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之后,伊利诺伊州北部的深山中,寂静的月台上停着一辆银色的布加迪威龙跑车。
校服女孩站在跑车旁,微微踮起脚尖,望向铁轨的尽头,风吹着她的裙摆和绸缎般的长发。
汽笛声扑面而来,红松林也跟着震动起来。一列银色的高速列车出现在轨道的尽头,速度极快,拉出的疾风带着落叶旋舞。它尖啸着进站,但当它停在月台边的时候,又像丝绒落地那么轻柔。CC1000号支线地铁的动力很强劲,能把一架A380客机拉到学院来,可今天只加挂了一节车厢,因为车厢里的乘客足够重要,有资格让学院为他单独派车。
女孩走进车厢的时候,那位乘客正靠在窗边打瞌睡,宽松的大T恤配牛仔裤,夹脚凉鞋,脚边放着巨大的双肩背包。
女孩帮他清理了到处乱丢的垃圾,又扛起了沉重的背包,这才将他拍醒。
“伊莎贝尔?我不是跟你说了不用来接么?”路明非揉了揉睡眼,“我坐大巴回去就行。”
“没办法啊,每个人都跟我说主席要回来了,伊莎贝尔你去接一下。”女孩的笑容明媚,像是马德里的阳光,“里约热内卢好玩么?”
伊莎贝尔,三年级生,西班牙裔,学生会舞蹈团的现任团长,兼任总务助理,也是学生会主席的助理。
“看了桑巴舞,参加了狂欢节,然后在街上追着公猪跑。”路明非摸摸后脑的伤疤,“最后在医院里住了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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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路明非大学生涯的第五年,回头去看的时候,五年时间仿佛白驹过隙。
恺撒毕业之后,他继任了学生会主席。他并不很想要这份荣誉,但恺撒想把红旗留给他,也由不得他不接。
前年的新生联谊会上,恺撒致辞结束之后,忽然说起自己即将毕业,这个荣誉的组织应该交给更优秀的年轻人来执掌。几位资深部长当时就激动了,望向恺撒的眼神里满是热切,路明非丝毫没想到这事能跟自己扯上关系,只是啃着一根刷满蛋黄酱的火腿肠看热闹。
加入学生会那么长时间,他一直都是个散人,平时见不到人,只有在学生会提供自助餐的时候才会闪亮登场。
“按照学生会的惯例,下一届主席的候选者由我推荐。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无法忍受平庸的人,更别说让他接手我的事业。”恺撒侃侃而谈,“我思考了很久,观察了这个人很久。毫无疑问,在我和楚子航的时代结束后,他会是主宰这间校园的人。他跟我合作过很多次,我亲眼见证了他的成长。我会放心地把我的后背交给那家伙,也愿意跟他分享我的最后一杯酒……”
路明非越听越疑惑,能被眼高于顶的恺撒这么夸奖,那得是什么神仙人物?卡塞尔学院里有这号人?
他又有点心虚,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扭头看向他,尤其是低年级的新生,有人已经开始准备鼓掌了。
“有人说他是校长的得意门生,有人说他是楚子航的兄弟,但他选择了学生会,选择了跟我们站在一起。”恺撒遥遥地向他伸出手来,“现在请用掌声欢迎我们的李嘉图·M·路!李嘉图,请上台来,和我站在一起!”
众目睽睽之下,路明非舔了舔手指上的蛋黄酱,心说人生是那么扯淡的么?高中的时候我是多盼着成为大家眼里的焦点,可班里就没几个正眼瞧我的人,如今我只想当个默默无闻的美男子,老天爷却又偏偏把聚光灯打在我头顶上,晒得我直冒汗。
他灰溜溜地登台,和恺撒并肩站在台上,恺撒搂着他的肩膀,镁光灯连闪,记录下薪火相传的历史一刻。
“老大,为什么选我?”路明非低声问,“学生会里强者如云不是么?丢个啤酒瓶子都能砸死三五个。”
“管理学生会的人才不难找,但谁来接手我的舞蹈团呢?”恺撒也低声说,“那么好的资源,怎么能不留给兄弟呢?”
