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彼得斯瓦尔道村德赖西格家楼下一个大房间,左、右、后三面是灰色粉墙,织工们把织好的布匹送来这儿验收。左边几扇窗子没挂窗帘;后墙有扇玻璃门;右边也有同样式样的一扇门,男女织工和孩子们都打这儿进进出出。三堵墙的大部分都给一排排安放布匹的木架所遮住。紧靠右墙有条长凳,不少织工把布摊开,放在凳上。织工们均以先后来到的次序,把布匹送呈德赖西格的收发总管普法伊费尔检查。普法伊费尔拿着仪器和放大镜站在桌子后边验看放在桌上的布匹。在普法伊费尔检验完毕以后,织工们才把各自的布匹放到秤盘上,由一个学徒过秤,然后他收下布匹,搁到木架上。普法伊费尔每回都将该付的工钱呼幺喝六地通知坐在一张小桌前的账房先生诺伊曼。

〔这是五月底的一天,天气燠热,时钟正敲十二点。等候验布的大多数织工,好像站在法庭前面,忧心似焚地等待对他们的生死攸关的判决。他们又显得垂头丧气,好像接受施舍的人受了不少侮辱,觉得只有逆来顺受,尽量做得谦恭自卑。个个人脸上愁眉紧锁,阴云密布。男织工的共同特点是,一半身材矮小,一半带有几分教书先生气。他们大多胸腹干瘪,面黄肌瘦,咳嗽连连,他们都是困守在织机上的可怜虫,由于整天坐在织机上,连腿都变弯了。相对来说,女织工初看没有明显的特征,她们筋疲力尽,形容憔悴,衰败不堪;而男织工在哀怨中还带一丝矜持的神情。女织工衣衫褴褛,男织工的衣服上则满是补丁。年轻的姑娘们也有几分楚楚动人之处,这表现在蜡白的脸色,窈窕的身材和突出、忧郁的大眼睛上。

诺伊曼 (数钱)总共是一块六毛二[1]

织工妻甲 (三十岁左右,形容消瘦,用发抖的手指取钱)谢谢您。

诺伊曼 (见她不走)嗯,这会儿又不对头啦?

织工妻甲 (十分激动,恳求地)您能预借几个钱吗?俺等钱用!

诺伊曼 我也需要几百块呢,光凭你需要,那怎么行!(忙着付钱给另一名织工,干脆地)预借工钱,要由德赖西格老板亲自决定。

织工妻甲 那么,俺也许可以找德赖西格老板谈谈吧?

普法伊费尔 (以前原是织工,现在当上总管,但身上的织工特征还很明显;他营养好,善于保养,穿着考究,脸面修得干干净净,吸大量鼻烟,这时粗暴地叫道)要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得由德赖西格先生亲自出马,那天晓得,他会忙成什么样儿。那要我们在这儿干吗呢。(他量布,用放大镜仔细察看)该死!好大的一阵风呀!(用一条厚围巾裹住脖子)谁进来都得把门随手带上!

学徒 (大声地对普法伊费尔)你简直像在对牛弹琴。

普法伊费尔 得了!——过秤吧!(织工把布放上秤盘)要是你多懂一点儿自己这一行手艺就好了!全是疙瘩……不用打开就知道了。没及时上纱,亏你自称是织工!

贝克尔 (上。他是个青年织工,身体十分茁壮;作风随随便便,简直有些莽撞。普法伊费尔、诺伊曼和学徒见他进来,彼此会意地看了一眼)真见鬼!挣的全是血汗钱。

织工甲 (低声地)天闷热,要下雨啦。

鲍默尔特老人 (从右边玻璃门挤进来。可以看见门后一大批织工肩并肩地挤在一起等待。老人踉踉跄跄地走向前来,把他的一包布放在长凳上,靠近贝克尔的布包,坐在一边,揩去额上的汗水)在这儿休息一下很值得。

贝克尔 休息比金钱还宝贵。

鲍默尔特老人 钱也要。您好,贝克尔!

贝克尔 您好,鲍默尔特老伯!谁知道咱们在这儿要等多久!

