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回忆之始
- 佳人笑,琴鹤清风久寂寥
- 百茶妖
- 5330字
- 2022-08-18 16:28:29
夜里,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我独自穿过雨幕,进了爹的书房。雨水从我的脸上滑下,顺着脖颈流进袍子里。
我站在爹的面前,低着头回话。
从小到大,我最怕的事情就是进爹的书房。
“这些年你一事无成,反倒学了些浮躁冒进、不知谦谨的歪风邪气。”
“读书?你还有脸和我提上学,依我看,玩你的去才是正经事!”
“你怎么不学一学你大哥,年纪轻轻就中了榜眼,如今又进了御史台。这般才能振兴我迟家门楣。”
“我也不求你能像你大哥一样,你倒是争一口气也好,就当是为了你老子,为了迟家的列祖列宗啊!”
“即使你书读的不行,混不了一官半职,老老实实待在家,在我和你娘身边尽孝也行啊。可是你呢?不孝!一个当儿子的,要是连孝顺都做不到,不配为人!”
“整日惹尊长生气,那是什么?是不知廉耻的畜生!”
“你这孽畜,给我滚,滚出去!”
多少次,我从被爹呵斥的梦里惊醒。醒来后,耳边回响着娘的哭声,还有我自己的独白:“是我没用,是我没用,我怎么就这么没用!爹,儿子错了,都是我的错……”
以及,闻风来看我的外姑十分不满的说:“多大点事儿,你爹真是在刑部久了,拿你当人犯审……”
可惜,如今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因为现在是文德十七年十一月。
而那些事,发生在文德十四年的四月末,一个我永远回不去的日子。
文德十四年,我忘不了那一年发生的事情。
还有,那个人。
如果当年我没有接下外舅的请帖去下蔡,如果我在下蔡没有遇见那个人,或许,我还在过从前的日子。那种生活,我不喜欢,让我烦闷,可至少,我还有亲人在身边。
寿州·明灵宫
寒亭
窗外的风还在刮着,卷起前几日积下的雪。正午时分,我仰头看灰白天幕上被遮住的太阳,成了五彩的颜色,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极少,在这里,这样大的雪极少。
我抱着手炉,女使为我披上狐皮大氅。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园子里,人会忍不住回忆。
文德十四年六月初一
京府
我受林归晚所托,独自回京府拜访戚将军。
回京路上,我想着:四哥这会早就到了潭州,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不过他为人谨慎又老道,总不会有性命之忧。
前几日,秦小娘子也出发去了潭州,她终究还是想通了,答应回去和宁六成亲。
白篱则是早就没了踪影,只留下一封书信。
我又一次从袖中拿出那封书信,上面不过寥寥几字:若要我帮忙,来双栖渡白家。
“迟官人,咱们在这寺里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再赶路吧。”驾车的厮儿回过头来,冲我喊着。
我将信放回袖中,对他说:“好。”
到了寺里,一个小沙弥前来迎接。
这寺庙我此前来过,多是幼时跟随娘或者太婆前来上香。
“给迟官人安排寮房。”他们正说着。
我心里装着没办好的事,总是觉得心神不宁,想快些到房里睡上一觉,明天一上路就好了。
“你们这屋子里燃得什么香?”等到了住处,我本是随口客套。
“降仙香。”那小沙弥十分殷勤的说。
我一时失神,降仙生前的音容笑貌还在我眼前。我忍下酸涩的泪,挥退小沙弥,连赏赐都忘了。
“降仙,你走得急,我还没来得及对你说什么,你就走了。”我默念。
玉华,你杀了的书童,杀了降仙,还曾杀过我。这些人命,我会让你偿还的。
可我拿什么让她偿还?
我有什么本事让她来偿还?
我做不到,我不知道。
这时,我身边的厮儿跑来,打断了我的思绪,他说:“官人,有您的家书。”
原来是我外姑派人送来的。
信上说:爹娘写信问我外舅,我为何还未回家。外舅替我遮掩了一番,说外姑留我小住,搪塞了过去。总之,叮嘱我早日回家,勿要再让爹娘挂心。
“挂心?”我没好气的对厮儿说,“我爹好端端的怎么会想起来问我,恐怕是有人挑唆吧!”
我说的“有人”,指的自然是我大哥迟德音。
“官人,您这是何必?总是和主君过不去。”那厮儿是先前我派去寿州的,这次随我出行,莫不是以为要跟我回家享清闲?那他可是想的太美了。
“珠玉在前,我这个败絮入不了他的眼。”我说。
等这厮儿和我一同回了家,他才知道我在家中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官人,怎么这样想不开。”那厮儿低声细语,“官人是嫡子,不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可以比的。”
他说的“乱七八糟的人”,似乎指的是我大哥。
“别在那胡言乱语,”我呵斥他,“这话要是让旁人听去,把我当成什么人?”
