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由一个房间的一溜窗户里,看见萨塞克斯郡1北境中部的一片景色宜人的山区,在九月底一天傍晚的清朗大气里远远出现。当初盖这所房子的时候,就特意要这个房间像有高层船尾甲板和船尾平台的那种老式帆船的后部;因为那一溜窗户,都像船上那样,用的是笨重的木料,并且,在不影响墙身坚固的要求下,差不多连续不断地横着占了那个房间的一面。窗户下面放着一溜矮柜,作2成一个硬面的窗座,不过却让一对玻璃门给截断了;这一对玻璃门,一个开在右舷和船尾柱的正中间,一个开在左舷和船尾柱的正中间。另一个门,由外表上看来,显然是开在船的左舷那一面的,但是它所通到的地方却不是大海,而是这所房子的门厅,因此要让人感到身在船上,总得费点劲儿。在这个门和船尾平台之间安着书架。同时在这个门的旁边和开在船尾平台那儿那两个玻璃门的旁边,都安着电门。靠着右舷的墙放着一个木工工作台,台子上的老虎钳子里还夹着一块木板。刨花都从烂纸篓里满了出来,弄得满地都是。台子上面放着两个刨子和一个木工钻头。就在这面墙上,介乎木工台子和那一溜窗户之间,有一个狭窄的门道,安着个半截门,由半截门上面看去,可以看见门里面原来是安着搁板的食具间,放着瓶子和锅盆一类的东西。

在右舷那一面,但是却紧靠正中间,有一个没刻花纹的橡木绘图案,上面放着绘图板、丁字尺、测直尺、三角板、绘图器、水彩盘,还有一个玻璃杯,盛着叫颜色染浑了的水,还有墨、铅笔和毛笔。看绘图板安放的位置,就知道绘图人坐的时候,那一溜窗户是在他的左面。地上靠着绘图案他右面那一头,放着一个船上用的救火水桶。在房间的左舷那一面,靠近书架那儿,有一个沙发,背着窗户放着。那是一件很坚固的家具,架子是桃花心木作的,外面蒙着的,连垫子在内,都是帆布,因此显得怪模怪样;它的背上还搭着两床毯子。在沙发和绘图案之间,有一把扶手很宽、背儿又坡又矮的大藤椅子,背着亮放着。一张小而坚固的柚木桌子,在左舷那面的门和书架之间靠着墙放着,桌子面是圆的,桌子腿是可以打开阖上的。在这个房间里,只有这件家具还可以叫人想到(但是却不见得一定能叫人信服)房间里的陈设工作有女性参与。地板是用窄条木块作成的,上面并没铺地毯,所以能看出来,它的缝是用沥青和麻刀溜起来的,它的面是用沙石磨光了的,正跟船上的甲板一样。

玻璃门所通着的那个园庭,先往南斜着洼下去一段,然后才是高起来的地方,和山区连接。在洼地上出现的是一个观象台的圆屋顶。在观象台和房子之间有一小块空敞的平地,上面竖着一根旗杆,旗杆东面吊着一个帆布吊床,西面放着一个园庭里用的长椅子。

一个年轻的女人,也没脱手套,也没摘帽子,还穿着罩衣,坐在窗座上,把身子扭着看窗户外边的景物。她一只手扶着下巴,另一只拿着一本屯蒲尔版莎士比亚的剧本3往下垂着,她的手指头放在她刚才正读着的那一页上面。

钟打了六下。

那个年轻的女人回过头来,看自己的表。她带着等得太久、几乎没法再忍的神气站起来。她是一个很好看的女孩子,身材苗条,肤色白皙,看样子很聪明,穿戴得很不俗气,但却并不奢华,显而易见她并不属于专讲穿衣戴帽的有闲阶级。

她叹了一口气,表示又烦又没有办法,同时走到绘图椅那儿,坐了下去,开始读起莎士比亚来。一会儿那本书就掉到她的膝盖上了;她的眼睛闭上了;她打起盹来了。

一个快上了岁数的女仆,手里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三瓶没开瓶的甜酒,由门厅里走了进来。她走过这个房间往食具间里去了,并没看见那个年轻的女人。她把那三瓶酒放到搁板上,把一些空瓶子放在盘子上。她拿着这些空瓶子回来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女人的书碰巧掉下来了,这样一来,她自己醒过来了,女仆也吓了一大跳,差一点没把盘子给扔了。

女 仆 唉哟,我的妈哟!(那个年轻的女人把书拾起来,把它放在案子上)真对不起,把您给闹醒了。可是您是谁?我怎么不认得呀?这早晚儿了,您在这儿呆着干吗呀?

年轻的女人 呆着看一看,到底有没有人知道我是请来的客人。

女 仆 哟,您是请来的客人哪?是吗?可一直地没人来招呼您?唉!真是的!

年轻的女人 只有一个跟疯子似的老头子,在窗户外面往里看了看。我听见他喊来着。他喊的是:“顾妈,船尾甲板上有一个年轻的、怪招人爱的女性。你去看看她有什么事。”你就是顾妈吧?

女 仆 不错,小姐,我就是顾妈。那个老头子就是赫什白太太的父亲萧特非船长。我听见他嗥来着,可不知道就是为了您。我想是赫什白太太请您来的吧,乖乖?

年轻的女人 据我了解是她。不过我想我顶好还是别等啦,还是走吧。

女 仆 噢,快别那么着,小姐。要是赫什白太太把这件事完全忘了,那她一看见您,一定会来一个又惊又喜哪。您说对不对哪,小姐?

年轻的女人 我到这儿一看,并没有人想到我会来,我可只惊而不喜哪。

女 仆 您呆一呆就习惯了,小姐。不懂得我们这儿的规矩的人,准会觉得我们这一家让人惊奇的地方可就太多了。

船 长 (由门厅那儿突然往里一探脑袋。他是一个年纪很大而身体仍然很健壮的老头儿,胸前飘着一大片白胡子,身上穿着一件双排扣的紧身水手夹克,脖子上拴着一个哨子)顾妈,你瞧,前门台阶上有一个帆布旅行袋和一个手提包,谁走到那儿,谁就得绊一交。还有一个网球拍子。是谁那么没眼色放在那儿的?

年轻的女人 对不起,那是我的。

船 长 (往前走到绘图案跟前)顾妈,这个倒了霉、让人给胡支使到咱们这儿来的年轻的女人是谁?

顾 妈 她说她是奚西小姐请了来的,老爷。

船 长 难道说她就没有朋友,没有家长,告诉她,说我女儿的邀请是应不得的吗?天哪,我们这一家真太好了!把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请了来。可把她的行李给撂在台阶上,一撂撂好几个钟头;把她这个人给撂在船尾甲板上,一直没人理,也不管她累不累,饿不饿。这就是我们家好客的表现。这就是我们家讲礼貌的表现。没有预备好了的房间。没有热水。没有女主人出来迎接。我们的客人只好在放工具的棚子里睡觉,在养鸭子的池塘里洗脸。

顾 妈 这会儿好了,船长。我给这位客人弄茶去好啦。不用等到她喝完了茶,我就一准把房间给她收拾出来。(对年轻的女人)您把帽子摘了吧,乖乖。这跟在自己的家里一样,千万别客气。 (她往通到门厅的门那儿走去。)

船 长 (女仆从他身旁走过的时候)乖乖!你这个老东西,你认为这位年轻的女人叫人给寒蠢了,叫人给慢待了,你就可以像你称呼我那几个倒霉的孩子那样,那几个你把他们教得连社交场中最普通的礼节都不懂的孩子那样称呼她,是不是?

顾 妈 乖乖,别理他。 (她丝毫都不在乎的样子出了房间,进了门厅,往厨房里去了。)

船 长 小姐,请你告诉我你的尊姓大名,可以不可以?(他在那把大藤椅子上坐下。)

年轻的女人 我叫爱丽·邓。

船 长 邓!我从前有个水手头儿,也姓邓。他本来在中国作海盗。后来他开了一个船具店。他店里的货,我有种种理由说都是偷的我的。他当然要发财喽。你就是他女儿吧?

爱 丽 (愤怒地)不是,决不是。我父亲虽然是个不得意的人,可没有人敢说他半个不字。我能这样说,我觉得很骄傲。我从来没见过比我父亲更好的人。

船 长 那必然是他变了,变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他修炼到第七度集中力了吗?

年轻的女人 我不懂你的话。

船 长 不过既是他也有女儿,那他怎么能修炼到那样呢?小姐,我有两个女儿,一个是奚西欧尼·赫什白,就是她请你来的。我把这个家治得井井有条,她就把它闹得人仰马翻。我想修炼到第七度集中力,她就弄了些客人来,叫我去招呼。(顾妈端着茶盘进来,她把茶盘放在柚木桌子上)我还有一个女儿。不过,谢天谢地,她跟着她那个傻蛋丈夫上帝国的一个远地方去了。她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她就把我那只“无畏号”船上的船头像4看作是天下最美的东西。她丈夫就很像那个船头像。他的表情跟那个像的表情一样:呆头呆脑,可又楞头楞脑。她嫁了他以后就永远也不想再进这个家的门了。

顾 妈 (把桌子连茶盘一齐挪到爱丽身旁)没有比您这个话再不对的了。二小姐这阵儿就在英国。我这个礼拜告诉过您三次了,说她因为身体不好,要回来休养一年。您这么些年没见她了,这回能见着她,一定很喜欢喽。

船 长 我不喜欢。人这种动物,本能地痛爱子女的时期只有六年。我女儿爱丽爱得尼生的时候我四十六岁。现在我八十八了。她来了,我不见她。她要什么东西,让她拿好啦。她要是找我,你就告诉她,说我太老了,把她忘得一丁点儿影子都没有了。

顾 妈 你这种话是说给一个年轻的女人听的吗?我说,乖乖,喝茶吧,别理他。(她倒出一杯茶来。)

船 长 (气忿忿地站起来)可了不得,他们给这孩子印度茶喝。那种东西能把人的肠子都硝成皮子。这孩子怎么受得了?(他抓起茶杯和茶壶来,把所有的茶都倒在皮革作的救火水桶里。)

爱 丽 (几乎哭出来)哦,请您别这样。我一丁点儿气力都没有了。我不论什么喝一口都好。

顾 妈 哦,这是哪儿的事!这个可怜的小绵羊都眼看就要挺不住劲儿了。

船 长 你尝一尝我的茶好啦。你可别碰那些都馊了的点心;我们这儿,除了狗,没有吃那样点心的。 (他进了食具间不见了。)

顾 妈 这才称得起是个好汉子啦!人家都说,他还没当船长以前,就在桑给巴5把自己卖给魔鬼了。他越老,我越信这话不假。

一个女人的声音 (在门厅里)家里有人没有?奚西欧尼!顾妈!爸爸!不管谁,来一个,把我的行李拿进去。

墙板上像伞敲打似的砰砰地响。

顾 妈 哎呀!这是二小姐爱狄。这是厄特渥得夫人,赫什白太太的妹妹。我早就对老船长说她要来了。(喊)来了!小姐!来了!

