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洞仙歌
- 佳人笑,琴鹤清风久寂寥
- 百茶妖
- 4256字
- 2022-08-11 21:23:00
那天晚上,我们四人宿在了客来茶坊。我本以为,这次和往常的一样,碰见一个对江湖充满好奇的名门淑女,或是从家中出逃的贵族子弟。我给他们找一个安全的住处,他们则是破些财保平安。
可是,事实却是那么的无情,把我卷入了一场残酷的纷争,还触碰了不该触碰的东西。
第二天,我早早的起来。毕竟收了钱,就要有随时待命的态度。
自我被逐出师门二十二年来,一直流落异地、以此谋生,偶尔接受外舅的接济。若不是那日听了说书人提及我小师叔林微澜和姑臧林家往事,我都要忘记自己是林家人了。
茶坊前厅,听书的人又来了。
“传闻下蔡开新邑,曾是当年古寿州。群岭坡陀围楚野,十城环璅控淮流。”
“风云散尽豪华歇,狐兔来游草木稠。落日临高倍惆怅,八公山远暮生愁。”
说书人不再是昨日的白发老丈,他约莫五十出头,语调激烈,如鼓点般敲打着台下众人的耳膜:“咱们书接上回,继续讲这下蔡英雄传。”
“千二,怎么不讲昨天的罗明玉了?”我问千二。
“林爷,昨天那老丈排场可大呢,好多茶坊酒店都请他去讲,咱们这儿六天才轮着一回。”千二给我倒茶,“您还没吃饭吧,您想吃什么,我给您买去,要不,就是老几样?”
“你们这茶坊也没个后厨。”我和他闲聊。
“有啊,就是那菜色怕林爷您看不上。”千二长了一根好舌头,向来会说话。
“这叫什么话?”我说,“从你们后厨随便拣点儿来就行。”
“得嘞!”千二去了。
这时,昨日那三人来了。
“仇姐姐,那咱们可一言为定了,”先入耳的就是秦雪枝的声音,“待会儿我陪姐姐去,这里虽比不得上京,可香药铺席、小影戏棚子还是值得一看的。还有果子铺,咱们买些新奇果子吃。”
“林四哥可是还要听那说书人讲夺命女鬼?”迟别音手持轻便扇,倒是和这五月的天气一点也对不上。
“那老丈派头大呢,六天才在这里讲一回。”我这时不想搭理他,只想安稳的吃个早饭。
“林四哥今日可有什么安排?”迟别音坐在我对面,“若是没有,可否同在下出去一趟。”
我明白了,他这是要使唤我。毕竟金饼是人家给的,做事也要讲道理,于是我痛快答道:“可以。”
吃罢饭,我就跟着他去了一个名叫寄浮生的乐坊。一进乐坊,就看到那些乐伎凌乱的舞袖,以及琴弦上的纤纤玉手。
“莫不是像迟官人这样的世家子弟都有这样的雅趣来逛舞场歌馆。”我对迟别音说。
“林四哥说笑了,依在下看来,只要是男人就会有。”迟别音拍拍自己软绸长衣上的浮尘,请我坐在一旁,我见他的米白色长衣袖口处还缀着万字纹。
如此说来,他还真是个世家子弟。
这时,一个歌女和乐唱道:“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是洞仙歌。”迟别音暗自嘀咕。
“不过是副美人皮,看着妖艳,实地里都是些吃人的东西”我对他说,“死后没了皮肉,成了骷髅架子,迟官人还喜欢吗?。”
“怪不得林四哥至今还未娶妻,”迟别音说,“原来是这样,在下惭愧。”
我怎会听不出他话里的讽刺,的确,那时我已是三十又五的年纪。
“这位大哥方才说的话,小女子可是不甚赞同。”那歌女走近,我看清她穿了件玫红缕金纱裙,步步摇曳生姿。“小女子花津,方才唱的词是文人雅士所作,词中所写的是女中豪杰花蕊夫人故事。花津素来敬佩花蕊夫人,钦佩她敢骂尽天下男人的勇气。”
“花津小姐,我这位大哥心直口快,小姐不要多心,”迟别音端起天青色茶盅,“在下以茶代酒,敬小姐一杯。”
“花津小姐,你方才唱的是洞仙歌?”迟别音说,“不知……”
“我们寄浮生里最有名的乐师弥芳菲近来练的就是洞仙歌,”花津说,“我就是凑个热闹,估计登台的时候也轮不到我。“
