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雪词披上那件紫色官服,上面绣着绯红梅花和白鹇,女帝特命人制成,意为红梅探春,风骨才情不可太过清傲,不然就会凋谢在春风中。
景椿则是绯色官服,上面绣着云雁穿紫荆花丛,意为忠诚恭谦。
章珠白是绿色官服,上面绣着鹭鸶停在芦苇丛旁,落了一朵虞美人,意为坚守初心,静候佳音。
谢清禾是青色官服,上面绣着鸂鶒低飞在一茎乌鸢上,枇杷花瓣飘在空中,意为恪尽职守,不可太过忧虑。
惠疏敏也是青色官服,上面绣着黄鹂,兰花一株随风摇曳,意为君子涵养但也要顾及现实。
钟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畔,随着高悬的日光渐渐消散。
“臣(白雪词、景椿、章珠白、谢清禾、惠疏敏)谢过陛下,陛下千岁万岁万万岁!”
钟声再次敲响,带着宫人们虔诚的祝贺词飘向远方,红绸在台阶上留下香灰,带着真心的祈求。
女帝站在万人之上,白玉台阶层层叠叠砌成,红绸像那轮红日的倒影,在白玉湖面刻下光阴流转。
数万年之后,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会怎样?这白玉台阶上站着的到底是谁?
她的心中升起了一种无尽的忧愁,蒙上她本该欢喜的心上。或许她不该欢喜,她应该是迷茫的。
她的手颤抖抓住袖子,宽大的袖子完美掩饰住那抑制不住的颤抖,是因果报应还是她的幻觉?
她的贴身侍女辛夷发觉女帝神情微变,人群都沉浸在这场盛大中,没有人敢抬头看女帝。
“陛下,怎么了?”她不动神色地缓缓靠近女帝。
颤抖的漩涡暂停,女帝缓过神,微笑告诉侍女自己没事。侍女松了一口气,看了看女帝苍白的脸色,唤来一个小宫女,低声嘱咐了什么。
漫长的仪式终于结束,女帝走进殿中,落寞被关在门外。
小桌上搁着温热的甜羹还有一碟茶酥,是她最爱的搭配。
“辛夷,这么多年了,还是你最懂我……”女帝用汤匙搅着甜羹,熟悉的香气让她仿佛回到了那段最美好的时光。
侍女辛夷闻言只是轻轻一笑,她将女帝头上那顶繁重的珠冠摘下,用梳子轻轻梳起女帝微卷的头发。
女帝安静地闭上眼,享受这难得的空闲。
侍女辛夷看着镜中那人的脸庞,眼中似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愫流动。
“陛下?”她轻轻唤了一声,女帝却没有应声,想来是这些日子太累,所以这会儿一放松就睡着了。
辛夷安静地守在女帝旁边,她眷恋此刻的宁静,仿佛这世间只剩她们二人。
是只剩下公主和她,而不是女帝和她。
她陪伴在公主身边已经二十多年了,从她第一眼见到公主就知道此生都要在这深宫中度过,但她不悔,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只要看见公主她就感到心安。她只感觉世上美好都应该归于公主这样好的人,自己的心不由自主为公主而跳跃。
她亲眼看着公主从孩童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随后嫁做人妇又饱受丧夫之痛,直到那场宫变后,公主变成了另一个人,让她感觉陌生却熟悉的女帝。
曾经公主允她出宫,她不愿,她离不开公主了,此生,唯侍奉公主一人。
二
女帝许久才醒来,熟悉的温度让她从空洞的梦中挣脱。
“陛下!”辛夷呈上一封青色信笺,她看着女帝缓缓拆开。
一种熟悉的神色重新染上公主眉眼间,她对着镜子抿唇,恍惚间她透过镜子看见数年前的面容,那样年轻的自己,终究是要随着着深宫老去了……
女帝轻轻叹息,抚上细纹,脂粉掩盖岁月刻下的纹路,只是那双眼再无盈盈水波,万分情愫都葬在那漫漫长夜后。
她只许自己放纵那么一回,可不仅仅是一回了,可只有这些片刻,她是池茉恪,她只做她的池茉恪,放下那些沉重的过往。
海棠罗裙摇曳,一树花开,依旧是佳人约见池畔长亭,逗鱼对诗棋子落灯影。
纸扇落一滴桃色,添两笔遥遥东风误,相视一笑便作心有灵犀,只是郎有意妾误情……
檐下落雨,秋叶无力卷地寒,又添秋衣思故人,春风早逝,难圆好梦玉成心。
白雪词安静地坐在书桌前,看灯影在纸上晃动,窗外的雨敲着竹叶,手边的纸上浮动一层黄昏,带着潮湿的水汽的墨香。
这场秋雨太过厚重,淹了不少田地,有些房屋被水淹了,城外已经有了不少流民。
奏折已经呈上去了,女帝迟迟未曾批复。
城外支起来几个施粥摊子,还有一些临时搭起来的棚子。
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需要拨款将那些堆积在低洼处的水引流,还要安抚群众,让他们不再惶恐不安。
女帝终于拨款,可经过几层流转已经折了大半,底下的人也只能尽力而为。雨在无数诚心祈祷下终于停了,却带来一场来势汹汹的疫病。
城外的灾民开始出现高热呕血并伴有米泔水样泄泻,病情严重,不过几日就有数十人不治而亡。
为了控制疫病,城外燃起一场大火,就地焚烧那些得了疫病死去的人。
整整一个月,城外都笼罩在大火的烟雾中。
受灾的地方积水都已经排尽,仅剩不多的灾民带着上头分发的包袱重返家园。
三