织工甲 问题不在于要等多久。一个织工等一个钟点或者等一天全一样。织工算个啥。

普法伊费尔 给我安静下来!我连自己的说话声也听不清了。

贝克尔 (低声地)今儿他又要耍脾气了。

普法伊费尔 (对站在他面前的织工)我跟你们讲过多少回了,布要织得光洁点儿,现在这副样子像个啥?这儿的疙瘩长得像我的指头,还有干草和各式各样的脏东西。

织工雷曼 这是因为缺少一把新镊子。

学徒 (已把布称好)分量也不足。

普法伊费尔 这样的织工像什么样子——给他们好棉纱,总是弄得不像样。哦,我的天呀,我当织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呀。要是弄成这样儿,早给师傅当面申斥了。那个时候情况完全两个样。人人都得精通自己这一行手艺。如今这一点不需要了。——雷曼,一块钱。

雷曼 损耗一磅一向是容许的。

普法伊费尔 我没有那么多工夫跟你拌嘴舌。算了吧。你拿什么来啦?

海贝尔 (把布放在桌上。在普法伊费尔检查质量时,走上前去,低声而热情地)请原谅,普法伊费尔先生,请您帮个忙,开开恩,这会儿别扣除俺预借的工钱了。

普法伊费尔 (检查布匹质量,仔细观察,冷言冷语地)这真是了不起。看来有一半棉纱还留在纱管上吧?

海贝尔 (接下去说)下个星期俺一定干得快一点儿。上个星期俺有两天给地主老爷扛活。俺那老伴又病倒在床上……

普法伊费尔 (把布放在秤上)这又是一件偷工减料的活儿。(已经在验看另一块布了)布边织得这么糟,一会儿宽,一会儿窄。一边的纱缩得这么紧,一边又织得那么稀,谁知道是怎么搞的。一英寸布不到七十根纱头。其余的纱到哪儿去了?你讲不讲信用?简直瞎胡闹!

海贝尔 (抑制眼泪,垂头丧气地站着,不知所措)

贝克尔 (轻声对鲍默尔特)要使他满意,你得自己买棉纱。

织工妻甲 (离开账房的桌子没有几步路,不时凝望四周寻求帮助,身子没离原地。现在鼓起勇气,重新向账房恳求)俺没法子了……如果这会儿您不给俺预支,俺不知道该怎么好……耶稣,耶稣。

普法伊费尔 (向这边呼喊)你哭什么啦。呼叫我主耶稣也没用,你平日是并不敬畏主耶稣的。先管好你男人,别让他老泡在酒馆里。我们不预借工钱。付款必须报账。钱也不是我们的。要不,事后要向我们追还。谁干活卖力,懂得手艺,怀着敬畏上帝的心,谁就用不到预借工钱。就是这样。

诺伊曼 要是比劳的织工赚四倍的工钱,他也会花光,甚至负债。

织工妻甲 (高声地,仿佛请求大家说句公道话)俺肯定不是个懒虫,可俺不能这样下去了。俺小产过两次。说到俺的男人,他干不了什么。他在泽劳牧羊人那儿干过活,牧羊人也帮不了俺男人多少忙,再说……凡事不能强求啊……俺有多少能力,就干多少活。俺有好几个星期没好好睡过觉;要是俺身子不这么虚弱,俺还能这样干下去。不过您也得照应俺(迫切地恳求),答应俺的请求,同意这回预借几个钱。

普法伊费尔 (不让对方打扰)费德勒,一块一毛。

织工妻甲 只借几个钱去买面包。俺没有别处好借。俺有一大堆孩子……!

