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驶过了风暴区,天空中繁星闪烁,黑蓝色的大海轻轻地荡漾,连成片的浮冰像是漂浮在海面上的白色绸缎。这一路都是极夜,他们见不到太阳,但天空也不是漆黑的,大气层会把地平线下的阳光反射过来,形成从水蓝色到黑蓝色的渐变的天空,他们仿佛航行在一场水墨晕染的梦中。
床头的屏幕上能显示航线图,看起来在他睡觉的这段时间里YAMAL号又向北行进了70海里。海冰厚度已经超过半米,以YAMAL号的破冰能力,速度也不过每小时七八海里。此行的最终目的地是北极点,在那里他们会下船登上浮冰,燃放烟火欢度新年。
他来到甲板层,前往餐厅用餐,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跟其他乘客有交流的时候。能容纳100人同时用餐的餐厅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名服务生值班,想来宿醉的人们应该还没醒。
电子钟显示现在是格林威治时间的早晨八点,但每张桌上都点着蜡烛,仿佛圣诞晚餐的浪漫气氛还在延续。楚子航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问服务生点了一份蘑菇煨牛肉,喝着橙汁默默地等待。没想到服务生就此一去不返,离开的时候还带上了餐厅的门。YAMAL号上用的门都是铝合金的质地,普通的枪支都打不穿,舷窗玻璃也没那么容易打碎,它们都能扛十级以上的风暴,北冰洋的风暴里多半还带着坚硬的冰块。
餐桌上的烛火忽然迅疾地飘动起来,像是大风刮过,但整间餐厅此刻是完全密封的,没有任何缝隙可以进风。
楚子航无奈地笑笑,放下手中的果汁杯,拉开背包的拉链,露出那对古刀的刀柄,蜘蛛切和童子切正低低地鸣叫着。
“我们可以从好好谈谈开始,”他朗声说,“这毕竟是公共场合,总要有人负责收场。”
无人回答,危险的气息像是海潮那样缓缓地起伏着。楚子航只得站起身来,双手拔刀,青白两色的刀光跃出了刀鞘。
昨晚他刚刚领教过瑞吉蕾芙的杀气,那种感觉是你行走在树林里,林子里有虎在盯着你,此刻餐厅里的气息更加危险,像是毒蛇的信子在舔他的眉心处。他缓缓地四顾,甚至扫视了屋顶,却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他在餐厅中漫步,似乎有飘忽的说话声和呼吸声跟随着他,但凝神去听的时候又会觉得那些只是幻觉,除此之外就是窗外的海浪裹着浮冰拍打在船舷上的砰砰声。
他总觉得有什么在动,可猛然看向那边的时候,却只看到摇曳的烛火。
杀气的弦越绷越紧,似乎就要断裂的那一刻,楚子航目光一瞬,忽然挥刀斩落,斩向自己的影子。
几乎同一瞬间,影子里升腾起一团浓黑的墨烟。那种感觉就像是影子脱离了束缚,自己跳了起来。墨烟中刺出了古铜色的双剑,剑身像是波浪那样扭曲。波浪形的剑身锁住了童子切,楚子航把蜘蛛切换成反手,从腋下刺向背后的敌人。又一道墨烟腾起在他的侧面,一支锋利的短矛从墨烟里刺了出来,带着嘶嘶的破风声。楚子航立刻变式,用刀柄去撞短矛,但衬衣还是被剑尖撕裂了,留下了一道血痕。
楚子航赌对了,动的东西其实是他自己的影子,影子动的节奏跟他的节奏略有脱节,一边移动一边扭曲变形,似乎里面藏着无数妖魔。
楚子航一个翻滚退了出去,拉开了距离,这种生死搏杀的感觉很久都不曾有过了,这让他既惊悚又兴奋。
这个世界平静得太久了,它本就不该这么平静的。
对手们身上残留的墨烟渐渐散去,露出了真容,那是两个雨燕般的女孩,苍白得像是大理石雕刻出来的,白色的头发,银灰色的眼睛。她们身穿黑色的露背裙,脚蹬黑色的高跟长靴,跟瑞吉蕾芙的衣饰风格颇为相似,却没有那么华丽,一个是卷曲的长发,另一个束着高高的马尾辫。
“赫尔薇尔。”长发女孩说。
“奥尔露恩。”马尾辫女孩舔着剑尖上的血。
跟瑞吉蕾芙一样,她们的名字念起来也很拗口,似乎不该出现在生活里,而是用来记述那些神话中的英雄。
赫尔薇尔的武器是马来人用的克力士,这种传奇武器用陨铁打造,剑身往往还淬毒,曾经重创企图殖民马来半岛的荷兰人。奥尔露恩的短矛看起来更像是罗马时代的武器,如今要看实物只能去博物馆了。她们中的任何一人在卡塞尔学院都能获得A以上的评级,走过巴黎或者米兰的街头也有很大概率收到演艺经纪人的邀约,但她们宁可藏起自己的真名在这条船上生活,接受残酷的训练,学习如此古老的杀戮技巧。楚子航又想起瑞吉蕾芙,她同样透着诡异的气息,能像个角斗士一样,用斧枪和盾牌勇猛战斗,可说话的时候又透着些许稚气,不知道是猛兽被困于柙中,还是公主隐居在城堡里。
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转换了位置之后再度攻了上来,攻势仿佛狂风暴雨,显然是要置楚子航于死地。
楚子航面无表情,双刀如羽翼那样展开,蹂身而进,兵法二天一流!