我们迟家又没有爵位,嫡不嫡、庶不庶的又有什么要紧?说到底还是各凭自己本事。
如今昭之在官场上混的如鱼得水,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能自立门户了。
这会儿,爹已经知道了我辞官的事,我回去之后,不知道还要听他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不过,我辞官的原因是“伤而不能归”,娘若是知道我受了伤,可别再多想。
第二日傍晚,我来到宁远将军戚无名的宅子。因为提前几日就送了拜帖,我很快就见到了戚将军。
“戚将军。”我连忙拜见。
“迟衙内不必客气。”戚无名淡淡的说,“不知迟衙内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将军真的不知道,在下前来是做什么吗?”我问。
戚无名只是坐下,不说话。
“玉华,玉娘子,将军总是认得吧?”我又问。
“莫非是她遇到了什么麻烦?”戚无名突然来了兴致,“是她让你来找我的?”
我有些诧异,看来,他们二人平日里似乎不怎么联系。
“在下还以为,戚将军与玉娘子是旧识,这事情戚将军已经知道了。”我缓缓解释。
“什么事?”这次换他来心焦了,“她怎么了?”
“在下还真不知道有什么人可以给玉娘子找麻烦,”我想起降仙是中了玉华秘制的毒药而死,“倒是碰上她的人接二连三的遇到了麻烦。”
“迟衙内是什么意思?”戚无名又恢复了他不大在意的样子。
“敢问戚将军又是什么意思?身为朝廷命官,为了一己私情,弃人命于不顾吗?”我坐到他对面,并未喝那厮儿倒的茶。
“迟衙内,下官不明白你的意思。”他也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戚将军,玉娘子已经杀了不少人了,单是我知道的,就已经有六条人命。”我见他并不是徇私之辈,于是接着说,“您比我更了解玉华,她有这个本事。可国有国法,您该拦住她,让她不要一错再错。”
戚无名沉吟片刻,说:“玉华对我有救命之恩,若是她真的做了不该做的事,还望,官人能网开一面。”
说着,他要冲我行礼。
让我网开一面?他怕不是想起我有一个做刑部尚书的老子,可惜我在那位大人身边说不上话。
我连忙拦住他,劝慰到:“将军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想必心里已经有算计了。”
戚无名说:“我这些日子也没什么要紧事,和你去一趟寿州吧。至于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亲自问她。若是还有挽回的余地,还望官人不要苦苦相逼。”
“戚将军言重了,”我说,“不知何时启程?”
“今日启程。”戚无名说。
“今日?可是天色已晚。”我意识到自己连晚饭都没吃呢。
“去安排上好的车马,”戚无名喊来一个厮儿,“路途遥远,多带些干粮和水。”
“这,”我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那……”
“迟衙内放心,我已经让他们准备了马车,迟衙内大可在车内吃睡。”戚无名的话,让我怀疑他是在借机报复我。
“这一去,差不多是十天左右,”戚无名还在念叨,“还要再拿些衣服。”
“戚将军,这一路上什么都能买到。”我忍不住说,“况且,也不急于这一时。”
“在下还有些事想向戚将军求证……”我说着,却被戚无名打断:“有什么话,路上有的是时间说。”
这一路奔波辛苦,戚将军到底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我又怎能和他比?还未到寿州境内,我就吃不消了。
“戚将军,”我身边的厮儿见状去找了戚无名,“我们官人嘴上不说,可这几日路赶下来,身子骨都快散架了,吃不好,睡不好的,还望将军能体贴体贴。”
戚无名倒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出片刻,就停下找了个客栈。
“店家出来,”戚无名身着素面袍,虽是一身文人打扮,可十足的中气是掩饰不了的。“先去让人把马喂了,要上等的精饲料,别耍花招,要不然饶不了你。”
“好嘞好嘞,”那店家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官人放心。”
此地已经离寿州很近了。不过客栈地处偏僻,倒是有几个打尖的人,瞧着还是官人打扮。
“李十三丈,愚弟听闻这寿州进来有一传言,”其中一个人说,“说是寿州地界有鬼怪作祟,杀人放火,前些日子死了不少人……”
我也不听他们说完,就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和戚无名坐在一桌上,问他道:“戚将军进来的时候可是也听到:有人说寿州有鬼怪杀人。”
“荒唐,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鬼,不过是有的人心里有鬼。”他不甚在意的说。
“那将军可曾料到,这些都是玉娘子的手笔。”我也知道我这样说,他未必会信。
“此处无人,你且说说,有什么证据。”他撂下筷子,目不转睛的盯着我。
“玉娘子亲口承认,”我说,“她还说了她杀人的缘由。无非就是觉得我们没有实证,寿州大小官员看在将军的面子上又不敢对她严刑逼供。总之,拿她没办法。”
“什么缘由?”戚无名追问。
“佳人笑。”我这三个字一说出口,他即刻瞪大了双眼,呆了半晌。
也许此前他还将信将疑,可现在他看上去已经是全信了。
“迟官人,对不住了。”他突然这样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还以为他要做什么杀人灭口的事。
