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文字不能脱离语言直接表示概念
在汉字性质的研讨中,有一种较为流行的错误观点值得提出来,引起人们的注意。那就是认为汉字可以抛开语言直接表示概念。下面举出四个例证稍加分析。
(一)英国语言学家帕默尔说:“在中国,一如在埃及,文字不过是一种程式化了的、简化了的图画的系统。就是说,视觉符号直接表示概念,而不是通过口头的词再去表达概念。这就意味着,书面语言是独立于口头语言的各种变化之外的。它意味着,一个学生学会了4000个左右的视觉符号(据说足够日常应用了)之后,四千年的文献就立刻展现在他面前了。对于他不存在学习中古汉语和上古汉语的负担。”注21(中文译者注:“这里的‘中古汉语’和‘上古汉语’指古代字音,即古音。”)帕默尔的错误是把文字混同于图画,从而也就取消了文字。他说的可以“独立于口头语言的各种变化之外”的书面语言实际是图画。图画可以表意,但是不能记录语言,图画不是文字。图画所能表示的意思是有限的,很多抽象的意思无法表示,虚词无法表示,单靠图画来记录语言是做不到的。对同一幅图画的理解,个人可以有所不同,所以图画不能准确地达意,不能成为交际工具。正因为图画不能满足人类记录语言的需要,才在图画的基础上发展出了文字。赵元任说:“凡是视觉的符号,用来代表语言的就是文字。反之直接画事物,只是画儿,直接做事物的符号,是一般的符号,还不是文字。同样的那个画儿,同样的意义,有人看了那个骷髅跟两根骨头,说‘毒药’;有人看了说‘有毒’;有人看了说‘危险’;有人看了说‘poison’。同样一个牌子,中国人看了说:‘禁止左转’;英、美人看了说:‘no left turn’。因为那些符号是直接代表意义的,可是他不代表语言。那么,直接代表意义的符号当然是自古有之啦,现在也还用得很多,可是那个不是文字。”注22
(二)在国内有人宣传和帕默尔相似的观点,而且把这种观点作为汉字优越性的表现。袁晓园说:“字形表义本来就存在着两条渠道:一种是以字形直接表义,不以语言为介;一种是以字形先表语音,从而再表语义。”“由于语言的特点不同以及其他各种原因,各民族文字运用字形表义的情况就不同了。大致可以分为两个类型:一个是重于以形表义,一个是重于以形表音而后再表义。”“实事求是的分析,汉字保持和发展了字形固有的表义方式之一——以形直接表义,从文字学上看,是一个伟大的贡献。”注23这种说法完全不符合语言文字学的基本理论,也不符合汉语汉字的事实。语言作为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从来都是音义结合体,而脱离语音的赤裸裸的概念是不存在的,“以字形直接表义”的文字是根本不存在的。随便给你一个不认识的汉字,你能说出它的意义来吗?不要说去古已远的楷书,就是保留图画意味较多的古文字也办不到。古文字里占有很高比例的假借字,怎么以形表义?甲骨文自清末发现以来,经过了一百多年的研究,至今还有三分之二的字不认识。如果能够直接表义,还有什么不认识的呢?有人说直接表义的汉字比拼音文字高明得多,最有前途,是21世纪里发挥威力的文字。这是一厢情愿的妄想,没有事实根据。思维离不开语言。思维必须在语言材料的基础上进行。一个正常的人,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可能脱离语言材料进行思维。一个人进行思维,总要运用一种语言。不能认为,人们可以在头脑中形成赤裸裸的思想,只是在把这种思想表达出来的时候才用得上语言材料。谁能离开语言的外壳进行赤裸裸的思维呢?谁也做不到。
(三)有人说:“一种文字,越是能摆脱语言的局限与羁绊,直接与思维沟通,它就越能发挥文字的历时性与共时性的社会效应,从社会功能上说它也越成熟越先进。而汉字就是当今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这样一种文字。”注24这是信口开河,根本不值一驳。世界上就不存在“摆脱语言的局限与羁绊”的文字;说汉字“能摆脱语言的局限与羁绊,直接与思维沟通”,是对汉字的歪曲,是把汉字贬低为文字产生前的图画,进而否定汉字。这只能造成认识的混乱,无助于对汉字的科学认识。
(四)有人说:“口头语言有两个要素——音和义,记录语言的文字,只能从中选择一个要素来作为构形的依据;所以,文字形体直接显示的信息只能或是语义,或是语音。世界文字体系的两分法,也正是按照文字构形的依据来确定的。”注25王伯熙有一段话批评了这种说法。王伯熙说:“和‘表音文字’并称的‘表意文字’,是不妥当的说法。因为表音文字所记写的音节、音素,是脱离了意义的、独立的纯语音;而所谓‘表意文字’所记录的并非脱离了语音的、独立的纯语义,它所记写的永远是黏着语音的语义。”注26从语言结构的层级体系说,下层是不附着语义的语音层,而上层是音义结合的语言符号层。就这个意义说,有不附着语义的语音,但是没有不附着语音的语义。这种说法的根本毛病,在于违背客观存在语言结构。
(《中国文字》,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