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很容易地就找到了苏小妍住的那栋小别墅,别墅不大,百来个平方,院子更是只有二三十平方,摆满了植物。
他穿过院子进入病房,病房里静悄悄的,弥漫着薰衣草精油的味儿,窗户向着花园敞开,淅沥沥的雨打在窗台上。室内布置得比酒店房间还精致,只有墙上用来挂吊水瓶的钩子说明这真的是间病房。
路明非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端详着老去的飞天女神。但再怎么老,苏小妍也还是透着妩媚和孩子气,她盖着一床薄薄的毛毯,身材保持得很好,但睡姿四仰八叉,床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娃娃。虽然看不到酒瓶,但能闻到酒味,想来她睡前偷偷喝了酒。
路明非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心情很奇怪,平静中又有些不安。
他找到了世界上最该记得楚子航的人,可如果连苏小妍都不记得楚子航了,他又去哪里找楚子航呢?
满耳都是雨声,非常催眠,倦意忽然涌了上来,路明非恍惚间觉得自己独坐在天地之间,是一座被雨水洗刷的石像。
苏小妍睁开凤眼,惊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保安小哥。夜间这里经常有人巡逻,但很少会进入病人的房间,尤其苏小妍还是风韵犹存的贵妇。苏小妍本该惊呼有贼啊!非礼啊!可她好奇地盯着路明非看,没发出丝毫声音,还从枕头边摸出小酒壶来喝了一口,像只猫遇到了感兴趣的人。
“哎呦阿姨!”路明非从小憩中醒来,吓了一跳,赶紧打招呼。
“我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苏小妍的声音清脆娇嫩,“你看着好像个大学生诶。”
“晚上巡夜的人手不够,就叫我顶个班,您觉得怎么样?我我我……我进来看看有没有安全隐患。”
“我好着呢!”苏小妍瞥见枕边的酒壶,不好意思地收进床头柜里,“别告诉医生我偷着喝酒。”
“我不说,您放心。”路明非使劲点头。
“我看你刚才坐那儿发呆,有心事?有心事说给阿姨听啊。”苏小妍摸出个苹果递给路明非。
这么些年过去,她还是那么温柔,不像个阿姨倒像是你的姐姐。
路明非抓着苹果,凝视着苏小妍亮晶晶的眼睛:“我有个朋友失踪了。”
“怎么会失踪的啦?你有没有报警啊?这个事情你要赶快报警,现在外面坏人可多了,不会是被拉去干传销了吧?”
“不知道,我在各处找他。阿姨你有孩子么?”
“还没有,”苏小妍叹气,“我要是早点生孩子,孩子估计也有你那么大啦。”
“那我讲我朋友的故事给你听……好吗?”路明非试探着问。
“好啊好啊!”苏小妍拽过一个枕头抱在怀里。
可能是单人病房住久了有点寂寞,她竟然愿意三更半夜的听一个不认识的小保安扯淡。
路明非娓娓地开始讲述,说他那个朋友是个很酷的家伙,上学的时候是班里成绩最好也最拉风的男孩,女生都对他有好感,但他性格很孤僻。他孤僻是因为他的家庭,他妈妈很漂亮,亲爹却靠不住,妈妈实在过不下去,于是带着他改嫁了。从那一天开始他就很少笑了,总觉得自己寄人篱下。他一天天长大,长成了那种又强又孤独的死小孩。
他情商很低,却总想着照顾人,每天晚上都给他妈妈热牛奶喝。他亲爹后来车祸去世了,那家伙就更孤僻了,生怕自己不够强,变着法儿地虐自己,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家里唯一的依靠。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苏小妍的表情,尽量避免暴露特别多的关键信息引起苏小妍的疑心,比如他不敢说那个朋友的老爹是个司机。
苏小妍听得很投入,但没有出现路明非期待的表情,路明非希望她能忽然露出异样的表情,像是脑海里的蜡烛被点燃,照亮封存的记忆。
听完故事之后苏小妍轻轻地叹了口气:“你的朋友好可怜,还是个乖孩子,不知道我将来的孩子有没有那么乖。”
路明非沉默良久:“阿姨,你真的没有孩子?”
苏小妍露出娇羞和幸福的微笑:“马上就要有啦,我这不是怀孕了来你们医院安胎吗?”
少女般的表情出现在中年女性的脸上原本不合适,可在她脸上就看着很自然也很美。
路明非怔住了,原来苏小妍来这里不是因为生病,而是要生孩子。
“我和我先生结婚好多年都没有孩子,过得也蛮孤单的。最近想想还是要一个吧,结果还真马上就怀上了。”苏小妍又说。
路明非静坐了片刻,站起身来,微微鞠躬:“阿姨我不打搅你睡觉啦,下次有空我再来看你。”
“你可一定记得去派出所报案啊!”苏小妍说,“找到你朋友跟他说不要到处乱跑啦,赶紧回家。”
“阿姨你今晚喝了牛奶么?”路明非走到门边,忽然回头。
“喝过啦,”苏小妍点点头,“护士热好送过来的。”
“那就好。”路明非推开门,走向茫茫的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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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明非来到医院门口,诺诺正扛着一把伞坐在台阶上,喝着可乐啃着牛肉条,伞边挂着一圈雨帘。
诺诺看也不看他:“我去自动贩卖机上买了点吃的,来补充补充能量,这个天气烤冷面大概不会出摊了。”
路明非在她身边坐下,叼起一根牛肉条,望着伞檐外的雨:“师兄妈妈她……”
“再想别的办法吧,看你那上门吊孝的表情就懂了。”
“师姐你听没听过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的说法?”