父王!你这是要把后宫娘娘们都留给儿臣吗!儿臣承受不起啊!留三五个最好看的就行了!
恺撒环顾台下:“就让我们简化投票流程,举手表决,赞同路明非的请举手。”
路明非瞥见几位老部长的脸上都流露出不屑的神色,心说他们能选我?他们是不是瞎?
偏偏有人不这么想,舞蹈团团长率先举手,声音好听得像是风吹银铃:“李嘉图!我们爱你!”
新会员们也纷纷举手,场面异常踊跃,赞同李嘉图!赞同路明非师兄!赞同路明非主席!
老部长们面面相觑,所谓众意难违,竟然没人敢站出来质疑这候选人货不对板。
恺撒应该早就预见到了这个结果,这两年学生会大幅换血,新会员们入学的时候,路明非已经是学院里响当当的人物了,新生们没见识过他的白烂和怂,却都听说过这是几十年来绝无仅有的S级学员,狮心会会长和学生会主席的共同好友,他曾多次出入屠龙战场,立下赫赫功勋,随时都去跟校长喝下午茶,可偏偏他还那么和蔼可亲,经常被人看见穿着短袖衫和大裤衩在学院里漫步而过。
在万众欢呼声中,恺撒把学生会传承近百年之久的旗帜交到了路明非手里,附送沙漠之鹰一对。
目送恺撒潇洒离去的背影,路明非忽然觉得心中茫然,仿佛一个时代结束了,大家都准备离开了,他却被留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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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之后,布加迪威龙驶入了诺顿馆的地下车库。
这座建筑当年路明非从恺撒手里赢了过来,空置了三年,如今再度成为学生会的总部。
“我给你约了全身体检,是现在去还是开完会去?”伊莎贝尔问,“里约的医生应该是没有那么好。”
“医生说我没什么事,”路明非敲敲自己的太阳穴,“反正这玩意儿我也不常用。”
“那换身衣服吧,各部部长都到了,开会的时候还是穿正式一些。”
片刻之后,西装革履的路明非在伊莎贝尔的陪同下出现在会议室,围坐在会议桌边的部长们整齐地起身鼓掌。
“Bravo!Bravo!”有人大声说,“里约的战斗真是漂亮!”
路明非微微点头致意,在众人看来这是非常低调的表现,拥有屠龙战绩的男人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得意洋洋。
刚当上学生会主席的时候,路明非还对周围人的赞赏诚惶诚恐,如今他已经学会了在大部分场合保持一种不咸不淡的表情。
“给冈萨雷斯和维多利亚签两张明信片吧,他们现在是你的迷弟迷妹了。”伊莎贝尔把两张明信片放在路明非面前。
路明非接过钢笔刷刷地签字,写的是“群星照亮我们的荣耀之路与你共勉”,纯属套话,这两年来他没少签类似的东西。
“维多利亚申请了加入舞蹈团,”伊莎贝尔收起明信片,“我想问问你的意见,她要是对你个人太着迷了,也许会是个麻烦。”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路明非耸耸肩,“爱来就来吧。”
会议正式开始,讨论各部门明年的预算。不同于普通学校的学生会,卡塞尔学院的学生会是兄弟会的性质,它靠会员们的捐款运转,从不需要学院财务部门拨款。会员们中不乏豪门子弟,出手相当大方。当年花不完的捐款就会滚入下一年,最后越积越多,学生会干脆用余额来理财。时至今日它竟然还是几家上市公司的股东,在各大银行也都开设了自己的户头。
有钱虽好,但架不住花钱的地方也多,帆船部想购置一条新船,天文部想建自己的射电望远镜,学生会主席得居中协调。
路明非对这种会议不太上心,心思还沉浸在公猪尼奥的事情里。他去了公猪尼奥说的那栋小别墅,在地板下挖出了一个铁盒和几大本笔记,铁盒里装满了安培瓶,每个瓶子里都装着少量彩虹色的药剂。公猪尼奥还真是学院培养出来的人,做事非常谨慎,每次在自己身上用药都会保存样本。笔记里写满了他对橘政宗的观察和揣测,但橘政宗永远都戴着面具,用王将的身份见他,自然也就不会对他泄露很多的秘密,那个血腥的交易网络依然是个谜。
公猪尼奥固然是个执着于自由的人,但他如此果断地放弃生命,也许是因为讲出那个秘密就得死。
难道说橘政宗还有余党?那个血腥的网络是不是还在运作?公猪尼奥最后说的医学会又是什么东西?
