上乐园的暗示是在艺术里面,所以,光说这一点,艺术就比其他一切东西更为崇高。正像庄严的静穆比尘世的烦嚣崇高,创造比破坏崇高,天使的贞洁和明朗的灵魂比撒旦无穷的力量和傲慢的情欲崇高一样,——伟大的艺术创作也比世上的一切东西不知道崇高多少倍。为艺术牺牲一切,用全部的激情去爱它——不是混糅着世俗欲念的激情,而是宁静高尚的激情;没有这种激情,人就不能从地上升起,发出奇妙的抚慰的声音。因为崇高的艺术创作正是为了抚慰与调和一切人而降临到世间来的。它不可能在人的心里撒布仇恨,却永远像响亮的祷告似的企望着上帝。可是,也有一些瞬间,黑暗的瞬间……’他的话停住了,我看见他的光辉的脸上忽然阴暗起来,仿佛刹那间掠过一朵乌云似的。‘我一生中发生过一件事情,’他说,‘我到现在还不清楚,我画的那个古怪的形象到底是个什么家伙。准是个什么魔鬼吧。我知道世人是不相信有鬼的,所以我也就不必多说了。可是我只想说一句:我是怀着憎恶画他的,就是在当时,我对于我的工作也一点感觉不到什么爱。我想强迫我自己,扑灭一切感情,冷酷地忠于自然。这算不得是艺术作品,因为人们看到它时所产生的感情,是一种骚乱的情绪,惊扰的情绪,却不是艺术家的情绪,因为艺术家即使在惊扰时也会非常宁静的。人家告诉我,这幅肖像在人们手里传来传去,散布着苦恼的印象,在画家心里引起嫉妒的情绪,对同行的阴暗的仇恨,折磨并虐待别人的凶恶的渴望。上帝保佑你别有这样情欲!再没有比这些情欲更可怕的了。情愿自己忍受折磨,也不要给人家任何一点点的折磨。保持你灵魂的纯洁吧。赋有才能的人,灵魂应该比一切人更纯洁。有许多事情,别人干了还可以原谅,但对他是不会原谅的。穿着漂亮的节日衣装出门的人,只须衣服溅上一点车轮的泥浆,大家就会围住他,指指点点地议论他的肮脏,而同样的这一群人,却不会注意另外一些穿着便服的人身上有许许多多污点。因为便服上污点是不大看得出的。’他祝福了我,拥抱了我。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受过这样强烈的感动。我崇敬地、超过父子感情地贴紧他的胸膛,吻了他的披散的银色的头发。晶莹的泪珠在他的眼眶里闪亮着。‘孩子,你答应给我做一件事吧,’他在分手时对我说,‘你可能会在什么地方遇见我对你讲的那一幅肖像。光看那一双异乎寻常的眼睛和非人间的表情就可以把它认出来——无论如何你得毁掉它……’你们想想,我能够不发誓答应他完成这个嘱托么?在整整十五年当中,我一直没有遇见和我父亲讲的有丝毫相似的肖像,忽然现在在拍卖场上……”

画家的话还没有说完,这时他把眼睛移到墙上,想再对肖像瞧上一眼。一霎时,听众也都做了同样的动作,用眼睛去找寻那幅不可思议的肖像。可是,奇怪的是,它已经不挂在墙上了。人群中间传出听不分明的谈话声和喧声,随后是清清楚楚的几个字:“偷掉了”。有一个人趁大家听得出神的时候把它偷走了。所有在场的人许久还是惊讶地站在那儿,不知道他们真是看到了一双不寻常的眼睛呢,还是因为长久谛视古画,把眼睛看乏了,所以看到了一霎时浮现在他们眼前的幻影。


[1] 当时彼得堡著名的商场。

[2] 叶鲁斯朗·拉查列维奇,古代俄国流行的一些童话和民谣里的主人公。

[3] 一张白票子值二十五卢布。

[4] 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大画家。

[5] 基奥多(1575—1642),意大利画家。

[6] 提香(1490—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的著名肖像画家。

[7] 佛兰德斯画派,十六至十九世纪尼德兰南部地区画派的通称。代表人物有勃鲁盖尔、鲁本斯、凡·戴克等人。

[8] 普赛克,希腊神话里的绝色的女神。许多诗人和画家都以她和爱神的恋爱故事做题材。

[9] 莱奥纳多·达·芬奇(1452—1519),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画家。

[10] 瓦莎里(1511—1574),意大利艺术家和传记作家。

[11] 库图佐夫(1745—1813),俄国的天才统帅。

[12] 俄国诗人茹科夫斯基(1783—1852)的叙事诗《十二个睡美人》中的主人公,将自己的灵魂卖给了魔鬼。

[13] 这是一句俗谚,意谓天不怕地不怕。

[14] 凡·戴克(1599—1641),佛兰德斯著名肖像画家,作品通常以宗教,神话为题材。

[15] 原文为法文的俄文音译。

[16] 原文为法文。

[17] 戴尼埃(1610—1690),佛兰德斯画家。

[18] 原文为法文。

[19] 原文为法文。

[20] 原文为法文。

[21] 原文为法文。

[22] 原文为法文。

[23] 柯勒乔(约1494—1534),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的画家。

[24] 马尔斯,希腊神话中的战神。

[25] 柯林娜,法国作家斯达尔夫人(1766—1817)同名小说的女主人公。

[26] 涡堤孩(水妖),德国作家莫特-富凯(1777—1843)同名小说的女主人公。

[27] 亚斯巴希雅,公元前五世纪的希腊女子,以聪明美丽驰名。

[28] 米开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著名的画家,雕刻家和建筑家。

[29] 原文为法文。

[30] 即谓毫无表情。

[31] 引自格利鲍耶陀夫(1795—1829)的剧作《聪明误》。

[32] 马尔斯的门徒,指军人。

[33] 英国作家理查生同名小说的男主人公。

[34] 原文为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