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茶花女(汉译世界文学名著丛书)
- (法)小仲马
- 5214字
- 2022-07-22 16:49:25
七
有些疾病倒也不令人讨厌,要么一下子置人于死地,要么迅速就被战胜,阿尔芒患的正是这一种病。
上述这些事过去半个月之后,阿尔芒已经完全康复,我们结成了挚友。在他生病的全部时间里,我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房间。
春天带来了鲜花满园,绿叶扶疏,百鸟群集,欢歌笑语。我的朋友的窗户朝花园生气勃勃地敞开,花园里的清新气息一直吹送到他那里。
医生已经允许他起床。从中午到下午两点钟,是太阳最暖和的时候,我们经常坐在敞开的窗子旁聊天。
我非常留心不要提到玛格丽特,总是担心病人虽然表面平静,但这个名字会勾起他刚平息的伤心事;但是相反,阿尔芒似乎乐意谈起她,也不像过去那样泪水盈眶,而是带着柔和的笑容,这种笑容使我对他的心灵状况感到放心。
我早已注意到,自从上次到公墓去,那个场面使他大病一场以后,他精神上的悲痛似乎已经被疾病填没了,对于玛格丽特之死,他的想法不再同于往日。确信无疑之后,他心里获得一种宽慰。为了驱走经常在他眼前出现的凄惨形象,他沉溺在幸福的回忆中,追思他跟玛格丽特的交往,好像只愿意接受这种回忆似的。
大病初愈,高烧刚退,阿尔芒身体过于虚弱,不能让他的精神强烈激动。阿尔芒周围是一派春天大自然的欢乐景象,使他不由自主地追忆喜气洋洋的画面。
他一直执拗地不肯把自己经历的危险告诉家里,直到他死里逃生,他父亲还不知道他生过病。
一天傍晚,我们坐在窗前,比平时待得晚些,天清气朗,太阳西沉,薄暮闪耀着蔚蓝和金黄的光辉。尽管我们身处巴黎,但是四周的绿丛似乎把我们与世界隔离。只有微弱的车马声时不时地扰乱我们的谈话。
“差不多就像这样一个季节,这样一个傍晚,我认识了玛格丽特,”阿尔芒对我说,他在注意自己的思路,并没有听我对他讲话。
我一声不吭。
这时,他朝我转过身来说:
“我一定要把这个故事讲给您听;您可以把它写成一本书,别人未必信以为真,但是写起来也许兴味盎然。”
“以后您再讲给我听吧,我的朋友,”我对他说,“您还没有完全复原呢。”
“今天晚上很暖和,我也吃过鸡脯了,”他微笑着对我说,“我不发烧了,我们也无事可干,我把整个故事讲给您听吧。”
“既然您非讲不可,我就洗耳恭听。”
“这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故事,”于是他补充说,“我按事情发生的先后次序讲给您听。如果以后您要写成一件作品,您想按别的方式来写悉听尊便。”
下面就是他给我讲的故事,这个故事感人至深,我只改动了少许字句。
是的,阿尔芒又说,把头靠在圈椅的椅背上,是的,就是在这样一个傍晚!我跟我的一个朋友加斯东·R在乡下玩了一天。黄昏时分,我们回到巴黎,无所事事,便去了杂耍剧院。
在一次幕间休息时,我们走了出来,在走廊里看到一个高挑身材的女人走过,我的朋友向她打了招呼。
“您打招呼的是谁?”我问他。
“玛格丽特·戈蒂埃,”他对我说。
“我觉得她大为变样了,因为我认不出她来,”我激动地说,待会儿您就明白我为什么激动了。
“她得了病,可怜的姑娘活不长了。”
这些话我记忆犹新,仿佛我昨天听到的一样。
我的朋友,您要知道,两年以来,每当我遇到这个姑娘,一照面总要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不知不觉地变得脸色苍白,我的心在怦怦乱跳。我有一个朋友,他很关心秘术,他把我的感觉称为流体的亲和性。我呢,我则干脆认为我注定要爱上玛格丽特,而且我已经预感到了。
尽管她引起我真切的感受,我的好几个朋友也亲眼目睹,但是他们了解到我这种感受从何而来的时候,便哈哈大笑。
