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宫阙的想象

宫城之规模

站在天津桥上,游人只能望见第一重端门和第二重应天门,应天门里的宫城就看不到了。

洛阳宫城在皇城以北,隋朝名紫微城,贞观六年(632)改称洛阳宫,武则天光宅元年(684)又改名太初宫。还是数字比较直观:宫城东西和南北长度都在2000米左右,总面积约4.2平方千米,是明清北京紫禁城的6倍,长安大明宫的1.3倍,规模惊人。这么一比较,就知洛阳宫城的雄壮阔大了。

此外,宇文恺初造隋东京时,将紫微城选址在洛阳城西北隅,这里是全城最高处,可高屋建瓴而俯瞰全城,又能有效防御。

紫微城分7个小城,中为大内,是皇帝居处和朝政之所,又有东西夹城、东西隔城,北面有禁军驻守的曜仪城(1)、圆壁城。此七小城与北斗七星相对,故得名紫微城或紫微宫。

大内前为朝区,后为寝区。

大内紫微城的正南门称则天门,门上楼阁俗称“五凤楼”。神龙元年(705)避武则天讳改称“应天门”。正殿为乾元殿(即隋乾阳殿),是面阔13间、高约50米的巨大殿宇,四周有廊庑,四面开门,形成紫微城最大的宫院。垂拱三年(687)春,拆乾元殿,就其地基创建明堂。乾元殿东有文思殿,西有武成殿,皆与乾元殿东西并列,各成独立宫院。乾元、文思、武成三殿之北为皇帝寝区,正殿为贞观殿,乃皇帝召见群臣听政议政之殿。贞观殿之北即为后妃寝宫,外臣不得进入。贞观殿以北另有主殿名徽猷殿,两组宫院周围又有小殿,各有围墙封闭。

大内之西,东隔城为太子居住的东宫,西隔城北有九洲池宫苑,池北为皇子公主住所。池南有楼阁五殿,为举行皇家宴会之地。

宫城(紫微城)之南是太微城,又称宝城、南城。此处有门下省和中书省,其余机构均分布其侧。这里是中央官署办公所在地,为皇城的外朝。

洛阳宫城情况大致如此。外边的平民百姓是看不到内里的格局布置的,连朝臣也只能在宫城南面的官署区活动。

不过,也有两次意外。

一次是在垂拱四年(688)。十二月辛亥,明堂建成,号“万象神宫”,高峻入云,顶部立金凤,“铁凤入云,金龙隐雾”,“去都百余里外,遥望见之”。《旧唐书礼仪志》载:“自明堂成后,纵东都妇人及诸州父老入观,兼赐酒食,久之乃止。”应洛都百姓所请,武则天放洛阳百姓入紫微城参观万象神宫,还赐给酒食。在古代中国,帝王允许平民进入大内参观皇宫正殿,世所罕见。这样的举措也只有法王路易十四可与之媲美,可凡尔赛宫的总面积只是洛阳皇城的三十六分之一!

另一次发生在神功元年(697)。《新唐书》载:“神功元年一月庚子,有人走入端门,又入则天门,至通天宫,阍(2)及仗卫不之觉。”

这位勇敢的洛阳市民实在太过“神异”,从天津桥走入了端门,又从端门入则天门,一直走到了通天宫(3),而守门吏和内廷侍卫竟然都没有察觉。他是乔装改扮成宫人模样了么?他是练就了某种奇术?若不是,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很好奇这位大胆闯入者后来的命运,只是史书记载太潦草简略了,并没有提供更多信息。

皇城和皇城内的宫殿,很少被唐人拈来入诗。不过,武则天的明堂是个例外。她自己写了《明堂乐章》11首,当时她的文学侍从之臣有很多应和诗作。连“初唐四杰”之一的卢照邻也写过《中和乐九章》,来歌颂女皇的圣明和明堂的宏伟壮丽。

王昌龄的乐府旧题五古《放歌行》也提到了明堂:“南渡洛阳津,西望十二楼。明堂坐天子,月朔朝诸侯。”不过这里明堂所坐的天子是唐玄宗。

据后面几联“有诏征草泽,微臣献谋猷……幸蒙国士识,因脱负薪裘……但营数斗禄,奉养每丰羞。若得金膏遂,飞云亦可俦”的文意来看,推想该诗应是王昌龄干谒某朝臣时所作,时间在开元十五年(727)进士及第前。

华美上阳宫

这一节的观览重点是洛阳宫城西面的上阳宫。《唐会要》卷三十载,上元二年(675),高宗以洛水北岸地势高敞,兼有登眺之美,下令修筑离宫:

上游于洛水之北。乘高临下,有登眺之美,乃敕韦机造一高馆。及成临幸,即令列岸修廊,连亘一里。又于涧曲疏建阴殿。至仪凤四年,车驾入洛,乃移御之(即今之上阳宫也)。

其具体位置,《旧唐书》的记载比较清楚:

上阳宫,在宫城之西南隅。南临洛水,西拒谷水,东即宫城,北连禁苑。宫内正门正殿皆东向,正门曰提象,正殿曰观风。其内别殿、亭、观九所。上阳之西,隔谷水有西上阳宫,虹梁跨谷,行幸往来。皆高宗龙朔后置。

