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浏览着陈曦教授这部丰厚的《中国古代军事文学研究》，我脑子里浮现不少往事。1994—1997三年时间，我在原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戏剧系主持文学教学工作，当时军艺文学系的干部大专班已经开办六届，共招收逾二百人，像割韭菜一样，连割几茬，全军的创作苗子也选拔殆尽。为了军队文学教育事业和人才培养的可持续发展，为新世纪军旅文学理论研究和创作事业培养储备骨干力量，在我与同仁们的共同努力下，文学系自1995年开始筹备并实现了招收首届地方本科生，1997年成功获得了硕士研究生招生培养权，开启了解放军艺术学院硕士研究生教育的先河。

有了人才培养的资质和阵地，随之而来的工作便是设计人才培养目标和路径，而任务则是制定人才培养方案及规定的课程体系和编选各类课程的适用教材。以培养文学创作与研究人才为宗旨，其课程构架与一般大学中文系多有重叠，但军旅文学教学体系的重要特色课程却亟待建设，譬如军事文学史论配套教材，在当时就基本上处于空白状态。于是我提出了组织精干力量，自编史论教材的庞大设想，并从顶层设计上将军事文学史划分为外国战争文学史、中国古代战争文学史、中国现代军旅文学史和当代军旅文学史几大板块，以久久为功、功成不必在我的决心先行一步，主动承担了中国当代军旅文学史的编撰工作。1999年在调离了文学系之后还以“中国军旅文学50年（1949—1999）”为题，申请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并获准立项，又为军艺首开纪录。该项目1996年结题出版并获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优秀成果奖，入选当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精品文库。此后我又主持了全军课题《新世纪中国军旅文学概观（2000—2010）》，并于2016年结题出版，目前正与我的团队为《中国军旅文学70年（1949—2019）》做最后的收官工作。此间，听说计划中的外国战争文学史和中国现代军事文学史也都陆续有所进展、有所收获，总观起来，当年关于军旅文学史框架的总体设计中，只有中国古代部分付之厥如，偶尔念及，不免怅然。正当此时，陈曦教授将她《中国古代军事文学研究》书稿送我并嘱其序，真是感慨系之。从1994年迄今，二十五年弹指一挥间，中国古代战争文学研究这一块处女地终于由陈曦教授开垦出来了，我能不深感释怀而欣欣然！

细观之下，陈著虽为若干论文汇编，却已经具备了中国古代军旅文学史的雏形，其名为中国古代军事文学研究，实可作为进一步编纂成史的底本。陈曦曾于北京师范大学攻读博士，师从著名学者韩兆琦先生，而韩先生又是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的再传弟子，长期担任中国史记研究会名誉会长，在先秦两汉文学史特别是《史记》研究方面造诣高深。身为韩先生的得意门生，陈曦的学术功㡳十分扎实，这在她的新著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本书以作者近年来发表的一系列中国古代战争文学经典研究论文为主要内容，按照时间和体裁进行精心编排，从而为我们勾勒出中国古代战争文学发展流变的大致轮廓。从诗经、古风、唐诗、宋词直到明清小说，本书对每个历史阶段代表性文学体裁中的经典军旅题材作品进行了深入研究和精彩评述，它史论结合，将中国古代战争文学的逻辑线条清晰描述出来，给人以史论引导和思想启迪。

欲作诗者，工夫在诗外。与此同理，欲做中国古代战争文学史研究，学术准备也不能仅限于文学之中。陈曦教授在中国古代战争研究方面学养丰瞻，她对中国古代军事思想经典著作有过深入研究，为中华书局“中华经典名著”之《孙子兵法》《吴子》《司马法》《六韬》等多部兵书作过全本全注全译，其译注的《孙子兵法》已发行二十余万册，俨然成为权威普及读本。扎实的学术功底和丰厚的学术准备使她在进行中国古代战争文学研究时具备了开阔的视野和深刻的洞察力。譬如在解读《诗经》时，作者大胆指出了以往注家对《诗经》中一些战争诗的误读，并将《诗经》战争诗的情感类型和价值取向分为厌战、颂战两类进行比较与辩证，发人所未见，启人深省；再譬如在解读《三国演义》赤壁之战时作者也新见卓然，认为罗贯中对诸葛亮的形象塑造存在一定程度的自相矛盾，一方面将他塑造为大儒形象，一方面又使他焕发出纵横家色彩。细究背后原因，作者认为罗贯中对诸葛亮这一人物的主体定位是儒家，但在塑造人物时为了趋利避害、生动传神，又情不自禁加入了兵家、道家、阴阳家、纵横家等诸多复杂元素，而且按照自己的设计，对真实的历史事件进行了大胆的虚构和主观演绎，将正史《三国志》所述赤壁之战中作用巨大的鲁肃做出边缘化、呆愚化的矮化处理，从而反衬出诸葛亮的精明睿智乃至料事如神而“近妖”（鲁迅语）。这种处理不仅与历史记述相去甚远，更重要的是以此为例，说明了作者主观意图过于强大与明显并且还自相矛盾，必会伤及人物形象的完整性与可信度。这种比较研究不仅是非常有新意的，同时对今天的军旅文学创作中的人物塑造也深具警醒与借镜意义。再譬如在分析《水浒传》的武装斗争性质时，作者运用定性与定量分析相结合的研究方法，将梁山一百零八好汉细分为多种类型，而后发掘出文本背后隐藏的真实人物价值取向：多数好汉上梁山为的是江湖义气，而真正具有反抗压迫、重建公平等政治理想的好汉人数占比较小。这些分析做得十分细致，作者以列表的形式完成了数据分析式的精确比较，从而有力地支撑了自己的研究结论。诸如此类的切入角度和认识方法对当代军旅文学史的研究都是大有启发意义的：在小说创作中将人物先入为主地设定为某种类型而且还不能整合统一，势必给人物塑造留下瑕疵，作品的艺术性也会因之减弱而经不住认真推敲，如此等等。恕我孤陋寡闻，在我的有限阅读中，类似陈曦教授对中国古代战争文学的这种视界开阔而又角度精细的研究方法与成果在此前的当代军事文学研究中还少有涉及，因此对我颇有教益与启示，使我深感陈曦教授研究成果的稀缺与可贵。

总之，陈曦教授的著作为中国军旅文学史的架构填补了古代的空白，她既见森林，又见树木，颇得李泽厚思想史研究之遗范，对中国古代战争文学史的基本轮廓描述清晰，对经典文本分析有独特见解，解读生动可感，行文干净简捷，可以为当代中国军旅文学理论研究和作品创作提供借鉴滋养。我由衷地希望陈曦教授在此基础上更上层楼，更进一步，把撰写全面、系统、完整的中国古代战争文学史的工作继续下去，早日杀青付梓，为中国军旅文学的研究与教学做出新的更大贡献。

朱向前

己亥新春改定于江右袁州春山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