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性的觉醒
- (美)沙法丽·萨巴瑞
- 16字
- 2022-08-05 09:44:14
Part 1 我们是如何一步步失去真我的
第1章 灵魂遭受侵蚀的过程
仿佛宝剑藏于鞘里,她的光辉隐匿不见
仿佛强弓收于囊中,她的力量无处释放
仿佛豌豆躲在荚内,她的价值几不可见
她像笼中的困兽,等待释放,才可自在驰骋
她像茧中的蝴蝶,褪去旧壳,才能翩翩起舞。
当我发现自己把车开进了路边的阴沟时,我知道自己有麻烦了。头脑一片空白,我完全不记得是怎么一回事。我竟然伏在方向盘上睡着了,车子停下的地方,离一棵大树只有几厘米。我当时既要照顾蹒跚学步的孩子,又要应付要求严苛的博士生课程,而且没有亲戚和保姆的帮助,早已是筋疲力尽了。强烈的震动惊醒了我。我几乎无法呼吸,浑身颤抖不止。虽然战战兢兢、迷迷糊糊,但幸运的是,我终于把车子开回了公路上。谢天谢地,没有人受伤,就连车子也完好无损。
这件事让另一种长期侵蚀我内心的创伤凸显了出来,那是一连串对灵魂的重创。
灵魂遭受侵蚀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缓慢地、阴恻恻地、一点一点地侵蚀我们的内心,最终,那个我们认识的最真实的自己会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这是一种始于孩童时期,然后不断蔓延、传播的疾病,在女性当中尤其严重。其症状包括:失去力量、失去本真、失去声音、失去视觉。灵魂被侵蚀,本质上是对我们内在认知的抹杀。每当我们苦苦压抑内心真实的自我时,我们就在一点点侵蚀自己最宝贵的财富——我们的本心。
让我来说说这是如何发生的吧。我有一个来访者,叫翠丝特。她清楚地记得大概四岁的时候,她弄坏了最心爱的玩具——一个以她的名字命名的洋娃娃,她一直像照顾自己的宝宝一样小心呵护着它。娃娃坏了,她伤心欲绝,哭了好几个小时。她父亲是个严厉的人,告诉她不许再哭了,不然她就要挨打。这反而让她哭得更厉害了。
在餐桌边,她仍然哭个不停。她父亲大发雷霆,把坏了的娃娃摔个稀烂,丢进了垃圾桶。据翠丝特回忆,父亲当时发怒的样子把她吓呆了。“那种感觉,就好像他把我摔成了碎片,丢进了垃圾桶。我想哭,想尖叫。我真想扑上去打他,把他打倒,但我只是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没人来救我。没人来安慰我。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被抛弃的滋味。他不仅把我珍贵的娃娃丢进了垃圾桶,还把我的安全感丢进了垃圾桶,让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信任他和我的母亲了。”从那一刻起她明白了,她需要隐藏真实的自我。她这一生压抑情感的盔甲就是这样形成的。
时至今日,即使年过四十,翠丝特仍然很难清晰地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她的丈夫和孩子们常常抱怨,说她太苛刻、太死板,觉得和她缺少心灵的交流。特别是她十几岁的儿子马特,几乎天天和她起冲突,这促使她到我这里寻求治疗。在经历了多个疗程后,她才终于明白,正是童年时期建立起来的防御——在情感上的退缩和压抑——干扰了她和儿子的沟通。
翠丝特其实是在重走她童年创伤的老路,甚至把她父亲对待儿女的老一套做法照搬了过来。当马特想表达自己的感受时,翠丝特也会像她的父亲那样严酷、苛刻地对待他。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原因所在。儿子让她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那个被父亲训斥的自己。看到他情绪化的时候,她会把这理解为软弱,试图压制他的感情,就像小时候父亲对她那样,她也不去认同儿子的感受。当她找回过去的记忆后,旧日的那个自我遭受的创伤开始治愈,她终于向儿子敞开了心扉。