会开得很不顺利,聊着聊着大家起了争执,伊莎贝尔尝试帮他维持会议桌上的秩序,路明非无聊地左顾右盼。
屋角立着一面镜子,他打量镜中衣冠楚楚的自己,想起一个成语叫“沐猴而冠”。
学生会是老牌兄弟会,历代主席都讲究格调,路明非也不好例外。考虑到新任主席穷得揭不开锅,信用卡还欠着卡贷,就由学生会出钱,让总务助理伊莎贝尔跑腿,为路明非购置了几身行头。必须以学生会主席的身份出现时,路明非就把那几套行头换上,所以在不同的人眼里,他的形象差异巨大。那对沙漠之鹰是恺撒送的,枪管加长,在中距离上的准确度很高,至于名为“虎牙丸”的双刀,则是日本分部的赠礼,是用传世的古刀改造的,刃长不过一尺,拆掉刀镡之后刀身很薄,可以藏在衣袖里。
如今他在日本分部的人气值爆棚,根据施耐德教授签字确认的东京战报,在众人忙着阻击人蛇群的时候,坐冷板凳的路明非通过追踪上杉家主的手机信号,独自赶往赫尔佐格实施超进化的红井。尽管未能阻止赫尔佐格,但他尽力守护了上杉家主的尸骨。竹枪武士独闯龙潭,这份义勇和浪漫深深地打动了日本人。
因为无钱修理而一直闲置的布加迪威龙跑车也由学生会出钱修好了,成为路主席的专属座驾。
名刀宝马都齐了,还缺武功秘籍,他真正脱胎换骨,得益于神秘的“尼伯龙根方案”。
学院里早有传闻,说学院掌握着一套特别的方案,能打造出堪与龙王匹敌的超级混血种。加图索家曾经力主把这套方案用在最值得培养的某人身上,培养新一代中的最强领袖,无奈校长和副校长联手暗箱操作,把这个机会给了路明非。尼伯龙根这个名字听起来玄妙莫测,但说白了就是利用龙王康斯坦丁的骨骸中提取的某种物质,帮助实验体安全地进化,但提取到的物质有限,还要辅以一些珍贵的炼金试剂,因此只能用在一个人身上。
他的代号「零号病人」并非有些人猜测的那样,而是他是尼伯龙根计划的小白鼠,并且是唯一的小白鼠。
过程极其痛苦,好几次路明非都觉得自己已经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了,想过要喊停,也想过要退出,可他还是坚持了下来,未必是想要扛起重任,可能是再也受不了以前那个无能的自己。遗憾的是效果未达医学部的预期,改造之后实测,他的身体素质和反应能力都有明显的上升,但充其量也就是个A级的战斗力,也许能跟东京事件时期的恺撒或者楚子航相提并论,但跟源稚生的皇级血统根本没法比,也没有觉醒言灵。
学院下了血本,却没有收到应有的回报,气馁之余又猜测是否血统的觉醒还需辅以更多的磨炼,于是把他派往世界各地执行任务。一两年下来,他在好几家航空公司都飞成了白金卡。随着了解他过去的人纷纷毕业,他的战绩却越来越多,终于晋升为学院中的传奇人物,有时候听师弟师妹讲自己的英雄事迹,路明非自己都觉得陌生。
唯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换回自己的大裤衩和T恤衫,坐在电脑前玩两把星际,才觉得双脚踩回了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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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长们的争论越来越激烈,路明非干脆点亮平板电脑,偷偷浏览守夜人讨论区。
