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禄甫奔丧鲁国 息姑代为摄政
齐侯禄甫亲自把青鸾送出侯宫门口,陪着她一直到了学宫门外,目送她由侍女陪着进了学宫的大门,直到从视野里消失,才缓缓转过身来。
齐侯禄甫自学宫回走,并未直接到路寝,他想一个人走走。
当鸾儿进入学宫的那一刻,他的心好空落,像老鹰看着雏儿离巢一样地不舍。鸾儿已经长大了,他不能再把她带在身边。七年了,燕姬已经离开他七年了,她的鸾儿已经长大了,聪慧美丽,同燕姬如出一辙,正像夷仲年当年所说的,她是燕姬的重生。燕姬的重生!他对她呵护备至,不让她受一点委屈,这是他对燕姬的承诺。
好快啊,转眼就是七年。七年中,他从父亲手中接过的齐国,也在稳定中逐渐强大。国事虽然繁重,但他从未忘记过燕姬。所以,他才亲自送青鸾去学宫。
此时此刻,齐侯禄甫非常想念燕姬。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地走进了思望园。思望园里的一切如旧,还是燕姬生前的样子。自燕姬死后,除了诸儿偷进过一次,再也没有任何人来过,也只有他偶尔来坐坐。齐侯禄甫来到燕姬的绣榻前,睹物思人,忽觉得眼眶热辣辣的。他坐下来,还是原来的“朱丹织锦夔飞蝠翔”被,一切仿佛七年前的样子,燕姬慵懒地躺着等他。他轻轻地躺下,闭上了眼睛。
燕姬脱下礼服,身着鹅黄色的织锦深衣,娇羞地依偎他怀里。他轻轻地将她抱起,放在绣榻上,褪去深衣,露出绣绢亵衣。玲珑娇媚的燕姬,在红烛摇曳、明昧朦胧中宛如天人。齐侯禄甫也轻轻地宽带解衣,放下床幔,感谢上天赐他如此美艳娇娃……好畅快啊……他再一次亲近燕姬诱人的胴体。突然,一股血液从燕姬的下身流出,越来越多……燕姬整个人便漂在血泊之中,渐离渐远。瞬间,血液像海洋一样,波涛汹涌,奔腾不息,燕姬像一叶扁舟,漂出视野。齐侯禄甫十分着急,不顾一切地去抓住燕姬,然而却像被压在大山之下,怎么也动弹不了。他拼命地喊:燕姬,燕姬……不要去,等等寡人啊。齐侯禄甫用双手推开身上的石块,使劲地挣扎,终于石块崩碎了,却不见了燕姬。他声嘶力竭地喊道:燕姬,燕姬,燕姬在哪里?在他的呼唤中,燕姬从远处的血海里飞了回来,她来了,还是嫁入齐国时的衣饰,还是那醉人的笑容,还是那精灵一般的眉间朱砂痣。可是,他伸出手却怎么也抓不到她,再也无法走近她。燕姬犹如一股轻烟,若即若离地飘在他的不远处。她那双闪着七彩光亮的眼睛,深情地望着他说:“君主,让妾想得好苦啊。妾知道君主疼爱鸾儿,妾很高兴,君主多保重啊,好好的,鸾儿就托付给君主了……”说完,燕姬便飘然而去,变成一团红雾,慢慢散去。
“燕姬……”齐侯禄甫追了过去,却一头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
齐侯禄甫醒来,大汗淋漓,梦中的情景非常清晰,他扫视一下屋里的陈设,原来是倒在燕姬的绣榻上睡着了。也许是他太累了,也许是真正进入了属于他一个人的空间。七年以来,他第一次梦到燕姬。
虽然他第一次梦见燕姬,可是自从燕姬去世,他基本没有宠幸过其他女子。也许是国事烦劳,他房事渐少,好像觉得自己一下老了,没有了欲望。然而,梦中与燕姬交合,真真切切地欢畅。他摸了摸下身,却有些湿乎乎的。也许,并非因为年老,不过是因为燕姬而已。
齐侯禄甫伸展了一下身子,从绣榻上起来,走出燕姬小寝。
他来到了那棵木莲树前,一树的拒霜花正在怒放,粉红色的花瓣,犹如燕姬微微开合的娇唇,嫩黄的花蕊上,撒着一层绒绒的花粉。齐侯禄甫的手轻轻地触摸一下花蕊,抖落的花粉便附着在他手指上,一种柔润滑腻,从他的指端传递到心里。他知道,这便是燕姬给他的感觉。他说过,拒霜花就是他们爱情忠贞的见证,他折下的那朵拒霜花,就是向上天的宣誓,爱她永远。齐侯禄甫把那朵花摘下,放在唇边,一股醉人的芬芳,直达他的肺腑。他闭上眼睛,对燕姬默默轻诉:“燕姬,寡人一定不会辜负燕姬,照顾好鸾儿。鸾儿是上天送给寡人最珍贵的礼物,是爱妃化身,有鸾儿陪着寡人,也是上天对寡人眷恋。”
齐侯禄甫走出思望园,心情一下子轻松了。他降旨嘉奖守园人,因为园子里一切和七年前丝毫未变。
齐侯禄甫回到路寝,夷仲年已经在那里等候。夷仲年说:“君主去了何处?臣弟这里等候两个时辰了,如果君主再不回来,臣弟就要去找了。”
“寡人去思望园走了走。”
“哦,臣弟倒是忘了,今天是燕姬的忌日。”
“是的,燕姬忌日也是燕姬入宫日。燕姬啊,没有任何女子,可以取代燕姬在寡人心中之位。”
夷仲年怕再勾起齐侯禄甫的伤感,赶紧说道:“启禀君主,臣弟接到行人禀报,鲁国使者已经进入馆舍,等候君主接见。”
“是正常聘问[1],还是有要紧之事?”