她把桌子又端回门旁它原来的地方,正急忙往外走的时候,厄特渥得夫人带着很兴奋的样子冲了进来,把她截住了。厄特渥得夫人,肤色白皙,面目端正,衣饰华美,在言谈和行动方面都卤莽轻率,所以别人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会以为(错误地)她是招人笑的那种傻女人。

厄特渥得夫人 哦,是你呀,顾妈?你好哇?你一点也没显老。家里没有别人吗?奚西欧尼哪?她没想到我要来吗?底下人都哪儿去啦?台阶上的行李是谁的?爸爸在哪儿哪?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睡着了哪?(看见了爱丽)哦!对不起。你是我外甥女儿吧?(把两臂伸开,朝着她走去)亲爱的,你过来,亲亲你姨儿。

爱 丽 我只是一个客人。台阶上的行李就是我的。

顾 妈 我去另给您弄点茶来好啦,乖乖。(她拿起茶盘来。)

爱 丽 可是刚才那位老先生说他要弄去呀。

顾 妈 哎呀,他吗!他早忘了他要去干什么来着了。他的脑子里老是一阵儿想这个,一阵儿想那个。

厄特渥得夫人 你说的是我爸爸吧?

顾 妈 不错,小姐。

厄特渥得夫人 (暴烈地)别傻啦,顾妈。不要叫我小姐。

顾 妈 (安安静静地)是啦,乖乖。 (她拿着茶盘出去了。)

厄特渥得夫人 (突然一下在沙发上坐下)我知道你心里是什么滋味。哦,这一家,这一家呀!我这是过了二十三年才回到这儿来的。但是这个家可一点也没改样儿。行李撂在台阶儿上;下人都惯得不像话;不论谁来了,连个狗都没有出去迎接迎接的;开饭没有一定的时刻;也老没有人觉得饿,因为他们嘴里老嚼着东西,不是黄油面包,就是苹果。并且比这些还坏的是,思想仍旧跟从前一样地混乱,言语仍旧跟从前一样地混乱,感情仍旧跟从前一样地混乱。我当年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过惯了这种生活。我就一直地不知道还有比这更好的生活。但是我可并不快活,我还是想——拼命地想!——过体面的生活,想作一个上等女人,想跟别人一样地生活,不必什么事都自己操心。我十九岁就结了婚,为的是好逃开这种生活。我丈夫是海斯廷·厄特渥得爵士。他一直就接二连三地作皇家直辖殖民地的长官。我一直就在长官公馆里当太太;我一直就在快活中过日子,可就忘了还会有人像他们这样过法了。我想要回来看看我父亲,看看我姐姐,看看我外甥、我外甥女儿(你知道,这本是人情之常啊)。我一直就盼望这一天来到。可是现在,你瞧这一家子这种样子!你瞧他们接待我的这种情形!你瞧顾妈,我们的老奶妈,那种随随便便、没上没下的样子!至少奚西欧尼应该在这儿迎接我呀;至少他们可以稍微为我布置布置呀!我这样说起来没有个完,可得请你原谅。我真太伤心了,真太难过了,真从大梦中醒过来了。我要是当初就想到会是这种样子,那我要是回来才怪哪。我这阵真想一声也不响就悄悄地走了哪。(她几乎要哭。)

爱 丽 (也很苦恼)也没有任何人出来迎接我呀。我也觉得我应该走。可是我怎么个走法哪,厄特渥得夫人?我的行李撂在台阶上;车站上的马车又回去了。

船长由食具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中国漆漆的茶盘,茶盘上放着一副很精致的茶具。他先把茶盘在案子的边上搁了一下,把绘图板拿开,靠着案子腿儿把它放在地上,然后才把茶盘放在案子上刚腾出来的地方。爱丽急不能待地倒出一杯茶来。

船 长 请喝茶吧,年轻的女士。怎么,又来了一位女士!我再拿一个茶杯来好啦!(他往食具间走去。)

厄特渥得夫人 (由沙发上站起来,感情洋溢)爸爸!您不认得我啦吗?我是您女儿呀。

船 长 瞎说!我女儿正在楼上睡觉哪。(他穿过那个半截门不见了。)

厄特渥得夫人退到窗户那儿,免得叫人看见她掉眼泪。

爱 丽 (拿着一杯茶走到她跟前)你不必这样难过。你喝这杯茶好啦。他太老了,太古怪了。他刚才对我也是这样。这种情形有多可怕,我是很了解的。我自己就把我父亲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哦,我敢保他这决不是成心的。

船长拿着另一个茶杯回来了。

船 长 这回可齐全了。 (他把杯子放在茶盘里。)

厄特渥得夫人 (歇斯底里地)您不会不认得我的。我是爱丽爱得尼呀。我是小拍狄·拍特钦哪。您亲亲我吧。(她走到他跟前,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

船 长 (像木头人一样接受她的拥抱)你怎么会是爱丽爱得尼?你是一个中年妇人了;不错,保养得很好,太太,不过可不年轻了。

厄特渥得夫人 可是您想一想我走了有多少年啦,爸爸。难道我跟别人不一样,能永远年轻吗?

船 长 (从她的拥抱中挣脱)你长了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碰着个生男人就跟人家亲嘴儿?他们也许正想修炼到第七度集中力哪。

厄特渥得夫人 可是我是您女儿呀。您好些年没见面的女儿呀!

船 长 所以才更糟!我们家里的人在我们跟前的时候,我们老得捉摸他们的好处,否则我们就没法跟他们在一块呆下去了。可是他们不在我们跟前的时候,我们就得净捉摸他们的坏处,因为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得到安慰,不再去想念他们了。就是因为这种情形,我才把我那个不在我跟前的女儿,爱丽爱得尼,看作是一个地道的魔鬼。所以你不要在这儿装作是她来巴结我啦。 (他带着很坚决的样子走到房间的那一边。)

厄特渥得夫人 我又巴结您啦,又!(有尊严的样子)很好,爸爸。(她在绘图案旁边坐下,给自己倒茶。)

船 长 我这儿把我作主人的职分都忘了。你还记得那个姓邓的不记得?那个毕利·邓?

厄特渥得夫人 您说的是那个流氓水手,偷您东西的那个姓邓的吗?

船 长 (介绍爱丽)这就是他女儿。 (他在沙发上坐下。)

爱 丽 (抗议)我不——

顾妈拿着新预备的茶走来。

船 长 你把那些刷锅水拿走。听见啦没有?

顾 妈 您还真没忘了预备茶,啊!(对爱丽)哦,小姐,您的事他还真没忘!您在他的脑子里留下了印象了。

船 长 (忧郁地)青春!美丽!新异!这些正是我们这一家迫切需要的。我自己是老得不像样子了。说奚西欧尼还年轻也勉强。连她的孩子都没有青春的活气。

厄特渥得夫人 在这样的家里,您怎么能希望孩子们有青春的活气哪?我们当年还几乎不会说话的时候,您就在我们的脑子里给我们灌输了一些思想了,那都是五十岁的异教哲学家才应该有的,而决不是任何年龄的体面人应该有的。

顾 妈 您向来就老讲究体面那一套,爱狄小姐。

厄特渥得夫人 顾妈,请你不要忘记了我是厄特渥得夫人,不是什么爱狄小姐,也不是什么乖乖、宝贝、心肝、肉肉。听见了没有?

顾 妈 是,乖乖;不错。我告诉他们,叫他们都一定称呼您夫人好啦。 (她毫不在乎,安安静静地拿着茶盘出去了。)

厄特渥得夫人 净弄些不懂规矩的底下人,也不知道是成心跟自己过不去呀,也不知道是糊涂油蒙了心了!

爱 丽 (站起来,走到桌子跟前把喝干了的茶杯放下)厄特渥得夫人,你看赫什白太太请我到这儿来,是欢迎啊,还是不欢迎哪?

厄特渥得夫人 哦,你干吗问我呀?你还瞧不出来我这是刚到这儿的吗?我只有她那么一个姐姐,二十三年跟她没见面了!但是你瞧,好像连我上这儿来,她是欢迎,还是不欢迎都成了问题了。

船 长 要这位年轻的女士上这儿来是欢迎还是不欢迎,那有什么关系?既然来了,就不必客气。反正有她睡的,有她吃的。我自己给她预备房间去好啦。(他朝着门走去。)

爱 丽 (跟在他后面去阻拦他)哦,请您别——(他出去了)厄特渥得夫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你父亲非一口咬定了说我父亲就是偷他东西的那个水手不可。

厄特渥得夫人 你假装不理会顶好啦。我父亲这个人很伶巧,可就是忘性大。现在他上了年纪了,忘性自然更大了。不过我可得跟你说明白了,有的时候他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可很难说。

赫什白太太像狂风暴雨一般地冲进了房间,把爱丽抱在怀里。她比厄特渥得夫人大两岁,甚至于比她还好看;一头很厚、很美的黑头发,两只眼睛像希实本的水池6一样,脖子长得美秀端雅,后面较短,前面较长,在两肩之间斜坡而下7。她跟她妹妹不一样,里面并没穿紧身胸衣,只外面随随便便地穿着一件富丽华美的青绒长袍,把她那白皙的肤色和像雕像一般的身段更明显地衬托出来。

赫什白太太 爱丽,我的亲爱的,我的小乖乖(亲她)。你来了多久啦?我一直就没出门。我刚才在给你预备的房间里摆花、归置东西来着。归置完了我就往椅子上一坐,要试一试那把太师椅坐着舒服不舒服,没想到刚坐下就睡着了。爸爸刚才把我叫醒了,说你来了。真想不到,你会一个人都见不着,一直没人理,没人招呼。(又亲了她一下)你这个可怜的小宝贝!(她把爱丽安顿在沙发上。同时爱丽爱得尼从案旁走近前来等她姐姐也招呼她)哦,你还带了个朋友来。给我介绍介绍。

厄特渥得夫人 奚西欧尼,你真会不认得我了吗?

