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半山驿。
萧云峥近日吩咐府上整理书房,想着有没有遗漏什么,白日见到傅长晖匆忙拿回的《税银征收记录》,对比皇后胞弟刘悦澄留在郡王府的书信,辨出笔迹与司库石罗财日常手书一致。
为了确认一些信息,萧云峥带着傅长晖和最近鲜少露面的傅鸿飞快马加鞭向半山驿赶来。
半山驿的驿丞眼尖认出了傅鸿飞,快速迎出接待,安排叫“阿锐”的侍者引他们上楼入住上房。
阿锐下楼后拉着驿丞到一旁窃窃私语:“你说,那三位什么来头?”
驿丞一脸嫌弃的看了眼多嘴多舌的阿锐,低声说:“别瞎打听,那位我们可惹不起。”
阿锐撇撇嘴,溜去一旁做事,心里嘀咕是惹不起,他眼睛又不瞎,刚才看见他们里面有两人可是刀剑随身的,说不准这几位爷一个不高兴,脖子上就怼上来一把刀。
可是阿锐又想起他爹说过的话:人呐,富贵险中求,越是凶险的地方,越有可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人要保住脑袋的同时稍微机灵一点。
仰头向楼上望了一眼后,阿锐低头拿起栏杆上的抹布向后厨走去。
更深露重时分,驿站后密林有夜鸟鸣叫,传来一阵阵“咕咕”声,听声像是猫头鹰。
有人御马抵达,轻巧落地后,将缰绳交予一旁闲坐的马夫后步入驿站,见傅长晖在三楼扶手处无声挥手,意会后快步走上楼梯。
将这来人请入上房后,傅长晖和傅鸿飞退到房外关上门,在廊道防守。
傅长晖悄悄靠近身旁的傅鸿飞低声问:“阿兄,那本《税银征收记录》你是怎么弄到的?”
傅鸿飞快速果断的回了俩字:“偷的”。
萧云峥命他先不要现身,于是他去石府中厅屋顶蹲守,想瞧瞧这石罗财平日都和谁来往,却在前日自屋檐离开时,偶然瞧见横梁上有个木盒子,取下来一看里面就是萧云峥正在搜寻的《税银征收记录》,顺手就偷了,反正都做了梁上君子,不如坐实。
傅长晖听后差点惊掉下巴,阿兄平素最是守规矩,来东山郡竟连偷文书这样的事情都做了!担心隔墙有耳没敢多问,专心守卫。
他们二人身后的屋内,萧云峥唤来人“柳公子”邀他落座。
柳公子施礼后走到桌前随意坐下,疑惑的看向萧云峥说:“王爷,前次信中你提到调查无甚进展,可为何今日派人贸然回城召我?”
萧云峥没有浪费时间解释,直奔主题低声询问道:“情况有变,文书可有想办法带来?”
柳公子听后连忙从衣襟内里掏出一本《税征年志》递给萧云峥,说:“此物乃用家父的令牌调出,需在卯时之前还至原处。”
快速打开《税征年志》,萧云峥翻找近几年记录的东山郡税征载明数据,再拿起桌上的《税银征收记录》摊开一一对应核对,随后将两本文书推向柳公子手边说:“你看看”。
柳公子伸手接过两本文书,震惊的翻看,东山郡《税银征收记录》近年记载的夏税、秋粮和绢棉布麻数量均倍数于《税征年志》中的数目。
可以推断出,东山郡上报的征税数目远远比实际征税少,单论这几年逐年递增的人头税,明明东山郡人变多了,可夏税、秋粮却逐渐减少,属实反常,这是明目张胆的瞒报。
合上手中的两本文书,柳公子一边咋舌一边用右手按住《税银征收记录》封首,忍不住骂骂咧咧的说:“看来这本记的才是真的,连税征都敢造假,真是混账!!”
柳公子这人平素斯文有礼,不知是其任了谏官的缘故,还是有与生俱来的正义感,看不得世间不平事,尤其看不得百姓蒙难受苦,毕竟粮食可是百姓的命啊!
只见柳公子越想越气,猛地站起来说:“不行,此事不可拖延,我这就赶回去禀明家父,写折子递上养心殿。”
萧云峥听完站起身,将柳公子按回座位,耐心说:“且慢,柳公子,现下时机不可,若此时收网,恐怕大鱼就游走了。”
此时上书固然能惩戒一波,但东山郡以郡守为首之流都是老姜,查清征税又如何,结局不过是经手此事的在任司库石罗财被推出来,不能真正的解决问题。
柳公子经萧云峥提醒后,稍微冷静些许,请教道:“那王爷以为,此事先搁置,届时秋后算账?”