起初,那个真实的自我会挣扎求生。它会大声抗议,甚至让我们感到厌恶。我们不断地忽视它,这种抗议会逐渐消失,最后只剩一声呜咽。随着岁月的流逝,所有关于它存在的记忆都会被抹去,那些哀号之声也会完全消失。
这种自我的丧失是非常普遍的。我们都曾感受过它的摧残。随着我们的本真不断被侵蚀,内心深处会留下一个火山洞穴,混乱不堪,影响着当下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它会以各种看似无关紧要,实则异常凶险的方式表现出来:
开车冲出了道路;
喝酒喝到意识模糊;
饮食完全失调;
习惯性地感到气血耗尽;
不断地自我怀疑,无端地蓄意破坏;
毫无目的地工作;
总是错过最后期限;
欠下一大堆被遗忘的账单;
精神萎靡、情感淡漠;
思绪混乱、自我厌恶;
情感疏离、畏缩不前;
冲动易怒、痛苦不堪,甚至更糟……
那次险些丧命的事故让我意识到,偏离道路的不仅是开车的我,还有我的灵魂。我是谁?当我忙着攻读博士学位,同时又在努力做个好妻子、好母亲时,我变成了谁?我怎么能任由自己的本心就这样轻易地被破坏和抛弃呢?
我很擅长隐藏自己的内心世界,没人察觉我的感情已经支离破碎,整个人濒临崩溃。我的伪装本领高强,出色地掩盖了内心的混乱和失调。我戴着一副能力卓著和成就非凡的面具。毕竟,我在几十年前就创造出了这个外在的角色,早已百炼成钢了。
所有人都一样,最初的那个“我”死去,被另一个“我”取代;人们往往把这个称作“自我”(ego)——一个虚假的“我”。我们大多数人在成长过程中都认为,这个才是真实的自己,却几乎没有意识到,我们其实是在错误的基础上创造了自己的全部生活,而这么做会在未来数年对我们的情感造成严重的后果。
没有人能逃过掩盖真实自我的命运
虚假的“自我”源于自我克制。当真实的自我遭到忽视、否定,或受到外部力量的压制时,这个虚假的“自我”就会蓬勃发展。这种外部力量通常是他人说的话——尤其是我们喜爱的人说的话,我们成长环境中的文化,或者是一种禁锢了我们想象力的信仰体系。
据我所知,没有一个人能逃过掩盖真实自我的命运。面具之下,那个真实的自我,也就是真我,在很大程度上一直蛰伏着。这种情况在小女孩身上发生得更多,因为我们往往生活在父权当道的环境里,只有男孩子获准“做个男孩”。相反,我们这些小女孩则从小就接受训练,要恪守各种规矩。
因此,女性为了迎合父母或文化环境的要求,总是习惯于放弃内心深处一切真实的痕迹,以至于活了一辈子都没有意识到这种分裂的存在。有时候,我们可能会感到内心的不满或愤怒,但我们往往将其轻描淡写成一种“情绪”,或者将其归咎于某些让我们受刺激的问题。面对这种内心的裂痕,我们会绕道而行,却没有意识到,这种裂痕正在我们的生活中一步步制造深沟断壑。
大多数人在长大成人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了得到爱和认可而采取的这些错误方式。如果碰巧有所觉醒,就像我开车意外偏离公路时那样,我们通常也会急忙遮掩,没过多久又恢复到原有的生活方式中。一切都在“已经足够好”的幌子下维持原状。
知道了这一点,你可能会惊讶地发现,“自我”其实就是“中庸好人”的意思。“自我”是我们在头脑中构筑的自我形象,是一种看待自己的方式,这种方式与家庭和社会对我们的期望相吻合。它是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发展起来的,它教会了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如何聪明地与人打交道。