上阳宫东接皇城西南隅,南临洛水,横跨谷水,西向和北向都接壤神都苑。因在伊水、洛水之北故称上阳。

因谷水贯穿,又分为东西两宫,《唐六典》载:“其西则有西上阳宫。两宫夹谷水虹桥,以通往来。”东西两宫间架有飞桥,远望如彩虹。杜牧《洛阳长句二首》中“桥横落照虹堪画”即是指此。

东面两门,南曰“提象门”,是上阳宫正门,北曰“星躔门”;南面两门,东曰“仙洛门”,西曰“通仙门”;北面一门,曰“芬芳门”;西面两门,曰“金华门”“含露门”。

整个宫苑内殿宇、亭台、楼阁、别院错落分布:正殿名观风殿,皆东向,有观风门、浴日楼、丽景台、七宝阁、九洲亭和曜掌亭,高宗曾在此听政,武则天还政后在此居住,这里距离皇城最近。化成院内有仙居殿、甘露殿、双曜亭等。麟趾殿附近有神和亭、洞元堂。本枝院内有丽春殿、含莲亭、芙蓉亭、宜男亭。南面即洛水岸边,列岸修廊,绵延一里。芬芳殿在上阳宫西北,有宜春院、仙妤院、妃嫔院、冰井院、露菊亭、飞龙厩和上清观等。上阳宫西部又有一方形宫园,内有客省院、荫殿、翰林院等。通仙门内还有甘汤院,貌似是皇家温泉。

依唐宣宗、唐懿宗时代李庾所作《东都赋》:

上阳别宫,丹粉多状。鸳瓦鳞翠,虹梁叠壮。横延百堵,高量十丈。出地标图,临流写障。霄倚霞连,屹屹言言。翼太和而耸观,侧宾曜而疏轩。

可知在洛水南岸可见上阳宫高低错落的粉墙和红墙,“虹梁叠壮”指殿宇的柱、栏、斗、廊等木料构件皆涂红色,所谓“画阁红楼”。屋顶铺翠色鸳鸯瓦(4),垒叠如鱼鳞,故曰“鳞翠”。“横延百堵,高量十丈”,“十丈”就有30多米高(故宫角楼也不到30米),应是依地势而起的高度,而非外墙高度,“霄倚霞连”是形容其巍峨。

又导洛水、涧水入宫,疏浚开流,令宫苑内外水系贯通,其中布置湖泊、池沼、溪流、喷泉、瀑布等各色水景及水榭亭台(5),上阳宫实在又是一座水上花园。

以上就是上阳宫的概况了。督造人韦机可称是继宇文恺之后的又一位建筑规划师(虽然未必是他亲自设计)。

上阳宫建成后,因宫室营造过于奢丽,韦机遭到了非议,《唐会要》卷三十载:

尚书左仆射刘仁轨谓侍御史狄仁杰曰:“古之陂池台榭,皆在深宫重城之内。不欲外人见之,恐伤百姓之心也。韦机之作,列岸修廊,在于堞之外,万方朝谒,无不睹之。此岂致君尧舜之意哉?”

韦机闻之曰:“天下有道,百司各奉其职。辅弼之臣,则思献替之事。府藏之臣,行诏守宫而已。吾不敢越分也。”

因营造上阳宫等事,韦机后来受到弹劾,被免了官。《旧唐书》“狄仁杰传”条载:

授仁杰侍御史。时司农卿韦机兼领将作、少府二司,高宗以恭陵玄宫狭小,不容送终之具,遣机续成其功。机于埏之左右为便房四所,又造宿羽、高山、上阳等宫,莫不壮丽。仁杰奏其太过,机竟坐免官。

同书“韦机传”条所载稍有出入,免官是在仪凤三年至四年(678—679),原因比较复杂:

有道士朱钦遂为天后所使,驰传至都,所为横恣。机囚之,因密奏曰:“道士假称中宫驱使,依倚形势,臣恐亏损皇明,为祸患之渐。”高宗特发中使慰谕机,而钦遂配流边州,天后由是不悦……仪凤中,机坐家人犯盗,为宪司所劾,免官。

高宗晚年在上阳宫听政,到武则天时继续兴修,常居观风殿。垂拱年间,武则天立睿宗,于上阳宫中听政,在这里宴飨过群臣,《全唐文》录有宋之问《早秋上阳宫侍宴序》。神龙元年(705),武则天病重,中宗李显迫使她退位并移居上阳宫。《旧唐书则天皇后》载:

甲辰,皇太子监国,总统万机,大赦天下。是日,上传皇帝位于皇太子,徙居上阳宫。

神龙元年(705)十一月二十六日,武则天在仙居殿病逝,享年82岁。从永徽六年(655)被立为皇后到去世,这位才能杰出、手段凌厉的女皇统御帝国整整半个世纪,她的时代在上阳宫落幕。

开元前期,唐玄宗也常在上阳宫处理朝政和举行宴会,其间甚至还曾有十日一朝于上阳西宫之例,卢怀慎为此曾上《谏十日一朝西宫表》。

开元年间上元节,唐玄宗移仗上阳宫,还布置了一个大型宫廷灯会。郑处诲的《明皇杂录》记述了当时情形:

上在东都,遇正月望夜,移仗上阳宫,大陈影灯,设庭燎,自禁中至于殿庭,皆设蜡炬,连属不绝。时有匠毛顺,巧思结创缯彩,为楼三十间,高一百五十尺,悬珠玉金银,微风一至,锵然成韵。乃以灯为龙凤虎豹腾跃之状,似非人力。