“嗯,先将《税征年志》还回宫里”,萧云峥说完想起刚才听到驿站后院的鸡叫了,子时应该已经过了。
柳公子听后从座位站起,看着桌上的文书问了一句:“那这本真的《税银征收记录》怎么处理?”
萧云峥伸手轻点桌面说:“我命人复制一份后,会派人将原本送到柳府,勿惊动旁人,此事可告知令尊,不早了,你该启程了。”
半山驿距离都城20里路,快马只需半个时辰就能到,这也是柳公子敢赴约的原因。
不再客套,柳公子与萧云峥拜别后,下楼牵马出发,抓紧时间返城。
萧云峥站在窗边,看马驮着柳公子跑远,在手边的圈椅随意坐下,打了个哈欠,唤门外的傅鸿飞进屋,吩咐他立即出发去邻县安平镇,寻一位董书生复制《税银征收记录》,并将复制品放回石府屋梁,别被石罗财发现。
门外的傅长晖见来客和阿兄都撤了,走进房内问:“王爷,我们现在动身回去吗?”
虽然王府的马快,可是从半山驿回东山郡基本也需近两个时辰,易遇上东山郡守城换防,未免太过招摇了。
萧云峥想了想说:“不了,天亮再回”,沈林溪睡眠一向很好,除了偶尔梦魇、枕他手臂,他早出晚归,她似乎都不曾在意,不打紧。
可是,萧云峥猜错了。
沈林溪睡的并不安稳,整夜翻来覆去,直到天蒙蒙亮听到书翠的大叫声,赤脚跑到门边查看,以为出了什么事,结果瞧见书翠正小心靠近一只脚受伤的信鸽,看样子它应是用尽全力才落到庭院里。
“小姐,好像是莺娘养的鸽子,你看,腿上有蓝色绸带”,书翠突然指着信鸽对沈林溪说。
沈林溪急忙穿上鞋走到房外查看,是书信!信鸽脚上绑着的信笺颜色很眼熟,顾不上其他,拆下来查看,果真是莺娘的信。只有一页,沈林溪站着看了一会差点腿软跪到地上。
信的开端莺娘写林慧烟最近喜欢上了刺绣,还提到沈林溪她爹沈逸清送来了一笔钱,给宅里添了一个丫鬟。
再往后看,信的末段写着:小姐坚持要用老爷给的钱扩建裁缝店,为了校正瓦匠的修葺不慎从高处跌落,莺娘对不起你。
信的内容在此戛然而止。
沈林溪将信翻来翻去的看,发现真的只有这一页,没有后文,这不像莺娘的风格,可当下她急的快要疯了,她娘从高处跌落,然后呢?她娘怎么样了?
萧云峥没有回府,他那个像影子一样的侍卫傅长晖也不在,沈林溪不会骑马,不知道该怎么办。此信应该是上封的回信,许是因为鸟受伤隔了这么多天才收到,也就是说她娘受伤了几天,她这个做女儿的今天才知道!
捏着手中的信笺,不知是爱母心切,还是想事急从权,亦或是心存一些侥幸,沈林溪做了一个无比冲动的决定。
只见沈林溪匆忙换上红霜的衣服,带着哭腔对红霜、书翠她们俩人说:“娘摔倒了我得回去一趟,书翠你记住,有人来问,就说我和红霜去山里了,红霜,你找个安全的位置躲起来,谁喊也别出来,你们记住了吗?”
红霜和书翠从没见过沈林溪如此惊慌,一时之间俩人都有点手足无措,一齐重重点头,仿佛如临大敌,还是红霜略为稳重靠谱些,在沈林溪出府前想起塞钱给她。
沈林溪出府后站在街上一时不知道去哪,回都城首要考虑是行路方式,乘船走水路太慢,租马车又似乎有点醒目,她得不暴露身份安静的回去。
许是上苍怜爱,在沈林溪寻去长街的路上,偶遇一位赶着双轮马车去城里卖果子的农夫,看沈林溪哭红眼睛在路上晃悠,再看衣着以为是谁家小丫鬟大早上被主人家骂了,得知是家母生病这等要紧事,同意捎沈林溪去都城。
沈林溪就这样坐在编篓装的橘子柚子堆里,向着回城方向前进,农夫很体贴的加快了赶车速度。
郡王府。
萧云峥和傅长晖在巳时回府,萧云峥沐浴更衣后回房未见沈林溪的身影,也察觉今日府上没有准备午膳,感到奇怪走去伙房看了一圈,灶炉十分的干净整洁,看样子今晨都不曾烹煮过。
于是,萧云峥唤正在刷马的傅长晖即刻去寻红霜、书翠她俩来。
书翠一边磨叽挪到伙房门边,一边大声在心里哀嚎: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萧王爷平日都不关心小姐,怎么今日想起找小姐了!
书翠行礼后,恭敬的喊了声“萧王爷”。
瞧见来的只有书翠一人,萧云峥没有多想,开门见山的问:“王妃去哪了?”