童年时,我们没有能力释放真实的自我。长大后,我们只能屈服于周围的环境,即便这意味着脱离了我们的本心,我们也别无选择。那个“自我”实际上是一个虚假的自己,通过它,我们可以融入这个社会。作为成长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我们本能地接受了这个虚假的自我,为的就是确保我们的需求得到满足。这个“自我”的狡猾之处就在于,它悄悄地发动了一场“政变”,慢慢地推翻了我们对真我的认识,我们甚至都意识不到它让我们做出了改变,越来越适应我们的家庭和文化。我们从童年起就接受训练,屈服于父母的命令,通常不加任何反抗。我们不断地扭曲自己,让自己符合别人对我们的期望;经年累月,别人对我们的期望也就成了我们对自己的期望。
如果父母告诫我们不要太情绪化,不要太这样或者太那样,我们中的许多人会立即响应这些告诫,调整性格,以符合他们的标准。就像翠丝特那样,这个“自我”成为保护我们的盔甲,帮助我们削足适履,成为标准的好孩子。
我们如此渴望被父母接纳,被自己的文化圈子认可,以致我们会屈服于这种“自我”的强大而本能的诱惑,并慢慢地埋葬自己的真实本性。结果就是,我们呈现在世人面前的是一个虚假的自我。我们以为这就是真实的自己,但实际上它只是我们因为害怕被人指责不优秀、不可爱而戴上的一副面具。
摆脱“理所当然的现实”
坦率地讲,我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迷雾之中。当然,真我也会偶露峥嵘,但大部分时间都蛰伏在水底,一藏就是几十年。回首过去,我不禁有些好奇,当我无法获得情感上的认同,感到被压抑时,我是如何保持沉默的?作为女性,如今的我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然而,同样作为女性,过去的我不仅任由这种事发生,而且一度把它合理化成唯一的选择。
这就是我说的“雾里看花”。所谓雾,是我们身边的一种氛围,无论对男性还是女性都是如此。这团雾气导致人们视而不见,否定现实。我们会看不到事物本来的面目。这种氛围正是由所谓“父权”造成的。伴随这种父权制度的,是对女性和儿童的压制和诋毁。男性习惯于处于社会的顶层,运用权力,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如果不加以控制,这样的等级制度会变得有毒。这种有毒的男子气概会变成一种文化基调,给女性和男性都留下情感上的伤疤。坦率地讲,我们的意识被这团迷雾模糊了,在生活中引发了各种严重的功能失调。
正因为如此,女性和儿童在面对男性时,潜意识里就会保持警惕。我们从小就知道男人说了算。与此同时,我们在潜意识里也知道,只要附近有男性,就是潜在的威胁。每个女性都本能地知道,要避开巷子里成群结队的男人。这种本能并不仅仅是妄想症,而是一种内在的谨慎,在我们的文化中,这是被无数女性遭到侵犯验证的结果。这种谨慎有保护作用,同时也是难以承受的负担。
你能想象得出,这种可能受威胁的潜意识会如何塑造我们的心灵吗?无论是偶尔提高嗓门说话还是动辄狂怒暴虐的父亲,他们都教会了我们在生活中面对男性时本能地保护自己。这对我们造成了伤害,并且从根本上塑造了我们的成长方式。
父权社会把女孩子训练成了跟随牧人的绵羊。我们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只迷路的绵羊,在寻找牧羊人;接着人们告诉我们,我们的牧羊人要么是上帝,要么是父亲,要么是我们未来的丈夫。我们都老老实实地跟着牧羊人。我们深知,做一只好绵羊的要诀就是丢掉自身有别于他人的真我,融入群体,奴颜婢膝,逆来顺受。光芒四射?这是不可接受的,而且也违反了羊群的规则。一定要谦虚、低调,这样才能适应环境,这非常重要。我们很早就学会了消失,学会了隐形,甚至能和周围的迷雾融为一体。
