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怀疑与诡辩

——普罗泰哥拉斯辩论术的变迁

希腊哲学的发展,从重视自然到探求自己,后来进一步接触到社会问题。其中,“政治”变成了社会核心问题。大家关心政治,要求参与政治,于是社会上产生了这样一种迫切需要:即在政治辩论中战胜对方,从而获得社会公职。由此,“辩论术”便应运而生。由于社会上有学习辩论术的需要,就产生了一批专门教人辩论的人,这些人就是所谓“智者”。柏拉图曾经讲过,把钱给予医生,是为了学医;给雕刻师,是为了学雕刻。那么,给普罗泰哥拉斯又是为什么呢(普罗泰哥拉斯是当时公认的智者的代表人物)?是想让他把我教成一个智者。这就是说,智者乃是教人以智慧的教师。

智慧与博学是有区别的。博学在于搜寻古往今来大量经验材料及既成的知识,能在这些材料中发现一只与众不同的甲壳虫,在浩繁的典籍中找到一条别人未曾注意到的掌故,也算是了不起的事情。而智慧乃是一种洞察与分析的能力,一种探索疑难、穷究底蕴的本领。如果一个老师能真正给予你智慧的钥匙,那就使你的所得远远超出发现一只甲壳虫、掌握一条掌故,从而有能力去求索新的发现。

但是,这种智慧的传授,也产生一种社会公害,即流于耍嘴皮子,强词夺理,主观诡辩。因此,“智者”的贬义,就是“诡辩家”。“诡辩”这个词通常意味着:以任意的方式,凭借虚假的根据,或者将一个真道理否定了,弄得动摇了;或者将一个虚假的道理弄得非常动听,好像真的一样。这种以假乱真的诡辩,是科学的大敌,是社会正义的大敌。

普罗泰哥拉斯(约公元前481—前411)并不是这样一种既无思想修养又无学识的诡辩家。以普罗泰哥拉斯为代表的一批智者们,是以教育为职业的一个社会特殊阶层。他们接受报酬,以授徒为业,执行学校的任务。他们以智慧、科学、音乐、数学等科目教人,主要培养对象是政治活动家。因此,智者们倒可以说是西欧社会教师的鼻祖,颇有点像中国的“至圣先师”孔夫子,只是没有孔夫子那种历史的光荣。他们被苏格拉底、柏拉图批得声名狼藉,因而“至圣先师”的位置让给苏格拉底了。

普罗泰哥拉斯继承了埃利亚学派抽象论证的思想方式,从事范畴与思想规定的研究。他和智者们把这种推论方式,从本体论的证明推广应用到人类的知识与行为的全部领域中去,在应用上是卓有成效的。他们的理论成就为日后亚里士多德创立演绎推理的方法奠定了基础。普罗泰哥拉斯本人,是希腊的第一个公共教师,也是一个受人尊敬的深思的哲学家。

在历史上引起争议的是普罗泰哥拉斯的那句“人为万物的尺度”的名言。苏格拉底、柏拉图是坚决反对这种说法的。柏拉图在他的对话录《泰阿泰德》中,借苏格拉底之口指出:知识就是知觉,这就是普罗泰哥拉斯的主张,因为他主张“人为万物的尺度”。将普罗泰哥拉斯这句话理解为“知识就是知觉”,只能说是柏拉图的理解。关键在这个“人”字,意义比较含混。柏拉图认为,普罗泰哥拉斯的“人”是指“个人”,特别是指“个人感觉”。如果这样,就必然各人以其感觉为真,那么便此一是非,彼一是非,莫衷一是了。

但是我们也要看到普罗泰哥拉斯继承了赫拉克利特关于变化观点的遗绪,所谓主观上的“感觉之流”,其实正是客观运动变化的反映。我们的五官直接面对这个变化万千的客观世界,尽管接收的是事物的表面现象,但不首先掌握现象,也就无从深入分析出其本质,而且现象形态的整全性、流逝性、过程性,又往往为抽象的理性分析所忽略。因此,柏拉图对此点大加诋毁,只能使自己陷入片面性。普罗泰哥拉斯重视感觉经验这一点是不能完全加以否定的。他试图从变化的观点来看客观存在,这一点还是可取的。我们不能把他加以“现代化”,等同于今天的感觉论者、经验论者,说他是什么古代的贝克莱、席勒。

普罗泰哥拉斯其实并不单纯重视感觉经验,他更为重视思考的作用。公元前五世纪后半叶,古希腊掀起了一股怀疑一切的浪潮。智者学派就是这个怀疑运动的领袖。普罗泰哥拉斯就怀疑神的存在。他曾说:“至于神,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存在,也不知道他们像什么东西。有许多东西我们是认识不了的;问题是晦涩的,人生是短促的。”如何来看待怀疑呢?我们往往从消极方面来对待它,认为怀疑是消极颓废、否定一切的表现。这是一种误解。其实,“怀疑”往往是真正的哲学精神与科学态度的体现。它不迷信权威,它不崇拜经典;它重视客观,勇于探索,凡事都要问一个“为什么”。如果一个人一生把任何事情都视为当然,提不出任何问题,这个人的一生是十分可悲的。应该正确地将“怀疑”看作是人类智力活动高度发展的标志,是哲学与科学的产生与发展的前提。

以普罗泰哥拉斯为代表的智者之所以遭到柏拉图等人的嫉恨,实在是由于他们智力的优异。这种人既不受那些自命为权威的人的欢迎,更受膜拜权威的奴性人物的抨击。真正的权威恰好是十分推重怀疑精神的人。因此,智者在哲学史中的形象受到极大的歪曲。

当然,怀疑不能归结为虚无。例如,有一个智者,名叫高尔吉亚,就认为任何事物都不存在,即使存在也不可知,即使为某人所知,也永远不能传达给别人。这就由合理的怀疑走向虚无与神秘了。这种倾向当然是应该加以反对的。

智者学派对人类智力的发展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他们怀疑探索,揭发矛盾,追求原因,适应变动,应该讲是一种辩证思维的表现。他们的历史地位是不容抹杀的。当然,尔后流于诡辩与虚无,这种消极倾向是应该加以批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