我第一次与她邂逅,是在交易所广场絮斯商店18的门口。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停在那里,一个身穿白色衣服的女人从车上下来。她走进商店时引起一阵赞叹的低语声。至于我呢,从她走进去直到出来为止,我呆立在原地。透过橱窗,我望着她在商店里选购东西。本来我可以进去,但是我不敢。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何许人,我生怕她猜度出我走进商店的原因而生气。然而我没有料到后来自己那么迫切要再见到她。
她穿着高雅,身上是一件镶满边饰的细布连衣裙,披着一条四角绣上金丝和绸花的印度纱丽,戴一顶意大利草帽,还戴一条独特的手链,那是当时开始流行的一种粗金链。
她重新登上敞篷四轮马车,离开了。
商店的一个伙计站在门口,目送这位漂亮的女顾客的马车远去。我走近他,请他把这个女子的名字告诉我。
“她是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他回答我。
我没敢问她的地址就离开了。
我以前有过很多幻觉,过后也就淡忘了,但是这一次是真实的,所以一直念念不忘。我到处寻找这位穿白衣的绝代佳人。
几天以后,滑稽歌剧院举行一次盛大的演出。我去观看了。我在舞台两侧的一个包厢里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玛格丽特·戈蒂埃。
跟我一同前往的年轻人也认出了她,因为他指名道姓地对我说:
“您看这个漂亮的姑娘!”
这当儿,玛格丽特拿望远镜朝我们这边看,她瞥见了我的朋友,对他嫣然一笑,示意叫他过去看她。
“我去跟她道个晚安,”他对我说,“一会儿我就回来。”
我情不自禁地对他说:“您真幸运!”
“幸运什么?”
“因为您能去看这个姑娘。”
“难道您爱上了她?”
“不,”我涨红了脸说,因为我当真茫无所措了,“但是我很想认识她。”
“跟我来吧,我替您介绍。”
“先要征得她的同意嘛。”
“啊!当然,跟她用不着拘礼,来吧。”
他这句话使我不好受。我担心会证实:玛格丽特不配获得我对她的迷恋。
阿尔封斯·卡尔19在一本名为Am Rauchen20的小说中写到,一天晚上,有个男人尾随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她美若天仙,他一见倾心。为了吻一吻这个女人的手,他感到自己充满了无所不能的力量,征服一切的意志和赴汤蹈火的勇气。她为了免得让长裙沾上泥土而弄脏,撩高裙子,露出迷人的小腿,他却几乎不敢望一眼。正当他梦想怎样做才能占有这个女人的时候,不料她却在街角拦住了他,问他是不是愿意上楼到她家里去。
对此他回头就走,穿过街道,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
我想起了这段描绘。我本来宁愿为了这个女人而吃苦受累,我担心她过于迅速地接受我的求爱,过于匆忙地爱上我。我宁可经过长期等待,做出巨大的牺牲,才获得她的爱情。我们这些男人,就是这样处世的。要是想象能给我们的感官以诗意,肉欲能向心灵的幻想让步,那就是莫大的幸事了。
总之,如果有人对我说:“今晚您可以得到这个女人,但是明天您要死于非命,”我会接受的。如果有人对我说:“花上十个路易21,你就可以做她的情夫,”那我会拒绝和哭泣,就像一个孩子在醒来时发现夜里梦见的宫堡竟是子虚乌有一样。
然而,我的确想认识她,这是能知道怎样同她打交道的途径,甚至是唯一的途径。
于是,我对我的朋友说,我坚持让他先征得她的同意,把我介绍给她。我在走廊里踯躅,设想她马上就要看到我,我不知道在她的注视下怎样掩饰自己的窘态。
我竭力把我要对她说的话事先组织好。
爱情是多么崇高而又天真无邪啊!