我看到很多女性虽然受到现代父权社会的虐待,却不断为这种不幸找借口。我们的习惯,我们的默认选项,就是认为凡事都是自己的错,这就好像孩子被父母忽视或虐待时,总认为是自己的错一样。正因为如此,我们当中很多人不会站出来控诉这种有毒的待遇。我们甚至不相信这是一种可以改变的选项。遭受恶劣对待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我们天天目睹自己的母亲和姐妹这样忍受周遭的一切,我们在这种环境中长大,坚信事情本该如此。
这本书对我们提出了挑战,要求我们推倒现状,鼓励我们摆脱“理所当然的现实”,打开全新的视野,认识真我。它首先让我们睁开眼睛,认清现实——生理构造如何塑造我们,心理状态如何束缚我们,文化环境如何威吓我们,让我们迷失真我。通过理解和接纳这三个层面的事实,我们最终会挣脱束缚。
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周围的环境称作“迷雾”;因为是迷雾,所以要把它与现实区分开来。对我而言,我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才给我周围的环境起了这个名字。我一直生活在恐惧中,生怕别人觉得我特立独行;为了保持和谐美满,我总是逆来顺受——如果有人表现不好,一定是因为我做得不好。我以为我就应该承担责任。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做的一切其实是把本该别人承担的责任转嫁到了自己身上。我觉得只要我忍辱负重,逆来顺受,对方就会感到舒适,就愿意和我在一起。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认识到逆来顺受和承担责任的区别。逆来顺受会让我陷入恐惧,随之而来的是缄默和妥协;而承担责任会让我看到自己承受的伤害,并勇敢地站出来。
当我们处于这团迷雾之中时,恐惧是起主导作用的情绪。因为我们生活在恐惧中,所以我们不会主动说出这团迷雾的毒副作用。随着恐惧而来的是自责,而最糟糕的则是感到恐惧却不采取行动的羞耻。我就在自己的人生中看到了这种恐惧—自责—羞耻的恶性循环。每当我因为恐惧而没有站出来为自己辩护时,我的内心会一连几天饱受折磨。只有当我敢于承认自己的恐惧时,我才开始觉醒。
看到了吗?这里有两支利箭。一支是我们女性实际上承受的诋毁和沉默;而另一支则是我们在默默忍受时的那种自责和羞愧。在内心深处,我们知道应该勇敢地说出来。我们的恐惧总是围绕以下几个问题:
别人会怎么说呢?
要是没有外界的认可,那我究竟是谁呢?
要是说出来,会影响我的生计吗?
我的孩子会受影响吗?
我会不会面临情感或身体上的伤害呢?
我们不仅总是恐惧,还因为缺乏勇气而厌恶自己。在恐惧—自责—羞耻中不断循环,让我们总处在压抑之中,内心一刻也不得安宁。最终,我们发现,必须给它起个名字才能驯服它。我们要行动起来,站在屋顶上呐喊:“我也一样(Me Too)!”我们不再任由自己淹没在受害者的汪洋大海中,我们要站起来,结束这种甘愿屈服的状态。
我特别理解女性气急败坏、义愤填膺或者心灰意冷时的感受。她们的感情压抑得太久,一旦爆发,就恨不得高声尖叫:“我受够了!”这样的女性常常被贴上“不理性”、“情绪化”和“疯疯癫癫”的标签。她们很可能受到社会的排斥。因为害怕这种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们总是避免冒失。但我们几乎没有意识到,做个冒失的女性,其实是一条通向自我救赎的道路。
如果我们灵魂的声音总被恐惧掩盖,我们就会一直充当外界力量的傀儡。在恐惧的操纵下,“自我”就像一台机器,我们所有的反应都像机器人。我们变成了恐惧的奴隶,具体的表现各种各样:
害怕遭到拒绝;
害怕失败;
害怕受到排斥;
害怕孤独;
害怕一无是处;
害怕遭受精神或身体上的虐待……
我们是那么习惯恐惧,干脆把恐惧当作自己的第二层皮肤。恐惧在我们的人生中无处不在,我们甚至没有充分意识到自己是如何被它控制的。由于女性在父权社会中的地位不高,在生活中,男性总是更强大,我们因为害怕遭到男性的惩罚而任由自己受了欺负还保持沉默。日积月累,这种低眉顺眼的沉默就变成了我们默认的常态。这种状态十分微妙,我们自己常常察觉不到。
