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二〇一八年 积水成渊

回国不久,母亲打来了电话,一来为了确认我是否已经安全回国,二来,是为了向我抱怨家中琐事。她与家中长辈向来不睦,尤其是父亲过世之后,她们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剑拔弩张的态势。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原来人活一世,就是一个亏欠与偿还的过程。从呱呱坠地开始积累对亲人、爱人的亏欠与被爱,而后随着长大成人,便开始了偿还的一生。其实物质上的亏欠反倒是其次,情感上的那些无形的压力才是一根又一根压垮人的稻草。用爱的名义去束缚人,本就是一记绝杀!

我忽然就觉得很无力,对现实无力,也对亲情无力。

后来不知道怎么挂断的那通电话,只记得挂断后我又痛哭了一场。我从来都知道眼泪无用,但是很多时候,尤其是面对亲情的时候,除了眼泪,我别无他法。

晚些时候他来了,见我双眼又红又肿,问我怎么回事。

我说没什么,看了部电影,感动的。

我从未跟他详说过家中那一地鸡毛,只是偶尔我妈打我电话的时候他在旁边,我语气不好全被他听了去,电话挂断后他就会责备我对我妈讲话的态度不好。最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会反驳他,后来就懒得再说了。

很多事情积压在心里,久而久之就捋不出个头绪来了。其实并不是我不愿说,只是我向来嘴笨,况且我相信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感同身受,至少我的事于他而言,是不必感同身受的,我又何必多费唇舌自讨无趣呢。

之前读过贾平凹先生的一句话,他说心上有个人才能活下去,不然生活的意义就会越来越低。

我心上没有人,但我想活着,有意义地活着。或者说,我把自己活成了自己心上的那个人。人,总要先爱自己,爱有余力之下再去爱别人。我妈说这样的想法很自私,可那又怎么样呢?于我而言,值得我付出一切的人至今没有出现。即使是陆虞宗,我想我也绝不会为他付出所有。他有他的权衡,我也有我的。我们之间那些暧昧不明的关系,还不至于让我为其迷失了自我。

地球上几十亿人口,灵魂契合的人本就寥寥无几,相遇的概率就跟中彩票一样低。所以,得之我幸,不得,也不会要了我的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知其不可为而安之若命。

他端起我的脸看了会儿,将信将疑,却也没那么在乎,只是将我揽进了怀里,一边往里走一边问我书写得怎么样了。

我顺从地贴近他的胸膛,说就那样吧,也没什么花头。无非就是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应该是入不了你的眼的。

他就假意反驳我,说他又不是六根清净的和尚,情情爱爱怎么就入不了眼?更何况现在和尚都能结婚了,他一个普通人怎么能没了七情六欲?

我附和着说是,所以来找了我……

其实我并不那么在意他来找我的目的,中途我的确是想要一个肯定的答案,但是时间久了,我就会觉得其实那个答案并不那么重要,我甚至,已经习惯了那样的孤独。若是突然出来个需要朝夕相伴的人,那样才打破了我原本的步调,才是真正的不适应。

曾经我因孤独而顾影自怜,甚至有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我慢慢地接受了孤独带来的氛围。我认为孤独并不可怕,害怕孤独才最可怕,所以人必须要学着清醒地与孤独和谐相处。相比于与人相处,我觉得我与孤独的相处更为友好。有时候我会哭,但我又很享受那种因为孤独而哭的过程。心中郁结太多,总需要一种释放的方式。不然就会像一颗受饱气的气球,总有炸裂的时候。

他问我究竟为什么哭,我说我感到很无力。他问我哪方面,我说很多方面。

他说我不该这样困住自己,可我又何尝不知道呢?这世界其实真的没有太多的“感同身受”或是“设身处地”,他尽可以劝导我,同理我,却永远无法感受到我从小到大一丝一缕汇入心底的煎熬。那是如同积水成渊的顽疾,多年来我以热爱不断炙烤,却始终无济于事。因为人世间最坚不可摧的牢笼往往都是自己给的,破笼者唯有造笼者,就像独自下棋时的左右博弈,左手即右手,残局的概率远大于破局。

所以他并不了解我,一如我并不了解他一样……

我不予以答复,只是抱着他一个劲地流眼泪。我知道他并不会喜欢这样的我,可我那天紧紧地抱着他、哀求他:不要推开,让我哭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而他似乎也泛起了一丝怜悯,抱着我,任由我哭了许久。

除了巴厘岛醉酒的那晚,这是我这三年来第一次在他面前失态。而我又有鼻炎,只要一哭就必然鼻涕比眼泪还多。我坐到沙发上一边哭一边擤着鼻涕,狼狈的样子令他哭笑不得。无奈之下他坐到我身旁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让我去洗把脸……

我去了洗手间,关上门后望着镜中的自己,双眼肿得像是挨了揍似的。记得以前读书的时候每次哭完眼睛都不会有大的异样,或许是年纪大起来了,有些身理调节开始变得力不从心。以前看电视的时候觉得那些女孩子前一天晚上哭完第二天眼睛还会有哭过的痕迹,我见犹怜,羡慕不已。而今才反应过来,当时羡慕的其实并不是她们哭完后留下的蛛丝马迹,而是羡慕因为那些蛛丝马迹而得到的关心和爱护。毕竟,若不是迫不得已,谁又会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博得怜爱呢?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发生关系,但那种心灵靠近的感觉却给了我一种错觉,一种——我是他爱人的错觉。仿佛我们在一起不是为了满足彼此形形色色的欲望,而是诚挚地、发自内心地、从肉体升华至心灵的触碰……

他说他比我幸运的一点是,他出生在一个相对和睦的家庭。我们无法选择原生家庭、无法选择父母,但前进的路是可以自己选的。如果看不清前路,那就索性闭着眼睛一直冲,或许就能冲出那片黑暗呢?或者冲着冲着,天就亮了呢?

我没有说话,只是往他怀里蹭了蹭,带着鼻音说了个“嗯”字。

之前读过《骆驼祥子》,里面很多事情我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唯独一个场景就像是身临其境一般。祥子牵着他的骆驼们在暗夜里行走,天黑无星,全凭着感觉在走,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醒……

我似乎知道那样的场景,那是小时候爷爷带着我去亲戚家做客,晚上回家路上的场景。没有路灯没有星辰,那种黑的确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可不知道为什么,爷爷牵着我的手,脚下的路似乎因着他的前进而延伸。

而今没有了指引,我横冲直撞之后畏缩不前。就像那些多次碰壁之后的动物,即便哪天撤走了玻璃壁,也再不敢往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