开元十四年(726)十二月十三日,唐代宗李豫在上阳宫出生。

开元二十年(732)夏四月,玄宗宴百官于上阳宫东洲。

开元二十四年(736)正月,吐蕃遣使朝贡金银器玩数百件,唐玄宗下令将其列于上阳宫提象门外,向百官展示。

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安禄山、史思明在幽州发动叛乱。十二月十三日,叛军攻克东都洛阳。唐军曾在上阳宫附近与叛军激战。《旧唐书》列传第五十四载,封常清于上阳宫内阻敌:

贼大军继至,常清退入上东门,又战不利,贼鼓噪于四城门入,杀掠人吏。常清又战于都亭驿,不胜。退守宣仁门,又败。乃从提象门入,倒树以碍之。

安史之乱后多年,唐代宗李豫将幸洛阳。郭子仪谏止,并上表《请车驾还京奏》。

郭子仪说“宫室焚烧,十不一存”,上阳宫的情形可想而知。代宗不得已收回了成命。此后,唐朝的政治重心回到西京长安,洛阳的地位就此低落,虽然名义上仍是陪都。至唐德宗贞元年间,上阳宫最终被废弃。

赞美诗与“宫词之王”

上阳宫这座大型宫苑催生了很多的诗文,引发了旖旎多姿的文学想象。《全唐诗》中咏题上阳宫的诗作就有近60首。还有一些诗虽然未以“上阳”或“上阳宫”为题,也与上阳宫有关。

武则天朝,宗楚客有《奉和幸上阳宫侍宴应制》,宋之问有《上阳宫侍宴应制得林字》。从标题看两人都曾在上阳宫侍宴,不过写得都很浮夸疏空。

玄宗朝当然也有君臣唱和。他在执政早期政治比较清明,尚实用质朴,不像唐中宗那么热衷于宫廷诗会。开元九年(721)张说入相之前,宫廷应制诗较少。开元九年到开元十八年,玄宗与张说、张九龄等朝臣唱和渐多。他又提倡“诗以言志,歌以咏言,情发于衷”(6),没有写齐梁体,没有写颂诗,也没有写雕琢萎靡的近体诗,多采古诗体式或引古风入律,辞采唯美性已弱化,注重气象和风骨,对中宗朝宫廷文学的弊端有意识地进行了反拨。殷璠在《河岳英灵集序》中亦作如此评论:

自萧氏以还,尤增矫饰。武德初,微波尚在。贞观末,标格渐高,景云中,颇通远调。开元十五年后,声律风骨始备矣。实由主上恶华好朴,去伪从真,使海内词场,翕然遵古,南周风雅,称阐今日。

看,声律和风骨这两个要素开始合流了!这不正是魏徵在《隋书文学传序》中期待的“文质斌斌”的肇端么?玄宗对写诗并没有很高的热情,诗才也不算一流,但他的趣向品位无疑为开元、天宝的诗坛调整好了大合奏前的频率节拍。

张说、张九龄都是中枢宰相,君臣合调,对盛唐诗创作的示范、助推作用是很大的。开元十五年(727)后,五古大量出现,张九龄贬洪州期间就写了不少五古长篇。风气导化之下,后起之辈如李白、孟浩然、李颀、卢象等也纷纷创作古诗。

张九龄曾在上阳宫侍宴,作应制诗《上阳水窗旬宴得移字韵》:

河汉非应到,汀洲忽在斯。

仍逢帝乐下,如逐海槎窥。

春赏时将换,皇恩岁不移。

今朝游宴所,莫比天泉池(7)

诗写得一般,由诗题“水窗”可知,这次宴饮地点是在上阳宫的水榭池畔。

孙逖在玄宗朝做过中书舍人、知制诰,他的《奉和四月三日上阳水窗赐宴应制得春字》和张九龄前作应写于同时同地,时间点更明确了,是在四月三日初夏。从诗中有“欢游续旧旬”句,推想当时已有定期游赏设宴的前例。

孙逖又有《奉和进船洛水应制》(8)。这回又改变了玩法。众臣僚随玄宗坐上画舟(彩船),从上阳宫水道进入洛水游河,到傍晚时分才上岸回宫:

禁园纡睿览,仙棹叶宸游。

洛北风花树,江南彩画舟。

荣生兰蕙草,春入凤凰楼。

兴尽离宫暮,烟光起夕流。

安史之乱后,政局动荡,由帝王召集的宫廷诗会或命题作诗就大为减少了。这时,以描摹宫廷生活为特色的“宫词”一体慢慢生发了出来。比较知名的有顾况的《宫词五首》、王涯的《宫词三十首》。不过,写宫词最为执着、狂热的诗人是王建,他一口气写了102首,合称《宫词百首》。前文已介绍过他的《行宫词》。

王建很晚才入仕,大约元和八年(813)出任昭应县丞(9),曾在诗中自陈“白发初为吏”。长庆元年(821),王建迁太府寺丞转秘书郎,长庆三年由秘书郎迁秘书丞,品阶为从五品上,这才够资格入朝常参。《宫词百首》应该就作于长庆三年至大和二年(823—828)在朝期间。

《宫词百首》是联章体组诗,体式是七绝,每首独立,合缀又成一整幅长卷,因而诗歌的容量得到很大的扩充。王建以罕见的热情,细致描绘了宫廷女子的群像:她们的身份地位各各不同,有得宠也有失意,有善舞的舞女也有劳作的宫女。诗中表现最多的是宫女们的日常生活与各种活动,骑马、射箭、竞渡、观花,打球、下棋、踏青,甚至还有赌樱桃、逗花草的小消遣。作诗方法多采用白描直笔,没有过多渲染宫禁中的哀愁。

王建能写出这么具体的宫廷生活面貌,难道得了机会进入内宫采访过?