无论我们是否置身于一段有害的情感关系中,是否遭受过身体上的虐待,事实就是,我们离这种可能性往往只有咫尺之遥。不要因为没有直接沦为父权社会的某种牺牲品,就自以为更睿智。实际上,这种事是不可避免的。在当今世界,只要你是一名女性,你就会以某种方式感受到它。你也许没有认识到这些经历到底是什么,但它们的确发生过,而且相信我,它们也的确产生了影响。在我认识的女性中,没有一个人完全躲过父权社会带来的沉重负担。
历经多年,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价值和声音是如何被身边的人碾压的。我几乎羞于承认自己竟然那么盲目、那么心安理得地任由自己保持沉默——我这辈子大部分时候都是如此。我甚至不想告诉你们我的这一面,真希望你们看到我时,我的身上永远闪动着完美、睿智和力量的光环。然而我深知,只有我亲口坦承自己觉醒过程的真相,你们才可能开始自己的觉醒之路。
我们总是很容易隐藏自己脆弱的一面,隐藏自己不那么明智、不那么勇敢,或者不那么沉着冷静的一面。但女性只有在其他女性分享自己真正的心路历程,分享自己最详尽、最基本的历程时,才会放下顾虑,勇敢地分享自己的经历。只有在这样的分享中,我们才能共同成长。
去直面那些我们不愿承认,当然也不想让别人看到的部分,克服这种不适,是我们治愈之旅的关键。除非我们能做到直面自己,承认和接纳自己所有内在的部分,否则我们永远无法让自己变得完整。让自己变得完整,就意味着接受自己的一切——做到的和没有做到的,友善的和不友善的,坚强的和不坚强的。完整并不意味着完美。完整意味着接纳——在任何时刻,都会原原本本、毫不掩饰地接纳真实的自己。
在书中逐字逐句地分享自己的人生故事,常常令我感到不适。有时候,我会因为害怕得不到你们的认同而心存抗拒;但我知道,我必须克服这些恐惧。如果不克服,我就不会分享。如果不分享,我就不会成长。如果我不会成长,那你们也不会。
这种不适不仅是必然的经历,也是我们摆脱熟悉的环境、迈入新环境的唯一方式。我们已经习惯于逃避不适。但我希望这些文字能告诉你,我们只有朝内心的阴暗深处奋勇奔去,才能获得救赎、真理和自由。
就让生活跌至谷底吧
我知道,在这条追寻真实自我的道路上,我并非独自一人。我和数千名女性交谈过,她们都想走出迷雾,过更清醒的生活。我们天生健忘,以至于生活在一种虚假的、充满恐惧和压抑的自我意识中,需要被多次唤醒,才肯面对现实。
这让我回想起我的来访者帕姆。她在经历了一天格外痛苦的煎熬后给我打电话。她一整天都在照顾家人。那是一连串的苦差事,她得为家里的每个人一一做出安排:要开车送年迈的母亲看医生,要为患病的妹妹安排家庭护理,要帮女儿把家具搬到她的公寓里,要为小儿子辅导家庭作业,还要给她丈夫搞的一个项目帮忙。帕姆充满爱心、善良仁厚,她认为把家人的需求放在自己的需求之上是理所应当的。她这辈子都在这么做,并且一直扮演着这种自我牺牲的角色。帕姆没有意识到的是,正是这么做给她的情感带来了莫大的痛苦。她对此完全不自知。
去年她的体重暴增了十二公斤。她发现丈夫不忠,差点闹到离婚。她还经常对孩子们发脾气。然而,她没有面对自己的真实感受,反而通过拼命维持现在的角色来掩盖自己的真实感受,顽固地相信这个角色会为她带来梦寐以求的情感救赎。她一如既往地扮演好妈妈、好妻子、好女儿的角色,相信只有这么做才能得到认可。这让她万分痛苦,但她却认识不到。她完全被迷雾淹没了。
我委婉地提示她,这么辛苦地扮演拯救者和调停者的角色可能是出于自己的需要,她听了愤怒地反驳道:“你是在暗示,是我自己想这样?”她几乎不敢相信我竟然会如此暗示。“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逼问道,“我干吗要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呢?难道我是个受虐狂?”
