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改革经验之根本2

我今天发言的主题是“也谈农村改革的根本经验”。之所以要在主题里加个“也”字,是表示我谈的可能不重要,或者说这个问题有很多的谈法,可以从很多的角度来谈。

我想结合对历史的回顾来谈改革的根本经验,因为今年是改革30年,上上下下都在回顾和总结。中国改革从农村开始,最重要的或者最亮丽的业绩就是家庭承包。农村家庭承包公认是中国农民的伟大创造,从这个过程中我们得出一个改革的根本经验,就是要尊重农民的首创精神,或者说尊重农民的选择。

家庭承包这件事,说大确实很大,是个伟大创造,发生发展的过程可以说是波澜壮阔的。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假定我们是农民,当然我本身也曾经是一个农民,这件事其实没有那么“大”,没有那么复杂:就是把集体经营的土地分给农民,分到农户去,从集体经营分包到农户经营,这个事过程很简单,方法也简单。20世纪60年代初期一些地方就这样做过,也就是搞过土地的家庭承包。对农民来讲这件事好像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需要很高的智商,也不需要专业的经济学训练。小岗村的农民能有多少文化?我想从读书来讲肯定没有在座的人有文化,但是这些农民把事情做得那么漂亮。其中的道理也简单,就是农民从生活常识出发做选择,从切身利益出发做选择。

但是,为什么这件农民觉得很简单、很容易操作,而且很合理的事情结果被政府搞得那么复杂?引发了那么激烈的斗争?什么“社会主义”、“资本主义”、“马列主义”、“修正主义”等,种种深奥堂皇的说辞、概念一大堆。从基层到高层,从文人学者到领导干部,大家卷入那么一场看上去很复杂的斗争里面去。这里面的原因是什么?简单地说就是因为政治,因为这个简单的问题被政治化了,被意识形态化了。按照那一套政治理念,集体经营就是社会主义,就必须牢牢坚持,家庭经营就是资本主义,就要坚决反对。这个道理其实是不存在的,结果被搞得那么复杂。

把对农民来讲很简单的一个土地分包到户变成非常复杂的、牵动上下的政治问题,说明“政治”脱离了农民,陷入了误区。当时不支持农民的人,说得理直气壮,引经据典,讲得一套一套的。这么点儿事情,本来道理很简单,这个地是咱们大家一块种,还是自己种更有积极性?咱们一家三口种一块地还是和30户一块种地,哪个更有积极性?把这个事搞得这么复杂,就说明政治上出毛病了,政治脱离了农民,政治脱离了生活,政治脱离了常识。脱离常识的人、胡说八道的人,反而站到理论的制高点。要过生活要吃饭的人,反而成了被讽刺批判的对象。在今天来看依然有这个问题。好多都是常识,弄不清,还装神弄鬼。这可以说是很深刻、沉重的历史教训。总结农村改革的经验,必须从认识这种教训开始。

大家知道,农村改革最开始在安徽突破,从时间上讲,突破的那段时间大概有两年左右,从1978年的秋天到1980年的秋天。1980年9月,中央开了一个省委第一书记座谈会会议,会上经过一番争论,为包产到户开了口子,不发达地区、贫困地区可以搞,一般地区不可以搞。随后,许多地方利用这个文件精神,突破了文件中的一些限制,搞起了轰轰烈烈的大包干。

1978年秋天到1980年秋天,是争论最激烈的时期。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应该是在1978年秋天到1979年春天。大家可能知道改革有个大背景,当时“文化大革命”结束不久,人们开始反思当时的方针路线出了问题。另外一个引发家庭承包制度诞生的最直接因素则是自然灾害。因为1978年安徽大旱,从春天旱到夏天,夏天旱到秋天,所以到秋种的时候种不上麦子了,开始出现逃荒要饭的现象。在这种情况下,滁县地区有些地方偷偷搞“借地种麦”,把地借给农民,然后分组,三五户一组,种上麦子,第二年的收成按照协议交给集体一些,留给自己一些。这种分散的经营方式,或者说新型的分配方式,调动了农民的积极性,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但是,这个在当时的形势下有很大政治上的风险,基层干部采取秘而不宣的办法,所以被称为“秘密武器”。