赫什白太太 (按照通套)我看你很面熟。咱们在哪儿见过?

厄特渥得夫人 我来了,爸爸没对你说吗?哦,这叫人怎么受!(她很生气的样子往大椅子上一坐。)

赫什白太太 爸爸?

厄特渥得夫人 不错,爸爸,咱们的爸爸啊!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气忿忿地站起来)我马上住旅馆去好啦。

赫什白太太 (抓住了她的膀子)哟!我的妈呀!我的爹呀!真没想到,你是爱狄呀!

厄特渥得夫人 一点儿不错是她。我认为你要是跟我真有一丁点儿姊妹的情分,那我即使样子改了一些,你也决不会不认得我呀。爸爸哪,就认为我都不值得他提一提。

赫什白太太 真有趣儿!坐下,坐下。(她没亲她,只把她推到椅子上,自己却站在椅子后面)你可真叫率!你比从前漂亮得多了。你当然已经跟爱丽通报过姓名了。爱丽的父亲穷得跟教堂里的耗子一样。她为她父亲起见,正要跟一个完全跟猪一样的百万富翁结婚。你快来帮着我把她这段婚姻打断了好啦。

爱 丽 哦,奚西欧尼!你怎么说起这个来啦!

赫什白太太 小肉肉,那个家伙今儿就要跟你父亲一块到这儿来逼你了。无论谁,不用十分钟,就都能把这件事的真相看得明明白白的;你还掩饰,有什么用处哪?

爱 丽 他不是一个猪,奚西欧尼。他待我父亲怎样天高地厚,我对他怎样感激零涕,你全不知道。

赫什白太太 (对厄特渥得夫人)爱狄,她父亲这个人可真出色。他叫玛志尼·邓。玛志尼8本来是一个名人,跟爱丽的祖父和祖母认识。他们老两口子是一对诗人,跟勃朗宁夫妇9一样。爱丽的父亲一下生的时候,玛志尼就说,“又来了一个为自由而斗争的战士。”所以他们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玛志尼。他一直就在那儿不声不响地埋头为自由而斗争。因此他才那样穷。

爱 丽 我还因为他穷而觉得光荣哪。

赫什白太太 小肉肉,你当然要觉得光荣。你为什么不让他继续穷下去而嫁一个你所爱的人哪?

厄特渥得夫人 (突然像爆炸了似地站起来)奚西欧尼!你到底要不要亲我10

赫什白太太 你要我亲你有什么意义?

厄特渥得夫人 我倒并不是非要你亲我不可。我只是要让你懂得点规矩、明白点情理。咱们是亲姊妹。咱们有二十三年没见面了。你亲我是应当的。

赫什白太太 那么,亲爱的,明儿一早你还没梳洗打扮的时候我再亲你好啦。我就是闻不得这个粉味儿。

厄特渥得夫人 哦!你这个无情无义的——(船长回来了,把她的话头打断。)

船 长 (对爱丽)你的房间预备好了。(爱丽站起来)原来的单子有些潮,不过我都给你换啦。 (他朝着左舷那面通到园庭的门走去。)

厄特渥得夫人 哦!我的单子怎么样啦哪?

船 长 (在门口站住)你听我的话好啦:你得把你的单子先晾一晾;再不就干脆不要单子,就盖着毯子睡好啦。你就在爱丽爱得尼从前住的房间里睡吧。

厄特渥得夫人 那个小窝窝儿!我才不要哪!我该住顶好的客房才对。

船 长 (仍然毫不在乎地)她嫁了一个傻蛋。她对我说,她只要能离开这个家,嫁什么人都成。

厄特渥得夫人 您这是诚心装着不认识我呀。我走好啦。

玛志尼·邓由门厅进来。他这个人,身材瘦小、年纪垂老,眼珠子往外努着,眼神儿里露着轻易信人的样子,态度诚恳。他里面穿着一套蓝哔叽便服,外面披着一件雨衣,手里拿着一顶牧师式的软胎黑帽子。

爱 丽 到底来了!萧特非船长,这就是我父亲。

船 长 这就是你父亲?瞎说,这一点也不像他。(他往园庭走去,走的时候把门一下就关上了。)

厄特渥得夫人 我决不能再让爸爸装着玩儿不认我,把我当外人待啦。我非去跟他闹一个水落石出不可。这阵儿就去。(对玛志尼)对不起。(她跟着船长出去了。出去的时候对玛志尼匆匆地鞠了一躬,玛志尼也还了一躬。)

赫什白太太 (殷勤地握手)邓先生,你太赏脸了,肯到我们这儿来;你不在乎我爸爸那种样子吧,是不是?他简直是个疯子,不过可不打人,不骂人,同时还很伶巧。你跟他谈话的时候,一定会觉得很有意思。

玛志尼 我希望能那样。(对爱丽)你也在这儿啦,爱丽,亲爱的。 (他很亲爱地用自己的胳膊挽着她的胳膊)你对我女儿这样好,赫什白太太,我得谢谢你。我想,要不是你叫她上这儿来,她就没有机会能闲散闲散。

赫什白太太 没有的话。她太好了,肯到我们这儿来,把年轻人也给我们吸引了来。

玛志尼 (微笑着)我恐怕爱丽对于年轻人并不感到兴趣吧。她喜欢的是稳重、老成的一派。

赫什白太太 (态度上忽然显出一下如有所悟,而同时可又未免冷淡生硬的样子)你把外衣脱了好不好,邓先生?门厅的犄角那儿有一个柜子,专为盛衣帽用的。你把你的外衣放在那儿好啦。

玛志尼 (急忙放了爱丽)好——谢谢你——我顶好——(他出去了。)

赫什白太太 (强调地)这个狠心的老东西!

爱 丽 谁?

赫什白太太 谁?他!他呀!那个老东西呀!(指着玛志尼)又稳重啦,又!又老成啦,又!

爱 丽 (愕然)你决不会成心这样说我父亲吧?

赫什白太太 一点不错,成心。你也分明知道。

爱 丽 (尊严的样子)我马上就离开你这儿好啦。 (转身往门口走去。)

赫什白太太 你真要走,我就把你走的原因对你父亲说出来。

爱 丽 (回过身来)哦!您怎么能这样对待客人哪,赫什白太太?

赫什白太太 我还以为你要叫我奚西欧尼11哪。

爱 丽 这会儿当然不能吧?

赫什白太太 好吧,那我可要对你父亲说啦。

爱 丽 (难过的样子)哦!

赫什白太太 只要你敢动一动——只要你敢有一眨眼的工夫,扭着我,扭着你自己的心意,而向着他,那我就对那位生来为自由而斗争的战士把我的真心话说出来,叫他那个自私自利的老东西得有两个礼拜的工夫折跟头,拿大顶,天旋地转,头昏眼花。

爱 丽 奚西欧尼!你说我父亲自私自利!你这是不知道——

玛志尼回来了,把她的话头打断。只见他样子很兴奋,满脸是汗。

玛志尼 爱丽,曼根来啦,我想你愿意知道知道吧。对不起,赫什白太太,那个古怪的老头子——

赫什白太太 你说的是爸爸吧。一点不错,有点古怪。

玛志尼 哦!对不起。我看了他那种样子自然有些不明白。他叫曼根在园庭里帮着他不知道弄什么哪;他也叫我——

哨子送来强烈的声音。

船长的声音 头儿,喂!(哨子又响了一声。)

玛志尼 (不知所措)哦!这一定是他吹哨儿叫我哪。(匆匆地出去了。)

赫什白太太 你瞧,我父亲这个人真了不起,是不是?

爱 丽 奚西欧尼,你听我说好啦。你不了解情况。我父亲和曼根先生是由小的时候一块儿长大了的,曼根——

赫什白太太 他们是什么我管不着。你要是要这样把陈芝麻烂谷子都搬出来,那咱们坐下来讲好啦。(她一下搂住了爱丽的腰,让她靠着自己坐在沙发上)现在,小肉肉,你把曼根先生的前前后后都对我说一说好啦。他们管他叫曼根老板,是不是?他是实业界里的拿破仑,很有几个臭钱,是不是?你父亲怎么阔不起来哪?

爱 丽 我那个可怜的父亲一直就不应该吃工商界这碗饭来着。我祖父、祖母都是诗人;他们给他灌输了最高尚的思想,但是他们可供不起他,不能叫他作高等自由职业12

赫什白太太 哟!你祖父和祖母的眼珠会在狂乱里滴溜溜地乱转13,而你父亲可不得不吃工商界这碗饭。他经营事业老不发财,是不是?

爱 丽 他老说,只要他有资本,他就能发财。他一直都在奋斗,为的是免得一家人在露天地里住,免得我们成了野孩子;不过他可老得挣扎;老是资本不够那种困难。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说得清楚。

赫什白太太 可怜的爱丽!我明白,这就是和穷神挣命!

爱 丽 (大为不悦)哦,不对,不是那样。并不那样没有志气。

赫什白太太 那更不容易了,是不是?我要是跟穷神挣命的时候,我就不管什么志气不志气。我只顾跟他硬挣,(咬着牙)使劲地挣。后来怎么啦?往下讲啊。

爱 丽 后来好像我们所有的困难到底有完了的一天了。曼根先生完全为了顾念他跟我父亲的友谊和敬重我父亲的人格,作了一件非常高尚的事。他问我父亲需要多少资本,以后,他就照数给了我父亲一笔钱。我并不是说,他这个钱只是借给我父亲的,或者说,他这个钱只是放在我父亲经营的事业里作为投资。他完全把这笔钱当作了礼物送给了我父亲。你说他这个人慷慨不慷慨?

赫什白太太 送的时候可有一个条件:你得嫁他,是不是?

爱 丽 哦!不是,不是,不是。他作这件事的时候我还小哪。他那时候一直连我的面还都没见过哪。他从来没上我们家里去过。他作这件事,一点私心都没有,完全是出于慷慨,出于义气。

赫什白太太 哦!我对这个好人道歉好啦。呃,那笔钱以后怎么样了哪?

爱 丽 我们得了那笔钱以后,就都置了新衣服,搬到另一所房子里了。我也换了一个学校,上了两年。

赫什白太太 只上了两年?

爱 丽 是呀,只两年。因为到了两年年底,我父亲就完全破产了。

赫什白太太 怎么啦?

爱 丽 我也不明白,我一直就没明白过。我只知道可怕极了。我们穷的时候,我父亲从来没负过债。可是他作起大规模的事业来,他可就不能不担当责任了。所以到了事业要清算的时候,他欠的债比曼根先生给他的钱还要多。

赫什白太太 他这是贪多嚼不烂,是不是?