我花了很长时间来解构她的惯有模式,终于让她明白,她在不知不觉中一直扮演着调停者、给予者和拯救者的角色。帕姆一直是家里的救火队员。家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找她,家里需要人帮忙照料——找她,没人协调沟通——找她,有人发生口角——找她。有需要的地方,就有她来满足需要。这就是她从小获得父母喜爱的方式。在她的生活中,只要有人有需要,她就总是冲上去救援,而不会让他们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若问她如何爱他人和接受他人的爱,这是她唯一知道的方法。她这种做法很可能吸引到需要帮助的人,让她能继续扮演熟悉的角色。然而,她不知道给自己留余地,不知道照顾自己,长此以往,她退让到了极限。
我们的文化环境教会女性通过牺牲和奉献来获得爱。这种自我牺牲的表现形式千奇百怪。不管是何种表现形式,我们都可以借由它从直系亲属那里获得梦寐以求的爱。我们的这种行为慢慢延伸到自己的朋友身上,继而延伸到其他人身上。只要这种自我牺牲的角色能让我们不断获得关注——不管这种关注是消极的还是积极的——我们就会抓着它不放。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习惯于这种角色扮演,甚至分不清那是不是真实的自我了。就像帕姆一样,我们会因为疲于奔命或者遭遇危机而一点点崩溃。那层厚厚的面具渐渐出现裂缝,光线沿着缝隙渗入进来。
以前我们一直龟缩在阴影里,光线的突然射入让我们感到惊慌失措。当这个熟悉的角色面具第一次被剥开时,我们一方面痛不欲生,可另一方面却又惊讶地发现自己仍然活着。这些感觉让我们大受震动,本能地想用原来那套方法掩盖裂缝,忘掉自己看到的事物。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创伤越来越多,裂缝逐渐扩大,那个“自我”再也无法掩盖这些裂缝。当这种情况发生时,我们通常称之为“崩溃”。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时人已过不惑之年,则称之为“中年危机”。
通常,只有过度的创伤才能让自我偏离轴心轨道。一旦发生这种情况,整个人都会有种跌至谷底的绝望。作为一名治疗师,我总是静候来访者出现跌至谷底的感受。这意味着那个“自我”濒临死亡。来访者会拼命逃避,想尽办法绕过最后的致命一击,而治疗师则屏息等待。一旦跌至谷底,真实的自我会被迫扯下面具,这常常会让我们觉得不认识自己了,怎么做都不管用了。原先那些用来逃避真我的一切策略现在都失效了。
我的汽车冲出马路的那一天,就是我的人生跌至谷底的那一天。那一刻我意识到,我必须立刻做出改变。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也不知道如何开始,但我知道,是时候了。我的灵魂再也无法忍受这种侵蚀了。
我们长期以来默默忍受着文化对我们的约束,忍受着父辈对我们的诋毁;但当我们跌至谷底时,我们必须全面认识和纠正这些错误。最艰难的部分,就是站在镜子面前,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约束和诋毁在我们身上留下的痕迹。想到自己就这么任由他人忽视我们、轻视我们,我们会感到无法承受。
现在该怎么办?难道应该重新走回老路,继续按照从小到大学会的方式生活吗?我们真的能重新回到那团迷雾中,重新在充满了敬畏、礼制和传统的云团中沿着循规蹈矩的老路生活吗?
