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好兵

她在涡轮机大厅中穿行,周围跟着一大群朋友、崇拜者还有小动物。有人离开,有人加入,就好像她是一片星云的内核,吸引着所有的追随者。她一边跟客人谈笑风生,一边向下属发号施令,还不忘评判在场艺人的表演,给他们提些建议。音乐回荡在大厅上空。厅中的机器虽然年深月久,却还是光彩照人,静静地矗立在衣着华美的宾客中间,听他们喋喋不休。这时她优雅地鞠躬,向一位经过身边的海军上将含笑致意。她手中捻弄着一枝别致的黑色花朵,把花凑到鼻端,嗅闻令人心醉的馨香。

两只紧跟着她的宠物赫拉尔兹跳了起来,叫唤着伸出前爪,想抓住她礼服光滑的前摆,凑向花朵。她弯下腰,用花朵轻触两只小兽的鼻子,它们立刻跳回地板上,一边打喷嚏,一边摇脑袋。周围的人看了都开怀大笑。她蹲下来,礼服上的配饰叮咚作响,她轻抚一只小兽项圈下的皮毛,摇动它的两只大耳朵。随后,她抬头看到管家谦恭地穿过人群,挤到她身边。

“什么事,麦克雷?”

“《系统时报》的摄影师到了。”管家不动声色地报告。见她站了起来,管家立刻挺直了身板。他要抬头才能看到女主人的脸,因为他的下巴只到她袒露的肩膀那么高。

“他们认输了?”她露齿而笑。

“我想是的,夫人。他想来拜见您。”

她笑出声来。“说得还挺客气。这次他们带了多少镜头?”

管家凑近了一点,一只赫拉尔兹不满地向他吼了一声,搞得管家有些紧张。“三十二台摄影机,夫人。照相机有一百多台。”

她神秘地凑到管家耳边,说道:“没算客人身上偷偷带着的吧?”

“是的,夫人。”

“我可以见见他……男的还是女的?”

“是男的,夫人。”

“那就晚点儿。告诉他我十分钟以后到,你二十分钟后提醒我。西厅。”她朝自己手腕上的那只白金手镯看了一眼,手镯验证了她的视网膜,伪装成翡翠的微型投影仪开始工作,两个锥形光柱把这座老发电站的全息平面图笔直地投射到她眼前。

“遵命,夫人。”麦克雷应道。

她碰了碰管家的手臂,低声说:“带我去植物园,好吗?”

管家用难以察觉的幅度轻轻点头,表示同意。她双手合十,满脸歉意地转向周围的人,恳求道:“各位,很抱歉,请允许我失陪一下,好吗?就一小会儿。”她侧着面庞,笑容可掬。

“你好……嗨……你还好吗?”

他们寒暄着快速穿过聚会的人群,穿过彩虹色的药饮小溪和美酒四溅的池塘。她走在前面,衣袂飘摇,双腿修长,步距阔大,管家跟在后面,费力地追赶。她一路回应大家的问候,大厅里有带着幕僚的政府部长、外国使节和随员,还有各派别的媒体名人、革命党人、海军要员、工商界巨头,以及他们背后那些一掷千金的股东。赫拉尔兹跟在管家后面,在抛光的云母石地面上,它们的脚爪容易打滑,因此步态笨拙,不过在地毯上它们可是奔跑健将。而涡轮机大厅里铺了不少昂贵至极的地毯。

他们停在植物园门口的台阶前,这里远离发电站最东部的主厅。她谢过管家,赶走了赫拉尔兹,理了理本就完美无缺的头发,整了整本就优雅合身的礼服,还确认了一下黑色项链上的白色宝石是否居于胸口正中央,当然,它本就在那儿。然后,她迈步走下台阶,走向植物园高高的大门。

一只赫拉尔兹跑了回来,在台阶尽头叫闹,前腿着地跳来跳去,眼里泪水汪汪的。

她回头望了一眼,有点儿心烦意乱。“跳跳!安静点儿,自己玩去!”

小家伙低下头,委屈地跑了。

她从身后关上两扇大门,园里枝繁叶茂,一片静谧。

高处的弧形水晶圆顶之外,是一片漆黑的夜色。植物园里高高的灯柱上点缀着明亮的小灯,光线透过层叠的叶子照下来,在地面上映出参差的斑点。这里空气温暖,弥漫着泥土和树汁的味道。她深吸一口气,走向园区的另一端。

“您好吗?”