爱 丽 我觉得你对这件事的看法有点心肠太硬。

赫什白太太 乖乖,我说话就这么个说法,你别在乎好啦。我从前有过一阵儿,也跟你一样,很敏感,很爱挑剔。可是我从我的孩子们嘴里,不知不觉地净学了些市井的粗话,所以我现在几乎见不得人,拿不出手去了。我想那一定是你父亲没有经营事业的头脑,所以才弄得一团糟,是不是?

爱 丽 这正说明你完全误解了他。这个事业后来发了大财了。现在这个事业缴了超额利润税以后,能赚到百分之四十四的红利。

赫什白太太 那么,你们就该在钱里头打滚了,为什么可不是那样哪?

爱 丽 我不懂得。我只觉得很不公道。你瞧,我父亲是破产的了。他的心都差一点没碎了,因为他有好几个朋友都听了他的话把钱放在这个事业里。他本来认为这个事业一定能发财,后来事实也证明了他的看法完全正确。但是他们可把钱全赔进去了。那真可怕。那时候要是没有曼根先生,我们这一家人还不定得干什么哪。

赫什白太太 怎么!这个老板的钱叫你父亲都糟蹋光了以后,他又来帮忙?

爱 丽 一点不错,他又来帮忙,并且对我父亲还连半个不字都没说。他拿出一笔钱来,从破产管理人手里把事业——把房子、机器和铺底等等倒了过去。这笔钱刚好够我父亲按照一镑还六先令八辨士的比例把债主都打发了的,这样他才脱了一身的干系。大家都可怜我父亲,因为他们都认为他这个人诚实、体面,所以本来一镑要还十先令才能完事,现在他们只让他还六先令八辨士就算了。跟着曼根先生开了一个公司,把那个事业接了过去。他让我父亲当经理,免得我们一家大小都饿死。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一个钱都不能挣。

赫什白太太 这真像说故事似的了。那个老板对你发生柔情是几时的话?

爱 丽 哦!那是破产以后好些年的事了,那是新近的事。有一天晚上,开了一个什么人民音乐会,他作主席。我在会上唱歌,我那只是玩几票的性质。有半几尼14的车马费。我唱了三个歌,重唱了三次。他听见我唱,很喜欢我,说要送我回家。我把他带回家去,把他介绍给我父亲,介绍给他自己的经理。他当时吃惊的样子我从来没见过。就是那时候我父亲才告诉我,说他这个人有多高尚。当时自然都认为我的机会来了,因为他那样有钱。后来——后来——我们两个晃晃悠悠地就有了一番谅解——我想我该说,我们订了一种婚约——(她难过起来,不能接着说下去。)

赫什白太太 (站起来,来回地走)你当初可以是晃晃悠悠地走到了这一步,但是现在这件事一经我的手,你就能一下从这里面蹦出来了。

爱 丽 (毫无办法的样子)不能,没有办法。我想要保全名誉,不作忘恩负义的人,我就不能破坏婚约。我要贯彻这个婚约。

赫什白太太 (在沙发后面,朝着她责问)你分明知道,嫁一个你并不爱的人,既不能保全名誉,又不是感恩知德。你爱曼根这个人吗?

爱 丽 爱。至少——

赫什白太太 我不要什么“至少”“至多”:我只要知道知道这件事最坏可以坏到什么田地。像你这样年轻的女孩子,跟任何要不得的人都能爱上,特别跟上了年纪的人。

爱 丽 我很喜欢曼根先生;我以后要永远——

赫什白太太 (不耐烦地把这句话替她续完了,无法忍受的样子往右舷那边昂然走去)感激他,因为他对你父亲好,是不是?这我明白,你不必说啦。还有别人没有?

爱 丽 你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赫什白太太 还有别人没有?你还爱过别人没有?

丽 当然没有。

赫什白太太 哼!(一下看见了桌子上那本书。她把书拿起来,看到书的名字,显然觉得完全出乎意料。她看着爱丽,很奇怪地问)你敢一口咬定了说你没爱过演员吗?

爱 丽 没有!没有!你怎么会问起这种话来?你的脑子里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赫什白太太 这是你的吧?你怎么偏要读奥瑟罗哪?

爱 丽 我父亲教育我,叫我爱好莎士比亚。

赫什白太太 (把书扔在案子上)真的吗?那你父亲这个人可真好像叫人没有办法了。

爱 丽 (天真地)你从来没读过莎士比亚吗,奚西欧尼?那我觉得太奇怪了。我喜欢奥瑟罗。

赫什白太太 真的吗?他好吃醋,是不是?

爱 丽 哦,不是那么回事。我觉得,所有的吃醋的那些部分都是绝对要不得的。不过你想一想,像苔丝德梦娜那样一个人,一直在家里风平浪静地长了那么大,可遇见了一个在各地作过种种勇敢事情,有过种种惊险阅历的人,而这个人,可居然能在苔丝德梦娜身上发现一种情形,能使他喜欢坐下来跟她谈话,给她讲他那些事情和阅历,你说,这在苔丝德梦娜是不是得算了不起的经验?

赫什白太太 这就是你对传奇故事的想法,是不是?

爱 丽 严格地说起来,并不能说那完全是传奇故事。那种事也许会真发生啊。

从爱丽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来,她并不是在那儿辩论,而是在那儿冥想。赫什白太太带着追问的神气看着她,同时心里捉摸着回到沙发那儿,又在爱丽身旁坐下。

赫什白太太 亲爱的爱丽,奥瑟罗对苔丝德梦娜讲的故事,有的不可能发生,你注意过没有?

爱 丽 哦!没有注意过。莎士比亚认为那都能发生。

赫什白太太 哼!苔丝德梦娜认为那都能发生,但是事实上可并没发生。

爱 丽 你怎么对那故事摆出这样一副令人难解的神气来哪?你简直地是一个斯芬克斯15。我就老不懂你的意思。

赫什白太太 你要知道,要是苔丝德梦娜活下去,那她会发现奥瑟罗的真相的。我疑心他把她闷死了,就是因为他怕苔丝德梦娜会有这一着。

爱 丽 奥瑟罗并没撒谎。

赫什白太太 你怎么知道?

爱 丽 他要是撒谎,那莎士比亚就那样说了。奚西欧尼,现在就有人,跟奥瑟罗一样,作过了不起的事,不过,当然他是个白人,而且很漂亮,而且——

赫什白太太 啊!到底说出实在话来了。你把他的情况全都对我说一说好啦。我早就知道啦么,一定背后还有人。不然的话,你就决不会对于曼根这件事那样苦恼了。你就会觉得嫁给他很好玩了。

爱 丽 (羞得红晕满颊)奚西欧尼,你这个人真厉害。不过我想,我这个话虽然并不是见了人就说,可不必背着你。再说,我又并不认识那个人。

赫什白太太 并不认识那个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爱 丽 呃,当然我跟他会过。

赫什白太太 不过你可非常地想要跟他有更亲密的交情,是不是?

爱 丽 不是,不是;我跟他很——差不多得算亲密的了。

赫什白太太 你又不认识他,又跟他差不多得算亲密,这个话说得多明白!

爱 丽 我的意思是说,他不到我们家里去。我——我是偶然在一个音乐会上跟他说起话来的。

赫什白太太 你们在音乐会上好像很开心,爱丽。

爱 丽 绝不那样。我们在后台等我们的班儿的时候,跟什么人都交谈。我起先以为他也是一个艺术家哪,因为他的外表那样动人。其实他不过是委员会里的一个委员。我无意中跟他谈起来,说我正在国立名画馆里临画。我就靠临画挣几个钱。我画得不太好,不过我临的老是那一幅画,所以我能画得很快。画完一张可以卖两三镑。有一天,碰巧他也到国立名画馆里去了。

赫什白太太 碰巧是学生临画16的日子,是不是?他本来可以在第二天,一个钱不要花,到处都清清净净的时候再去,他可单在那一天,花六辨士,在绘画架子中间到处乱碰,他那一次去完全是偶然的了?

爱 丽 (得胜凯旋的神气)不是偶然的。是特意的。他喜欢跟我谈话。他本来认识许多许多显赫的人物。他认识好些时髦的女人,都没有不爱他的。但是他可一概不理她们,可跑到名画馆里,要求我跟他一块儿坐着汽车往锐契芒公园17里去兜风。

赫什白太太 我的乖乖,你真可以的。你们这种规矩老实的女孩子,不用别人帮一丁点儿忙,就什么事都办了。真了不起。

爱 丽 社交场中是没有我的份儿的,奚西欧尼。我要是不用那种方式结交朋友,那我就半个朋友也交不成了。

赫什白太太 只要你知道怎么能别上人家的当,那并没有害处。你可以告诉告诉我他的姓名吗?

爱 丽 (慢慢地并且声调抑扬顿挫地)他叫玛尔克斯·达恩理!

赫什白太太 (也学她那样抑扬顿挫的声调)玛尔克斯·达恩理!多响亮的名字!

爱 丽 哦,你也这样说,我高兴极了。我也觉得这个名字很响亮。但是我原先还不敢相信真是这样,我还怕那只是我一个人的傻想法哪。

赫什白太太 哼!他跟艾伯狄恩的达恩理18是一家吗?

爱 丽 没有人知道是不是。不过你想一想他原来是在一个古色古香的箱子里被人发现的。

赫什白太太 一个什么?

爱 丽 一个古色古香的箱子,时间是一个夏天,地点是一个玫瑰花园,头天夜里刚下过一场最吓人的雷雨。

赫什白太太 你说他到底跑到箱子里去干什么来着?是不是因为他害怕打雷打闪,才钻到箱子里去的?

爱 丽 哦,不是,不是;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小婴孩哪。他的衣服上绣着玛尔克斯·达恩理这个名字。还有五百金镑。

赫什白太太 (使劲拿眼看着她)爱丽!

爱 丽 那个花园是一个子爵的。

赫什白太太 是德·露治蒙子爵的吗?

爱 丽 不是。是德·拉罗什捷格兰子爵19的,是一家法国人,一个法国子爵。玛尔克斯·达恩理的一生就是一部传奇故事。一只老虎——

赫什白太太 让他亲手给打死了?