真到了跌至谷底、彻底绝望的时候,我们往往已经做出了选择。我们当然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但它真的发生了。我们的头脑可能会编造出各种幻想,诱使我们相信一切如常。但在内心深处,我们知道自己就是在逃避赤裸裸的事实。
人生的低谷之所以如此伤人,是因为原先那个虚假的“自我”在重压之下四分五裂了。原来的习惯和策略都跟着一并跌至谷底,我们只觉得情感仿佛失去了依托,这个地方陌生得令人生畏。没有了那层自我防御,我们到底是谁呢?
如果我们能够意识到,让生活跌至谷底、经历自我崩溃,其实是通往重生的入口,我们就不会那么害怕了。我们之所以抵制,是因为我们不相信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好。对此我完全能理解。
如果没有自童年起就设定的剧本,没有从小习惯的模式,没有文化强加在我们身上的桎梏,那我们到底是谁?我们有没有想过,当剥去那层面具后,我们是谁?如果我们鼓起勇气寻找答案,就能沿着这条轨道找到生活的真谛,立刻行动,去做最真实的自己。这就意味着,我们要深入挖掘我们的本心,抛弃一切与我们真实身份不符的东西;这就意味着,我们要放下生命中不再适合我们的部分,放下令我们停滞不前的模式;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正视改变带来的恐惧,正视这一切背后的真相。
对帕姆而言,这就意味着她不必再去扮演拯救者和调停者的角色。渐渐地,她越来越认可真实的、内在的自我,不再通过围着别人转来寻求自我安慰。她越来越自爱,说“不”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起初,她身边的人对她的新做派十分抵触,甚至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这都是正常反应。当他们意识到别无选择时,也就开始接纳了。
帕姆终于让阳光照进了她的内心深处。她曾经的人生是通过牺牲自己来获得认可,现在,她终于尝到了摆脱这个剧本、重新演绎自己人生的滋味。现在,她已经能回答我们所有人在通往精神觉醒的道路上都会面临的问题:“我真的准备好诚实面对自己了吗?我真的准备好不再拼命从别人那里寻求认可了吗?”
说出你的真实感受
我们是如何学会在恐惧面前保持沉默的呢?我们好像从小就本能地知道,保持沉默比出声抗议更明智。当我在公共汽车上遭遇“咸猪手”,在街上被人非礼、搭讪,在商店里被骚扰,或者直接被某个男性无端辱骂时,我总是忍气吞声。我怕自己大惊小怪反而遭人报复。我更在意的是别人对我的看法,而不是做真实的自己。每个受过不公正对待的女性都有同感。我们都保持沉默,因为我们害怕说出来得不到认同,反而让事情变得更糟。
这种文化的压迫和征服一直主宰着我们的心灵,而恐惧就是我们每天的必修课。对我们的评价标准是按照保持沉默和顺从的程度来打分的。越安静、越沉默,得分就越高。这些都是父权社会的文化遗产,让每个人——包括男人——都苦不堪言。这就是有毒社会的本质——它不会放过任何人。
当我们陷入恐惧,并且保持沉默时,我们就和自爱渐行渐远。自爱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能够毫无畏惧地袒露内心世界,并以此为荣,毫不愧疚。不断压抑内心真实的声音,只会使自己越发痛苦,和真我越发脱节;一味地排斥和忽视内心的真实感受,只会让我们越来越自欺欺人。这种自欺欺人会提供短暂的舒适,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会让我们越来越麻木。我们压抑得越厉害,那种脱节就越严重。很快,我们就会觉得自己所说、所想、所做的一切似乎都与现实脱节了,整个人都会陷入到焦虑和无助的旋涡中。
当我们屈服于文化的控制、变得谨小慎微时,父权体系就会掌控我们的生活。推翻这种文化压制的最好办法就是不再沉默,大胆反抗。压制我们、不让我们发声,这种做法一点也不体面。这种压制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只是在支持和维护父权的统治地位。