事情反映到当时的安徽省委,省委必须要有一个态度。第一书记万里在省委会上有一个讲话,他说:“今年安徽农业基本定局,定了什么局呢?定的是重灾的局,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全省比计划少生产几十亿斤粮食,4500万农民,一人一张嘴,每天都要吃三顿饭,这足以让我们看到问题的严重性。今冬明春的关键是搞好秋种,不能够让农村大片土地抛荒,那样明年的生活会更加困难,与其抛荒,倒不如划分出一定的耕地给农民个人耕种。在严重干旱的非常时期,必须打破常规,采取特殊政策战胜灾害。”我们说的改革突破就在这儿,把地借给农民,分组、分户来种。但是马上就发生了争论,说把地借给农民自己种是不相信集体经济的优越性,用这种办法调动的积极性不是社会主义积极性,而是资本主义积极性。万里的回应是这样的:“总的原则,不管是集体还是农户个体,只要把可以种麦、种菜的土地都种上就行了,种上就可以有收获,总比荒废好,不管是集体还是个体生产的粮食,吃了都解饿,都可以度荒。”

有一些人说农产“借地种麦”调动的是资本主义积极性,不是社会主义积极性,万里说不管集体个体,种粮食都可以吃饱肚子,这就是早期改革的政治动员。那个时候的政治荒唐在脱离了常识,想象出来一个制度,认为这个制度是共产主义或者能通向共产主义,因此不按这个设计来做,就是反对共产主义,就是反对社会主义,就是反对共产党,这都是想象出来的东西。这种想象出来的东西,制约了农民,制约了我们的国家发展。

当时在面对种种非议和争论的时候,万里讲:“你们说共产主义是天堂,天堂上穿不上裤子,老百姓还去不去?”“有的公社包产到户,他们会千方百计把地种上,我说你们干吧,搞富了再说。包产到户如果有检讨,我检讨,只要老百姓有饭吃,能增产,就是最大的政治。老百姓没有饭吃,就是最坏的政治。”在三十多年前的社会环境下,这是在政治上最具有震撼性的言论。

中央知道了安徽等地的突破,1979年3月15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登了读者来信,配了编者按,批评包产到组责任制的做法。题目叫作《“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应当稳定》,认为包产到组破坏了人民公社,挫伤了群众的积极性。编者按指出:已经出现分田到组、包产到组的地方应当正确贯彻执行党的政策,坚决纠正错误做法。3月16日,万里到了滁县地区,干部都很紧张地跟他讲这个事情。他说:“不就是一封读者来信吗,就引起这样的震动,报纸就好比公共汽车,你可以打票乘车,我也可以打票乘车,你可以写读者来信,我也可以写读者来信。他们说包产到组是四级核算,老百姓家庭也讲核算,那不是五级核算了吗?对不对?究竟哪种办法好,要秋后看结果。如果到秋后老百姓没有饭吃,是找县委还是找报社?报社是不会管饭吃的。要告诉老百姓报纸上可以发表各种不同的读者来信,讲的是他个人的看法,你们不要受他的影响,该怎么干就怎么干。”然后,万里又给县乡村干部开会,他说:“《人民日报》读者来信一广播,有的地方就动摇了,这个正确不正确你们自己不知道吗?”

万里把《人民日报》报纸比作乘公共汽车。大家知道《人民日报》是公共汽车吗?都知道《人民日报》来头很大,代表中央的声音。关于这封信,当时是主管农村工作的中央领导批示给《人民日报》的,编者按是由当时的中央农村工作主管部门主持起草的。万里为了化解干部的这种紧张情绪,做了这样的一个解释。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万里的胆量和智慧。

到了1980年2月,万里离开了安徽,担任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和国务院副总理。万里离开安徽后,安徽新的省委开始批判包产到户,开了很多会。中央农村工作部门最权威的一个刊物,叫《农村工作通讯》,连续发表文章批评包产到户。万里到了北京,当了中央领导,这个刊物还在批安徽、批万里。管农村工作的国家农业委员会还坚持不能搞包产到户,要维护人民公社。5月31号邓小平有一个关于生产责任制的谈话,9月份中央召开省委第一书记座谈会,会上有的省委书记提出:人民公社是阳关道,包产到户是独木桥,我们要走阳关道,不能走独木桥。经过这个会议的争论,政策才出现突破,随后中央发了75号文件,在边远落后地区可以包产到户。家庭承包责任制势不可挡,很快席卷全国。