“敢问这弥小姐何时登台?”迟别音一本正经的问着。
“就是今晚,一弹一唱。”花津倒也是知道什么就答什么,“弹的人是芳菲姑姑,唱的人还没定,八成是那个新来的花月。”
“为何是她?”迟别音拿出荷包,从中摸出些碎银,“小姐可否给我讲讲花月的事。”
花津收了碎银,坐下悄声说:“这花月能边唱边跳,她舞跳得好。而且,长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足以让这世间大半男子丢了魂。”
“可是,她有点奇怪,”花津接着说,“可是哪里奇怪我又说不出,反正她奇怪。”
“小姐方才说这花月是新来的,不知她是何时来的?”我问。
“她来了快一个月了,近一个月,只有她是新来的。”花津答道,“她不是乐籍,是来做私伎的。”
“一个月也不算新来吧。”我说。
“我来这儿都三年多了,她刚来一个月还不叫新来的?”花津不满的嚷嚷。
“多谢小姐,”迟别音起身向花津行时揖礼,“失陪了。”
说着他示意我和他一起离开。出了寄浮生的大门,他面色变得沉重,对我说:“借一步说话。”
于是我们二人回了客来茶坊,我跟随他去了他住的房间。
“林四哥,你可知道近来寿州死了几个人。”他关好房门,又去关了窗子。
“死人的事情天天有,寿州又这么大,谁知道你说的是哪几个。”我看他神经兮兮的样子,知道他是要吐出些实话来了。
“实不相瞒,我是受人所托,查一个案子。”他请我坐下,自己也坐的离我很近,“托我之人是我外舅,判寿州事。前些日子和几位同僚、好友去饮酒,并未多饮,却昏睡了过去。醒来之后,发现只活了他一个人。”
“人是不是他杀的?”我正视着他问。
“当然不是,倘若是,还要我来查吗?”迟别音显得有些焦急,“现在已经有风言风语了,我外舅为了避嫌,这件事情他插不了手,就托我这个信得过的人暗中调查。”
“一个知州查不出来的事,让你来查?”我从桌上拿了一只茶杯,“你说这些,是想拉我下水?我可不吃这一套。”
他毕恭毕敬的给我倒茶,说:“林四哥,你可是收了钱了。”
“这件事让我帮忙,那是另外的价钱。”我说。
“林四哥陪我查上半个月,半月之后,只要我迟某还活着,许您黄金十两。若是能查得水落石出,必奉上黄金五十两,而且,我能答应您一个条件。”听迟别音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我一直奉行的原则也不是那么管用了。
他见我答应,立刻端起茶杯说:“在下以茶代酒,敬林四哥一杯。”
看到他拿杯子,我就猜到他会这么说。
“迟官人,其实我不愿插手你的事,不过既然谈好了价钱,我就会竭尽全力帮你。”我说,“你方才说的这些,和寄浮生又有什么关系?”
“我去寄浮生是为了寻找接头人,接头的暗号就是洞仙歌。”他解释说,“寄浮生里,有我信得过的人。他已经着手查这件事了。”
“那你的接头人,是那个弥小姐?”我问。
“不,是那里的一个管事,他用歌女所唱词牌的词义向我传递消息。”听他这么一解释,我明白了这其中的意思。
迟别音还告诉我,朝廷命官被杀,就是半个月之前的事。死的四个人里,有两个是已经隐退的官员,生前分别在洪州和南仪州任过职,曾和他外舅是同窗。还有一个朝廷命官,就是寿州的官员、他外舅的下属,在寿州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官了。还有一个江湖人士,是他外舅的朋友,这些年一直混迹江湖,也做了些生意。
“前些日子我曾在刑部的时候,可是破过案子的,不然我外舅也不会托我……”他向我讲述他的过去。
“敢问迟官人,令尊是什么官职?”我连忙打住他。
“刑部尚书。”他讪讪的笑了。
我若未记错,这个迟家是将门出身,刑部尚书迟官人的伯父,曾官至殿前太尉。
“原来是位衙内啊,失敬,失敬。”我嗤笑一声,“那迟衙内怎么不继续待在刑部了?”