在大多数和男性的亲密关系中,我都处于恐惧之中。在事业方面,我很大胆;但在人际交往方面,却恰恰相反。在交往中,我总是隐藏起真我,任由自己戴上面具。我花了很多年才完全醒悟过来。一次又一次的诋毁,一次又一次的压制,一次又一次否定真实的内心,让我的压力越来越大。我假装一切如常,终于有一天,我再也装不下去了。之后,一切都坍塌了。
我能坐下来写这本关于彻底觉醒的书,是因为我自己也曾走过那条荆棘之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欺骗自己,所以我明白要走出迷雾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我的目标并不是让女性去关注自己的痛苦,而是想向女性证明,把痛苦转化为力量是完全可能的。
掩盖真相就是在向真实的自己宣战。我们选择视而不见,但事实不会改变。我们必须要认识到这一点;否则,我们只会一遍遍重蹈覆辙。当我们为了息事宁人而任由这种有毒的生活继续时,我们实际上就在任由自己陷入永恒的战争。没有真实自我的生活,永远不会获得平静。只有诚实地接纳自己,接纳生活中的一切,才能拥有持久的平静。
当我们愿意表达自己真实的感受、真正行动起来时,自爱的种子就会生根发芽、枝繁叶茂。每当我们尊重和接纳内心的感受时,我们都在自爱。每当我们对抗文化的桎梏、发出自己的心声时,我们就是在为自己和其他女性争取空间,让所有女性得到倾听、受到关注。
想象一下,如果全世界的女性都开始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甚至说出自己的恐惧和失败,会是什么样?你能想象得出这种压力获得释放后的感觉吗?我们不会再时刻感到孤立无援、压抑窒息,却还要假装过得完美。我们将解放自己,解放彼此。
当一个女性勇敢地说出真相,说出自己多年来忍受的痛苦之后,她就会跳出恐惧的泥潭,解脱出来,拥抱一种全新的情感——热爱。她会宣布:“我爱我自己。我说的话值得被人倾听。过去的一切并不代表真正的我。我相信自己内心的声音。”
在这本书中,我呼吁女性鼓起勇气,摆脱恐惧,拥抱爱意。当我们讲述自己的故事,彼此倾听、感同身受时,我们的内心会感受到一种融合。很快,真实、内在的自我就会前所未有地不断完整、连贯起来。当一个女性鼓起勇气为自己发声时,她就仿佛化为一股浪潮,为其他女性获得力量、解放自我扫清道路。当她开始以本真去生活时,其他人也会受到鼓励去效仿。她的关注点会从害怕追求幸福转为渴望追求幸福。她明白,她不再恐惧,才能真正地爱自己、爱自己的姐妹、爱自己的女儿。
当我们开始注意到自己如何自我压抑并深陷其中时,我们就有机会一步步开始表达自我。这可能需要时间,因为我们还不习惯听自己说真话。我们可以先向亲近的人表达,比如亲密的朋友,或者自己的母亲。也可以参加辅导课程或者进行某种治疗,向一位相对陌生的人倾诉。当我们这样做的时候,我们不再是原来那个无意识的、被动的受害者,而是在有意识地展示真实的自我。
意识到文化是如何压制我们并让我们沉默的,可以让我们更好地了解自己的心灵。这种意识并不是被动的。它需要仔细审视我们的内心,弄清楚影响它的环境。通过这种主动的解构和识别,懵懂的意识会渐渐觉醒。
当你读到这些文字时,可能会感到害怕,甚至不知所措。你可能会多多少少感到自己难以做到。如果是这样,我下面的回答也许能让你安心:没有完美的觉醒方式。这并不是要到达某个目的地。简单地说,它是让你敞开怀抱——当你把这些文字读进心里时,你自然会敞开怀抱。这就是觉醒之路,就好像在黑暗的房间里扭亮了电灯。这些文字就是电灯。当它们被点亮时,你会看到先前藏在阴影里的东西。一旦电灯亮起,你会不由自主地看向那里。这就是你的新觉悟带来的自然结果。
你终于读到了这里。真不简单!让我们深吸一口气,一起进入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