当然不是。

他是从当时一个叫做王守澄的权宦那里听来的。(10)这个宦官王守澄的履历很不平常,历经宪宗、穆宗、敬宗、文宗四朝,三次参与皇帝废立,掌权长达15年。虽然名声不佳,他却与王建是同姓宗亲,两人关系还很友善。王建常与王守澄饮酒,酒酣耳热之际,就撺掇王守澄讲述内宫情事。主要还是长安宫廷中的见闻,其中当然也有洛阳旧宫的内容。

《宫词百首》有几首不错,比如第六十九首:

宫人早起笑相呼,不识阶前扫地夫。

乞与金钱争借问,外头还似此间无。

早起的宫女发现了新来的扫地夫(应该也是阉奴),好奇地争相发问,还给出赏钱,要探听宫外的消息。热闹的气氛里也蓄积了一点愁绪。

再如第九十首:

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

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

黎明时,宫人于树下捡拾桃花,是惜春,暗含了同情;花被五更时的晨风吹散,是怨恼;转念一想,有春华就有秋实,桃花是因为“贪”结子才散落的,原也怪不得风,由此反而对桃花的命运有了羡慕。此诗近于内心独白,语近情切,用衬托法刻画了宫女命运中淡而含蓄的哀愁。

最爽朗明快的当数第一○二首。夏日里天热无风,加之中午饮了酒,这位宫女浑身发热,要骑上马绕宫中长廊游走,才能感觉一点凉意。来瞧瞧穿了男子长衣的她有多帅气:

药童食后送云浆,高殿无风扇少凉。

每到日中重掠鬓,衩衣骑马绕宫廊。

王建与王守澄两人搭档配合,一人口述,一人作诗,记录了唐代宫廷制度和宫人日常生活的不少细节,《宫词百首》可谓弥足珍贵。受此启发,后代仿作很多,五代和凝就有《宫词》百首,后蜀花蕊夫人、宋人王珪和宋徽宗等也均有类似诗作。

王建另作有《霓裳词十首》,以玄宗、贵妃为题材,写的也是宫词一类。

王建也有专门吟咏上阳宫的诗作,如《上阳宫》诗。他没有机会像前代诗人那样侍宴,仅凭耳闻加上想象,也写得如同目见:

上阳花木不曾秋,洛水穿宫处处流。

画阁红楼宫女笑,玉箫金管路人愁。

幔城入涧橙花发,玉辇登山桂叶稠。

曾读列仙王母传,九天未胜此中游。

末句是说:“我曾读过《列仙传》中王母的传说,她住的九重天也不如上阳宫美好。”你看,即便不在侍宴,基调也还是赞美。

两个传奇

围绕上阳宫,还有两件不可不说的逸事。

第一个故事与音乐有关。

我们之前讲过元稹的《连昌宫词》,其中一联“李谟擫(11)笛傍宫墙,偷得新翻数般曲”下,元稹还有一笔自注:

明皇于上阳宫夜后按新翻一曲,属明夕正月十五日,潜游灯下。忽闻酒楼上有笛奏前夕新曲,大骇之。明日,密遣捕捉笛者诘验之。自云:“其夕窃于天津桥玩月,闻宫中度曲,遂于桥柱上插谱记之。臣即长安少年善笛者李谟也。”明皇异而遣之。

这里,元稹发挥了他传奇作家的本领,讲述了一个故事。

我们已知道唐玄宗是个音乐家,《旧唐书》本纪说他“性英断多艺,尤知音律”,能演奏横笛、琴、拍板、羯鼓、琵琶等多种乐器,尤擅羯鼓。因为专情音乐,连上朝时还在作曲,《唐人说荟》杨巨源《吹笛记》载:“上尝坐朝以手指上下按其腹。朝退,玄宗上朝之际尚身怀玉笛构思作曲。”

玄宗还是个吹笛高手。开元某年正月十四日夜,他在上阳宫试吹了一首新创作的笛曲。第二天是正月十五,他就微服出宫观赏灯会(玄宗自小在洛阳长大,熟悉各坊街巷,出宫是很有可能的),忽听酒楼上有人在吹笛,吹的竟然就是他昨晚写好的那支新曲,于是大为惊骇。第二天,就秘密派人把那个吹笛人抓来审问。

吹笛人答:“前晚我在天津桥赏月,闻听宫中有人吹笛,就靠着桥柱把曲子记在了谱上。我叫李谟,是善吹笛的长安少年(12)。”

大概因此机缘,李谟加入了玄宗的“皇家爱乐乐团”——梨园,专职供奉宫廷,开元中被认为是吹笛第一人。玄宗很赏识他,段安节《乐府杂录》载:

开元中,内人有许和子者,本吉州永新县乐家女也……既美且慧,善歌,能变新声……遇高秋朗月,台殿清虚,喉啭一声,响传九陌。明皇尝独召李谟吹笛逐其歌,曲终管裂,其妙如此。

这个“闻笛偷曲”的故事是不是够离奇,也够浪漫?