“如果是为了‘佳人笑’,她还真有可能这么办。”他从腰间掏出汗巾,擦了擦头上的汗。
“戚将军,恕在下直言。”我暗地里松一口气,“十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听到我说“十七年前”,先是一怔,又猛地起身,有些踉跄的跑出了卧房。
“十七年前”是我按照林四哥的交代问的,按理说问的没有问题。
“官人可是一路劳顿,身子不适,要不小的去给官人请个郎中来看看。”不知何时,我身边的厮儿进了房来。
“出去,”我想一个人待会,“你家郎君没有那么弱不禁风。”
“是小的多嘴,”那厮儿说着,“小人不打扰官人歇息了。”
夜半左右,我迷迷糊糊的醒来,喊厮儿给我倒茶。起身一看却是一地的死人,横七竖八的躺着。
“你小子运气好,今天晚上我没睡沉,听到了动静,不然你早就见阎罗了。”戚无名坐在四脚矮方桌旁吃肉沫烧饼,就着浓茶。
烧饼的香味混合着血腥气冲击着我的味蕾,我忍不住低头吐到地上,却看到床下那厮儿毫无生机的脸。
他死了。
“官人是个有福的,这都能睡着。”一旁是一直在赔笑脸的店家,“就是这厮儿运道差了些,和这帮匪徒撞了个脸对脸。”
“你高看他了,他是中了迷药了。”戚无名一语道破,“要不然怎么现在才醒。”
“戚,戚将军……”我捂住嘴,想止住呕吐的欲望,发现没有用。
“你说你一个衙内,不愁吃不愁穿的,来趟这趟浑水干嘛?回家过安生日子去吧,多少人求之不得。”戚无名把吃剩的烧饼甩在桌上,“你今天要是死在这里,我都撇不干净。”
我用手掐住自己的脖子,胃里翻腾的感觉渐渐淡了。
“戚将军,你看不起我。”我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
不仅是他,所有人都看不起我。
我爹,迟德音,我外舅,就连林归晚和白篱,他们都看不起我。
“迟衙内,你误会了,我这是羡慕你有个好家世。”戚无名接过厮儿递来的手巾,“你说的我已经知道了,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我去一趟下蔡。你,还是别去了,回京府吧。”
“为什么?”我自己找了靴子穿上,又去衣架子上拿外袍。
“因为你就是个废物。”戚无名语气生硬说。
“你说什么?”我听到他说的话,心头的怒气已经直冲云霄。
还从来没有人敢说我是废物。
我睁大眼睛看着戚无名,他也毫不避讳地看着我。
他说:“我说你是个废物,我带了你一起去,只会徒增麻烦,除此之外没有半点用。”
“她,你要去见的那个人,她杀了我的书童,她又险些杀了我,我凭什么……”我说着,却被戚无名打断了。
“知道她要杀你,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就应该有多远走多远,你还往她身边撞。”戚无名说。
“难不成我还要怕她?”我也不顾卧房里还有一众不相干的人,朝戚无名吼道。“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没有!”戚无名斩钉截铁的说,“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之前没有,以后也没有。倘若不是我还食君俸禄,我今日都不会救你,就凭玉华曾是我的恩人。”
“她对我有救命之恩,再造之恩,倘若没有她,十八年前我就死了,谈何如今?”戚无名说,“她要做什么,有她的理。我可以不帮她,可我也不能和你一起去捉拿她。”
“戚无名啊戚无名,说的真好。”这时,一个声音响起,“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戚无名拔刀起身,喊到:“什么人?”
“小生是双栖渡白篱,来找惊鹤贤弟。”白篱说。
“为何不现身?”戚无名问到。
“你们这地方死了不少人,怨气太重,我可不敢过去。”白篱笑道,“只得等他们变成活人从地上爬起来我才进去。”
“白大哥,是林四哥让你来找我的吗,他现在怎么样?”二十多天过去,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你先别管他,先看看你是怎么被人耍了。”说着,那声音远去了。
曾记得,林归晚是这么形容白篱的:“白篱这个人,像是裹了糖霜的毒药团子,可以拿来浅浅的舔一下,解一时只需。结果,总是有不知情的人一口吞了。”
“戚将军,”我忽然明白了白篱的意思,仔细看了躺在地上的黑衣人,以及此时此刻笑不出来的店家。“你这样做,还真是和玉华一样的手笔。只是不知道,你会不会秘制毒药?”
“算了,都收拾收拾出去。”戚无名话音未落,地上的“死人”爬了起来,有的嘴里还念叨着:“终于可以回去睡觉了。”
更有甚者,已经睡着了,被一旁的人拽起来,走了。
“迟官人,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戚无名解释说,“十七年了,十七年前的事情,我真的不能说。”
“瞧瞧,这都什么时辰了?有什么话,明儿说不成吗?”店家过来两头劝,“今儿都累了,都歇歇。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不差这一时半会。”
“他是怎么回事?”我指着床下的厮儿问道,他还没有醒。
“他中迷药了,明天这个时候,他肯定醒了。”店家陪着笑说,可见了我这张冷若冰霜的脸,他的笑也凝在了脸上的褶子里。
“叫个郎中来。”我吩咐说。
“不用,”戚无名说,“时间到了自然醒,你要是想让他早醒,泼点儿凉水就行了。”
说完,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