爱 丽 哦,不是那样;那有多傻气呀。他从一队猎户手里把一只老虎的命给救啦。那是国王爱德华20在印度的猎户,国王为了这个大怒。也就因为这件事,国王对于他在军队里的功劳,才从来没正式地承认过。不过他并不在乎这个。他是一个社会主义者,看不起等级。他曾参加过三次革命,趴在街头垒后面打过仗。

赫什白太太 你怎么就能坐在那儿瞪着眼说这样瞎话?而且凭你这样一个人,爱丽!我本来还只当你是一个顶简单、顶天真、顶老实的女孩子哪!

爱 丽 (站起来,威仪十足地,但同时又怒气勃勃地)你这是说你不信我的话喽?

赫什白太太 当然我不信你的话。你的话里每一个字都是你自己编的。你是不是把我当作傻子啦?

爱丽拿眼一直地瞅着她。她显而易见是老实坦白的,所以赫什白太太莫明其妙了。

爱 丽 再见吧!奚西欧尼。很对不起。我这阵儿也认识到,我说的这些话,听起来很难叫人相信。不过你要是对我也这样看法,那我就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啦。

赫什白太太 (抓住她的衣服)不许你走。我不会糊涂到那步田地。撒谎的人我一看就认得出来。这一定是有人真对你说过这些话。

爱 丽 (满脸发红)奚西欧尼,你可不要说你不信那个人的话。那我可受不了。

赫什白太太 (安慰她)我当然不能不信那个人的话,最亲爱的。不过你跟我说的时候应该慢慢地来呀。(把她拉到她原先的座位上)你现在跟我把他的故事都说一说好啦。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爱 丽 哦,没有,我没有那么傻。我不随便就爱人家。我不像你心里想的那样傻。

赫什白太太 我明白啦。你只是要找点事捉摸捉摸,免得生活枯燥、无味。是不是?

爱 丽 一点也不错。正是这样。

赫什白太太 一有点事儿捉摸捉摸,时光就不知不觉地过得很快了,是不是?晚上就不会无聊、发腻,耗到睡觉的时候了,也不用愁夜里睡不好觉了。早晨醒来的时候,也不愁没有趁心的事了。比最甜美的梦都要甜美,是不是?整个的生活都改了样了。也不再要什么有趣味的书看了,因为这种生活比任何书本都更有意思嚜。也没有任何欲望,唯一的欲望就是要自己一个人呆着,不必跟任何人谈话:只要一个人呆着,一个人捉摸,是不是?

爱 丽 (拥抱她)奚西欧尼,你真是神仙。你怎么知道的?哦,世界上的女人,没有比你更能设身处地体贴别人的了。

赫什白太太 (抚弄她)乖乖!我的乖乖!我又羡慕你!又可怜你!

爱 丽 可怜我!哦,可怜我什么?

一个五十岁的男子,样子非常漂亮,留着十七世纪火枪手式的八字须,戴着一顶未免花花公子气、有浪纹式帽边的帽子,拿着一枝式样精致的手杖,由门厅进了房间。他看见了沙发上的女人,突然站住。

爱 丽 (看见他又惊又喜地站起来)哦!奚西欧尼,这就是玛尔克斯·达恩理先生。

赫什白太太 (站起来)这真太好玩了!他就是我丈夫啊。

爱 丽 不过怎么——(她突然住口,跟着脸色变白,身子摇晃起来。)

赫什白太太 (抓住了她,带着她一同在沙发上坐下)沉住了气,我的乖乖。

男 子 (一方面有些狼狈,一方面又老着脸皮,把帽子和手杖放到柚木桌子上)我的真名字,邓小姐,叫赫克托·赫什白。21一个敏感的人,是不是肯对别人说他叫这样一个名字,只有凭你判断了。反正我非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就决不对人说我叫那样的名字。我差不多出了有一个月的门,我一点也没想到你跟我太太认识,也不知道你要上我们这儿来。不过我在寒舍里会到你,仍然觉得非常地高兴。

爱 丽 (非常难过的样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对不起,我跟我父亲谈谈成不成?离开我好啦。我受不了啦。

赫什白太太 你走吧,赫克托。

赫克托 我——

赫什白太太 快,快。快走吧。

赫克托 你要是认为我走开好——(他走了出去,把帽子带走了,不过却把手杖撂在桌子上。)

赫什白太太 (让爱丽在沙发的一头躺下)我的乖乖,他这会儿不在这儿啦。这儿除了我没有别人啦。你可以尽量地发作发作。千万可别不好意思。你尽量地哭一场好啦。

爱 丽 (抬起头来)该死!

赫什白太太 好!这我就可以放心了。我原先还以为你的心要碎了哪。你不要管我。你再骂他一顿好啦。

爱 丽 我这并不是骂他,我这是骂我自己,因为我太傻了。(站起来)我怎么当初就能那样老老实实地信了他那些话啦哪?(她开始来回地走,她脸上的鲜艳消失了,她的样子很奇怪地突然变得又苍老又生硬了。)

赫什白太太 (高兴地)为什么不能哪,乖乖?年轻的女人很少不吃赫克托那一套的。我当年跟你这样大的时候,我就没能不吃他那一套。他这个人是有点漂亮。

爱 丽 (盛气相向)漂亮!不错,外表自然漂亮。不过你怎么能爱一个扯谎的人哪?

赫什白太太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不是也能爱这样的人吗?这是应该庆幸的,因为不这样,那世界上就没有多少爱可言了。

爱 丽 不过一个人撒那样的谎! 一个人那样爱吹牛,那样胆子小!

赫什白太太 (吃了一惊站起来)乖乖,千万可别这样说。要是你露出一丁点儿意思来,说赫克托的胆量有问题,那他就非马上去干顶可怕的惊险事情不可,好叫自己相信自己的胆量并不小。他为了试自己的胆量,有一种吓人的方法,能在三层楼上从一个窗户里出来,从另一个窗户里进去。他救了好些条人命,得的阿尔伯奖章22都装满了一抽屉了。

爱 丽 这他可从来没对我说过。

赫什白太太 他这个人,对于他真作过的事向来一点也不吹。那是他受不了的。如果别人替他吹,他就不好意思起来。他说的故事可都是他瞎编的。

爱 丽 (走到她跟前)你这是说,他这个人,真正勇敢,真正作过惊险的事,而可胡诌出一些他从来没作的事来,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来,是不是?

赫什白太太 不错,乖乖,是这样。一个人的好坏,并不是分组成套、各不相干的。一个人的好坏,总是混杂一起、不成套数的。

爱 丽 (满腹心思的样子看着她)这一家真有点儿古怪,奚西欧尼,连你也都有点儿古怪。我为什么能这样安安静静地跟你谈话,我也不明白。我真害怕我的心碎了,但是这种心碎了的情形可又不像我原先想的那样。

赫什白太太 (抚弄她)这只是人生教育了你了,乖乖。你这阵儿对曼根老板怎么个看法?

爱 丽 (带着不喜欢这个调调儿的神气从赫什白太太怀里挣开)哦,你怎么能对我提他哪,奚西欧尼?

赫什白太太 对不起,亲爱的。我听着是赫克托又回来了。你这阵儿不在乎啦吧,亲爱的?还在乎吗?

爱 丽 一点也不在乎了。我的病完全治好了。

玛志尼·邓和赫克托由门厅走进。

赫克托 (一面开着门让玛志尼进来)只要再过一秒钟,她就没有活命了!

玛志尼 了不得!了不得!真是九死一生!爱丽,亲爱的,赫什白先生刚才跟我讲了一个顶出乎寻常的——

爱 丽 不错,我早就听见过了。 (她走到房间的另一面。)

赫克托 (跟着她)你听见过的不是这个。这个我待会儿吃完了饭再跟你讲好啦。我认为你一定会爱听的。我跟你说实话吧,这个故事是我特意为你编的,编好了以后我一直地就盼望我对你讲这个故事的时候那种快乐。可是因为我刚才叫人给轰出去了,我一烦躁,可就把这个故事对你父亲说了而白白地糟蹋了。

爱 丽 (转身反噬的样子背着木工工作台站着,镇定之中,极尽揶揄)并没白糟蹋。我父亲是信你的。我可就不一定了。

玛志尼 (慈祥的样子)爱丽这孩子会淘气着哪,赫什白先生。那当然不是她的真意思。 (他往书架那儿走去,看书架上都是什么书。)

曼根老板由门厅走进,船长跟在后面。曼根整整齐齐地穿着大礼服,好像要上教堂或是要去开董事会似的。他大约有五十五岁,脸上一片焦心、疑虑的样子,带着一些完全出于想像的尊严,气色沉闷,头发直而无光,眉目极端平常,毫无特点,所以叫人无法形容。

萧特非船长 (对赫什白太太介绍新来的这个人)他说他是曼根,并不是一等水手。

赫什白太太 (和蔼优雅地)曼根先生,你好?

曼 根 (握手)今天会着你,我太高兴了。

萧特非船长 邓的肉都瘦没了,但是他的神经可还好好的。一个人得了三场酒疯以后,很难得那样。(他往食具间去了。)

赫什白太太 这我得给你道喜,邓先生。

玛志尼 (茫然若失)我一辈子是滴酒不尝的呀。

赫什白太太 你要少惹麻烦,你就顶好由着我爸爸,随便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要辩白好啦。

玛志尼 不过三场酒疯这种话可太难点儿啦!

赫什白太太 (对曼根)曼根先生,你认识我丈夫吧?(她指着赫克托。)

曼 根 (走向赫克托,赫克托也伸着手迎上前来)今天会到你,太高兴了。(转身对爱丽)爱丽小姐,我想你上这儿来这一趟,没累着吧。 (他们握手。)

赫什白太太 赫克托,你把邓先生带到他的房间里去吧。

赫克托 好。邓先生,跟我来。 (他把邓带出去了。)

爱 丽 你还没告诉我我的房间在哪儿哪,奚西欧尼。

赫什白太太 我真糊涂了,跟我来!曼根先生,千万别客气,我爸爸就来招呼你。(她往食具间那儿叫老船长)爸爸,你来跟曼根先生介绍介绍咱们这一家吧。

她跟爱丽一块出去了。船长由食具间里进来。

萧特非船长 你要跟邓家的女儿结婚,是不是?你可别价。你的年纪太大了。

曼 根 (吓得一楞)呃!你这话可真有点欠委婉,船长。

萧特非船长 这可是实话。

曼 根 她可不是这样看法。

萧特非船长 她是这样看法。

曼 根 比我年纪大的人还有——

萧特非船长 (替他把这句话说完)——自寻苦恼的哪。这也是实话。

曼 根 (维护自己)我看不出来这件事有你管的必要。

萧特非船长 这件事人人都有管的必要。一出这样事儿,连日月五行的运行都要发生混乱。

曼 根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一样地就要把她娶到手。

萧特非船长 你怎么知道?