今天是《东瀛斩龙传》的更新日,讨论区非常火爆,很多人像他这样提前上线等候,分明现在还只是个空白帖子,留言已经刷了几百条。
小说讲的是一群年轻的秘党成员远赴日本,卧底牛郎店,和日本黑帮周旋,最后勇斗寄生龙王的冒险故事,文风狗血,想象力倒是天马行空。
作者署名“炎魔诗人”,主要角色分别是绰号“永燃的瞳术师”的子航·楚,“跋扈的贵公子”恺撒和“神眷之樱花”明非·路。
神眷之樱花看到自己的名字时颇为激动,觉得自己就是男主本尊,却没想到真正的大男主是号称“炎之龙斩者”的芬格尔少侠。
人物简介中说芬格尔少侠生在德意志的深山之中,自幼就展现出惊人的刀术天赋,各方宗师纷纷登门,把自己最得意的刀术倾囊相授,路明非记得名字的就有武圣关公、大刀王五、宫本武藏、柳生宗矩和绯村剑心……宗师们为了让自己门派的绝技在芬格尔少侠的手中发扬光大,还在阿尔卑斯山上以刀论道,胜者才能排在前面教学。在这么多名师的教导下,芬格尔少侠八岁入道,十四岁单刀破2400名英格兰长弓手名动欧洲,二十岁前已经领悟到以情御刀的境界,告别已经在自己家乡定居的诸位恩师,负刀游历四方,侠骨柔肠,豪情盖天,谱写了一曲曲豪侠的赞歌……
这种故事分明很无厘头,却在精英主义横行的卡塞尔学院大行其道,还涌现出各类CP粉来,真是时代变了。
炎魔诗人在前情提要中写道:“夜间演出刚刚结束,被雨淋湿的白裙少女拖着鲜血淋漓的腿敲响了高天原的门,她说,帮帮我,蛇岐八家的人还有五分钟赶到,接着就晕倒在了芬格尔的怀里。芬格尔怜惜地抚摸她的小脸,在她的额头印下云淡风轻的一吻,然后把少女交到了路明非的怀里,饮下一口烈酒,毅然决然地提刀出门……”
芬格尔横着长刀,站在那场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止的大雨中。
数以千计的黑道人物填满了整个街区,他们的黄金瞳在夜色中咄咄逼人,像是饥饿的群狼。
可芬格尔唇边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握刀的手势轻盈得像是握着一柄折扇。
“何方英雄?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交出那个女孩,我们各走各的路!”风魔小太郎咆哮。
“初次见面,自我介绍一下,芬格尔·冯·弗林斯。”芬格尔淡淡地说,“有人叫我炎之龙斩者,但在我看来那只是虚名。”
“炎之龙斩者?”风魔小太郎的脸色变了,自己在某处听过这个可怕的名字。
昔日他在比利牛斯山上拈花一笑,以花为刀战加图索家八大刀客,唯独在“金银双瞳”帕西的手上损失过一片花瓣。
那件事之后,加图索家家主叮嘱裁缝,永远要把他的名字绣在西装的内衬上,好让自己记得遇到此人绝不要正面迎战。
风魔小太郎心说运气如此不好,竟然招惹上了这般棘手的人物,可嘴里还强硬道:“久闻炎之龙斩者的大名,请问您跟这个女孩有什么关系么?”
芬格尔淡淡地笑笑:“没有关系,只是偶遇的美少年和美少女罢了。要我交出这个女孩并无不可,但得先问过我的兄弟!”
风魔小太郎看向芬格尔背后瑟瑟发抖的小樱花:“您的兄弟?”
“哈哈!”芬格尔一抖手中利刃,豪笑道,“是问过我这柄暝杀炎魔刀!”
