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抬杠呢索子(绳子)一定要找板扎点呢,明天所有呢人都要到……”,刘姑老爷深深吸了一口烟,悠悠的吐了出来,侧着头看着身边的人说了半句,又把金灿灿的黄铜烟锅放进了嘴里。

“三头湾那里呢路不好走,明早生叫人提前去挖一挖。锄头和铁铲都要多准备两把,遇着不方便呢时候也好修一修。”另一个稍老点的老者说。

“桌子不够去老明家抬两张来,还有锅碗瓢盆和座椅板凳一概所用,不够的只管去牛汤锅家借。”一个年轻点的人说。

“把幡柱升起来吧!吹喇叭的也该到了,把灯笼和荷包都先挂上,送山的人也到了,一会再把塔也升起来。”,刘姑老爷说完话,照例把烟锅放进嘴里。

大家都不再说话,所有人默默地站在四四方方天井下的院子里,有的站在太阳下,有的站在角落的阴影里。

蓝蓝的天空,微微的刮着些风。那白白而又轻盈的云朵,不知从何方飘来,又将飘向哪里去。它不知在天上飘了几十亿年,也不知变化了几十亿次,然而在人们的眼里它依旧是天空中最美的风景。

下午三点的阳光斜斜的从高高的天井里倾倒下来,房屋的阴影就像一个个倒塌的多米诺骨牌东倒西歪。不知道是阳光晃眼还是房屋的阴影让人迷惑。四岁的冯苏亚站在高高的白石条打琢的台阶上傻傻的看着一切,有些难过也有些不解。但难过什么,他那时是无从知道的,正是因为他还太小不懂得的缘故。

他呆呆的看着这一切,在他正对面的堂屋里,有着很多的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但是大多都在伤心的放声哭泣,即使不哭泣的人脸上也是带着悲伤的神情。偶尔有人出来进去,都是手里拿着东西。在那一堆人里,他能认出来好多熟悉的面孔,虽然他并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他的父亲和母亲也在里面,他看见父亲悲伤的站在一边,而母亲则长跪在一张旧木床前的地上,脸埋在床上深情的痛哭,她的双手扒在躺在床上的人的腿上,在她的身边也有两三个男女跪着哭泣。

冯苏亚只能从半开的木门里看到床的后半部分,那里只有一双穿了新绣花鞋的脚,裤腿上面是新的蓝黑色的帆布裤。他想往上看,可是他没有办法走过去,他被大人禁止走下台阶。在他的身边还有十二岁的表哥看护着。他知道那里一定是他最重要的人,因为他看见母亲跪着,心里竟然有些奇怪的难过。可是一个四岁的孩子怎么能够体会到死亡的涵义呢?不过他已经从母亲的表现中依稀的感受到了。

正对着冯苏亚,在院子的西北角是大门,也就是在正对堂屋的左手边。此时只听到一阵鞭炮声后,擦钹的声音和喇叭声一起喧闹了起来,一群人吹打着从大门里慢慢有序的走进来。吹打的声音淹没了一切,冯苏亚感觉,在这个喧闹的世界上,仿佛现在并不喧闹,反而是更加的寂静。

刘姑老爷转身看看台阶上的冯苏亚,对他身后的表哥说:“你们上楼去,小心点楼梯。把小晴她们都叫上去,不要下来,最好把楼门从里面扣着。”

“好的,知道了,我们这就上去,姑老爹,你到时候叫我们就行了。”他表哥一面说着一面把身边的孩子们及冯苏亚一起挨个赶上西南角的木楼梯。

木楼梯很高,而且很陡,走上去还会咚咚咚的响,还伴随着咯吱咯吱的木头挤压声,就像木马车的车手和车筐走动时候发出的声音。因为人多,还大多数是小孩,他们费了很大的功夫才都上了楼。冯苏亚的表哥把他们都赶进楼里,把楼门也扣上了。刚一进楼,他们都在门口站了很久,因为一切都是黑乎乎的,刚刚经受过耀眼阳光的眼睛忽然进了阴暗处,一时都会失去视觉。

待到站定了,他表哥就走到窗边往下看。于是,他们三五个孩子就在楼上转,大家都不说话,似乎都感觉到了这不是什么开心的事,然而他们的确因为年龄的太小还无法理解这许多深奥的规律。在孩子的意识里,只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别是最大的认可。

冯苏亚定定的站在楼道里,阳光从向一边滑开的木窗户里斜斜的漏进来,可以看到空气中如烟袅袅的灰尘,在他们的轻轻走动的气流中急速的向不同的方向转着弯。不只是窗户里有阳光,还有那些木板的间隙里也漏下一缕缕的阳光,就像箭一样射在木楼地板上。他表哥就站在第一个窗户前往下看,这是一格楼间。再往前过一个没有门的门框又是另一格间,冯苏亚看见那里的窗户开着一半,于是他轻轻地走了过去。

到了窗户下面,他的脑袋刚刚只有窗台的边沿高。他抬起头来,天空依然是那样的蔚蓝,白云还是一朵朵的漂浮着缓缓向前行驶,一只黑色的不知名字的鸟无声无息的飞了过去。他找了半天,才看到在门框的一侧有个高高的四脚古木凳。他费力的搬过来放好,小手抓着窗沿站了上去,摇摇晃晃的站住了。紧紧地扒在窗户上,他的眼睛赶紧往天井底下看去。可是好大一片瓦檐遮住了半个天井。在能看见的半个天井里,不知什么时候放上了一个漆黑长方形的大木盒子,只能看到来回走动的两个人。那漆黑的大木盒子正新崭崭的在阳光下发着油亮,仿佛充满了无尽的神秘而又让人感到一阵阵寒冷的恐惧。