东京事件后,昂热花过些时间指点楚子航的刀术,把同时使用两柄长刀的二天一流教给了他,因为源稚生把自己的双刀传承给了他。
蜘蛛切和童子切轮次斩切,沿途的餐桌餐椅都化作木头和铝的碎片,女孩们在刀刃之间高速地闪动,像是蝴蝶在暴风的缝隙中飞舞。但她们并未彻底被楚子航的猛攻压制,仍然能发动犀利的反击。
楚子航不想浪费时间了,口中低声吟诵,双腕发出爆响,刀上腾起了火焰。
从一开始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就抱着杀他的目的,这两个女孩的战斗能力之强,确定无疑是混血种。
他挥刀进击,如同挥舞两条咆哮的火龙,扑面而来热浪逼得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步步后退。
千钧一发的关头,餐厅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赫尔薇尔!奥尔露恩!怎么能对贵客无礼?”
那个声音很虚弱很飘忽,显然是出自某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之口,却透着凛凛的威仪。
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对视一眼,同时撤回武器,迅捷地转身,再度化身墨烟,接着瞬移般出现在入口的两侧。
餐厅的门终于开了,一架电动轮椅无声地滑行进来,轮椅上坐着干瘦的老人。
老人佝偻得像个虾米,低垂着脑袋,似乎那根衰老的脊椎连身体都支撑不起来了。可他又是那么威严而儒雅,穿着手工缝制的黑色礼服,胸前挂着怀表的金链,手指上的鸽血红宝石熠熠生辉,白发紧贴头皮梳向脑后,庄严得像是来赴一场隆重的宴会。
他在楚子航面前停下:“我的名字是文森特,殿下的侍从官。楚先生昨夜拜会了殿下,今早特意来回访。”
成群的服务生冲了进来,收拾餐桌拖地擦窗,眼里好像根本就没有楚子航和文森特这两个人。以他们的效率,餐厅应该会在片刻之后恢复原貌。
楚子航和文森特在他们刚刚收拾好的一张餐桌边坐下,无须打招呼就有两杯热咖啡摆了上来,气氛忽然变得很融洽,两个人都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年轻人们太冲动,打搅了楚先生用早餐,我代她们向楚先生表示歉意。”文森特又说,“但还请楚先生理解,殿下的安危和名誉对我们至关重要。”
这种谎话就真的是哄三岁孩子的了,根本骗不了楚子航,文森特登场的时机如此精准,无疑才是这场杀局的指挥者。
楚子航唯一不确定的是瑞吉蕾芙对此的态度,不过以圣女殿下的脾气,如果她记恨楚子航闯入她的卧室,应该会亲自来看他的死相。
文森特幽幽地叹息一声:“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楚先生是来自亚伯拉罕血契会吧?也只有那样豪迈的组织,才能培养出楚先生这样的英雄来。可我们不理解的是,我们百年前就脱离血契会了,百余年里我们谨慎地避免跟秘党起冲突,连组织的名字都换掉了。可为什么百年之后,血契会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们,派来了您这么强大的使者呢?”
楚子航听得愣住了:“您的意思是极北之地曾经属于亚伯拉罕血契会?”
秘党这个组织其实并没有固定的名字,而在近代史上它最常用的两个名字就是卡塞尔学院和亚伯拉罕血契会。按照文森特的说法,极北之地曾经属于秘党,然而这些信息并未出现在楚子航的任务说明中,以EVA的办事风格这是完全无法想像的疏漏,难道查了一圈下来,赫尔佐格其实算自己人?