男人一转身,就看到她站在自己背后,正斜倚在灯柱上,双臂环抱,嘴唇和眼角似笑非笑。她的一头秀发是迷人的暗蓝色,和她的眼睛一样,她的皮肤浅褐,犹如一头小鹿。她比新闻中要苗条,个子很高,但是身形窈窕,绝不会给人粗壮的感觉。这个男人也是高挑瘦削的身形,脸色苍白,此外,大多数见过他的人都觉得他两眼之间的距离太近了。

他纤弱的手中握着一片纹路精美的树叶。他看了看树叶,又将它丢开,带着含糊的笑容,走出鲜花怒放的矮树丛。他搓着双手,看起来有点儿不知所措。“对不起,我……”他一时语塞,紧张地做起了手势。

“没关系。”她说着伸出了纤纤玉手。握手后她问,“您就是雷斯托赫·索斯宾先生,对吧?”

“嗯……是的。”他带着掩饰不住的惊异回答道。直到现在,他还紧握着她的玉手。察觉到这点之后,他的表情更加局促了,他赶紧将手松开。

“我是戴吉特·萨玛。”她微微点头,动作轻柔,齐肩的长发随之轻摇,迷人的双目注视着他。

“哦,是的,我当然知道您。嗯……很高兴见到您。”

“很好,”她点头,“我也很高兴见到您。我听过您的作品。”

“噢。”他看上去非常得意,像个大男孩,好像没察觉到自己还拍了拍手。“噢,那真的是太——”

“我没说我喜欢。”她说道,只有一侧嘴角还挂着笑容。

“啊……”男人蔫得像个霜打的茄子。

真是残忍啊!她暗想。“但我确实喜欢,非常喜欢。”她说道,突然变得非常开心,脸上浮现出那种调皮的歉意,甚至带着那么一点儿阴谋得逞后的得意。

他开怀大笑,而她也放松了下来,觉得他们能顺利聊下去。

“我还觉得奇怪呢,您为什么会邀请我,”他坦白道,深陷的眼睛里闪烁着光彩,“来这儿的所有人,都是那么的……”他耸耸肩,“嗯,重要。所以我才……”他笨拙地向后挥手,指着他刚才观察的那些植物。

“您就不觉得,作曲家也是重要人物吗?”她问道,温和地责怪他。

“跟那些政治家、海军上将和商业巨头没法儿比了……我是说,世俗权力。再说,我也不是什么著名作曲家,我以为您会邀请塞文特拉格,或者科霍,或者——”

“的确,这些人善于谱写成功的职业生涯。”她表示同意。

他愣了一下,笑了,低头看向地面。他发色很浅,在灯光下反射着微光。这次她被他的笑声感染了。也许她现在就该直奔主题,而不是等到下次会面才说起委托任务。如果下次会面再说,她会把数字调低一些——尽管现在看来,一切都还很遥远——调到一个显得更加友好的数值。也许,他们可以私下见面时再谈这件事,再过一阵子,等她确认对方已经被自己完全俘获之后。

她到底该绕多大圈子?很明显,他就是她喜欢的那种人,只是友谊一旦擦出爱的火花,一切就不会那么简单了。在漫长的时间里,两人逐渐变得亲近,交换秘密,慢慢累积共同的记忆,相互吸引,悠然跳起环绕的舞步,一来二去,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闲散的态度升华,变成难以自拔的迷恋。

他直视她的眼睛,说道:“您让我受宠若惊,萨玛小姐。”

她迎上他的视线,微微扬起下巴,精准地把握自己肢体语言的每一丝微妙变化。现在,对面男人的表情不再那么孩子气了。他的眼神让她想起了自己手镯上的石头。她微微有些眩晕,于是深吸了一口气。

“啊哈。”

她愣住了。

声音是从她身体的侧后方传来的,她发现索斯宾的眼神也犹豫地转向自己身后。

萨玛保持住平静的表情,慢慢转身,然后狠狠瞪向突然出现的灰白色嗡嗡机,眼神能在它身上钻出两个洞来。

“干什么?”她的声音硬邦邦的,能把钢铁蚀出一个小坑。

嗡嗡机有小号公文包那么大,形状也像公文包。它朝着萨玛面部缓缓飞来。

“有麻烦了,小嘟嘟!”嗡嗡机说完迅速闪到一边,侧过身躯,一副观察天象的姿势。穹顶之外,夜幕黑如泼墨。

萨玛低头看着植物园的砖头地面,嘟起了嘴。她微微地摇了一下头。“索斯宾先生,”她微笑着摊开双手,“您知道,我有多么不愿要求您……可是,您能不能……”

