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间里传来叔叔抱着马桶狂吐的声音,婶婶正以穿脑魔音发泄着无穷怒火。
晚宴到将近午夜才散,客人们各自打车回家,苏晓嫱的司机来接她,路明非扶着这位喝醉的大小姐一直送到车上。
苏晓嫱喝得太多了,哭了两三回,靠在路明非怀里嘟嘟囔囔地说了好些话。路明非越发惶恐,觉得以苏晓嫱这状态,他俩的过去可能不只是眉目传情拉拉小手这么简单。亏就亏在他对那段香艳的过去一无所知,背了黑锅没落到好处。
陈雯雯本不愿让苏晓嫱占这种便宜,可她如今已经是赵孟华的女朋友了,必须照顾喝醉的赵孟华。
路明非本意是在丽晶酒店开个房间住下,对跟婶婶见面有点担心,可叔叔说都回家了怎么还住酒店?那叫回家么?
路明非还没答应呢,芬格尔说那是必须的!就是要体会家的温暖!叔叔我扶你!
至于诺诺,早跑没影儿了,路明非倒也不急着找她,恺撒都管不住诺诺,何况他呢?
路明非本以为如今的叔叔已经住上了豪宅,没想到还是当年的公寓楼,只不过叔叔把左邻右舍的房子都买下来打通成了一个大平层。叔叔说婶婶坚持不搬家,说老房子住着自在,搬去别墅区她就得跟那些有钱太太们应酬,她这种家庭妇女觉得压力很大。婶婶没出席今天的饭局,可能是对路明非还存有心结。叔叔半路上叮嘱路明非说婶婶说什么都别往心里去,芬格尔侧面打听来的消息是婶婶一直不服气路明非的妈妈乔薇尼,又觉得自家儿子没有路明非优秀,所以总是对路明非吹毛求疵。
婶婶来开门的时候一身绛红色的毛绒睡衣,搭配爱马仕的限量版拖鞋,俨然大户人家的女主人,可看到醉成死狗的叔叔就上前揪耳朵,再看到扛着叔叔的路明非就脸上变色,甩手带门回屋去了。路明非扛着叔叔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道在这个微雨的晚上带着一个走不动道的老爷们该怎么办?把叔叔交给开车的跟班么?自己回丽晶酒店么?过家门而不入么?
这时候门又开了,婶婶怒冲冲地大吼:“眼瞎啦?门没锁!长腿了么?不知道自己进来啊?”
路明非这才明白那个中年妇女并无把他关在门外的意思,而是去浴室拿了毛巾出来给叔叔擦身上的呕吐物。
世上最理解婶婶的人是叔叔,叔叔说这女人泼辣又贪钱,自尊又自卑,但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心还是挺软的,叔叔又说你是我们老路家的种,怕什么有叔叔在还能不让你回家?叔叔如今赚钱了,叔叔在家里有地位。不过看婶婶拿了个漏斗把姜茶给叔叔灌下去的架势,叔叔的某些判断也未必准确。
路明非和芬格尔被安排住在当年他和路鸣泽的卧室里,两套被褥收拾得整整齐齐,路明非心里温暖了好久,原来婶婶还没把他的铺给撤了。但这卧室的风格跟他记忆里的大相径庭,全套美式家具,壁橱上放着路明非和路鸣泽得过的各种奖项,墙上挂着兄弟俩的大合影,合影里的路鸣泽是个剑眉星目的俊朗少年,怀里抱着古典吉他,说不尽的风流蕴藉,不由得让路明非想起他跟“夕阳的刻痕”描述的那个多愁善感的自己……他妈的这个世界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路鸣泽也帅得令人发指!
还有路鸣泽给他过生日的照片,照片里的大蛋糕上写着“我最珍贵的哥哥路明非”,看起来兄弟俩的关系也是亲密无间。
芬格尔倒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打了几个滚,就像疲倦的猪终于找到了一个泥潭:“妈的!终于有地方睡了!到处都要查身份证,可不敢住酒店!”路明非这才领悟他一定要来家里住的苦心,恨不得猛拍大腿,心说大哥你何止是粗中有细,你简直是职业通缉犯啊!