说时迟那时快,芬格尔奋起7级言灵,刀上卷起黑帝烈焰,铺天盖地的杀意涌向黑帮众人!
风魔小太郎顿时脸色苍白,那把刀……恐怖如斯!那一笑……荡气回肠!
炎魔诗人从未公布过自己的真实身份,但路明非当然知道那是谁,经历过东京故事的人不止一个,但只有一个人拥有如此中二的灵魂。
芬格尔前年就毕业了。尽管毕业论文写得狗屁不通,但昂热是信守承诺的人,大笔一挥,特批毕业,特批加入执行部。芬格尔宣称要为学院战斗在最艰苦的地方,于是选择了古巴分部。那是芬格尔一直以来的梦想,他说那里有世界上最好的雪茄,还有翘臀上能放一只高脚杯的南美妹子。
路明非觉得那只是芬格尔一厢情愿的幻想,过不多久他就会打电话回来抱怨古巴这不好那不好。没想到不久之后芬格尔在守夜人讨论区里贴出了近照,他坐在一辆老式克莱斯勒敞篷车上,叼着粗大的手卷雪茄,搂着巧克力肤色的漂亮女孩,笑得比古巴的甘蔗都甜。
对着那张照片,路明非莫名地有点感伤,本以为世上什么人都会变,唯独败狗永恒,却没想到败狗也可能长成威风八面的哈士奇。
两人各忙各的,联络越来越少,有时候一两个月都不通一个电话,但路明非一直追看《东瀛斩龙传》,默默回忆那座老是下雨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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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西沉暮云四合,路明非觉得有点饿了,打了会儿腹稿,准备平息争执直接拍板定案。
他抬起头来,刚想说话,忽然发现会议室里空荡荡的,部长们和他们的争吵声都消失了,只剩他和长桌对面的漂亮男孩。
男孩有着柔软的卷发和孩子气的大眼睛,却穿着正儿八经的黑西装,打着白领带,脸上挂着忧伤的表情。
“没召唤你,你又跑出来干什么?”路明非见他有点紧张,“走走走!我可没生意跟你做!”
“哥哥,时间到啦,我们该去参加葬礼了。”路鸣泽轻声说。
葬礼?路明非有点疑惑,什么葬礼?谁的葬礼?可路鸣泽这么一说,他又觉得真的有那么一场葬礼。他从里约热内卢赶回来,就是要参加这场葬礼的。路鸣泽走过来拉起他的手时他没有拒绝,路鸣泽还拍了拍他的手背,似乎是在安慰他。
两人走出诺顿馆,一路去往教堂,夜幕下的校园里点满了蜡烛,教堂里的烛光更是如山如海。
管风琴奏着低沉的弥撒音乐,白色的六角形棺材摆放在祭坛上,身穿黑衣的男孩女孩们围绕着它,低声抽泣。
牧师用低沉的声音念诵着悼词:“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是要悼念这位十五岁的少年。他离开我们了,如那静静流逝的万物。安息吧,我的朋友,你的灵魂,将会延续。我们在此将泪水献给你,那是别时的爱语,我们感谢你给予我们的梦想与幸福的日子,直至永远……”
十五岁的少年么?自己认识什么十五岁的少年?自己为什么要参加他的葬礼?
路明非不解地看向路鸣泽,小魔鬼也跟所有人一样低垂双目,摆出哀悼的样子。
念完了祷告词,牧师把钉子一根根地敲进棺材,敲完最后一根钉子,他在胸前画十字说:“阿门!”