“听过,不过应该是胡说的吧?鱼和鱼还不一样呢。怎么了?”
“如果鱼的记忆真的只有七秒,那么鱼的生命也只有七秒,每过七秒钟鱼就重生一次,过去的那条鱼就死了。”
“怎么忽然多愁善感起来了?少看点哲学方面的书,前一个S级就是哲学方面的问题没想明白,吞枪自杀了。”
路明非揉揉鼻子:“师兄消失的那一天,我忽然觉得我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都不太确定了。回了老家,我就更不确定了,也许我真的记错了呢?也许我根本就不是我自己想的那样,我的脑子是一团浆糊,我什么都记错了,或者说之前那条叫路明非的鱼已经死掉了。”
“就算这一切对你来说只是个梦,但也是好梦不是么?谁不想在这种梦里多待一会儿呢?”
“可要是这个梦永远都醒不过来呢?我们是不是就像缸中之脑?”
诺诺疑惑地看着他:“你去看病人而已,怎么出来猛煽情?”
“师兄的妈妈说自己从没生过孩子,不过她现在怀孕了,很快就要有小宝宝了。”
“人家生孩子,你难过什么?就算你跟人家儿子是朋友,这事儿也轮不到你操心啊。”
“她说她这些年过得蛮孤单,因为没有孩子,最近忽然想要,一下子就怀上了。等她生下这个孩子她就不孤单了,就有人代替师兄了!这个世界根本不需要那个叫楚子航的家伙,没了他,照样有人会给苏小妍热牛奶!”路明非低声说着,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明知道这样很丢脸,可就是控制不住。分明是跟他无关的事,可就是觉得给人当胸刺了一刀,疼得想要流泪。
他把头埋在肘弯里,倒不是埋头大哭,而是觉得自己就要累得趴下了。这一路上他有说有笑,还有诺诺和芬格尔陪着,但心理压力还是悄悄地积累,这个世界在他眼里忽然变得不再确定了,一切都可能是虚妄的,连他自己没准都是虚妄的。只是没想到自己在富山雅史那种心理专家面前扛住了,却在两个女人面前被破防了,真是丢了学生会的脸,好像学生会主席对女性缺少防御力似的。
“好啦好啦!理解你的心情,可这个世界不就是这样的么?谁也不比谁更重要,没谁地球都照转。”
“师姐,我有个无聊的问题……”路明非抬起头来。
“明知道无聊还来浪费我的时间?不过看在你那么低落的份上,问吧。”
“我在想……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被这个世界忘记了……会有人去找我么?”路明非磕磕巴巴地说。
刚问完他就想抽自己嘴巴,这话比刚才那句话更丢脸,这问题翻译过来不就是……师姐你安慰安慰我好不好?告诉我你会满世界找我的,告诉我我不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问得可怜巴巴,而且很不正经,你家同学有义务在你走丢的时候满世界找你么?你这问题让人家怎么回答?这不是自找难堪么?
诺诺想都没想:“这事儿你怎么不去问你的好兄弟芬格尔?他肯定会找你的,没了你,他连个喝酒吹牛的朋友都没有。”
路明非正窘得恨不得上吊呢,听到这话长出一口大气。
“你还可以去问问躺在救生舱里的校长,他对你那个好啊,恨不得把学院都传给你。有人叫你卡塞尔太子,你不知道么?”
路明非心说我靠我靠!不愧是师姐!轻描淡写就化解了尴尬!
“恺撒原本也会去找你的,不过现在得看他的心情了,可你在学生会里还有一帮好兄弟不是么?”
路明非觉得这个话题已经翻篇了,正想说点别的,忽然发现诺诺把头转了过来,正认真地看着他:“如果这些人都找不到,我就只有亲自出马了。放心吧,无论你是丢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我都会找到你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当年收你当马仔的时候,我就说过要罩你。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有些话,说到是要做到的。”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深红色的双瞳里无悲无喜,像是辽阔的大湖。
路明非呆呆地望着这姑娘,随着这句话出口,那个天使降临背负刀剑般的女孩重又降临,虽然那身廉价的JK制服看着挺幼稚的。
诺诺拍拍他的肩膀:“都混成学生会主席了,怎么还是这个衰样儿呢?学生会主席啊,应该是学院里最凶最狠的狗熊,可你还是那个被熊拿去擦了屁屁的兔子。”
她身上透出温暖的、微微发酵的气味,算不得好闻,可被那股味道笼罩着,路明非的心忽然就静下来了,惊怖烦恼都无声地退散。
“要是师姐你有一天丢了,我也会满世界去找的。”路明非轻声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我就不回家。”
诺诺瞥他一眼:“你这是在跟我比仗义么?就算我哪天真丢了,轮得着你来找我?”
路明非立刻下头,心说没错没错,诺诺要是丢了自然有恺撒去找。就算是某条龙把公主抢走了,加图索家都能把龙巢炸平。
“学生会主席日理万机,找我的小事儿呢,派那啥伊莎贝尔来就行啦!”诺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