元稹在《连昌宫词》中只是顺手写到,但张祜这首《李谟笛》则专写此事:

平时东幸洛阳城,天乐宫中夜彻明。

无奈李谟偷曲谱,酒楼吹笛是新声。

偏偏张祜的经历还与元稹有些交集。

据学者考证,元和十五年(820)秋,时任宣歙观察使的令狐楚看重张祜的诗才,曾让他誊写300首诗附于奏状,向唐穆宗举荐。然而,张祜的晋身之路被元稹阻断了:

祜至京师,属元稹号有城府,偃仰内庭,上因召问祜之词藻上下,稹曰:张祜雕虫小巧,壮夫不为,若奖激大过,恐变陛下风教。上颔之。由是寂寞而归,为诗自悼云:贺知章口徒劳说,孟浩然身更不疑。

是张祜作《李谟笛》在先,还是元稹写《连昌宫词》在先(13),我们今天已无从猜解了。有一点可以确认,在被写入诗文前,这个故事必定早就流传了开来。

后世文士继续演绎着“闻笛偷曲”故事。

元曲名家王恽“读《开元遗事》去取唐人诗而为之”,作散曲《乐府合欢曲》,其三的这支小令几乎照抄了张祜的旧诗:

岁东巡,洛阳城,天乐宫中夜彻明。不忆李谟偷曲去,酒楼吹笛有新声。

清代戏剧家洪昇有传奇《长生殿》,搬演玄宗、贵妃情事,其第十四出名为“偷曲”,写李谟闻《霓裳羽衣曲》,在宫墙外偷记曲谱。不过,剧中的李谟由长安少年变成了江南少年。

再讲第二个故事。这个故事初看去浪漫奇异,实有悲伤的底色。

我们之前说过,上阳宫北面和西面与神都苑相接,而谷水贯穿上阳宫,将其分为东西两处。有一天,诗人顾况与三个诗友来到神都苑谷水下游赏春,偶然在水流中看到漂来的大梧桐叶叶面上题有诗句:

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

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这很像现代人玩的漂流瓶游戏。第二天,顾况跑到谷水的上游,也找来大梧桐叶题上一首回赠诗,放入水中。此后十余日,有其他人在苑中春游,又从水中获得题诗的梧桐叶,拿来给顾况看:

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

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多么浪漫的奇遇啊,那传诗的宫人无由得见,她那声“不及波中叶”的喟叹,多么让人伤感。

以上“梧叶题诗”的故事,最早见于晚唐孟棨的《本事诗》中“情感第一”。

顾况生活的年代大致从开元年间到元和年间。他比较高寿,据说活了90多岁。其事迹见载于《旧唐书》本传,但传中并没有记载这节题诗故事。可见那是后世笔记小说家的虚构编排。

顾况本人有一首诗倒是提到了上阳宫,即《洛阳行送洛阳韦七明府》:

始上龙门望洛川,洛阳桃李艳阳天。

最好当年二三月,上阳宫树千花发。

疏家父子错挂冠,梁鸿夫妻虚适越。

这是一首送别诗,也是挽留友人的诗。用什么挽留呢?用洛阳的风光景色。

洛阳南面的龙门和北面的上阳宫,成了诗中的风景地标。“上阳宫树千花发”有春意涌动的感觉,是“活句”。这首诗与梧叶题诗毫无关涉。

最早将上阳宫红叶从御沟流出一事写入诗中的,似乎是徐凝。他的《上阳红叶》一诗,已将宫人愁怨和流出御沟的红叶相联结,但并没有叶上题诗这样夸张浪漫的情节:

洛下三分红叶秋,二分翻作上阳愁。

千声万片御沟上,一片出宫何处流。

徐凝生活的年代要比孟棨早几十年,年龄大约与张祜相当,与白居易有交往而年齿稍晚。或许正是这首诗给了孟棨创作灵感和原始材料,编撰出了“梧叶题诗”的故事。

自孟棨《本事诗》过后,类似的奇情故事层出不穷。

唐末吴人范摅有笔记小说集《云溪友议》,卷下有《题红怨》一篇,分两段,第一段即搬取孟棨“梧叶题诗”故事增饰而成:

明皇代,以杨妃、虢国宠盛,宫娥皆颇衰悴,不备掖庭。常书落叶,随御水而流云:旧宠悲秋扇,新恩寄早春。聊题一片叶,将寄接流人。顾况著作,闻而和之。既达宸聪,遣出禁内者不少。或有五使之号焉。和曰:愁见莺啼柳絮飞,上阳宫女断肠时。君恩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

范摅的版本与《本事诗》有三处不同:一是明确了年代是在玄宗天宝年间;二是宫人的题诗不同;第三是结果不同,顾况的和诗传到了玄宗那里,因此而有不少宫人被放出宫外,获得了自由!范摅的改写版更接近于小说。

《题红怨》的另一段,又增加一则诗人卢渥的类似故事:

卢渥舍人应举之岁,偶临御沟,见一红叶,命仆搴来。叶上乃有一绝句,置于巾箱,或呈于同志。及宣宗既省宫人,初下诏,许从百官司吏,独不许贡举人。渥后亦一任范阳,获其退宫人,睹红叶而吁怨久之,曰:当时偶题随流,不谓郎君收藏巾箧。验其书,无不讶焉。诗曰:水流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时间是在宣宗朝大中年间,题诗也不同。更妙的是,卢渥还娶到了此前红叶题诗的宫女。真是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平添很多喜乐!