“当然可以。”他已经迈开脚步,飞快离开了,还对萨玛点了一下头。

“也许稍后我们可以再聊聊。”她说。

他转过身,脚步不停。“那当然,我觉得……那样……”他好像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认真地点点头,然后径直走出了植物园尽头的大门,没有再回首。

萨玛转身面对嗡嗡机。机器一副无辜的样子,短粗的吻部半埋在花瓣里,正小声哼哼,好像在欣赏那朵色彩艳丽的花。它感觉到了她的动作,于是抬头看。她叉开两腿站着,一手握拳按在腰间,喝道:“你敢叫我‘小嘟嘟’?”

嗡嗡机周身闪现的光晕,是代表悔意的紫色和代表疑惑不解的铜褐色,令人难以信服。“萨玛,我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了……我是随口叫的,可能为了押头韵[1]吧。”

萨玛踢起一段枯枝,又瞪了嗡嗡机一眼,问:“什么事?”

“听了这个消息,你肯定不会开心的。”嗡嗡机的语调平静,它微微后退了一点儿,光晕变成了表示同情的黑色。

萨玛犹豫了,盯着别处望了一会儿,忽然垂下肩膀,坐在一根树桩上,长裙拖在了地上。“是扎卡维的事儿,对吗?”

嗡嗡机吃惊地放出一道彩虹般的光晕。这次反应很快,萨玛几乎相信这是它的真实感觉。“天哪,”它惊叹,“你怎么一下——”

她摆手示意它不要再问。“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你的语调,或者是人类的直觉吧……是时候了,从前的生活总是那么热闹。”她闭上眼睛,头靠在粗糙的树干上,“说吧。”

这台嗡嗡机叫斯卡芬·阿姆提斯科,它悬浮到与萨玛肩膀平齐的高度,慢慢飞了过来。她看向它。

“我们还是要让他回来。”

“不出我所料。”萨玛叹了一口气,挥手赶走落在自己肩膀上的一只昆虫。

“嗯,也难怪。恐怕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他亲自出马才行。”嗡嗡机说。

“好吧,我同意。可是为什么非得让我去找他?”

“这个……是大家一致同意的。”

“好极了。”萨玛尖刻地回答。

“你还想听吗?”

“后面难道有好消息?”

“恐怕没有。”

“真烦!”萨玛猛拍大腿,“什么事儿都赶到一块儿了。”

“你明天就得出发。”

“够了!嗡嗡机!”她将脸埋在掌心,抬起头时,发现嗡嗡机正在摆弄一根树枝,“你在开玩笑吧?”

“恐怕不是。”

“这事儿怎么办?”她伸手指向涡轮机大厅的方向,“和平大会怎么办?他们正摩拳擦掌、怒目相向,吵得口沫横飞!三年的心血就这么半途而废了吗?你让这个该死的行星怎么办?”

“和平大会将继续进行。”

“是吗?那我还怎么发挥‘主导作用’呢?”

“这个啊,”嗡嗡机把树枝举高,放到自己外壳前端的感应器前面,“好办……”

“哦,别再使那招了。”

“的确,我知道你不喜欢——”

“不是的,嗡嗡机,不是因为……”萨玛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水晶墙边,凝望夜色。

“替身……”嗡嗡机一边说,一边飞过来。

“少跟我讲什么‘替身’,我不要!”

“萨玛,替身不是真的人类。它只是电子、机械、电化学和化学技术的产物,是一部被主脑操控的机器。它本身不是生命体,不是你的克隆,也不是——”

“我知道替身是什么,嗡嗡机。”她说道,双手紧紧握在背后。

嗡嗡机飞到萨玛身边,将力场延展到她肩上,轻轻按压,萨玛甩开了它的“手”,低头不语。

“戴吉特,我们需要你的同意。”

“没错,这点我也知道。”她抬起头,寻找那些被云层和植物园灯光遮蔽的星星。

“如果你愿意,当然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嗡嗡机语调沉重,充满遗憾,“和平大会当然也很重要。它需要……有人去协调其中出现的问题,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明天又有什么破事儿,非得让我赶去呢?”

“你记得沃伦胡兹星团吗?”