诺伊曼 (低声地,带着又滑稽又严肃的神情对着学徒)织工年年生孩子,个个如此,呸,呸,呸。

学徒 (接着对方腔调)小畜生开头六个星期就瞎眼——(把旋律哼到底)——个个如此,呸,呸,呸。

织工雷曼 (不去动账房数给他的钱)一匹布一向付工钱一块三毛五。

普法伊费尔 (朝这边叫道)如果对你不合适,雷曼,你只消说一句。织工有的是。像你这号人多着呢。分量足,才给十足的工钱。

织工雷曼 这儿缺什么分量……

普法伊费尔 送来的棉布没毛病,工钱不会克扣。

织工雷曼 布上疵点太多,俺看不可能。

普法伊费尔 (正在检查)布织得好,生活就过得好。

织工海贝尔 (一直待在普法伊费尔附近,等待有利时刻。听了普法伊费尔的文字游戏,他也笑了起来,这时他走到普法伊费尔身边,像上回那样说)俺恳求您,法伊费尔先生[2],也许您行个好,这会儿不扣俺的五毛预支。俺老伴从谢肉节起就一直躺在床上,不能帮俺干一点儿活。俺得雇个丫头卷线。因此……

普法伊费尔 (吸鼻烟)海贝尔,我不是只为你一个人办事的。也该轮到别人啦。

织工雷曼 俺把纱拿到手——回家装在织机上,后来又从机子上取下。俺拿去的是什么纱,交回的也是什么,俺怎能交回比拿去的更好的纱呢。

普法伊费尔 你如果认为不合适,就不用再来领棉纱。我们有的是人;他们找这样的活鞋底都跑穿啦。

诺伊曼 (对雷曼)你这钱不要了?

织工雷曼 俺不满意这样的工钱。

诺伊曼 (不再理睬雷曼)海贝尔,一块钱。扣去预借的五毛,还剩五毛。

织工海贝尔 (走上前,瞅一眼钱,站停了,摇摇头,仿佛不敢相信似的,然后慢慢抚弄一下,把钱收起)哦,俺的天,俺的天!——(叹气)嗯,真是的!

鲍默尔特老人 (望着海贝尔的脸)就是这样,弗兰茨!有时要叫人叹气的。

织工海贝尔 (吃力地)你瞧,俺有个生病的女儿在家。需要买瓶药。

鲍默尔特老人 她生的什么病?

织工海贝尔 哦,你瞧,她自小就病恹恹的。俺压根儿不知道……喏,跟你说说没关系,她的病生下来就有。血不干净,常常发病。

鲍默尔特老人 到处都一样。人穷了,不幸的事儿一桩接一桩。真是没有个完哪。

织工海贝尔 你那包里装的是什么?

鲍默尔特老人 俺家里断口粮了。俺让人把俺家的狗宰了。狗肉没多少,因为狗也饿得半死了。这是一条美丽的小狗。俺不愿亲手宰它,俺下不了这条心。

普法伊费尔 (验看贝克尔的布,叫道)贝克尔,一块三毛五。

贝克尔 这是一点儿可怜的施舍,而不是工钱。

普法伊费尔 办完事的人统统出去。我们这儿连身子也转不过来了。

贝克尔 (并没压低嗓音,对站在四周的人)这无非是一点儿可怜巴巴的恩赐。起早摸黑踩踏板。八个整天扑在织机上,夜夜精疲力竭,尘土满面,热得难熬,挣到一块三毛五还算走运。

普法伊费尔 这儿不许你多嘴!

贝克尔 要俺不开口,那还差得远。

普法伊费尔 (跳起来叫道)咱们走着瞧!(走向玻璃门,向办公室叫道)德赖西格先生,德赖西格先生,请您来一下!

德赖西格 (上。四十岁不到。个子胖胖,患有哮喘。神情严厉)到底什么事呀,普法伊费尔?

普法伊费尔 (阴险地)贝克尔不肯停嘴。

德赖西格 (摆出一副架子,昂起头,盯着贝克尔,鼻翼一扇一扇)原来是这样——贝克尔!(对普法伊费尔)是这个人吗?

〔职员点点头。

贝克尔 (毫不畏惧地)是的,是的,德赖西格先生!(指着自己)就是这个人——(指着德赖西格)就是这个人。

德赖西格 (愤怒地)这家伙竟敢这样放肆!