文森特也流露出诧异的表情:“听起来您并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来这里只是要调查一个名叫赫尔佐格的人,他曾经是极北之地的成员。”楚子航说出了实情。
“原来是为了赫尔佐格,那个卑鄙的小人和猖狂的野心家。”文森特似乎长出了一口大气,“很遗憾,我担任玛利亚小姐侍从官已经是1942年的事了,当时赫尔佐格基本已经脱离了组织,我对他的了解也都是通过玛利亚小姐,并不会比瑞吉蕾芙小姐知道得多。但如果您需要我们的帮助,请放心,我们会尽一切力量,为您搜集赫尔佐格的相关情报。”
看他的表情,楚子航就大概理解了为什么对方会对自己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甚至不介意在餐厅这种公开场合。比起圣女殿下的贞洁和名誉来说,文森特更担忧的是百年以后为什么秘党又派人找上了他们的门,想来他们跟秘党之间的分裂是很不和平的,时至今日秘党强横甚至恐怖的印象仍然深深地刻印在他们的记忆里,即便文森特自己并未亲身经历过那场分裂。
“所以血契会并未启动对我们的调查,我们跟血契会之间的关系依然是井水不犯河水,我说得对么?”文森特再度跟楚子航确认。
“至少在我接受的任务里并没有你说的这些内容。”
文森特点了点头:“您所需要的赫尔佐格的情报我会尽快整理出来,您在返航之前的安全将由极北之地负责保障,除此之外我们将不会打搅您的旅行,但我们还想知道,昨夜您跟圣女殿下聊了很久,除了赫尔佐格,还有其他么?”
“这些事您大可以去问瑞吉蕾芙,我跟她说话的时候,你们的人不是就在门外么?”
“瑞吉蕾芙小姐下令我们撤离,我们就只有撤离,但我们不得不跟您求证,瑞吉蕾芙小姐没跟您说起赫尔佐格以外的事,对么?”
“我们没有谈到别的。”楚子航摇了摇头。
文森特的神情越发欣慰:“我们还希望能得到您的承诺,不再跟瑞吉蕾芙小姐有任何的私下接触。”
楚子航微微皱眉:“听您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她的侍从官,倒像是她的监护人。可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圣女在某种意义上,跟魔女是一样的,她们代表着神圣,同时也代表着禁忌。她们生来就不是孩子。”
文森特扬起那双鸡爪般弯曲的手,向守候在门边的女孩们比了个手势,赫尔薇尔立刻来到他背后,准备推走他的轮椅。奥尔露恩则从服务生手里接过餐盘,把那份蘑菇煨牛肉恭恭敬敬地摆在楚子航面前,早餐早就做好了,但服务生不敢打断楚子航和文森特的对谈。
这时候外面已经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早起的旅客们正向着餐厅而来。
“我们不适合出现在游客们面前,其他的事情等我把赫尔佐格的报告交给您的时候再谈。”文森特躬身告辞。
“极北之地不是你们原先的名称对么?那么之前的名字是什么?”楚子航望向文森特的背影。
文森特迟疑了片刻:“去询问你们中最老的老人吧,问问他们是不是还记得‘黄昏教条’。”
女孩们簇拥着文森特走出餐厅,在餐厅门口,赫尔薇尔俯身靠近文森特:“如果您再晚来几分钟的话,我和奥尔露恩也许可以……”
文森特摇了摇头:“他根本没尽全力,我们中能跟他对抗的,只有圣女,还得是在她觉醒之后!”