听到意料之中的致命提问,书翠不由得害怕的低头,直到头低的不能再低,才声如蚊呐,硬着头皮答:“回王爷,小姐…王妃她和红霜去山里了。”
萧云峥对这个书翠有印象,前几天在院子里晒书,为了提防飞鸟,在院子里拿着木棍喊的那叫一个中气十足,此刻这说话畏畏缩缩的样子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继续问书翠:“哦?去山里做什么?”
书翠的脑子都快打结了,这后面该怎么答小姐没告诉她呀!声音结巴的说:“去山里…采山花,王妃说想制一些花茶。”
听完书翠勉强生拼硬凑的答案,萧云峥差点没被她给气笑,脸色骤然冷了,疾声厉色说:“是吗?早膳都没用就出府了?”
傅长晖跟了萧云峥这么多年,哪能不知道王爷这是生气了,走进伙房故意摆出一脸凶相,对书翠大声说:“还不快说实话,竟敢在王爷面前撒谎!”
书翠吓得当即跪坐在地,但又不敢忘记沈林溪的嘱托,试图解释说:“王妃她…”,可在看到傅长晖一副凶狠要揍人的模样,护着头喊“不要打我”。
看书翠不肯说实话,傅长晖也有点头疼,难道他真的要对此女动手不成。
就在这时,萧云峥拿起案板上的木勺向伙房一角的柴堆掷去,沉声道:“出来”。
红霜头顶沾了灰尘,从柴堆后爬出来,她本准备去后院躲藏,刚才为了避开刘总管慌不择路来了伙房。
萧云峥烦闷的看了看这俩丫鬟,让傅长晖领着她俩随自己回书房,他不会对这俩人真动粗,但这次一定要让沈林溪好好管教她的人。
等到俩丫鬟跪在书房被逼问说出真相,上交今晨收到的书信时,萧云峥坐不住了,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从座位嗖的起身向马厩跑去,他慌了,以至于自己牵了什么马而不自知,翻身上马只有一个念头:追回沈林溪。
傅长晖也意识到了当下面临的情况危急,拔腿向外跑了两步,又返回书房门口,看着地上跪着的红霜她俩交代说:“不想死的话,任何人问起王爷、王妃在哪就说不知道”,然后转身加速向马厩跑去。
萧云峥一路策马扬鞭,出东山郡城门后绕路去半山驿,他择近路去追,只需两个多时辰。
若沈林溪从东山郡去都城,快马需耗费三个时辰,马车需耗费五个时辰,水路需耗费七个时辰,萧云峥只愿她还没有走远。
近都城,郊野。
农夫放下右手执着的马鞭,用力拉扯缰绳,让马渐渐停下,对一脸疑惑不解的沈林溪说:“姑娘,你看右边的小路,穿过这片树林就是都城了,能省不少时间。”
这小路树木繁密,蜿蜒曲折且有起伏,农夫的双轮马车显然不太适宜通行,沈林溪递了些碎银,少不了一番推辞,谢过农夫后她孤身向小路走去。
萧云峥刚拐到大路,远远看见沈林溪穿着翠色衣裳走向通往林间的横路,加快速度追赶。
沈林溪走进树林不久,就听到了身后逐渐接近的马蹄声,担忧是不是有人发现了她回都城,事已至此没有退路,她走的越来越快,甚至不辨方向跑起来,想要避开身后的人。
可是这身翠色衣裳在林间过于显眼了,沈林溪有些绝望又懊恼的听着身后不断接近的声响,马蹄“踏嗒踏嗒”的声音在树林里突兀响起。
就在前方,只要穿过树林就能到都城了,沈林溪汗流浃背的继续跑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萧云峥大喊的声音:“沈林溪,你站住!”
沈林溪回头一看,真是萧云峥,惊愕之余并没有停下脚步,即便已因体力不支速度减缓。
萧云峥见状也稍微减慢了马速,天知道这是他有生以来骑马最快的一次,大口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厉声对沈林溪说:“跟我回去。”
他果然是来阻止自己的!沈林溪失望至极的加快速度向前跑去,不时回头看。
萧云峥发现周围种植的树种开始变化,地上开始能看见酢浆草连接的紫色花丛,如果他没记错,沈林溪只需再往前跑十步,就算进入都城境内了。
都城明文法令严明:东山郡镇守亲王,若非天子和丞相同时诏请,不得私自回都城,违者定谋逆之罪。
萧云峥看见马鞍侧边挂着弓箭和箭羽,将弓和一支箭从皮革中一并拔出,快速扣弦开弓,箭矢瞄准前方奔跑的身影,松开手指,风中闪现一道狠绝的弧线。
沈林溪难以置信的停在原地,萧云峥居然想要射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