普法伊费尔 他日子过得太好了!他在冰上跳舞,总有一天会出事。

贝克尔 (粗鲁地)哦,你这个东西,给我闭上嘴。你老娘一定在新月之夜跟恶魔干下好事,才生下了你这么一个鬼儿子。

德赖西格 (勃然大怒,咆哮道)给我住嘴,立即住嘴,要不……(浑身哆嗦,上前几步)

贝克尔 (巍然屹立)俺耳朵不聋,俺还听得清。

德赖西格 (克制自己,用明显的公事公办的口气问)这家伙不是也在场的?

普法伊费尔 这是比劳的织工,哪儿发生乱子,那儿总有他们在场。

德赖西格 (气得发抖)我警告你们:要是再发生那样的事,要是再像昨儿晚上那样,有一群喝得醉醺醺的人,有一帮无法无天的人打我屋子旁边经过——嘴里哼着那首卑鄙的歌曲……

贝克尔 您大概指《血腥的审判》那首歌吧?

德赖西格 你已经知道我指的是哪一首。我有言在前:如果我再次听见那首歌,我要派人把你们中间为首的一个抓出来,而且——凭我的荣誉起誓,我不开玩笑——我就把这个人移交给检察官。要是我查出是谁炮制了那首拙劣的歌曲……

贝克尔 这是一首动人的歌曲,是的!

德赖西格 你敢再说,我就派人去叫警察——马上就去。我不再跟你们多噜苏了。回头我还会收拾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别的家伙我也收拾过。

贝克尔 这话我信。一个地道的工厂老板,在别人还没察觉的时候,就收拾了两三百名织工。吞吃了他们,连烂骨头也不剩几根。他有四个胃,像牛一样,他有一口利齿,像狼一样。不,不,这还不算什么哩!

德赖西格 (对他的职员)别让他们在咱们这儿干下去了。

贝克尔 哦,对俺来说,饿死在织机上还是被埋在路边,全一样。

德赖西格 立即滚出去,滚出去!

贝克尔 (坚定地)俺得先拿了工钱。

德赖西格 这家伙该拿多少,诺伊曼?

诺伊曼 一块两毛五。

德赖西格 (赶忙从账房手里抢过钱,扔在账台上,几个钱币滚到地板上)拿去!——这儿的拿去,快给我滚!

贝克尔 俺先要拿工钱。

德赖西格 你的工钱在这儿;你如果不马上拿了滚,……正好十二……我的染工都吃中饭去了。

贝克尔 俺的工钱要放在俺手里。放在这里。(他用右手手指指着左手手掌)

德赖西格 (对学徒)你捡起来,蒂尔格纳。

学徒 (捡起钱,放在贝克尔手里)

贝克尔 一切都得照规定办。

〔他不慌不忙地把钱放进一个旧钱包。

德赖西格 怎么啦?(见贝克尔还一直不走,不耐烦地)要我帮忙不成?

〔在密密层层挤在一起的织工中,起了一阵骚动。有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人摔倒,大伙儿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刚才发生的事情上。

德赖西格 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许多男女织工 有人昏倒了,是个小男孩。他有病还是怎么的?!

德赖西格 嗯……到底怎么回事?昏倒了?(他走近些)

老织工 他躺在地上了。(让开一个位子)

〔有个八岁的男孩躺在地上像死了一般。

德赖西格 有谁认识这孩子?

老织工 他不是俺村上的。

鲍默尔特老人 看样子像海因里希家的。(他注视孩子良久)不错,不错!这是海因里希家的戈斯塔夫。

德赖西格 他们住哪儿?

鲍默尔特老人 噢,在俺那儿,在卡希巴赫,德赖西格先生。他爹夜晚帮人吹吹打打挣钱,白天织布。他们家有九个孩子,第十个也快生了。

男女织工同时说话 他们家经济真困难——屋漏偏遭连夜雨。——他女的拿不出两件衬衫给九个孩子穿。

鲍默尔特老人 (抓住孩子)嘿,孩子,你到底怎么啦?醒醒吧!

德赖西格 你们来帮个忙,把孩子扶起来。要这么个病孩赶这么远的路来这儿,真是不可理解。您拿点儿水来,普法伊费尔!

织工妻 (帮着扶孩子起来)别闹出事来,死不得呀,孩子!