教堂里的气氛忽然就轻松下来了,人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说说笑笑地往外走去,牧师也脱了牧师袍,混入他们当中。等路明非回过神来,教堂里只剩他一个人了,连小魔鬼都走掉了。路明非觉得莫名其妙,他知道按照基督教的教义,人死了只是灵魂去了天堂,亲人朋友终将在那里团聚,可也不至于这么放松吧?好像那个人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似的。
寂静的教堂里,如山如海的烛光里,他独自面对那具棺材,棺材里躺着他不认识的十五岁男孩。
悲伤像无名的根苗那样从他的心里冒了头,长出了芽。他想那些人就这样忘了你啊,难道我们为你祈祷了、唱歌了,就不再怀念你么?你躺在棺材里那么孤独,他们却能继续欢声笑语。
他不想在这个悲伤的地方久留,正要转身离开,可钟声忽然响起,世界如被震裂。
他蓦然回首,看向烛光中的棺材,忽然惊了。他觉得自己是认识那少年的,但他忘了少年的名字,也忘了跟他有关的过往。
曾几何时……曾几何时……路明非双手抱头,头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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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嘉图?李嘉图?”有人摇晃他的肩膀。
他闻到了淡淡的柏木香,那是伊莎贝尔常用的香水味。
路明非骤然惊醒,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趴在会议桌上做了个梦。会议桌上空荡荡的,部长们说话的声音却从隔壁传来。
“会开完了么?预算确定了么?”路明非有点茫然,“我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可能是受伤的后遗症。”
“我用你的名义跟大家做了沟通,他们接受了明年的预算案。”伊莎贝尔笑笑,“狮心会长在楼下等着,想跟你见个面。”
路明非几乎是一跃而起:“怎么不早点叫醒我?我这就下去!”
楚子航已经毕业离校,但眼下依然是狮心会长。楚子航、苏茜和兰斯洛特是同一届的,三个人同时毕业,狮心会立刻就暴露出人才青黄不接的短板。在社团管理方面,楚子航不能跟恺撒相比,恺撒早就储备了路明非这样的大贤之士,楚子航却没考虑过接班人的人选。狮心会多次选举,却没有一位候选人能拿到足额的票数,所以楚子航不得不超期服役。
如今两人见面的机会也很少了,多半都是在楚子航返校做汇报的时候,每次他回来,路明非总要拉上他聊到大半夜。
其实也没那么多可聊的,但有楚子航在,路明非就会觉得自己还是个师弟,相比起来他爱当师弟,天塌下来也有师兄帮他顶着。
“让他上来就好,”伊莎贝尔笑笑,“你亲自下去见他,礼节也太隆重了。”
“那像什么话?我是那种蹬鼻子上脸的人么?”路明非无视了伊莎贝尔脸上奇怪的表情,脚步轻快地下楼去了。
一层的四面都是落地窗,窗外华灯初上,从学院餐厅临时雇来的侍者们正在布餐,应该是欢迎路主席返校的晚餐。路明非没看到楚子航,却见一个深蓝色西装白色领带的黑人兄弟坐在窗边的灯下,鼻直口阔颇为英俊,露着满口大白牙冲他微笑。
路明非不知道那货是谁,挥挥手回个礼,赶紧问侍者狮心会长在哪里。黑人兄弟闻言立刻起身,整整西装整整领带,昂首阔步来到路明非面前,一个探身伸出大手:“路主席您好,我叫巴布鲁,现任狮心会长。我们见过几次,想来是您贵人多忘事。一直没有机会跟您深入交流,听说您刚刚返校,特意登门拜访。”
他那口字正腔圆的中文大概是跟新闻联播学的,吐属优雅不卑不亢,感觉是个从政的人才。
路明非盯着这位大兄弟看了好一会儿,恍然大悟般伸出手去:“原来是巴布鲁同学!抱歉抱歉!我这个记性……”
难怪伊莎贝尔说不必他亲自下来迎接,原来在他去里约热内卢的这段日子里,狮心会已经选出了新任会长。学生会如今声势浩大,力压狮心会这个老牌兄弟会,他又是前辈师兄,自然应该摆摆谱让新会长上楼来见。
但他不记得和这位巴布鲁会长见过面,也许是在什么联谊会上吧?隔着人海人山打过照面。
想到楚子航也彻底离开了学院,路明非情绪低落,又不得不跟巴布鲁应酬,于是虚情假意地邀请巴布鲁留下来吃饭。
巴布鲁欣然答应,宾主就在窗边落座,在餐桌布置好之前先说点闲话。
巴布鲁赞美说诺顿馆重修装修后格局优雅,想来都是路明非主席的品位。路明非不置可否地笑笑,心说学生会要是按照我的品位来办就完蛋了,你今晚就别吃意大利菜了,我们整起火锅来,啤酒踩箱喝。巴布鲁又说自己是晚辈,他有很多地方要跟路明非学习。路明非说没问题,大家多搞联谊,恺撒和楚子航那时候总是针锋相对,没必要,大家是学院的社团,又不是江湖上的社团。
巴布鲁愣住:“楚子航?楚子航是谁?”