路明非在床边坐下:“白跑一趟,还是没线索。”
芬格尔翻身坐起:“没有人记得楚子航,而且他们的记忆都能相互印证,但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说来听听!”路明非立刻来了精神。
“要是中学时代就有那么多漂亮女生倒贴你,你能忍住不下手?那个小苏同学!”芬格尔眼冒红心。
“可以了!再舔嘴唇都舔破了,先说正事儿!苏同学的微信我等会儿去帮你要!”
芬格尔严肃起来:“苏同学你都可以放过,那你他妈的不是个圣人了么?你要真是个圣人,还能跟我这种人渣当朋友?”
“有道理!当年要是有那么多女生喜欢我,打死我都不会去卡塞尔学院研究屠龙!我嫌命长么?”
“不过呢,也可能是你比较喜欢年长的女人,所以追着你陈师姐来了我们学院。”
“什么年长的女人?当年她也就十九岁!我婶婶那样的,才叫年长的女人!”
“婶婶也很有魅力啊!是你不懂得欣赏!”芬格尔看了一眼挂钟,“尽顾着跟你打情骂俏,差点错过我的鹊桥时间。”
“什么鹊桥时间?东京回来之后你这牛郎是做上瘾了么?”
芬格尔打开桌上的笔记本:“老子陪你千里闯荡,总得给女朋友们报个平安吧?哥是负责的男人!”
这个关键道具也被更新了,路明非的记忆里他和路鸣泽得共用一台老式的IBM笔记本,还是叔叔从单位偷摸带回来的。可如今他俩各有一张书桌,桌上各摆一台苹果一体机,虽然颇有年头了,但在当年肯定是价格不菲的尖货,如此说来婶婶对他倒也没怎么区别对待。
“EVA会顺着你经过的网关找上我们!”路明非忽然大惊,伸手就要去关电源。
芬格尔一把拦住:“相信哥哥的电脑技术!我跟妹子们聊天都是加密的!”
“你可别整出什么幺蛾子来,EVA是很厉害的!你买过的内裤颜色她那里都有备份!”
“没听说过家贼难防么?学院用的那套计算逻辑,对别人来说是天衣无缝,对我来说跟筛子似的。”
芬格尔在网络方面确实有几把甚至几十把刷子,他这么说,路明非只有姑且相信。
他在窗台上坐下,望着外面绵绵的细雨,芬格尔抠着脚打字,想来是跟古巴妹子们聊得正欢。
虽然身在豪华宽敞的卧室,但这种感觉挺像中学时的那些夏夜,兜里没钱,无事可做,指着在那台旧电脑上消磨时间。可路鸣泽又总是霸着电脑,路明非就坐在旁边等,直到路鸣泽把QQ上的妹子们都聊得去洗澡了,路明非才能摸到键盘,玩几把《星际争霸》。
他在书桌抽屉里找到一副耳机,扣在头上,打开随机播放,上来头一首歌就是熊天平的《愚人码头》:
“你在何处漂流/你在和谁厮守/我的天涯和梦要你挽救/我已不能回头。”
歌词在心里来回滚动,路明非下意识地唱了出来,刚唱两句就觉得不对,这还不被芬格尔耻笑么?人家跟火辣辣的古巴妹子聊得正嗨,你这边唱着悲情的小调?成功人士和败狗的心态差得就是那么大。可扭头一看,芬格尔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屏幕上也不是什么聊天界面,而是本市人口的出生记录,芬格尔大概是黑进了民政局的系统。
也不知他是边干活儿边跟妹子聊天呢,还是瞎吹牛逼给自己长脸,根本就没有妹子惦记他此刻身在何方。
路明非拿来一床毯子搭在芬格尔肩上,默默地望着窗外,春寒料峭,雨骤风疏。
线索断了,下一站又该去哪里呢?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流逝,学院的人总会杀上门来。
实在没有困意,他披上风衣准备出门转转,可抓住了门把手又松开,婶婶应该还没睡,出门的话必遭盘问。
这里是他的地盘,这点小事难不住他。他翻出窗户,窗下其实有一道可供一个人行走的沿儿,贴墙走上几步,再前面就是那道熟悉的墙缝。中学时代他就能沿着这道墙缝出入自由,现在更是游刃有余。
路明非轻盈地落在街面上,午夜的街头空荡荡,红绿灯单调地变换着颜色。