曼 根 (硬装好汉)我要娶她嘛。我打算娶她嘛。明白吧?我打算要作什么事,从来就没有半途而废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人。你要是把这一点搞清楚了,那咱们彼此就可以了解得更清楚了。

萧特非船长 你常到电影院里去,是不是?

曼 根 也许常去吧。是哪一位告诉你的?

萧特非船长 说人话好啦,不要学电影上那样说话。你说你一年有十万镑的收入,是不是?

曼 根 我这个人可不好吹。不过我要是碰见一个一年进十万镑的人,那我就跟他打招呼,跟他握手,跟他称兄道弟。

萧特非船长 那么你一年也有十万镑了?

曼 根 没有。我不能说我有十万镑。五万镑可差不多。

萧特非船长 那只能算是那些有十万镑的半拉弟兄。(他跟平常一样,突然离开了曼根,把中式茶盘上的茶具敛到一块。)

曼 根 (不耐烦的样子)我说,萧特非船长,我在这儿到底跟你们是什么关系,我还不明白哪。我本是你的小姐请了来的。可是我还是在她家里哪,还是在你家里哪?

萧特非船长 你这是在青天的覆盖之下,你这是在上帝的家里。在这四堵墙里面是真实的,在这四堵墙外面也是真实的。所以我劝你去游山好啦,去玩水好啦,去漂洋过海好啦。但是可不要娶她。她现在还太年轻。

曼 根 (态度软化了)我这不过刚刚五十出头哪。

萧特非船长 不错,你还不到六十哪。曼根老板,你不要娶这个海盗的女儿吧。 (他把茶盘端到食具间里去了。)

曼 根 (跟他到半截门那儿)什么海盗的女儿?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萧特非船长 (在食具间里)我说的是爱丽·邓啊,我劝你不要娶她。

曼 根 谁要拦挡我?

萧特非船长 (从食具间里出来)我女儿。(他往通到门厅的门那儿走去。)

曼 根 (跟在他后面)是赫什白太太吗?你这是说,她特为把我请到这儿来,就为的是好解除我们的婚约吗?

萧特非船长 (站住了,突然转身盛气向他)我除了从她的眼神里看出这一点来以外,别的我一概不知道。她想要打断这段婚姻。你听我的话,娶一个西印度群岛上的黑女人好啦。西印度群岛上的黑女人作太太可好着哪。我自己就娶了一个西印度群岛上的黑女人作了两年太太。

曼 根 呃,我真倒霉!

萧特非船长 我也认为你要倒霉。我也倒了好些年的霉。后来娶了那个黑女人,才不倒霉了。

曼 根 (有气无力地)这真古怪。我该马上就离开这儿才对。

萧特非船长 为什么?

曼 根 呃,像你这样说话,不管有多少人,都得让你给得罪了。

萧特非船长 瞎说!我看反倒是不像我这样说话的人才得罪人,才招人跟他吵架哪。从来没有人跟我吵过架。

一个绅士从门庭进来。他的穿戴最讲究,举动最潇洒,这都说明他是一个教养优良、住在西头23的人。猛眼一看,他有年轻、独身的人所有的那种动人的神气,但是仔细一看他却至少有四十以上。

绅 士 恕我这样冒冒失失地就进来了。可是门上没有门环,门铃也好像不响。

萧特非船长 要门环干吗?要门铃响干吗?我这个门不是大开着的吗?

绅 士 一点不错,所以我就冒昧地进来了。

萧特非船长 冒昧得很好。我去给你预备房间好啦。(他往门口走去。)

绅 士 (拦他)不过我恐怕你不认得我是谁吧?

萧特非船长 你以为,像我这样年纪,我还去分别这个人是谁,那个人是谁吗?(他出去了,曼根和新来的这个人彼此相对而视。)

曼 根 萧特非船长这个人真古怪,先生。

绅 士 不错。

萧特非船长 (在外面嚷)奚西欧尼,又来了一个客人,要再预备一个房间。一个大城市里的时髦人物,穿戴很讲究,有五十岁。

绅 士 你替奚西欧尼想一想,她该有什么感想!我请教你是不是这一家里的人?

曼 根 不是。

绅 士 我可是。至少得算有些瓜葛。

赫什白太太回来了。

赫什白太太 你好,你到我们这儿来,太赏脸了。

绅 士 我跟你有缘相会真太高兴了,奚西欧尼。 (他不跟她握手,却亲她。同时,萧特非船长在门口出现)船长,我这儿亲你女儿啦,你不会见怪的,因为只要我一说明白了——

萧特非船长 瞎说!我女儿谁都可以亲得。你愿意亲她多少下就亲多少下好啦。 (他朝着食具间走去。)

绅 士 谢谢你,不过请你先等一会,船长,(船长站住了,转过身来。绅士彬彬有礼地朝着他走去)你二女儿嫁了一个傻蛋,你还记得不记得?也许不记得了,因为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萧特非船长 记得。她说,她只要能离开这个家,她嫁什么人都成。我本来是不能认识你的了:你的脑壳已经不跟核桃一样了。你的样子也变得柔和得多了。你也跟别的结了婚的人一样,成了煮烂了的鸭子了。可怜虫!(他在食具间里消失了。)

赫什白太太 (从曼根身旁走过,走到那个绅士跟前,仔细端详他)我真不信你就是海斯廷·厄特渥得。

绅 士 我并不是他。

赫什白太太 那你为什么亲我哪?

绅 士 那只是我想要那样。事实上,我是伦得尔·厄特渥得,是海斯廷的不成材的弟弟。他结婚的时候我正在外国办外交。

厄特渥得夫人 (冲了进来)奚西欧尼,我那个房间里的衣柜上的钥匙哪儿去啦?我的钻石首饰都放在我的化装提箱里。我得把它锁起来——(看见了那位刚来的客人,吃了一惊)伦得尔,你怎么这么胡闹!(她从赫什白太太身旁朝着伦得尔大踏步走去。赫什白太太往后退到沙发附近曼根那儿。)

伦得尔 我胡闹?我又怎么胡闹啦?

厄特渥得夫人 谁告诉你的,说我在这儿?

伦得尔 海斯廷。我到克莱立治饭店24去找你的时候,你刚走;所以我就跟到这儿来了。你的气色非常好。

厄特渥得夫人 谁要你跟我说这样废话!

赫什白太太 爱狄,伦得尔先生怎么啦?

厄特渥得夫人 (定神)呃,不怎么。我只是说,谁也没请他,他不应该自己跑到这儿来,给你跟爸爸添麻烦。(她走到窗座前坐下,很不高兴的样子转身背着他们,往外面的园庭里看去。只见赫克托跟爱丽两个正在园庭里一块蹓跶。)

赫什白太太 爱狄,我想你还没见过曼根先生吧?

厄特渥得夫人 (转过头来,朝着曼根冷冷落落地点了点头)对不起。伦得尔,我叫你闹得心都乱啦;我刚才真闹了笑话了。

赫什白太太 这是厄特渥得夫人,我妹妹,我们老二。

曼 根 (鞠躬)厄特渥得夫人,有机会跟您认识,实在高兴。

厄特渥得夫人 (显然很感兴趣的样子)跟邓小姐在园庭里蹓跶的那个人是谁?

赫什白太太 我不知道。邓小姐十分钟以前刚跟我丈夫很凶地吵闹了一场。我不知道又有什么人来了。那一定是一个客人吧。(她走到窗前往外看)哦!那是赫克托哇。一定是他们又和好了。

厄特渥得夫人 你丈夫?那个漂亮男人是你丈夫?

赫什白太太 我丈夫为什么就不该漂亮哪?

伦得尔 (跑到窗前她们那儿)自己的丈夫就老没有漂亮的,爱丽爱得尼。 (他靠着厄特渥得夫人的右面坐下。)

赫什白太太 姐姐和妹妹的丈夫可老是漂亮的呀,伦得尔。

厄特渥得夫人 别那么贫嘴啦,伦得尔。你,奚西欧尼,也跟他一样地贫。

爱丽和赫克托从园庭里由右舷那面的门走进来。伦得尔站起来。爱丽退到靠食具间的墙角那儿。赫克托走上前来,同时厄特渥得夫人满面春风地站起来。

赫什白太太 赫克托,这就是爱狄。

赫克托 (显然出乎意料的样子)真的吗?不会吧?

厄特渥得夫人 (微笑着)为什么不会哪?

赫克托 (用含着深刻而恭敬的爱慕那种犀利眼光看着她,八字须都扎撒起来了)我原先还以为——(定了一定神)我请你原谅,厄特渥得夫人。我到底能在舍下欢迎你,真太高兴了。(他庄重有礼地把手伸出来。)

赫什白太太 她要你亲她,赫克托。

厄特渥得夫人 奚西欧尼!(但是却仍旧微笑着。)

赫什白太太 叫她爱狄好啦!拿出姐夫的身分来,好好地亲亲她完事。 (她不再去管他们,只由着他们自己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赫克托 你要规矩点儿,奚西欧尼。厄特渥得夫人不但应该受到殷勤的招待,同时也应该受到文明的礼节。

厄特渥得夫人 (感激的样子)谢谢你,赫克托。(他们亲热地握手。)

只见玛志尼在园庭里由右舷那边踱到左舷那边。

萧特非船长 (由食具间出来,对爱丽说)你父亲盥漱了25

爱 丽 (很从容的样子)那还不是常事儿,萧特非船长?

萧特非船长 真想不到一个人会有这样大的改变!我隔着食具间的窗户看见他来着。

玛志尼由靠左舷那一溜窗户中间的门进来,刚刚梳洗过的样子;他走到曼根和赫什白太太中间站住了,慈祥地微笑着。

赫什白太太 (介绍)这是玛志尼·邓先生,这是厄特——哦,我忘啦,你们已经见过啦。(指着爱丽)这是邓小姐。

玛志尼 (穿过房间,走到爱丽跟前,拉着她的手,对于自己那种淘气的玩笑满脸得意的样子)我跟邓小姐也会过。她是我女儿。(他亲爱地用他的胳膊挽着她的胳膊。)

赫什白太太 当然会过。我真糊涂!这是厄特渥得先生,我妹妹的——呃——

伦得尔 (和气地握手)小叔子,邓先生。你好!