路明非也愣住:“你没听说过楚子航?那你从谁那里接的狮心会会长的位子?”
“前任会长阿卜杜拉·阿巴斯去年毕业,我通过社团内部竞选接任狮心会会长。主席先生觉得有什么问题么?”
路明非有点冒火:“什么阿卜杜拉·阿巴斯?谁都知道狮心会的前任会长是我师兄楚子航,这种事不好瞎说吧?”
他开始疑心这个巴布鲁是个山寨货,莫名其妙冒了出来,就算自己公务繁忙,没理由说一点印象也没有。
巴布鲁又气又茫然,摸出手机来给路明非看照片,照片是在狮心会总部拍的,一个英俊的陌生人正把猩红色带狮纹的旗帜交到巴布鲁手里,显然是新老会长的交接仪式。路明非莫名其妙地慌张起来,左顾右盼地找能帮他说话的人,恰好伊莎贝尔和各位部长一起下楼来,路明非立刻展示了他身为主人的威仪,招手让他们过来,指着巴布鲁说:“你们谁跟这位巴布鲁先生说一下,狮心会会长是谁,楚子航又是谁。”
帆船部部长一脸的迷惑:“巴布鲁就是狮心会长,楚子航?楚子航是谁?”
“路明非主席刚才说了一些刷新我世界观的话,他说我是个冒牌货,狮心会的前任会长是一个叫楚子航的人。”巴布鲁气愤地说。
部长们也都愣住,伊莎贝尔关切地凑了上来,看似是抓路明非的手腕,实则扣住了他的脉搏。
路明非的心跳很快,而且在出虚汗。他莫名其妙地慌张,虽然是在自己的地盘上。
“李嘉图,你应该立刻去做体检的,”伊莎贝尔说,“你的状态很不好,但别担心,我这就叫医生过来。”
“见鬼!圣诞节刚过没多久,愚人节还远着呢,你们合起来跟我开玩笑么?”路明非环顾众人。
“李嘉图,我不敢说学院里有没有叫楚子航的人,但狮心会的现任会长是巴布鲁,前任会长是阿卜杜拉·阿巴斯,”天文部长说,“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阿巴斯现在还在学院里读研究生,你可以去问他本人。”
“太荒诞了!你们不知道楚子航?‘永燃的瞳术师’楚子航!你们不看《东瀛斩龙传》的么?”路明非手忙脚乱地摸手机。
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急于找到某种证据,这才想到了《东瀛斩龙传》,那本书里到处都是楚子航的名字,小说再怎么荒诞,但那个故事是有真实依据的。他直接输入“楚子航”做关键词搜索,结果立刻就跳了出来,“在文中搜索‘楚子航’完毕,用时0.0003秒,找到符合项 0个。”路明非不信了,直接去文中找跟楚子航有关的桥段,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眼中一片空白。
他分明记得芬格尔写了楚子航和恺撒开着那辆租来的破丰田追踪自己和绘梨衣,他们在路上起了争执,谁都不说话,收音机里放着玉置浩二的歌,可现在的版本里楚子航消失了,只剩恺撒在风雨中独自开车。芬格尔还写过楚子航跟恺撒在源氏重工的大楼里并肩对抗死侍群,可现在的版本里变成了芬格尔和恺撒并肩作战互称兄弟。
再回想今天的更新,路明非恍然大悟,难怪芬格尔的刀上会腾起什么黑帝火焰,在原来的版本里,那是楚子航的专属技能才对。
故事变了!炎之龙斩者和楚子航合二为一了!楚子航就此消失,或者说……根本不曾存在过!