“红叶题诗”此后成了经典桥段,后代类似的宫怨诗很多,在唐宋笔记小说中也衍生出各种变异的版本。比如五代时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九所载《云芳子魂事李茵》,北宋时张实改写的“话本”小说《流红记》,元人白朴、李文蔚改编的杂剧《韩翠苹御水流红叶》和《金水题红怨》。

《太平广记》卷一百六十引《玉溪编事》有一则名为《侯继图》的故事,与卢渥奇遇情节相同,只不过不是“红叶传诗”,而是“飞叶传诗”了:

侯继图尚书本儒素之家,手不释卷,口不停吟。秋风四起,方倚槛于大慈寺楼。忽有木叶飘然而坠,上有诗曰:“试翠敛双蛾,为郁心中事。搦管下庭秋,书成相思字。此字不书石,此字不书纸。书向秋叶上,愿逐秋风起。天下负心人,尽解相思死。”后贮巾箧,凡五六年。旋与任氏为婚,尝念此诗。任氏曰:“此是书叶诗。时在左绵书,争得至此?”侯以今书辨验,与叶上无异也。

后来明人徐渭将这个故事编到了杂剧集《四声猿》里,题名为《女状元》,于是广为人知。

无论是“梧叶题诗”“红叶传诗”,还是“飞叶传诗”,这些故事的产生和不断改编,并没有打破不合理的旧有秩序,可以理解为文学上的一种救赎。

孟棨《本事诗》还记载了另一开元宫人的诗作《袍中诗》,诗有前序:“开元中,赐边军纩衣(14),制自宫人。有兵士于袍中得诗,白于帅。帅上之朝,明皇以诗遍示六宫。一宫人自称万死,明皇悯之,以妻得诗者,曰:‘朕与尔结今生缘也。’”诗作如下:

〔清〕陈洪绶《红叶题诗图》

《百美新咏图传》书影

[德]歌德《西东合集》书影

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

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

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

今生已过也,结取后生缘。

与红叶传诗模式类似,这次是袍中传诗,而且还因为帝王的介入调和,得了个圆满结局。

清代时,《袍中诗》被编入由袁枚审定的《百美新咏图传》。此书后来传入欧洲。1824年,英人彼得佩林汤姆斯(PeterPerring Thoms)根据该书节译出了诗选集《中国宫廷》(ChineseCourtship),汤姆斯误将宫女名字译为Kae⁃Yuen(开元)。1827年,德国文豪歌德依据这份译文材料,改写出了四首“中国诗”,发表于《艺术与古代》杂志。其中一首就是《袍中诗》,歌德把它改写成了宫女与骑士的浪漫叙事诗,进行了他的“世界文学”理想的一次尝试。

文学题材原型的变迁流转,类似科学现象中的“蝴蝶效应”,往往不可预测,也奇妙得很。

连绵的哀歌

唐天宝年间,玄宗以“为太子和诸王选妃”为名,每年遣派中官使者到各地选采良家女子,以充后宫,时称“花鸟使”。当时后宫宫女数量惊人,《旧唐书宦官传》载:

开元、天宝中,长安大内、大明、兴庆三宫,皇子十宅院,皇孙百孙院,东都大内、上阳两宫,大率宫女四万人,品官黄衣以上三千人,衣硃紫者千余人。

天宝五载(746)后,杨贵妃专宠,就此断绝了其他宫人进幸的通路。被嫌弃者,尽皆安置在长安本宫以外的别所。上阳宫也变成了这样的一座冷宫。比如与杨贵妃争宠落败的梅妃,就被贬到了上阳宫。梅妃在上阳宫作《楼东赋》,尾段哀婉凄切:

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胧。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悉吟之未尽,已响动乎疏钟。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

安史之乱后,北方和东南藩镇频频作乱,唐朝虽然已无力东巡,但仍旧维持了盛唐的两都体制。于是大量妙龄宫女被留置上阳宫,空耗青春,虚度年华。她们居守旧宫,期待长安的帝王再度东幸,这个期待延续了数十年,守望逐渐变作绝望,昔日的曼妙佳人也变成了白发老妇。

玄宗末年起,这些女性的悲剧命运就牵动人心,催发了宫怨诗的书写。

施蛰存先生《唐诗百话》“王建:宫词八首”一章提到:“从齐梁以来,已有许多诗人以宫女的生活和情感为题材,例如乐府诗《长门怨》,都是写失宠的妃子。王昌龄有《长信秋词》五首,《西宫春怨》《西宫秋怨》各一首,韩翃有《汉宫曲》四首,也都是代宫中妃嫔申诉失宠或不得宠的情感。崔国辅有《魏宫词》一首,开始出现了‘宫词’这个名称。但这些诗都写的是古代的宫女,即使作者用以影射当代的宫女,至少从文字上看来,还是赋咏古事。这一类的诗,后世称之为‘宫怨’,因为它们的主题是宫女的怨恨情绪。”

宫怨是古老的诗材。乐府古辞中就有《怨歌行》,相传是汉代班婕妤作,以秋扇见弃来譬喻恩遇不再: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王昌龄的《长信秋词五首》是盛唐宫怨诗的佳作,乃假托班婕妤长信宫旧事加以渲染发挥。这首组诗当写于天宝年间王昌龄第二次被贬之前。此前开元二十六年(738)他被贬岭南,天宝七载(748),又从江宁丞被贬龙标尉。官员被贬与宫人被打入冷宫可以说境遇相似,怨愤同一。其三即重写《怨歌行》本题:

奉帚平明金殿开,暂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安史之乱后,宫怨题材发生了一个范式转换。由借取古题发挥,转而开始直陈现实。比如曾吟出名句“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刘长卿,就写了一首《上阳宫望幸》:

玉辇西巡久未还,春光犹入上阳间。

万木长承新雨露,千门空对旧河山。

深花寂寂宫城闭,细草青青御路闲。

独见彩云飞不尽,只应来去候龙颜。

刘长卿是洛阳人,探入上阳宫女性的集体悲剧的时间比较早。尾句以彩云乱飞之貌状,暗喻宫人心思,形象又贴切。

此外,随着政治重心重新移回长安,唐人在书写上阳宫人命运的同时又有了新的寄托。

早在景云二年(711),张说因不肯依附太平公主,“罢知政事”后留司东都。此后,代宗、德宗、宪宗三朝被贬出长安的官员中,很多人就被安置在洛阳。从大和年间起到唐末,分司洛阳的官员更是大量增加,尤其“牛李党争”期间,长安官员被罢黜或分司洛阳,或就自请分司。此时,前代的上阳宫人中尚且留存者已垂垂老矣,东都的分司官员们虽然地位、身份与她们不同,实际境遇却有相似之处。

在这样的环境下,之前的宫怨诗体式发生了进一步演化,不再借用古题,也不再假托讽喻。诗人们借助了“新乐府运动”带来的手法,开始融入大量来自现实的叙事材料,表达为直接寄寓同情的哀歌。

其中最重要的作品,当数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这首诗是他《新乐府》50首中的第七首。诗题下有自注:“天宝五载以后,杨贵妃专宠,后宫无复进幸矣。六宫有美色者,辄置别所,上阳是其一也。贞元中尚存焉。”白居易以上阳宫中白发老妪作为典型人物,叙写了她悲凉寂寞的一生,可说是宫人哀歌的绝唱:

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

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

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

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

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

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

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

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

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

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

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15)

小头鞵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

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

上阳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

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16)

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

白居易写这首诗可不是单纯为了文学上的玩赏。元和四年(809)三月,他曾向唐宪宗上奏状《请拣放后宫内人》,剖陈禁锢宫人之弊:“宫内人教,积久渐多。伏虑驱使之余,其数尤广。上则虚给衣食,有供亿靡费之烦;下则离隔亲族,有幽闭怨旷之苦。事宜省费,物贵徇情。”

由上可知,《上阳白发人》是为革故鼎新的政治目标而写的作品,有着很强的现实关怀。

元稹是白居易政治与文学上的双重盟友,因此也有同题咏作,收在他的《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中。相关的一首包含了丰富的历史细节,内容与白居易诗类同。其中“宫女三千合宫弃”一句透露出当时上阳宫女的数量之多。

元稹还有一首五绝《行宫》,语言平实精警,只20字便道尽人世沧桑,历来评价很高,成为经典名作: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到中晚唐时,吟咏上阳宫人悲愁的诗作层出不穷,其中亦有佳作。

杜牧分司期间写有一首《洛阳》,首联咏元和十二年(817)裴度平定淮西吴元济事,使得洛阳恢复了往昔的盛唐姿容,尾联咏上阳宫人西望长安:

文争武战就神功,时似开元天宝中。

已建玄戈收相土,应回翠帽过离宫。

侯门草满宜寒兔,洛浦沙深下塞鸿。

疑有女娥西望处,上阳烟树正秋风。

下面雍陶这首《天津桥望春》中,宫莺衔出上阳花的譬喻看似轻盈浅淡,寓意却深。自宫苑飞出的莺鸟,仿佛就是宫人寄托的化身:

津桥春水浸红霞,烟柳风丝拂岸斜。

翠辇不来金殿闭,宫莺衔出上阳花。

在晚唐林宽的《闻雁》诗中,以冬日的雪月风为背景,冒雪飞过上阳宫上空的大雁,是宫人的又一化身:

接影横空背雪飞,声声寒出玉关迟。

上阳宫里三千梦,月冷风清闻过时。

最后来看张祜的《赠内人》。这首诗虽然诗题中有“赠”字,读后感觉也是拟代,并没有实际的投赠对象。诗中“剔开红焰救飞蛾”一句,刻画宫人悲剧命运无比深切:

禁门宫树月痕过,媚眼惟看宿鹭窠。

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

世代衰谢的象征

盛衰无常,洛阳的“神都”地位在武则天朝保持21年后,到唐中宗时恢复两京制,洛阳继续与长安并称东西两京,地位开始下降。开元二十四年(736)后,玄宗再无巡幸东都之举,天宝元年诏改“东都为东京”,继续降格。

安史之乱中,洛阳被叛军攻陷,宫室楼阙、王侯宅邸被付之一炬,皇家府库被劫掠一空,佛寺伽蓝尽遭毁弃,图籍狼藉委地。据说当时城内的兵燹之火曾持续燃烧了整整十个昼夜,以致“宫室焚烧,十不存一”。那曾经如同蓬莱仙国般的东都洛阳,在此后人们的心中已成遥远的追忆。