“通谕鲁侯弗湟[2]葬礼时间。按照规制,天子死后七月下葬,车同轨者全部到场;诸侯死后五月下葬,曾经会盟者全部到场;大夫死后三月下葬,同等官位者全部到场。我齐国先君和鲁先君有过会盟,况齐、鲁本是姻亲邻国,礼应到场。”
“好,寡人去参加鲁惠公葬礼吧,年弟去准备一下,跟寡人一起去。”
“遵君主令,臣弟即刻去安排。”
夷仲年还未出门,青鸾就到了齐侯的路寝。进门先向夷仲年问好,夷仲年非常高兴,说:“鸾儿真懂事啊,放学了,都学了何种课目?”
青鸾见叔父夸她,便向父亲说道:“鸾儿向父亲和叔父禀告学课。”
于是,她背着手站在齐侯禄甫和夷仲年面前,摇头晃脑地说:
“惟十有三祀,王访于箕子。王乃言曰:‘呜呼!箕子,惟天阴骘下民,相协厥居,我不知其彝伦攸叙。’箕子乃言曰:‘我闻在昔,鲧陻洪水,汩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义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3]
齐侯禄甫和夷仲年一下子愣住了,小小的青鸾,竟然能够把《周书·洪范》背诵下来。这孩子将来不得了啊,只可惜她是个女子,倘若是个男子,齐侯禄甫一定会立她为太子的,倘若青鸾被立为太子,也绝非因为燕姬。虽然齐国立储大多是子凭母贵,立受宠夫人之子为太子,而这青鸾绝对是凭借聪慧。
齐侯禄甫让青鸾和他一起用膳,用膳完毕就直接送青鸾去学宫了。
齐侯禄甫宣来公子廖等人,一起商议国事。他让公子廖监国,他和夷仲年前往鲁国参加鲁侯弗湟葬礼。
齐侯禄甫和夷仲年来到鲁国,接待他们的却不是太子允[4],而是代其摄政的公子息姑[5]。
说起这位鲁公子息姑,确实是一个很特别的人物。他的另一个称谓叫鲁隐公,当然隐公是谥号。他之所以出名是因为《春秋经》纪年是从他摄政那年开始的,这一年,叫鲁隐公元年。
公子息姑并非太子,他是鲁侯弗湟的庶长子,一位非常有德行才干的公子。他父亲鲁侯弗湟,在位四十六年。鲁侯弗湟在位时,励精图治,国势大振,百姓悦服,是鲁国史上比较强盛的时期。事物总是阴阳互转,盛衰更替。鲁国是个礼仪之邦,一旦兵强国盛,国君便滋生妄自尊大、肆意乱为之心,礼乐也开始崩坏。那年,鲁侯弗湟听闻秦文公用天子之礼祭祀天帝,也想效仿秦国,便向周平王奏请祭天。周平王并未准许,秦先祖本周王圉正[6],因善养马被周先王封为附庸[7],戎狄混杂,不守礼仪也就算了。鲁是周之嫡亲封国,周礼出处,又岂能擅越礼制?鲁侯弗湟见周平王不允,不由得大怒,自顾自用天子之礼祭天。按说,鲁国用天子之礼祭天也不能算是僭越,虽然是周礼尽在鲁矣,但周成王时为了报答周公旦,已经允许鲁国用天子之礼祭祀。鲁侯弗湟恼怒也在常理之中,毕竟偏居一隅的秦国已经僭越了,荆蛮之地的楚国也欲请国王加爵,周王应该给他一个顺水人情才是。