他再去翻手机邮箱,难不成楚子航发来的邮件也会消失?岂止没有邮件,联系人列表中也没有一个叫“楚子航”的人。
路明非按住脑门,心说我这是怎么了?穿越了?在做梦?
他猛咬舌尖,真痛!他妈的!不是做梦!可不是做梦怎么会把师兄给搞丢了?
“路主席,你真的需要医生的帮助!”巴布鲁也意识到路明非刚才并非故意挑衅,赶紧上前关怀病人。
学生会各部长和伊莎贝尔悄悄地对着眼神,路明非觉察了那眼神中的意味,明白这种时候不能硬刚。他当初也是个身段柔软的角色,人家捏他他就扁,很懂得什么时候该示弱,于是赶紧扶额:“见鬼!头好疼!我这是怎么了?脑袋里乱糟糟的。”
伊莎贝尔赶紧扶他在沙发上坐下,呼唤服务生给他倒杯温水。众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这就对了,他们的李嘉图只是在巴西的行动中出了点意外,脑震荡后遗症。他应该只是短期失忆,或者把某个熟人跟阿卜杜拉·阿巴斯会长搞混了,以学院的医疗水平,很快就能让他恢复健康。
但路主席刚才的样子惊到他们了,他看起来那么惊慌失措,像只被猛兽追赶的小白兔,他们从没见过主席这样。
依路明非的意思,自己都示弱了,这帮人就赶紧散了就好了,容他一个人静静,整理整理思路,看看到底出了什么状况。结果这帮人不但不走,反而分头忙碌起来,有人在给校医打电话,让他们立刻派人过来;伊莎贝尔始终坐在他旁边,温柔地抚摸他的手背;巴布鲁则跟几个人手机联网搜索“楚子航”这个人,路明非说得有鼻子有眼,他们其实也有点疑惑,这间学院里确实是有隐名学生和隐名专员的。
“执行部专员里没这个人。”
“学员档案库里也没搜到。”
“搜索建校以来的全部名单,还有肄业生和转学生的名单,被开除的学生会有个单独的库,也要过一遍。”巴布鲁指挥若定。
最终他们形成了一致意见,巴布鲁叹息着摇头:“如果路主席真的在这间学院里认识过一个叫楚子航的人,那他只能是个鬼魂了。”
路明非忽然抽走了那只被伊莎贝尔握着的手,大踏步上前,缠住了巴布鲁的左臂……大擒拿手·团身伏虎!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把巴布鲁抡了起来,狠狠地砸在餐桌上:“你说谁是鬼魂?再说一个看看?”
“主席……那……那是狮心会长!”天文部部长目瞪口呆。
“他是屁的狮心会长!在我这里,他妈的狮心会长只能是楚子航!”路主席恶狠狠地伸出中指,“哦我没骂狮心会长的意思,我骂这个冒牌货!”
他懒得跟巴布鲁演戏了,他不可能承认一个没有楚子航的世界,这事儿根本没得商量。那个人既是他的师兄也是他的朋友,还是答应要陪他去抢亲的同案犯,在没有楚子航的世界里,他的青春是不完整的,他是没有靠山的没有偶像的。
但在气愤之余他也慌得一逼,隐约感觉到了周围这个世界对他的敌意。
伊莎贝尔和部长们都不敢出声,餐桌上的蜡烛全倒了,黑暗中学生会主席肌肉隆起弓着后背,表情略显狰狞。
他现在又不像兔子了,而是一只被偷走了蜂蜜的熊,一心想着要跟谁狠狠地干上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