德赖西格 或者拿点儿烧酒来,普法伊费尔,烧酒更好。

贝克尔 (被大伙儿忘了,他站在一边旁观。现在一只手搭在门把上,嘲弄人似的向这边大声吆喝)给孩子点儿东西吃,他就会醒过来。(下)

德赖西格 这家伙不会有好下场。——把他挟在胳膊下,诺伊曼。慢慢地,慢慢地……这样子,这样子……咱们把他抬到我那房间去。您到底想干啥?

诺伊曼 他说话了,德赖西格先生!他嘴唇动了动。

德赖西格 你到底要什么,孩子?

孩子 (声音低微)我肚子饿!

德赖西格 (脸色变得苍白)我听不清。

织工妻 依俺看,他是说……

德赖西格 咱们等着瞧。只是别停下来。——他可以睡到那里的沙发上。咱们且听听大夫怎么说。

〔德赖西格、诺伊曼和织工妻带领孩子进办公室。织工中又起了一阵骚动,好像学校里的孩子在老师离开教室时那样。有人伸伸懒腰,有人窃窃私议,换脚站一会儿,一会儿,高声谈话的人越来越多。

鲍默尔特老人 我一直认为贝克尔的话说得对。

几个男女织工 他是说了这样的话的。——这儿的人饿得昏倒已经不是新鲜事了。——要是工钱一直减少下去,不知道冬天会发生什么事。——今年土豆收成糟透了。——这儿情况一天比一天坏,最终大伙儿都会死在大街上。

鲍默尔特老人 最好像织工伦特维希那样,脖子上套根索子吊死在织机上。喂,拿点儿鼻烟闻闻。俺到瑙伊罗德去过,俺小舅子在那边工厂里干活,他们那边制烟草。他给了俺一点儿。你那包里放着什么好东西?

老织工 只是一点儿珍珠麦。我跟在乌布里希磨坊老板的大车后面,因为车上有个袋子裂了缝,掉下来的麦正好给我捡了一些,你可以相信我的话。

鲍默尔特老人 彼得斯瓦尔道有二十二家磨坊,可没有一家是为俺开设的。

老织工 正因为这样,俺得鼓起勇气挺住。船到桥门自会直,办法总会有。

织工海贝尔 要是俺肚子饿,就得求告十四位救急救难的圣神,要是还吃不饱肚子,那就嘴里含块石子舔舔,对不对,鲍默尔特?

〔德赖西格、普法伊费尔和账房回来了。

德赖西格 没有什么大不了。孩子已经完全复原了。(喘着气,激动地走来走去)这毕竟是一件丧尽天良的事。这孩子像根草,风一吹就会倒。叫人不能理解的是,他们……孩子的爹妈怎么会这样没有头脑。要孩子背了两匹布,走几里路来这儿。这真叫人不敢相信。我干脆作出一项规定,今后凡是孩子送来的货物一律不收。(他又默默地踱来踱去好一阵)无论如何,我迫切希望今后再也不发生这样的事。——这样的事最终该由谁来负责呢?当然,责任全在我们这些老板身上。出什么事都要怪我们。要是有这样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冬天陷在这儿雪地里睡着了,就会有个记者跑来调查,两天以后所有报纸上都会登出吓人的新闻。那个派孩子来这儿的爹,或者爹妈……毫无责任,事情怎能怪他们!要怪就怪老板,老板是头替罪羊。记者一直讲织工的好话,可对老板总是痛斥一顿,说这样的人没有良心,铁石心肠,危险家伙。报馆里的随便哪个狗记者都可以咬他一口:说什么老板自己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却给穷织工微薄的工资。——其实这样的人也有他的心事,也有他的不眠之夜,他要冒工人做梦也想不到的风险;有时为了加减乘除,算了又算,真不知道脑袋瓜往哪儿搁;他必须考虑和权衡上百件事情,真所谓作生死的搏斗和竞争,没有一天不碰到烦恼,没有一天不遇到损失;对于这一切,那些说好听话的人则客客气气地不作声了。有哪一样事情不依靠他,有哪个人不吸他的血,有哪个人不靠着他生活!不,不!他们只要处在我的地位,只待一会儿也受不了。(沉吟片刻之后)刚才那个家伙,那个小伙子,那个贝克尔在这儿玩的是什么把戏!如今他会去造谣,说我如何如何不讲仁义,为了一点儿小事就停人的生意。这是真实的吗?我是这样不讲仁义吗?