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餐厅里正平静享用蘑菇煨牛肉的年轻人。
文森特他们消失了几分钟后,楚子航的眼角微微抽动,把嚼碎的牛肉吐在盘子里,扶着餐桌站起身来,匆匆地离去。
回到自己的船舱,楚子航立刻冲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关门,就趴在洗手池边呕吐起来,呕吐物里裹着黑色的血块。
他很久不曾启用爆血禁术了,用起君焰也很谨慎,今天是迫不得已,如果文森特再晚几分钟出现,很难说先崩溃的是谁。
眩晕一阵阵地袭来,眼前的一切都带上了鲜艳的红色晕边;世界在耳边轰鸣,水管里的流水声都像是隆隆的雷声;肺部像是裂开了,呼吸中带着浓烈的血腥味。楚子航来到书桌边,从抽屉里拿出药盒,取出两颗幽蓝色的药片服下,然后返回洗手间继续呕吐。
他生出种种的幻觉,时而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巨人,挥手之间能够毁天灭地,时而又感觉到不可遏制的愤怒,想要打碎什么看不见的牢笼,他攥紧双拳努力控制,皮肤表面的血管全都凸了起来,像是一条条抽搐的青蛇。几分钟后药物起效了,异象从脑海中退去,身体里那股翻腾的血浪也渐渐平息,他疲惫地坐在马桶上,直到呼吸平复下来,这才走进淋浴间,打开喷头坐在地上,连人带衣服反复地冲洗。
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他懂得如何处理,不能喊保洁员,他会以为这是杀人现场。
东京事件之后他的身体就开始出问题了,原本的血统缺陷因为反复使用爆血禁术而被放大。龙血悄悄地侵蚀着他的身体,看外表他仍然是正常的人类,但在X光下看他的骨骼结构兼具哺乳类和爬行类的特点,甚至还有些部分像鸟,他有时会昏睡上两三天时间,梦中会看到一棵通天彻地的巨树,它们的枝条构成了繁复的龙文图卷,奇怪的是楚子航竟然能读懂。
龙的阵营正向着他招手,也许每个死侍都有过类似的经历。
他说自己终将变成布告栏中的一则留言,不是故作悲音,而是他知道自己的生命轴就是比别人要短,有时候他会希望母亲和继父再生一个孩子,以便填补自己留下的空位。
楚子航从淋浴间里出来,换了干净的衬衫和裤子,重新在书桌前坐下,默默地眺望着窗外。
一只黑头的北极燕鸥正张开双翼,仿佛悬停在风中。这种鸟能从北极一直迁徙到南极,是世界上迁徙距离最长的生物,它的一生几乎都在飞翔,甚至可以在风中睡觉,有人说它就是“无脚鸟”的原型,那种鸟一生下来就会飞行,降落的时候就是死去的时候。
楚子航按下了脑海里消极的念头,打开笔记本,连线召唤了EVA:“查询‘黄昏教条’相关的词条。”
EVA罕见地沉默了几秒钟:“你触发了敏感词系统。我的意思是,‘黄昏教条’在我这里是个敏感词,我必须得到校方的批准才能对你公布结果。”
“学院还有敏感词系统?”楚子航也是第一次听说。
“总有些信息要限制在小范围内,我既然能这么跟你说,意思就是‘黄昏教条’这个关键词确实是存在的,而且敏感。”EVA微笑,“我只是不能向你展示跟它相关的所有链接,但大概情况跟你说一下,我还是有这个权力的。秘党跟其他历史悠久的组织一样,曾经分裂过,也曾经吸收过外部的力量,黄昏教条就是从秘党中分裂出去的一个小组织,通常秘党会监控它几十年,直到确定这些分裂出去的组织不会影响到秘党自身的运转,还得能够保守龙的秘密。我确实不知道极北之地就是黄昏教条的后代,它奉行的理念跟黄昏教条完全不同,希柏里尔并不是黄昏教条所追寻的。”
“那么黄昏教条的理念又是什么呢?”
“他们是奥丁的追随者,他们相信历史上曾经有跟龙族相当的智慧生命,人类称他们为神族,在名为‘诸神黄昏’的决战中,神族和龙族同时受到重创。随即爆发的大海啸席卷了世界的绝大多数地区,掩埋了史前的文明,大海啸之后,人类才终于迎来了发展的机会。”EVA说,“与其说是理念,不如说是小报记者的杜撰,类似的说法在各种伪科学书籍中数不胜数。我们之所以很快就不再关注黄昏教条的发展了,不是因为他们隐秘,而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重要,以他们掌握的奥秘,既不能颠覆这个世界,也培养不出赫尔佐格那种魔鬼式的家伙来。”
楚子航沉吟了片刻:“EVA,想办法帮我申请到许可证,我需要知道更多关于黄昏教条的事!”