“我娘说刑部危险,我如今在礼部任一个闲职,平日里也没什么事情做。”他说,“况且,我是同进士出身,可是凭着自己的本事……”
“投了这么个好胎。”我毫不留情的打断他。
放着衙内不当,偏要给自己找事做,还跑这么远来破案,说的好听些叫有志向,说的刻薄些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我们二人又去了寄浮生。刚坐下,就听到歌女唱:“……流水孤村,归来晚,月影三人夜舞。金英秋已老,蜡缀寒葩,空里时闻暗香度。任一枝瓶小,数点钗寒,佳人笑,饮床头玉露……”
那歌女穿着金芙蓉广袖长衣,裙裾上绣满芙蓉与海棠,翠鸟自花间低眉探首。她体态轻盈,在台上曼舞。转身时分,我看清了她的脸,那让我从头到脚战栗起来——我认识那张脸:瑶台玉凤。
我曾看过一本叫做《灰冠集》的册子,传闻是一个精通易容术的前辈所作。那里面记载着许多易容样板,供人学习。这册子向来不外传,就连我,也是当年偷翻我师父的藏书时碰巧发现的。
我看了那册子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觉得人皮是一种极不真实的东西。
那册子的第一页,就是这张瑶台玉凤。
而这瑶台玉凤,此时就贴在了那歌女的脸上。
瑶台玉凤是一种名贵菊花的名称,它乳白似玉,花开时如玉凤凰展翅高飞。用来命名这张脸,当真是作践了它的本名。
“林四哥,你听,”迟别音说,“听那词的内容。”
“丹青明灭,霜着谁家树。满眼风光向谁许。送寒鸦万点,流水……看窗纱、红日上三竿,把蝶影捎空,在花深处。”台上的佳人一颦一笑,在我眼中都化作了夺命的冷箭。
“没了,这就是整首了。”迟别音念叨着,“林四哥,你都听见了吧。”
“不,五十两金子我不要了,”我的魂魄已经被那张瑶台玉凤抽走了,“我劝你另找高人。”
“什么?林四哥,你不会是在戏弄在下吧?”迟别音有些不知所措,“这般紧要关头,我还盼望林四哥能看出这词里的要义。”
那张瑶台玉凤的脸还在台上,我环顾周遭:喝酒的人饮得正酣、聊天的人闹得正热,没有谁神色异常,更没有人冲上去撕下那张假脸。
就像多年来也没有人揭下我的假脸一样。
没错,我也是懂易容术的人。
台上的歌女是否看穿了我?我不知道,更不敢想。
这,是我可以告诉迟别音的吗?恐怕不能。
“林四哥,我把词记下来了,你我回去仔细研究。”迟别音说,“再不济,我与那人见上一面……”
“啊——”几个小孩子喊着,她们看上去约莫八九岁光景,都穿一样的胭脂红樱花薄稠衣衫,连滚带爬的跑过来。“赵管事,他……”
“赵管事死了!”花津打断台上的歌舞,对正在弹古琴的弥芳菲说,“姑姑,报官吧。”
“你怕是见不到他了,”我对迟别音说,“恐怕你的接头人就是赵管事。”
“怎么回事?”迟别音瞪大了他的眼睛,那里面是难以相信、恐惧和愤怒。
“你要是不停手,也会死。”我低声告诫他,“你们惹了不该惹的人。”
他的手脚已经不听他的使唤,全身无力的瘫在圈椅上,向花津看去,转而又盯着我说:“你都知道些什么?告诉我,他为什么会死?”
“赵管事死了,说明他查到了很重要的东西。”我从未安抚过人,也不会安抚。在我的认知里,有人死是常态。
“我想去看一看他,会暴露身份吗?”迟别音艰难的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们在暗,你在明,你的身份瞒不过他们。”我告诉他,“去看一看,或许还能找到什么线索。”
“林四哥,可否陪我一起?”他看向我的双眼竟掉下两行清泪。
我自然不想,可是,那一刻,我无法拒绝他。
直到现在,我依旧无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