许多个声音 不,德赖西格先生!

德赖西格 唔,我也认为不是那样。可是那些无法无天的人到处唱些下流的歌子来骂我们这些老板,嘴里说什么饿肚子,口袋里却有余钱买一斤斤破烧酒喝。他们应该把鼻子好好伸出去嗅一嗅,瞧一瞧麻布工人的情况。只有麻布工人才配谈困难。但是你们这儿的棉布工人,你们的生活还过得不错,你们有理由默默地感谢上帝。我想问一下在场的勤奋、干练的老织工,一个好好干活的工人,在我这儿能不能生活下去?

许多个声音 能,德赖西格先生!

德赖西格 哼,可不是!——像贝克尔那样的家伙当然不行。可我奉劝你们好好管教这个年轻人。一旦弄得我厌烦了,我就撒手不管,让这个工厂关门。这时你们就会明白自己的处境。你们就会明白上哪儿去找活儿。在尊敬的贝克尔那里肯定不会有活儿给你们干的。

织工妻甲 (已经走近德赖西格,用讨好的办法,给他掸去外衣上的尘土)您身上的衣服弄脏了,仁慈的德赖西格先生。

德赖西格 如今生意难做,这点你们自己也知道。如今做生意不是赚钱,而是赔本。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尽办法让我的织工有活儿干。我想这样的事会得到你们的理解。我这儿有存货几千匹,到今天还不知道能否卖得出去。——我听说,附近有许多织工失业,为此……普法伊费尔把详细情况说给你们听了——事情就是如此,好让你们明白我的好意……我当然不可能施舍周济,我的钱还不够多;不过我在某种程度上给失业工人以干活的机会,至少让他们挣点儿小钱。我这样做当然要担风险,不错,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想,让人干活挣几片面包,总比让人挨饿好。我说得对不对?

许多个声音 对,对,德赖西格先生!

德赖西格 因此我准备再雇用两百名新织工,条件普法伊费尔会给你们讲。(欲下)

织工妻甲 (拦住他的去路,心急慌忙地恳切地说)仁慈的德赖西格先生,我想请您开个恩,如果有可能……我有两次病得厉害。

德赖西格 (匆忙地)你跟普法伊费尔谈吧,好嫂子,我已经来不及了。(他径自走了,让她站着)

织工雷曼 (同样拦住他的去路,用委屈和控诉的声调说)德赖西格先生,我得真正地诉一番苦,法伊费尔先生对俺……俺每匹布的工钱一直拿一块二毛五……

德赖西格 (岔断他的话)我的总管坐在那儿。你去找他,这才找准对象。

海贝尔 (拦住德赖西格)仁慈的德赖西格先生——(结结巴巴、慌慌张张地)俺向您多次请求过,也许您给俺……法伊费尔先生也许可以……他可以……

德赖西格 你到底要干啥?

织工海贝尔 俺上次预借的那笔钱,俺的意思是说,俺想请……

德赖西格 啊,我真的不懂你的意思。

织工海贝尔 俺有急难,因为……

德赖西格 这是普法伊费尔的事,普法伊费尔的事。我真的不能……你找普法伊费尔解决。(他避进办公室。恳求他的人面面相觑,无可奈何。一个又一个叹着气,退下去了)

普法伊费尔 (继续检查布匹)嗨,安儿,你带什么来啦?

鲍默尔特老人 织一匹布到底可得多少,法伊费尔先生?

普法伊费尔 一匹布一块钱。

鲍默尔特老人 居然是这样了!

〔织工中引起骚动,窃窃私议,喃喃不平。


[1] 这儿原书用普鲁士币制名:十六银角二芬尼。为便于理解,改译为元角分,故为“一块六毛二”,下同。

[2] 即普法伊费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