EVA笑笑:“不过是些旧文档,我应该能想办法帮你解决。”
楚子航再次来到甲板层已经是晚饭时分,通常晚饭后他会去后甲板上观鲸。他每天的生活基本上都是这么一成不变,也觉得自己是个乏味的人。
可踏上前甲板的时候,楚子航竟然觉得春风拂面,前一天海面上还是雾气滚滚寒风呼啸,可出了风暴区之后温度骤然上升到了零下十几度的程度,跟零下三十度、带着盐粒和冰渣的狂风相比,此刻的风说得上温柔。甲板上白雪皑皑,北极圈里其实并不经常降雪,那些雪是造雪机加上强力风扇造出来的,船员们正把大块的浮冰吊起来作为造雪的材料。
今晚是船上的嘉年华会,服务生们把餐厅和酒吧都搬到了前甲板上,竖起了烧煤气的取暖灯,客人们甚至可以穿着露腿的晚礼服在露天环境中喝酒喝咖啡,再披一件皮草或者保暖服就行。赌场调来的娇俏的白俄罗斯少女们穿上圣诞短裙,踩着小滑板来来去去地服务。
甲板的正中央,服务生们用冰块围成了晶莹剔透的舞池,管弦乐队演奏着抒情的调子。
来之前楚子航搜过这趟旅行有关的资料,据说它浪漫得让你都不好意思孤独,不像那些环游加勒比海的老年游航线,YAMAL号的北极航线虽然清冷,旅客们却很年轻,因为票价高昂,也就不乏阔绰的客人,在漫长的夜幕中航行,在瑰丽的星光下,坠入爱河的比例相当之高。楚子航并不觉得自己适合那么浪漫的环境,但既然来了也只得找一张角落里的桌子坐下,他总得吃饭。
早餐的事情结束后,文森特和他那些危险的女孩又彻底消失了,登船的这几天来楚子航又很少参加船上的活动,于是那些人在他眼里就只是路人甲、路人乙、路人丙、路人丁……他很快就在人群中发现了熟悉的面孔,某个男人穿着笔挺的海员服,戴着白色的大檐帽,面颊瘦削如同刀削,透出东斯拉夫人特有的那股子冷酷的英俊,可他又兼具油腻之美,衬衫选得非常贴身,凸显健硕的胸肌,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还刷上了精油,浓烈的香水味隔着几米远就能闻见,很难说那效果是上头还是催情。他的女伴同样耀眼,是位二十八九岁的少妇,隆臀蜂腰,红色的天鹅绒长裙把她的身躯勾勒得凸凹有致,修长的手在男人的胸口缓缓地摩挲。
男人凝视着女人的眼睛:“爱是亘古长明的塔灯,它定睛望着风暴却兀不为动;爱又是指引迷舟的一颗恒星,你可量它多高,它所值却无穷。”
楚子航感慨雷巴尔科船长的两面性如此之强,昨夜他还怀念着远在莫斯科的前妻,深情而沧桑,现在他正挥洒着莎士比亚的诗句,俨然下一刻就要跟那位少妇坠入爱河。以他的天分,在阿尔法特种部队服役肯定是屈才了,克格勃没有把他选为美男间谍,应该说是克格勃负责人的失职。
萨沙也发现了楚子航,急忙用眼神示意楚子航滚远点不要打搅自己的节奏,然则少妇却很敏感,立刻挣脱出来,拖着鱼尾裙摆去了别处。
两个人都装得漫不经心,漫步来到甲板边缘,扶着船舷并肩而立,在这里说话声都会被海浪的声音吞没。
“那位卡珊卓夫人住在307号房间,有人看到她昨天中午坐贵宾电梯去了顶层船舱。”萨沙望着女人婀娜的背影。
“乘客里有星之玛利亚的客人?你有乘客名单么?”
