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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次说“朱译既出,译莎可止”,是在近二十年前。

一九九二年从英国留学回来,因为两次拜访莎士比亚的故乡,我把莎士比亚认作“能工巧匠”那种乡下能人,颇有相通之感。关于能工巧匠的故事,我听说过的最好的一则说:师徒两个石匠,徒弟后来居上,闻名遐迩,有好事者给师徒二人举办了一次比赛。徒弟精雕细作,雕琢了一挂算盘,真的一般,珠子能在算盘橕子上打得噼里啪啦响,令观众目瞪口呆。且说师傅打造了一尊石狮,栩栩如生,观者都说好是好,但毕竟都是些表面功夫,不像算盘子儿,得一个一个雕刻,是细工。师傅听了,说:既然大家都说不好,不如砸了算了。话音未落,只见他手起锤落,一尊石狮砸开了花,却见一尊小石狮活灵活现地待在那里,吓得徒弟扑通一下跪在师傅跟前喊道:徒弟甘拜下风!

莎士比亚就是那种修炼出内功的人,我决意为莎士比亚做点事情。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花了三年时间,给时代文艺出版社做了一个两卷本《莎士比亚全集》,因此在社里挨了一次整,继续完善全集的事情只好搁浅,转而打算做一小册莎士比亚语录。为了检验莎剧译文的质量,图捷径,打算只从中文译本里选录,不对照原文,也不寻找原文语录之类的书做参考。我们知道,朱生豪英年早逝,只翻译出了三十一个莎剧。如果能从梁实秋的译本里选录,那是再好不过的,因为梁译当时是最全的。谁知梁译的两卷书看过,我只看中了十几条,而我的设想是莎士比亚的每一种剧本都应该能选录至少二十来条语录。没办法,我只好从头再看朱生豪的译本。这样的阅读,因为我心有所图,不是平常的阅读,带有审视和欣赏性质,让我得到了一次名副其实的“悦读”;那种享受,很是特别。结果,我本来准备选录八九万字,却选出来十六七万字,整整多出一倍。

这当然令我迷惑:两个译本真的有这么大差距吗?为此,每逢遇到特别精彩的朱译,我就忍不住找出相对的梁译,真的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出于对梁译的由衷而迷惑的尊重,我第一次发出感叹:朱译既出,译莎可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