一会儿工夫,我的朋友下楼来了。
“她等着我们,”他对我说:
“她是独自一人吗?”我问。
“还有另外一个女人。”
“没有男人吗?”
“没有。”
“我们去吧。”
我的朋友朝剧院门口走去。
“喂,不从那儿走,”我冲着他说。
“我们去买些糖果。她刚才向我提出的。”
我们走进通往歌剧院那条路上的一家糖果店。
我真想把整个店里的糖果都买下来,我甚至在观察一只口袋能装进多少东西,这时我的朋友开口买东西了:
“要一斤糖渍葡萄。”
“您知道她爱吃这种东西吗?”
“她从来不吃别的糖果,这是人所共知的。”
“啊!”当我们走出铺子时,他继续说,“您知道我要把您介绍给什么样的女人吗?不要设想把您介绍给一位公爵夫人,她不过是一个受人供养的女人,完完全全受人供养,亲爱的。因此您不必尴尬,怎么想就怎么说好了。”
“好的,好的。”我结结巴巴地说,于是我尾随着他,心想,我的激情要烟消云散了。
当我走进包厢的时候,玛格丽特正在哈哈大笑。
我本来希望看到她愁眉不展。
我的朋友把我介绍给她。玛格丽特向我略微点了点头,说道:
“我的蜜饯呢?”
“在这里。”
她一边拿蜜饯,一边望着我。我垂下眼睛涨红了脸。
她俯身在旁边那位女人的耳畔悄悄地说了几句话,她们两个朗声大笑。
不消说,我成了她们取笑的对象。我的困窘越发厉害了。那时节,我有一个情妇,她是个小家碧玉,非常温柔多情,她的多情善感和忧伤的书信使我很得意。而经历了我这时的感受,我明白我一定伤害了她。足有五分钟之久,我爱她就像从来没有爱过女人一样。
玛格丽特吃着糖渍葡萄,没有理会我。
我的引荐人不愿意让我处在这种可笑的境地里。
“玛格丽特,”他说,“如果迪瓦尔先生讷口不言,您也不必惊讶。您把他弄得茫然不知所措,以致他说不出话来。”
“我倒认为这位先生陪您到这里来,是因为您一个人来感到无聊。”
“真是这样的话,”我开口说,“我就不会先请欧内斯特来,要求您同意我拜见您了。”
“也许这只是一种办法,推迟决定命运的时刻到来。”
只要跟玛格丽特那样的姑娘稍微交往过,就会知道她们喜欢毫无道理地开玩笑,爱戏弄初次见面的人。她们不得不忍受每天跟她们见面那些人的侮辱,这无疑是对那些侮辱的一种报复。
因此,要对付她们,必须熟悉她们圈子的某种习惯,而这种习惯我是缺乏的。况且,我对玛格丽特原有的看法,使我夸大了她的玩笑的含义。这个女子的任何举动,我都不会无动于衷。因此我站起身来,带着难以掩饰的复调声音对她说:
“如果您这样看待我的话,夫人,那么我只能请您原谅我的冒昧,并且向您告辞,同时向您保证今后不会再出现这样的鲁莽了。”
说完,我行了一个礼就出来了。
我一关上门,就听到第三次哈哈大笑。这时我宁愿有人用手肘撞我一下。
我回到自己的单人座位上。
观众正在为启幕而鼓掌。
欧内斯特回到我的旁边。
“您怎么搞的!”他坐下来时对我说,“她们以为您够傻的。”
“我离开以后,玛格丽特说什么来着?”