冯苏亚太小了,他是第一次看见棺材,而且也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然而他的心就在看见棺材的那一刻紧缩了一下,仿佛来自上天的提示,他的心酸酸的,眼睛有些模糊,他感到有些累也有些困。阳光就那样仿佛一亿年不变的照到大地上,而人世间已不知过了多少的岁月。冯苏亚的脚有些酸了,他慢慢的下了凳子,就像一个老人一样。他的心没有喜悦和哀伤,或许有,但他不知道,别人更不可能知道。他的眼睛因为看阳光久了,他看到这格楼里的墙上闪现出红的、绿的,金黄的颜色出来。表哥依旧站在第一格楼的窗户下,而其他的小表弟妹们此刻仿佛已经习惯了格楼里的环境,他们在静静而神秘的东躲XZ,有的在找着什么东西。冯苏亚感到他真的累了,需要好好的睡一觉,他看到正好在这格楼里有张大床。那张大床上罩着灰白色的蚊帐,就像一间小房子,让他感到可以离开心里的恐慌,就像码头和港湾一样,他的小船可以安全的停在那里。他走了过去,掀开蚊帐爬上了床,他看见金色的阳光开始晃动,慢慢交织变得一片空白。冯苏亚安静的睡着了,仿佛外面的世界一切都与他没有了关系,以至于没有人记得他在哪里。就像屋檐角的铃铛一样,风吹响它的时候,人们就能看见它,或者听见它的存在,即便在黑夜里,人们也知道那里有个铃铛,但是没有风的时候,很少有人能知道它们挂在那片屋檐角。冯苏亚一睡就是一夜,而且没有吃晚饭,也没有人打扰他。

当阳光再次光临阁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冯苏亚醒来了,就像一朵打开的睡莲,他安静的仿佛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他不记得昨天的太多,依稀的记得一个漆黑的盒子,好多的人,但是他们太高以至于他只记得他们的脚和鞋子而不曾看见他们的脸。他摸着楼壁来到了门口,楼门是虚掩的,他一拉,门就吱吱咯咯的开了。看见斜着延伸下去的高高的楼梯,他试探的走了一步,确定没有问题后他慢慢的侧着身扶着楼梯边往下走。阳光还是那样的明亮,天空还是那样的湛蓝,它并不因为地上的人失去了生命中重要的一切而灰暗。只不过,今天的阳光似乎没有昨天的晃眼,而是一种懒洋洋的温暖。

冯苏亚来到了楼下,他并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也没有看见一个人。院子里空空的,昨天的一切都也消失,只有地上烧黑的草纸和红红绿绿的彩纸片,还有铺了一地的青绿色的松针。堂屋里的一切也没有了,爸爸妈妈也和其他人一样不见了,唯有那张床依旧在,一样只能看见半边。他走进了堂屋。满屋的香火味,供桌上的香还在悠悠燃烧,还有一对长长地蜡烛。供桌的中间有张大照片,上面有个慈祥的让他熟悉的人,那是他的外婆。他并不理解这一切的意义,只是看见供桌上有三只青花瓷的大碗,里面有些米和用红黄绿三色染成的米花球。看到它们他才知道自己已经很饿了,他以为那彩色的米花球可以填饱肚子,于是就爬在供桌下的小凳子上伸着胳膊够了一个下来,迫不及待的抱着就啃。然而却是一嘴的苦苦的颜料,他忙往外吐,又用小手往嘴上擦,却不料把脸弄花了。他把米花球放在了一张四脚饭桌上,走出了堂屋,嘴里却是苦苦的滋味。走出了堂屋,他径直走向了大门,没有看见一个人,大门掩着。

冯苏亚费力的拉开左边厚厚的大木门,从高高的门槛上爬过去,他出了大门就站到了石阶上。他看见一根很高很高的木头栽在门的右边,上面挂满了红红绿绿的小纸灯笼和荷包,还有象征着塔的一节节吊着的白色的纸和竹棍糊起来的方框,一直高高的超过了大门的头,又超过了房顶,仿佛伸到了云里。

在大门一边堆放肥料和稻草的墙角落里,不知何时颤颤巍巍的探出了一株白色的满达花,清冷而圣洁,仿佛是对逝者的哀悼,也仿佛是对生者的宽慰。冯苏亚默默的看着它,宽大碧绿的枝叶,洁白而柔弱的花朵,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随时就要离开大地,让他的心一阵轻颤。

找不到人,嘴里又苦苦的滋味,他很难过,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理他,他又饿又感觉累。冯苏亚哭了,他哭的很伤心,他本来就该哭的,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哭。他的外婆在昨天去世了,而今天所有的人都去出殡去了。后来他不知道怎么过的这一天,就这样,这就是他生命中最早的记忆,从这天开始,他有了记忆,然而却是一个不怎么美好的日子。仿佛仙人的点化一般,他注定了在这天开始拥有记忆。这是1989年的秋天,那一年,冯苏亚四岁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