杜甫晚年所作《忆昔二首》中就有这样的回忆片段,往事真是不堪回首:

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

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

到中晚唐时,诗篇中的上阳宫已与“悲凉摧残”同义,不但寄寓了前面所说的女性的宫怨,也成为了家国命运(以及个人境遇)的表征物。

开成二年(837)十二月,李商隐从兴元扶令狐楚灵柩返长安,途经长安西郊,曾作有一首五古长篇《行次西郊作一百韵》。该诗细陈李唐王朝兴亡的历史,直指玄宗朝由盛转衰的施政积弊,视野弘阔而语多谴责,是一首典型的咏史刺世诗(这是诗风绮丽奇诡的李商隐常被人忽略的一面)。其中就有描绘洛阳陷落时叛军劫掠上阳宫的片段:

但闻虏骑入,不见汉兵屯。大妇抱儿哭,小妇攀车

生小太平年,不识夜闭门。少壮尽点行,疲老守空村。

生分作死誓,挥泪连秋云。廷臣例獐怯,诸将如羸奔。

为贼扫上阳,捉人送潼关

(17)

李商隐另还有一首七绝《天津西望》,将史事、宫怨与个人愁绪融于一炉,手笔雄浑奇丽,上阳宫成为时代衰败的典型意象:

虏马崩腾忽一狂,翠华无日到东方。

天津西望肠真断,满眼秋波出苑墙。

与上首旨意相同的还有晚唐李郢的《故洛阳城》:

胡兵一动朔方尘,不使銮舆此重巡。

清洛但流呜咽水,上阳深锁寂寥春。

云收少室初晴雨,柳拂中桥晚渡津。

欲问升平无故老,凤楼回首落花频。

当后代诗人将目光投向上阳宫,回忆总挥之不去。当无可述说之时,唯有暮春的落花,可以传达心中难以抑制的哀伤。

在分司东都官员的诗作中,上阳宫已然十分萧索残败。

长庆二年(822),韩皋被任命为东都留守,窦庠陪同韩皋巡视洛阳宫城至上阳宫时,有诗《陪留守韩仆射巡内至上阳宫感兴二首》,这是走入宫苑之内、看到实况后的感怀:

翠辇西归七十春,玉堂珠缀俨埃尘。

武皇弓剑埋何处,泣问上阳宫里人。

愁云漠漠草离离,太乙句陈处处疑。

薄暮毁垣春雨里,残花犹发万年枝。

韦应物和杜牧也写到了上阳宫,但语归平静,意在营造枯索萧条的意境。

韦应物《赠王侍御》是一首赠友诗,前两联在感叹自己和友人“升沉难料”的仕途境遇,第三联“上阳秋晚萧萧雨,洛水寒来夜夜声”,就用上阳宫的绵绵秋雨和冬日洛河的水流声来营造萧瑟寂寥的气氛。

又如杜牧《洛阳秋夕》:

泠泠寒水带霜风,更在天桥夜景中。

清禁漏闲烟树寂,月轮移在上阳宫。

这是一幅洛阳秋夜图,霜风与寒水占据了画面的前景。凄清月影下,昔日的华美上阳宫已如时代的弃儿。

类似以景寄怀的诗作,还有窦巩的《洛中即事》。在前面宫怨哀歌的段落,莺鸟和大雁成为了宫人的化身,而在这首诗中,寒鸦就是上阳宫的“诗意载体”了:

高梧叶尽鸟巢空,洛水潺湲夕照中。

寂寂天桥车马绝,寒鸦飞入上阳宫。

(1).唐代又在曜仪城南加建了玄武城。

(2).指宫门,亦指守门人。

(3).“万象神宫”于证圣元年(695)被烧毁,次年重建,改称“通天宫”。

(4).在洛阳西王城公园南面已发掘出部分廊庑殿基,出土了莲花纹铺地方砖、莲花瓦当和碧色琉璃瓦。

(5).考古发现上阳宫内建有东西向、长条形水池,水池南北两岸有廊庑基址,水池西部有水榭。又发现有龙首形青石水槽,以及类似水槽槽扣用途的青石蟾蜍。

(6).唐玄宗《游兴庆宫作序》。

(7).天泉池又名天渊池,在洛阳东,为晋人游宴之地。《初学记》:“在洛有天泉池,池中筑九华台、流杯池、幽泉池、阴流池、鸣鹤池。”

(8).也有说这首是善投壶的薛昚惑写的。

(9).昭应县属京兆府,在长安东面。

(10).参见《唐才子传》与《云溪友议》卷二《琅琊忤》。

(11).读作yè,意为以手轻按。

(12).亦有说少年李谟来自山东任城,此时正在东都漫游。

(13).有说作于元和十二年(817),也有说作于元和十三年。张祜写作《李谟笛》的时间未必就是获得举荐的时间。

(14).读作kuàng,纩衣即充以绵絮之衣。

(15).据《旧唐书职官志三》,唐代宫中女官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统称“六尚书”。因在宫内供职,故称“内尚书”。

(16).天宝年间,玄宗遣派中官使者为“花鸟使”选采良家女,吕向曾作《美人赋》讽谏。获玄宗嘉赏,擢为左拾遗。

(17).安禄山于天宝十五载(756)正月在洛阳自称大燕皇帝。六月,安禄山部将孙孝哲攻陷长安,搜捕百官、宦人、宫女等出潼关,押送去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