“我记得。”她回答道,语气平淡。

“嗯,那里的和平局面已经持续了四十年,但是现在,战争的阴云再次逼近。扎卡维曾和另一个人合作,他的名字叫——”

“麦扎伊,对吗?”她皱起眉头,转过脑袋面对嗡嗡机。

“拜扎伊,索尔德林·拜扎伊。我们插手之后,他被选为星团总统。掌权期间,他保持了当地政治局面的稳定。可是八年前他提前退休了,说是要搞学术研究,闭门不出。”嗡嗡机叹了一口气,“自那时起,情况就急转直下。眼下,拜扎伊所在的行星被一群政客控制,他们暗中反对拜扎伊和扎卡维代表的力量,也就是我们支持的派别。由这群人挑头,当地的武装势力产生了分裂,现在已经爆发了几起地区性冲突,更多的冲突还在酝酿中。就像他们说的,席卷整个星团的全面战争已经迫在眉睫。”

“扎卡维的任务是什么?”

“基本上,这是一次营救任务。扎卡维需要进入那个行星,找到拜扎伊,说服他出山,或者至少让他表个态,不过这可能意味着会发生武力冲突。另外,要说服拜扎伊,恐怕也不容易。”

萨玛仍凝望夜空,她在权衡这件事的每一个细节。“我们能不能用些障眼法?”

“这两个人太了解彼此了,除了让真正的扎卡维出马,恐怕没有别的办法。索尔德林·拜扎伊与星团政治体系之间的关系也一样。他们有太多的共同记忆。”

“明白了,”萨玛不动声色地说,“太多的记忆。”她揉搓自己裸露的肩膀,像是觉得有些冷。“重型火力方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们正在组建一支星际舰队,包括一艘有限系统星舰、三艘通用星际飞船,都部署在这个星团,另有大约八十艘通用星际飞船可在一个月内集结完毕。估计到明年,我们还可以调动四艘或五艘通用系统星舰,航程均在两到三个月之内。不过,这些是绝对迫不得已时的备用手段。”

“大规模杀伤武器的致死人数很难判断,对吗?”萨玛语调沉痛。

“如果你愿意这么说,也没错。”斯卡芬·阿姆提斯科回答。

“唉!真是该死!”萨玛小声说道,闭上了双眼,“沃伦胡兹星团距离这里有多远?我不记得了。”

“航程不过四十天左右。可是我们要先去接扎卡维。这样算下来,去程大约是九十天。”

她转过身,问道:“要是我走了,谁来控制我的替身?”

仅供测试号会留在这里,处理所有突发情况。”嗡嗡机说,“超高速巡哨船仇外号已交给你使用。它明天就可以起飞,最早起飞时间是中午过后,假如你愿意趁早动身的话。”

好一会儿萨玛都站着不动,她双腿并拢,两臂交叉,嘟着嘴,脸拉得老长。斯卡芬·阿姆提斯科观察了一番,决定对她表示同情。

这女人又一动不动地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突然迈开大步,向涡轮机大厅走去。鞋跟踩在砖头路面上,咔嗒作响。

嗡嗡机跟在她后面,保持在她肩膀的高度。

萨玛说:“我真心希望,你找我时能学会选择时机。”

“很抱歉。我打断了什么好事儿吗?”

“没有!你说的‘超高速巡哨船’又是什么玩意儿?”

“原本叫作‘去军事化快速战斗飞船’。”嗡嗡机回答。

她瞥了嗡嗡机一眼。嗡嗡机颤动起来,又耸耸肩。“我就想让它的名字好听一点儿。”

仇外号能好听到哪儿去?算了,随它去吧。替身可以马上接手这边的事情吗?”

“明天中午就可以,你能不能报告一下之前的情况,一直到……”

“明天上午吧。”萨玛说话时,嗡嗡机飞到她前面,为她打开大门。萨玛大步走出,敏捷地跳上了通往涡轮机大厅的台阶,裙摆飞扬。几只赫拉尔兹从大厅一角连跑带滑地赶了过来,又叫又跳,围在她身边。萨玛停下来,小东西们嗅着她的衣服,还想舔她的手。

“算了,”萨玛对嗡嗡机说,“还是今晚给我扫描吧,到时候我通知你。要是能选择,我也想早点儿摆脱这里的一切。我现在去找昂特纳特大使。你去告诉麦克雷,让他通知苏兹蕾斯十分钟后把部长先生带到一号涡轮机厅吧台。替我向《系统时报》的职业写手道歉,送他们回城区,每个人赠送一瓶夜香醇酿。告诉摄影师会面取消,允许他使用一部照相机,让他拍摄……六十四张照片,每张都要严格审核后才能发表。再派一名男性工作人员去找雷斯托赫·索斯宾,请他两个小时后到我公寓做客。哦,还有——”