居然连卖炒冷面的也收摊回家了,说是出来透气,总不能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闲逛吧?隔着两三公里有个海鲜夜市,还挺热闹,但比亚迪的钥匙在芬格尔那里,连个交通工具都没有,难道去刷一辆共享单车?路明非站在红绿灯下,时隔多年再度有了丧家之犬的感觉,好似当年他被婶婶臭骂到不敢回家,又没钱去网吧包夜的时候。
不知何去何从,或者根本无路可走。
忽然想起高中的时候看过一篇网络小说,上来第一句:“那天夜里,郭靖站在红绿灯下。”
当时莫名其妙地觉得这句话有意思,现在才有点想明白了,郭靖岂不就是总在各种十字路口徘徊么?蒙古和大宋的十字路口、华筝和黄蓉的十字路口、江南七怪和黄药师的十字路口、普通少年和侠之大者的十字路口,但他每次都选对了,不是因为他聪明,而是因为他有黄蓉。可路明非没有黄蓉也没有小红马,他只有一套伤人伤己的七伤拳,一拳拳地打出自己的路来。
低音炮般的引擎声从背后传来,路明非微微侧身避让。
车灯晃得他睁不开眼睛,镜面般的车身上流动着火焰的颜色。火红色的法拉利轿车碾过积水,缓缓地停在路明非面前。
车窗玻璃降下,首先映入他眼中的是银色的四叶草耳坠,再是暗红色的长发,用紫色的流苏带子扎成马尾。
“兜不兜风?两块钱一公里。”诺诺目视前方,漫不经心地说。
分明没戴着耳机,可路明非耳边又响起那首歌来:
“你在何处漂流/你在和谁厮守/我的天涯和梦要你挽救/我已不能回头。”
这些年他也坐过不少的好车,可如果要他说世界上最好的车是什么,他会毫不犹豫地说是法拉利。虽然它没有布加迪威龙跑得快,但好像就只有它跑得赢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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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格尔坐了起来,拍拍键盘,屏幕重新亮了起来,莹蓝色的少女双手托腮,大大的眼睛里流动着数字瀑布。
芬格尔跟EVA的沟通界面很特别,像是个邻家女孩隔着玻璃窗跟你对视。
EVA:“刚才怎么断线了?”
芬格尔:“刚才路明非偷看我的屏幕,现在没事儿了。老梅怎么样了?老家伙们没照死里弄他吧?”
EVA:“他们不敢亏待副校长,毕竟那是弗拉梅尔导师。”
芬格尔:“老家族的老家伙们好对付么?加图索家有什么动静么?”
EVA:“暂时看来校长这步棋走对了,老家族的代表们很高兴重新获得权柄,现在他们跟加图索家不再立场一致了。”
芬格尔:“校长可真是个狼人,把新老家族都丢进了会议厅里,英灵殿会议厅现在就是个斗兽场。”
EVA:“神话中的英灵殿不也是个斗兽场么?”
芬格尔:“阿巴斯那边查出什么了么?”
EVA:“他的过去很简单也很干净,跟我发给你的留底档案一模一样。”
他们都不说话,而是打字聊天,芬格尔的输入速度极快,语句在下方高速滚动。
芬格尔丢了一个列表过去,列表中是一串微信号。
芬格尔:“这是路明非那帮中学同学的微信号,你找几个假身份跟她们聊聊,看看她们说的话对不对得上。”
EVA:“你是跟女孩们聊得不够深入所以要让我出马么?”
芬格尔:“她们眼里就只有路明非,我无坚不摧的魅力完全被无视了!”
EVA:“好的弗林斯殿下!我会努力帮你在线泡妞的!”
芬格尔:“有空再说,帮我问Adam好,晚安。”
EVA:“晚安,昨天山里下雪了。”
连接断开,芬格尔缓缓地靠在椅背上,遥望着远方灯火通明的CBD,金色的大厦像是剑那样指着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