“星之玛利亚需要靠卖船票来赚钱么?那为什么这艘船会对公众卖票?每趟航行这艘船上都有几位客人前往顶层船舱去拜会那位圣女,就像国王的车驾路过,当地的大人物才有资格上车去拜谒。”萨沙把一份乘客名单拍在楚子航手里,“你们的情报网似乎更好用一些,去查查这些乘客的背景。”
楚子航点了点头,环顾四周:“今晚真热闹,感觉船上每天都有活动。”
“如果没有酒精和娱乐,旅客们就会发觉他们正在一个非常危险的环境中,”萨沙摇晃着杯中的酒,“我们走的不是正常的北极航线,如果我们出了意外,救援船可能得两三天才能赶到。”
远处的圣诞树下,那个茜红色的窈窕身影冲萨沙招了招手,仿佛惊鸿一转,萨沙急忙端着酒杯追了上去。楚子航回到自己的桌边坐下,服务生给他端来了热红酒和杏仁饼——在寒冷的北极圈里,热红酒几乎是每个人都会首选的饮品。
没有人注意他,这让他感觉还比较自在。在这条船上他算不得多么出众的人,他的经历没法拿出来分享,他的幽默感也不够让女孩们开心起来。
节奏强劲的音乐响了起来,一群年轻人跳进了刚刚围好的冰舞池跳舞,女服务生们也跟着蹦了进去。才到格林威治时间下午五点,船上的夜生活这就要开始了,反正这里无日也无所谓夜,很适合中国的那句老话所谓“长乐未央”,只要你还愿意跳舞,那你可以当作明天永远不会来。
舞池中最显眼的是一只蹦蹦跳跳的粉红色绒毛兔子,兔子里无疑装着一个活泼的女孩,任何人穿上那件兔子装都不会有身材可言,可看她跳舞你就是能感觉到她的青春和矫健,想像她玲珑的身段和可爱的笑容。她的舞伴是个在西装外套着羽绒夹克的年轻人,梳着精致的油头,眉眼英俊四肢修长。
男孩叫佩尔松,是一所著名商学院INSEAD的学生,假期跟一群富有的同学相约着来北冰洋上寻找自己的浪漫,此刻甲板上有不少单身的年轻女孩,可他们却都围着这只粉红色的兔子跳舞。兔子瞪着一双灰色的眼睛,偷偷看了几眼楚子航。楚子航忽然意识到那只兔子是谁了,昨夜他曾经反反复复扫描了兔子里的女孩三遍,把她所有维度的信息数据化之后记了下来。他不明白瑞吉蕾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他并不想深入思考这个问题,于是又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粉红兔子很快就成了甲板上的明星人物,其他桌上的年轻人也试图混到那桌上去,她对于请她跳舞和喝酒的男孩来者不拒,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柏木香,以及似是而非的荷尔蒙气息。男孩们开始不由自主地为她较劲,虽然他们连她的真面目都没有见过,但在酒精的催化下大家渐渐形成了统一的想法,那个兔子里装着今晚最有趣也最漂亮的女孩,她像是那枚最闪亮的徽章,人人都想得到。最后年轻人们把桌子拼在了一起,在圣诞树下大声地聊天,声音在冰海上传出很远很远。
楚子航坐在很远的角落里,默默地喝完了那瓶热红酒,今夜对他而言是个例外,他对于返回自己的船舱心里略有些抵触。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并不很怕死亡,但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他还没能查清赫尔佐格背后的秘密,也没能找到奥丁。
他难得地感觉到孤单,于是有点想念恺撒和路明非,如果他们在这里,那一切都会不一样,女孩们大概会选择围坐在恺撒的身边,楚子航对这个朋友的魅力深信不疑,而路明非应该也会喜欢这种随便吃北极甜虾的嘉年华会。回想自己这一生,如果让自己选择人生停留在哪个时间点,首选肯定是跟父母一起生活的童年,其次就是日本的那段时光,那时候他的人生看起来还漫长,还有很多的机会去找奥丁报仇雪恨,而他跟最好的朋友们在一起,为了业绩而努力……啊错了,为了打倒幕后的敌人而并肩作战……如果还有第三个选择的机会,就选那年的秋天,让时间停在自己走进尼伯龙根之前。
那时候一切都还没有成为定局,名叫夏弥的幻影还存在于这个世上,明天还约了他去家里吃饭。
人生里的好时光总是这么短暂,在你以为未来还会更好的时候,你已经如过山车滑过命运的高点。
金牛座缓缓地从地平线上升了起来,橘红色的大星毕宿五闪烁着变幻的光,这说明夜晚的降临。
旅客们都喝了很多的酒,喝多的人总是说话越来越大声,即使这些教养良好的人也不例外,服务生们用更大的音乐声盖住了喧闹,舞池里的人们渐渐跳不动了,倒是几个没有喝多的老人还能相拥着慢摇。瑞吉蕾芙所在的那桌,满地都是空酒瓶,男孩们为了兔子女孩扭打在一起,安保员们都没法把他们分开,兔子女孩却在旁边高兴地鼓掌。楚子航受不了他们制造的噪音,问服务生要来自己的账单,签上名字起身就走。
他并不担心瑞吉蕾芙,也轮不到他担心,这是圣女殿下的船,船上有的是白狼那种愿意为她杀人放火的手下,没人能强迫她任何事。
佩尔松拉着兔子姑娘的爪子,心里甜蜜而又得意,那群喝多了的傻子到底在打什么呢?今晚这只可爱的兔子可都在跟他跳舞!
可兔子松开了他的手,向着远处伸出毛茸茸的兔子爪:“喂!楚!我喝好了!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