萨玛停顿了片刻,蹲下来,双手捧着赫拉尔兹长长的吻部,那小东西正在悲鸣。“小可爱,小可爱,我知道,我懂的。”她喃喃自语,那只肚子鼓鼓的小动物热切地舔着她的脸。“我也想留下来,看你的小宝贝出生,可是不行啊……”她叹了口气,拥抱那只小兽,然后单手托腮。“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小可爱?我可以让你一直昏睡,直到我回来,这样你就不知道我离开过,可是你的其他朋友都会想你的。”

“那就让它们集体昏迷。”嗡嗡机建议道。

萨玛摇了摇头,又对另一只赫拉尔兹说:“你负责照顾好大家,等我回来。好吗?”她亲了亲那小东西的鼻子,然后站了起来。小可爱打了个喷嚏。

“还有两件事,嗡嗡机。”萨玛说道,穿过喧闹的人群。

“什么事?”

“以后不许再叫我‘小嘟嘟’,听到没有?”

“知道了,还有什么事儿?”

他们绕过了六号涡轮发动机长期沉寂却依旧油亮的巨大机身,萨玛停下来,扫视眼前喧嚷的人群,深吸一口气,挺起了肩膀。再次前行时,她已经满脸笑容。她低声对嗡嗡机说:“我不希望我的替身跟任何人上床。”

“没问题,”嗡嗡机答应道,他们继续靠近宴会的人群,“从某种程度上说,那毕竟是你的身体。”

“就这么定了,嗡嗡机。”萨玛说着向一个侍者点头示意,侍者连忙上前,奉上盛满饮品的托盘。“那绝对不是我的身体。”

车辆和飞行器先后离开了古老的发电站,有的腾空而去,有的转过路口。大人物们都已经告辞,大厅里虽然还有一些滞留的客人,但都不需要她亲自作陪。她觉得很累,于是喝了一点儿酒提神。

在由电站主控室改造成的公寓房里,她站在南侧阳台上俯视幽深的山谷,还有河滨道两侧绵延的灯火。一架飞机从头顶呼啸而过,一个倾斜转弯,越过古老水坝顶部的弧线,消失不见了。她目送飞机远去,然后转身走向阁楼,脱下正装外衣,搭在肩膀上。

屋顶花园下面的豪华套房里响起音乐声,她却直奔书房,斯卡芬·阿姆提斯科正在那里等她。

扫描更新替身数据只用了几分钟。还是和以前一样,她有一点儿瞬间移位的错乱感,不过这感觉很快就过去了。她踢掉鞋子,赤脚走过柔软昏暗的门廊地面,循着音乐声而去。

雷斯托赫·索斯宾从座位上站起来,手里还拿着一杯夜香醇酿,玻璃杯闪耀着柔和的微光。萨玛在门口驻足。

“谢谢你在这里等我。”她说道,把小外套搁在一张沙发上。

“没关系。”他把杯子举到嘴边,似乎又改了主意,用两手捧着玻璃杯问,“那个……您叫我来,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萨玛微笑着,笑得有一点儿哀伤,她两手扶在一张大转椅的扶手上,自己站在椅子后面,低头看着皮革坐垫。“可能我有点儿自我陶醉,”她说,“不过,我也不想在这类事情上拐弯抹角。”她抬起头看着他,问道:“你想跟我做爱吗?”

雷斯托赫·索斯宾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才将杯子举起来,慢慢地、长长地喝了一口,然后将杯子缓缓放下。“是的,”他回答,“我想要你……马上就要。”

“我们只有这一个晚上,”她说道,抬起一只手,“只有今晚。这很难解释,不过从明天开始,可能有半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我都会忙得不可开交、分身乏术,你懂吗?”

他耸耸肩:“没关系,都依你。”

萨玛这才放松下来,微笑渐渐绽放在脸上。她扭过大转椅,镯子从手腕滑落到椅子上。然后她轻轻解开礼服上身所有的纽扣,站在原地。

索斯宾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把玻璃杯放在橱柜上,慢慢走向萨玛。

“熄灯。”她轻轻说。

光线慢慢暗了下来,从昏暗变成漆黑一片,只剩橱柜上方杯子里残留的那一点酒,还闪着柔和的微光。

注释:

[1]押头韵(alliteration),一种英语语音修辞,指两个单词首字母及其发音相同。这里是指麻烦(trouble)和嘟嘟(toot)押头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