赫什白太太 这是我丈夫。

赫克托 我们已经见过了,亲爱的。不要再给我们介绍了。(他走到大椅子跟前,接着说)厄特渥得夫人,你请坐好不好?(她很和蔼优雅地坐下。)

赫什白太太 对不起,我忘啦。我还真不爱给人介绍。这跟叫人把票拿出来看有什么两样?

玛志尼 (讲起大道理来)报名通姓闹了半天,到底表示了些什么哪?重要的问题并不在乎我们是谁,而在乎我们是什么。

萧特非船长 哈!你是什么?

玛志尼 (吃了一惊)我是什么?

萧特非船长 你是贼,你是海盗,你是杀人的凶犯。

玛志尼 我敢说你这毫无疑问是闹错了。

萧特非船长 过了一辈子惊险的生活,可是结局哪?体面起来了。养了个有大家闺秀风度的女儿。自己在言谈和外表方面又都跟一个城市里的传教师一样。你们可都得提防着点,体面可就是这么来的。(他往园庭里去了。)

玛志尼 我希望这儿没有人会相信我是贼,我是海盗,我是杀人的凶犯。赫什白太太,我跟你告几分钟的假。我一定得去跟老船长解释解释。(他跟在船长后面。)

赫什白太太 (在邓正走去的时候)没有用处。你顶好——(但是邓已经不见了)咱们顶好都到外面去,弄点茶喝喝吧。我们这儿喝茶没有一定的时刻。不过你多会儿想喝,多会儿就可以弄到。底下人一天到晚老煨着茶。上厨房的凉台那儿去要顶好啦。我指给你们那个地方。(她往右舷的门走去。)

伦得尔 (跟她一块走去)谢谢你。我今儿下午一点也不想喝茶。不过你要是肯指给我园庭在哪儿——

赫什白太太 园庭里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有我爸爸的观象台,还有一个石子坑,里面有一个洞。他在那儿放炸药一类的东西。不过,出去总比在屋子里闷着好。跟我来吧。

伦得尔 炸药!那不危险吗?

赫什白太太 呃!下雷雨的时候,我们决不上石子坑里去闲坐。

厄特渥得夫人 这倒是新鲜事儿。炸药是干什么用的?

赫克托 如果人们闹得太不像话的时候,好把他们全炸死。他正想发现一种灵光,这种灵光,只凭一个圣人的心一动,就能使所有的爆炸物都炸了。

爱 丽 船长的茶可真好,厄特渥得先生。

赫什白太太 (在门口站住)你这是说,你已经喝过我父亲的茶啦?你这是说,你在这儿还没呆上十分钟就把我父亲给哄得伏伏帖帖的啦?

爱 丽 不错。

赫什白太太 你这个小狐狸精!(她同伦得尔一块出去了。)

曼 根 你来不来,爱丽小姐?

爱 丽 我太累了。我要拿一本书,上我的房间里去休息休息。(她走到书架前面。)

曼 根 好。这样办,于你顶合适。但是我可失望了。(他跟在伦得尔和赫什白太太后面。)

现在屋里只剩下爱丽、赫克托和厄特渥得夫人了。赫克托紧靠着厄特渥得夫人。他们瞧着爱丽,等她离开。

爱 丽 (看着 一本书的名字)你喜欢听惊险的故事吗,厄特渥得夫人?

厄特渥得夫人 (带着降格牵就的样子)当然喽,亲爱的。

爱 丽 那么你让赫什白先生讲给你听好啦。 (她从门厅出去了。)

赫克托 这孩子爱听惊险故事简直都要疯了。你决想不到,我得给她编多少瞎话!

厄特渥得夫人 (对爱丽不感兴趣)你刚一见我的时候,你只说了一个“原先还以为”,跟着就打住了,你那是什么意思?那时候你心里想什么来着?

赫克托 (抱着胳膊,充满了磁性看着她)我可以对你说出来吗?

厄特渥得夫人 当然可以。

赫克托 听起来可不怎么客气啊。我那时候正要说,“我原先还以为你是个并不好看的女人哪。”

厄特渥得夫人 哦,赫克托!你真没有羞。我好看不好看你管得着吗?

赫克托 你听我说,爱丽爱得尼。我顶到今天,还只看见过你的相片哪。而只看相片是决看不出来那个妖魔邪道的老头子养的女儿所有的那种特别迷人的劲儿的。他的女儿都有一种该受雷轰的妖艳之气,能叫男人一见就把握不住,就顾不得名誉不名誉。这种情形你也知道吧?

厄特渥得夫人 我也许知道,赫克托。不过我得跟你一下子说明白了,我是一个绝对循规蹈矩、遵守世俗的女人。你也许认为:我既是萧特非家里的人,我就得不拘世俗,因为所有我们家里的人,都是令人可怕地不拘世俗的嚜。但是我可不是那样人。我恨的就是不拘世俗,恶心的就是不拘世俗。一个在严格的道学家家庭里长大了的孩子,由于道学所受的罪从来没有比我由于不拘世俗所受的罪还厉害的。

赫克托 我们的孩子就都是这种情形。他们放假的时候,都跑到他们那些讲体面的同学的家里去住。

厄特渥得夫人 我请他们到我那儿过圣诞节好啦。

赫克托 他们走了,可就没有天然拘束我们的人了。

厄特渥得夫人 小孩子有的时候毫无疑问很累赘。不过机伶人总会想法儿把他们支开的,不拘世俗的人可就不管那一套了。

赫克托 你固然并不不拘世俗;可是你也决不一味道学。你那种迷人的劲头儿是生龙活虎,是狂风暴雨。你把你自己算作哪一类女人?

厄特渥得夫人 我是一个在世道上富有经验的女人,赫克托。我可以对你保证,只要你肯时刻留神,老作完全正确的事,老说完全正确的话,那你就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一个女人如果行为不检,麻麻糊糊,那她就不会得到任何机会。一个男人如果行为不检,麻麻糊糊,那他就永远也没有任何值得认识的女人肯让他接近。

赫克托 我明白了。你也不是一个不拘世俗的女人,也不是一个有道学气的女人。你是一个危险的女人。

厄特渥得夫人 不对。跟这个正相反,我是一个稳当的女人。

赫克托 你是一个能把人迷得命都不要了的女人。不过你要明白,我这可不是跟你谈情说爱。我不愿意叫女人给迷住了。但是你要是想在我们这儿呆些日子,那你知道知道我的感情并不是没有好处的。

厄特渥得夫人 你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迷惑女性的能手,赫克托。你长得又那样惊人地漂亮。不过要耍这种把戏,我自己也能顶一气。咱们两个是不是彼此了解得很清楚,咱们这只是耍着玩儿哪?

赫克托 完全清楚。我这是诚心装傻子玩儿哪,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出息。

厄特渥得夫人 (光彩四射的样子站起来)好吧,你是我姐夫。奚西欧尼叫你亲我哪。 (他把她搂在怀里,使劲地亲她)哦!姐夫,你这可有点超过了玩儿的程度了。 (她突然把他推开了)下次可不许你这样。

赫克托 说实在的,我本来并不要你抓我抓得这样深。26

赫什白太太 (由园庭进来)我不打搅你们。我只是来找爸爸的便帽给他戴。太阳要落了,怕他着凉。(她朝着通到门厅的门走去。)

厄特渥得夫人 你丈夫真招人爱,亲爱的。他到底不惜屈尊亲了我了。我要上园庭里去了。这会儿外面凉快了。(她由左舷那面出去了。)

赫什白太太 你可要小心,我的乖乖。我不相信,有任何男人亲了爱狄能不爱上她的。 (她往门厅里去了。)

赫克托 (打自己的胸膛)傻子!浪子!

赫什白太太拿着船长的帽子回来了。

赫克托 你妹妹真是一个绝对地敢作敢为的老手。邓小姐哪儿去啦?

赫什白太太 曼根说她上她自己的房间里去睡一会去啦。爱狄不会让你跟爱丽说话的。她要把你独吞。

赫克托 她也有你们家的人那种把人迷得丢魂失魄的劲儿。我这已经不知不觉地跟她搞起恋爱来了。我怎么办好呢?我不能恋爱,同时可又不能对一个爱上了我的女人明明白白地这样说,让她伤心。因为女人老爱我这两撇小胡子,所以我就老得在腻烦之极、无聊之极的打情骂俏中过日子,其实我对于那种打情骂俏,半点儿诚意都没有。

赫什白太太 爱狄也并没有诚意。她这一辈子就从来没真恋爱过。不过她可老死乞白赖地往恋爱里头钻。她比你还坏,因为你到底还有一次——跟我那一次,闹过真的呀。

赫克托 我那次真像疯了一样。我决不相信,那一番了不起的经验会是家常便饭。那一次给我的影响太大了。我想就是因为那样,所以我以后才老没能来个第二次吧。

赫什白太太 (大笑,同时抚弄着他的膀子)咱们那时候真是你亲我爱,赫克托。那一场梦太迷人了。我一直地就老愿意叫你或者别人再作一次那样的梦。我常把各种各样的漂亮女人请到咱们家里来,为的是好给你另一个机会。但是可永远也没成功。

赫克托 我想还是不成功的好。这种事太危险了。你当年迷住了我,可是我也爱你;所以那是天堂。你这个妹妹现在迷住了我,但是我可恨她;所以这就是地狱了。她要是非死乞白赖地跟我来不可,那我就得要了她的命。

赫什白太太 任何东西都要不了爱狄的命:她跟一只牛一样地壮。 (放开了他)我这阵儿也要迷别人去了。

赫克托 去迷那个办外交的家伙吗?去迷伦得尔吗?

赫什白太太 哟,天哪!我才不迷他哪!我为什么要迷他哪?

赫克托 我想你不会想迷那个大肚子资本家曼根吧?

赫什白太太 哼!我想顶好还是我去迷他,免得爱丽迷他。(她正要往园庭里去,却只见船长由园庭里来了,手里拿着一些像棍棒的东西)你手里拿的什么,爸爸?

萧特非船长 炸药。

赫什白太太 你又上石子坑里去来着,是不是?你可别把炸药弄到房子跟前,老爸爸。 (她走到园庭,园庭里一片夕阳,红霞散彩。)

赫克托 我说,老圣人,假设你要把精神集中到某一种感情上,而同时可不要这种感情一辈子都留在你的意识里,那你要集中多久,才能作到这一步?