朝中暗流涌动,女帝的势力被削弱,提高女子地位和女子应试是她试图壮大自己势力的举动。
女帝虽有一定实权,但终究是处处受限。背后几股势力将女帝困于一方天地,希望她有力气斗一斗,又希望她安分守己。
女帝有野心,当初下狠心夺取政权坐到这个高位上。可她也因那夜之事落人把柄,不得已委身于人。
宫宴上粉饰太平,好像天下万安百姓安居乐业。舞乐灯火落在推杯换盏间,昧下银两道一声好。
一杯清茶说为官当爱民如子,举杯笑君子坐怀不乱。
手揽明月也要佳人在侧,院落是争奇斗艳春色关不住。
女帝早已沉醉,也许酒色最动人,消愁当是一绝。
蓝颜知己陌路,相逢只在酒后梦。女帝深知自己已经回不了头,明君她也想,可执念如深渊,她清醒地沉沦,对一切有心无力。
白雪词中途寻了借口出来,躲开连番劝酒。池塘落寞花开,不知是何人所植,深秋开几点残虹。
夜色缄默,衣裙沾染寒意,倒叫人清醒几分。她来到这儿,是为了那一份念想,不是沦为棋子或是玩弄权术的臣子。
她始终想要为千千万女子谋一个出路,让她们有学读,可以自由做主自己的婚事。
她们要与他们一样,可以为自己而活,不是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不是困守深宅大院而是拥有自己的天地,不是谁的附属品,而是真正地成为自己,不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姻缘不应该是盲选的牢笼,应该是真心厮守,如若成婚是将自己的命运完全交托到陌生人的手中把握,那我宁愿孤身一人。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机会,凭什么女子就不如男,凭什么女子就应该恪守规矩,活成教条里的一样,在众人的审视中困守一生。
玉心是万千悲剧之一,她不愿看到更多人重蹈覆辙,她一定要改变女子的命运。
以白雪词为首的女官在两旬后向女帝呈上女子律法,要求提高女子地位。设立女子书院,无论家境如何都可入学;不逼迫女子出嫁,设立女子堂……
这一举动在朝中无疑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她们被无数人弹劾,此等律法一出将引发大乱,自古以来哪有这样违背伦理之事,国库无力支持那么多女子读书,读书太多女子会反了天……
“吾等女臣在此立誓,将一生奉献给天地与吾国!如若有二心,死后不入轮回,百世受烈火焚心,碎骨无归!”
女帝从金座上站起来,珠帘后伸出手想要按住她,傀儡女帝学会了抵抗。
“朕允了!”女帝的声音微弱却让整个殿堂瞬间陷入了沉寂,幕后人微微点头默许了这场变故,他们倒想看看这世间会如何。
此后三年中,众多女子追求自由婚嫁,在女子堂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女子书院也纷纷建起,弃养的女婴也送入专人看护的庭院……
朝堂中女子也有了更多话语权,她们以不同的角度考虑问题,更为细心周到,也揭发了一些贪腐官吏。
四
“陛下,你想要什么呢?”一缕青丝被挑起,绕在灯火摇曳的暧昧影子间。
一滴泪落下,池茉恪颤抖着伸手想要撩开帘子,却被另一人抓住,丝线捆绑住那向往自由的心。
“陛下,臣可没有耐心看她们胡闹呢?”男子低声在她的耳畔喘息,看着她闭上眼却无力挣脱的样子。
烛火终于熄了,她抓着一角被子不知道在想什么,窗外的月色淡淡的,一如多年前。
“陛下,奴来服侍您……”新来的宫女远远地说,辛夷打断了那个小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小宫女见是辛夷,垂着头将托盘交给辛夷。
辛夷摆摆手,宫女知趣地走了,辛夷与女帝隔着一扇门,两种心思搅乱这宁静的夜色。
殿门轻轻推开,月光映在辛夷安静的脸上,柔和了她的眉眼,她望着女帝站在窗前,光滑的绸缎像流水,即将联合那一弯月将女帝吞噬。
殿门合上,辛夷一如往常般扶着女帝坐在床边,毛巾擦过女帝布满红痕的肌肤,女帝没有说话。
辛夷服侍完女帝,将托盘搁置在一旁,女帝靠在她的肩头,湿润那一片布料。
辛夷轻轻哼着旧时的歌谣,女帝在她的怀中睡着了。
辛夷为女帝盖好被子,安静地走入黑暗,殿门轻轻合上,她明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夜晚,可每次都感到无比心痛。
缩在冰冷的床上,辛夷试图用被子紧紧包裹住自己,看似灿烂的皇宫却流淌着各种心思的漩涡。是外人眼中的花团锦簇,却是各种计谋丛生的淤泥,吞噬太多天真,葬送无数华年。她明明知道这宫中不可能会存在真情,可心中的种子早就开出一朵朵酸涩的花。
牵挂的风让她在宫中煎熬却幸福,她是公主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也是距离离她最远的人,她的心一直漂泊,短暂停留在无数次背影。
她心甘情愿在这宫中老去,心甘情愿留下来。只有夜里才能放肆,她的怀中会拥有片刻温软,带着她亲手为她调配的香气,让她小小地占据公主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