“她好一阵笑,并向我担保,她从来没有见过像您这样逗的人。但是您不必认为败下阵来。对这些姑娘,不必给面子去认真看待她们。她们不懂得什么是高雅,什么是礼貌,正如给狗洒香水一样,它们觉得这种气味难闻,要跑到水沟里去打滚。”
“总而言之,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竭力用轻快的口吻说,“我再也不要见到这个女人了。如果说在我认识她以前她讨我喜欢,如今我认识了她,情况就完全改变了。”
“啊!我希望有朝一日能看到您坐在她的包厢后面,看到您为她倾家荡产呢。再说,您也许说得对,她没有什么教养,但她是一个值得据为己有的漂亮情妇。”
幸亏启幕了,我的朋友住了口。我无法告诉您上演了什么。我所能回想起来的,就是我不时地抬眼去看那个包厢,刚才我匆匆地离开了,而那里新的来访者却络绎不断。
但是,我远远忘不了玛格丽特。另一种思路占据了我的脑海。我觉得我需要忘掉她的侮辱和我的可笑。我思忖,哪怕我要倾家荡产,我也要得到这个姑娘,刚才我急匆匆放弃的位置,我理所当然地要占有它。
戏还没有演完,玛格丽特和她的女友就离开了包厢。
我不由自主地也离开了我的座位。
“您要离开吗?”欧内斯特问我。
“是的。”
“为什么?”
这当儿,他发觉那个包厢人走空了。
“走吧,走吧,”他说,“祝您好运,祝您万事如意。”
我走了出去。
我听到楼梯上传来衣裙的窸窣声和谈话的喁喁声。我闪在一旁,不让人看见,只见两个女人和相陪的两个青年走过。
在剧院的列柱下,一个小厮向她们走来。
“去告诉车夫,在英国咖啡馆门口等候,”玛格丽特说,“我们一直步行到那里。”
几分钟以后,我在林荫大道上徘徊,看到餐馆的一个大房间的窗口旁,玛格丽特正在倚着窗台栏杆,一瓣又一瓣摘下她那束茶花的花瓣。
两个青年中有一个俯身在她肩上,悄声对她说话。
我走进金屋餐馆,在二楼的大厅坐下,始终盯住那个窗户。
凌晨一点钟,玛格丽特同三个朋友一起,又登上了她的马车。
我搭上一辆双轮轻便马车,尾随在后。
她的马车停在昂坦街九号。玛格丽特从车上下来,独自走进她的家。
无疑这种情况是偶然的,但是这偶然使我感到非常荣幸。
从这天起,我经常在剧院里,在香榭丽舍大街遇见玛格丽特。她总是一样的快乐,我也总是一样的激动。
可是,随后半个月过去了,我在哪里都见不到她。我同加斯东见面时,我向他打听她的消息。
“可怜的姑娘病得很重,”他回答我说。
“她得了什么病?”
“她一向生肺病,由于她过的生活是不打算治好这种病的,所以她卧床不起,奄奄一息。”
人心真是古怪,她得了这种病,我反而几乎高兴。
我每天都去了解她的病情,不过既不留下姓名,也不留下名片。后来,我获悉她康复了,去了巴涅尔。
日月荏苒,既然说不上思念,那次印象好像逐渐地在我的脑际淡忘了。我出了远门,交际、工作和习以为常的事销蚀了我对她的迷恋。当我回忆起第一次邂逅时,我只看作是一种初恋,就像年纪轻轻时常常会有的那样,过后不久,便会一笑置之。
再者,克服这种思念也不值得大书特书,因为自从玛格丽特走后,我便再也见不到她。正如我刚才向您听说的那样,当她在杂耍剧场的走廊里从我身边走过时,我都没有把她认出来。
她戴上面纱,这倒是真的。不过,即使在两年以前,她戴着面纱也罢,我还是用不着看见她便能认出她来,我准会猜出是她。
当我知道这是她时,我的心还是禁不住扑腾乱跳。两年时间没有见到她,这种天各一方所带来的结果,似乎一接触到她的长裙,便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