我们要总结的是,本来对农民来讲很简单的一件事情,被政治化以后却变得如此复杂难办。这里的问题是,我们应该如何理解政治?如何对待农民?后来,中央总结改革的根本经验,尊重农民首创精神,尊重农民的选择。这句话里面有几层意思:

第一,农民生活的好坏是区别好政治、坏政治的根本要素。

第二,光说执政为民还不够,还要充分相信农民的智慧。万里在安徽的时候,很善于从小事里面发现一些大道理。比如他到一个农民家里看农民种大蒜种得很密,他说你种得太密,这样大蒜头就长不大了。农民说,现在看上去很密,但是我是大蒜长大的过程中不断拔了卖,卖到后来,大蒜之间的距离正合适,并不影响长蒜薹和蒜头。万里跟随行的人说:“你们看看,中国农民多聪明。如果他们有了好的制度,他们就一定能够吃饱饭。”

万里常说,中国农民勤劳智慧,积累了几千年农业方面的经验,给他一个宽松的环境,让他自己创造,就能够解决中国农业的问题。有一次万里跟新华社记者谈话,他说:“我在想一个问题:农民种什么我们要管,收入分配我们也管,从上管到下管得那么具体,我们懂吗?我们了解情况吗?我们能管得好吗?所以我提出个自主权问题,这个问题应当说很大,实际上是如何对待农民问题。过去国民党反动派向农民要粮要钱,但不管农民种什么,我们可倒好,农民种什么、怎么种要管,农民生产的产品分配也要管,吃多少口粮也要拿到省委会上讨论,农民的种植权、产品支配权我们全都管了,农民还有什么权利?我们有些人搞瞎指挥,什么都管,就是不管农民的死活,以至于三年困难时期饿死那么多人,教训很惨痛,但是我们没有很好地解决。”这里讲到相信农民的智慧,政治的标准应该以农民的生活水平作为衡量,就是要相信农民有智慧解决自己的问题。

第三,要保证农民的权利。1980年1月,万里在嘉山县说,基层干部没有选举的是否可以选举?让老百姓自己选组长、队长,看看谁能带领他们三增加,奖励基层干部,县里可以建议,决定权在群众,在“选、撤、奖”方面,群众都比干部有权。万里在1980年提到农民应当有权制约、监督、奖惩干部。这就是说我们尊重农民,不仅要以农民的生活水平作为政治衡量标准,不仅要相信农民的智慧,还要给农民充分的权利,或者说还权于民。

怎样保证农民的权利?这个问题就是一个政治问题。万里有一个非常著名的讲话,是在1986年7月31日全国软科学研究工作座谈会上,他说:“为了创造民主、平等、协商的政治环境,必须坚定不移地执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不仅对于科学技术、文学艺术实行这样的方针,对于政策研究、决策研究也要实行这个方针,不仅对自然科学实行这个方针,对社会科学也要实行这个方针,这个方针应该是我国政治生活、思想理论、文化建设中坚定不移的战略方针,这是社会主义高度民主的重要标志。这个方针不能得到贯彻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过去往往把政治问题理解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这样的概念带来了很大的副作用,不改变这个概念就会认为只有学术问题可以争鸣,政治问题不可争鸣。而这两者又经常分不开,一旦出了问题,即便是学术问题,也变成政治问题,一股脑挨棍子。其实在许多场合下,学术问题与政治问题是很难分开的。吴晗同志一篇《海瑞罢官》究竟是学术问题还是政治问题?对政策研究、决策研究来说,学术和政治就更难分开,有时候是三分学术七分政治,有时候是七分学术三分政治,总之这两者难舍难分,所以关键不在于把学术问题和政治问题分开,而在于对政治问题,对于决策研究本身,也应该实行‘双百’方针。如果在人民内部政治问题不能争鸣,只能领导人独鸣,又谈得上什么高度民主呢?我认为我们应该广开言路、破除言禁,把宪法规定的言论自由切实付诸实施。”万里在这里倡导坚持政治上的双百方针,实际上就是坚持政治体制改革的根本方向,坚持政治上要开放、民主。我们在二三十年后重温这段话给我们很多的启示。

本人认为,总结农村改革的根本经验,最重要的是要有这样的“政治”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