萧特非船长 九十分钟。一点半钟。 (他到食具间里去了。)

房间里只剩了赫克托一个人了。只见他眉头紧皱,出起神来。他有一会儿的工夫站着一动不动。于是他把两只胳膊一抱。跟着又把两手背在后面,互相紧握着,很伤惨地大踏步来回走了一趟。于是他又突然从柚木桌子上把手杖拿起来,从里面拔出一把刀来,因为那本是一把二人夺。他跟一个想像的敌手拼命地决斗了一场。起先互有胜负,最后终于他把刀刺进了对手的身子,一直刺到刀把儿那儿。他把刀装回手杖里,把它扔在沙发上,又出起神来。他对着一个想像的女人一直地看着,用两手抓住了她的两臂,嘴里用一种深沉而打动人心的音调说:“你爱我不爱?”正在这时候,船长从食具间里出来了;赫克托正把两臂伸着,两拳攥着,只好趁势作起柔软体操来,来掩饰他这种姿势的用意。

萧特非船长 你练这种劲儿没有用处。人决练不到大猩猩那样力气。

赫克托 你弄这些炸药干什么?

萧特非船长 把曼根这一类的人都炸死。

赫克托 那没有用处。他们能买到的炸药老要比你的多。

萧特非船长 我要做一种他不会使的炸药。

赫克托 而你可会使,是不是?

萧特非船长 不错,那就是我修炼到第七度集中力的时候了。

赫克托 那有什么用处?那是你多会儿也修炼不到的。

萧特非船长 那么怎么办哪?这些猪把宇宙只看作是给他们的鬃毛擦油的工具,是把他们的肚子喂饱的机器,难道说我们就得让这些猪把我们永远栽在烂泥里不成?

赫克托 难道说曼根的鬃毛比伦得尔的前刘海27还坏不成?

萧特非船长 我们要把生杀他们这两种人的权力都操在我们手里。我要是发明不出来能操生杀他们的权力的办法,我决不肯死。

赫克托 我们是什么人,哪有资格审判他们?

萧特非船长 他们是什么东西,哪有资格审判我们?然而他们可又真来审判我们,毫不犹豫地来审判我们。连我们的后裔跟他们的后裔之间都有仇恨28。这种情形他们知道得很清楚。他们也就根据这种情形采取行动,把我们的灵魂绞杀。他们有自信力。我们到了有自信力的时候,我们就能杀他们了。

赫克托 后裔都是一样的。你忘了你那个海盗水手养了个很可爱的女儿啦吗?曼根的儿子也许会是一个柏拉图啊。伦得尔的儿子也许会是一个雪莱呀。你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吗?

萧特非船长 他么?在我所认识的坏蛋里面,没有比他再坏的了。 (他把绘图板重新放到原来的地方,在案旁坐下;动手掺合颜色。)

赫克托 一点不错,是那样。但是你有胆量把他那些清白无辜的孙子和孙女杀死吗?

萧特非船长 他的孙子和孙女就是我的外孙子和外孙女呀。

赫克托 一点不错,我们都是血肉相连的哟29。 (他随随便便地往沙发上一躺)我跟你说吧,我也时常想到消灭人类中的蟊贼这个问题。有好些人也想到这个问题。规规矩矩的好人就跟狮子坑的但以理30一样。他们没被吃掉只是一种奇迹。他们并不是永远不会被吃掉的。我们在曼根、伦得尔和毕利·邓这一般人中间活着,而曼根们这一般可怜虫就在病菌、大夫、律师、牧师、饭馆的大师傅、买卖人、仆人,以及其他一切寄生虫和专靠敲诈为生的人中间活着。我们怕的比他们怕的看起来就不算什么了。所以我一旦能把生杀他们的权力操在我手里,那我就一定饶恕他们。这个饶恕只是出于——

萧特非船长 (很锐利地插进去一句)出于同是人类这种感觉?

赫克托 不是,我要是信那个,我早就该自杀了。我一定得相信:我这一点火星儿,虽然很微弱,可是天上的神光,他们的门上面的红光可只是地狱里的火焰。我要饶恕他们,只是出于大发慈悲的心肠。

萧特非船长 你总得先把生杀他们的权力操在你手里,然后才能谈到饶恕不饶恕的话。现在他们把生杀你的权力操在他们手里。海洋的对面,正有几百万黑人供他们训练,听他们使唤,来残害我们哪。他们正要那样办,他们已经开始那样办了。

赫克托 他们太笨了,不会使用自己的力量。

萧特非船长 (把画笔扔下,走到沙发的一头)你别自己骗自己啦。他们会。我们天天把我们自己优良的那一半毁灭了来取悦他们。因为我们知道有这些人在那儿设法阻挠我们的志向能够实现,我们的志气也就销沉起来了。我们想要消灭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弄出一些妖魔鬼怪来,把他们装扮成漂亮的女儿,装扮成歌唱家和诗人等等,来诱惑我们,叫我们看在这班人的面上不跟他们计较。

赫克托 (坐起来,往他那一面靠着)难道说奚西欧尼不能就是那样一个妖魔吗?不能就是你怕我把你杀了而弄出来的妖魔吗?

萧特非船长 那很可能。她也跟有些女人一样,把你消耗完了,你除了迷离朦胧的梦境,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赫克托 女吸血鬼,女妖精。

萧特非船长 然而男子们可认为,为了这般女妖精,把江山丢了都值得31哪。因此他们果真就把江山丢了。真正作事的都是什么人哪?泼妇和女醉鬼的丈夫、老不得安静日子过的男人。(像疯了一样往食具间走去)我得把这一类的事好好地捉摸捉摸。(突然转过身来)但是我还是照旧要继续研究我的炸药。我要发明一种比爱克斯光还厉害的光;要发明一种灵光,一种不要等到敌人把他手里的枪对准了我的时候,就能叫他身上带的弹药爆炸了的光。我还是得快快的。我老了。我没有多余的工夫空谈了。(他正要往食具间里去,赫克托就正要往门厅里去,这时候奚西欧尼回来了。)

赫什白太太 爸爸,你跟赫克托一定得来帮助我招待这些人。你们刚才嚷什么来着?

赫克托 (正把手放在门扭上)他这阵儿比平常还疯得厉害。

赫什白太太 我们都是这样。

赫克托 我得换换衣服去。 (他又要去开门。)

赫什白太太 别走,别走,回来。你们两个都回来。 (他们回来了,可是都很勉强的)钱快花没了。

赫克托 钱!我四月里的红利哪儿去了哪?

赫什白太太 去年的雪哪儿去啦哪?32

萧特非船长 我发明的专利救生船卖的钱都哪儿去啦哪?

赫什白太太 那只有五百镑。那笔钱我从复活节一直花到现在。

萧特非船长 从复活节!那才刚刚四个月啊。太浪费了!我有五百镑能过七年。

赫什白太太 那可不能像现在这样广招宾客了吧,爸爸?

萧特非船长 那个救生船只卖了五百镑?我在救生船以前发明的那件东西可卖了一万二千镑哪。

赫什白太太 不错,亲爱的;不过那是一只安着磁石龙骨、能把潜水艇吸起来的船哪。像咱们这样过法,你净发明救生的东西是不成的。你得发明出一样东西来,能一下子就把欧洲人杀死一半才成。

萧特非船长 那我可办不到。我老得快极了。我现在不像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那样一心一意专捉摸怎么杀生了。你丈夫怎么不发明点儿什么哪?他整天价什么也不作,就会撒谎哄女人。

赫克托 呃,撒诳也得算是一种发明吧,不是吗?不过话又说回来啦,你说的不错:我太太该由我养活。

赫什白太太 你千万可别那样。那样一来,我就要一天一天地见不着你的面了。那我可舍不得。

赫克托 (话中有刺)我干脆当你的哈吧狗不结啦吗。

赫什白太太 你愿意跟别的可怜的作丈夫的一样,挣饭给我吃吗?

赫克托 我愿意才怪哪!不过不论怎么样,反正作丈夫的总是倒霉的可怜虫。

赫什白太太 (对船长)你发明的那个鱼叉炮怎么样啦?

萧特非船长 那没有用处。那只能杀鲸鱼,不能杀人。

赫什白太太 为什么不能?你把鱼叉由炮里射出去,叫它扎到敌人的将领身上,然后再把敌人的将领拽过来,这不就完事大吉了吗?

赫克托 你这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了,奚西欧尼。

萧特非船长 你这话也有些道理。不过不要把敌人的将领拽过来;敌人的将领并不危险。可以想办法把小锚射出去,把机关枪,甚至于坦克拽过来。我把这个捉摸出来好啦。

赫什白太太 (很亲爱地捏船长的胳膊)这可好啦!你这个人真招人爱,招人痛,爸爸。这会儿咱们可该去招待那些讨厌的客人去了。

萧特非船长 他们还没吃饭哪。别忘啦。

赫克托 我也还没吃饭哪。天又黑了;时间一定很晚了。

赫什白太太 哦,顾妈总会给他们开出饭来的。仆人们老时时刻刻小心在意,不让家里短了吃的东西。

萧特非船长 (在黑暗的地方高声发出狂号)这样的一家!这样的女儿!

赫什白太太 (怒骂)这样的爸爸!

赫克托 (学样)这样的丈夫!

萧特非船长 难道天上没有雷吗?

赫克托 难道地上没有美、没有勇敢吗?

赫什白太太 男人到底要怎么样?有人给他们作饭,给他们生着暖暖的火,给他们连补衣服,到了晚上,还有人给他们爱。然而他们可还是不满意。他们可还是嫉妒我们,说我们有生儿养女的痛苦,他们没有,所以他们就给自己弄出一些离奇古怪的危险和刑罚来,好像这样一来,他们就对我们报了仇似的了。

萧特非船长 (惨声惨气地高声吟诵)

我给我的女儿们盖起房子来,

把门儿大开,好把男子招来,

供她们选择,作她们的女壻,

好养出来比他们好的子女。

可是一个女儿嫁的丈夫是一个傻蛋,

赫克托 (接腔儿)

另一个嫁了一个丈夫净会说谎扯淡。

赫什白太太 (把一节诗补足)

现在她只好嫁狗随狗,

这真叫作是自作自爱。

厄特渥得夫人 (由园庭里喊)奚西欧尼!奚西欧尼!你在哪儿哪?

赫克托 猫在房上叫哪。33

赫什白太太 来了,亲爱的,来了!(她匆匆地往园庭里去了。)

船长又回到案子旁边他原先的地方。

赫克托 (往门厅走去)用不用我给你开开灯?

萧特非船长 不用,越黑越好。钱不是在光明的地方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