如果用天子之礼祭天在鲁国不算僭越的话,那么为儿子娶妻却占子妇为己有,就不那么光彩了。鲁侯弗湟的夫人是宋国武公的女公子孟子,无子早卒。媵妾声子为继室,生了公子息姑。公子息姑年长,鲁侯弗湟派人到宋国为公子息姑娶妻。于是,宋武公便答应以庶出女公子仲子,作为公子息姑的妻子。仲子到了鲁国,鲁侯弗湟见了仲子,顿时两眼放光,这女子太漂亮了,便自己纳到侯宫,并立为夫人。鲁侯弗湟纳了仲子,而且还立了夫人,总得有点说法吧?于是,宫中便有了一个传说,说仲子生下时,手中有“为鲁夫人”字样。春秋时期,只有国君之妻,才称“夫人”。公子为臣,其妻不能称为夫人,只能称为“内子”或者“小主”或者“孺人”。那么仲子既是生来就是“鲁夫人”,肯定是得嫁给鲁国国君了。所以,鲁侯弗湟纳仲子,也算是顺应天意。仲子嫁给鲁侯弗湟,立为夫人,生了儿子公子允,立为太子。鲁国与齐国不同,是严格意义上的嫡长子继承制。因为嫡长子继承制,是周公旦提出并主张实施的,所以鲁国应该遵从这个制度。
接下来的故事,便有些意思了。仲子立为夫人,声子仍旧为媵妾,身份低贱,她的儿子公子息姑也还是庶子。原本应为息姑之妻的仲子,成了息姑的继母。而公子允则成了息姑的弟弟,而且还被立为太子。鲁侯弗湟薨殁,太子允年幼,不能即君位。而恰恰是庶长子公子息姑,多有贤名。鲁国的卿、大夫们为了鲁国安定,也是鉴于前情,拥立公子息姑即君位。公子息姑为了保住太子允的君位,力辞不就,大夫们再三请求,他才勉强答应摄政。如果他不摄政,公子允的君位就不一定能保得住。可是,如果他即君位,大臣们就不能真心辅助幼主。所以他愿做摄政卿,而不即君侯位,以便将来还政于太子允。
齐侯禄甫悉知鲁国详情,不禁感慨息姑之贤。
鲁侯息姑[8]在太庙享宴齐侯禄甫和夷仲年,晚间又在侯宫享宴。
在齐侯禄甫看来,鲁侯息姑虽然是摄政,却也有图强鲁国之抱负。他留下齐侯和夷仲年,既是示好,又是会盟。
鲁侯息姑设宴的阵容很大,他的叔父臧僖伯、弟弟公子尾、公子翚都出席了宴会。这些人都是鲁国的股肱之臣,看来,他们都已经对息姑俯首称臣。鲁国在惠公时,虽然强大,但与邻邦交往甚少。只与卫国有往来聘问,那是因为卫国始封君康叔和鲁国始封君周公同为文王太妃大姒之子,而且关系最好。鲁国宗法观念甚强,“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兄弟阋于墙,外御齐侮”。而鲁惠公亦奉行“周之宗盟,异姓为后”。所以,鲁国自视尊大,与其他国家来往甚少。当下之时,王室渐衰,列国渐强,鲁国孤立。所以,鲁侯息姑摄政之后,在秉承父亲政治的基础上,改变了一些策略,想努力处理好邦邻关系。
宴席期间,气氛融洽和畅,两方交替吟唱诗歌,以表达主客之意。觥筹交错之时,行人向公子翚禀报事宜。公子翚颔首示意,而后向鲁侯奏报:“纪国使节已到馆舍,商定迎娶伯姬时日。”
臧僖伯听闻,连忙岔开了话题。鲁侯息姑知会,即刻起身向齐侯禄甫祝寿[9]。
夷仲年看了一眼齐侯禄甫,示意稳住。
齐侯禄甫还算淡定,不动声色,有礼有节。
齐侯禄甫回到临淄,就宣召各位臣子商议应对“鲁、纪邦交”之事。鲁侯息姑不但示好齐国,竟然还和纪国缔结姻亲。鲁侯息姑的网张得可够大的,殊不知有齐无纪,有纪无齐吗?
传旨侍从还未离开,公子廖来报,说是夷国使者在馆舍等候已久,纪国侵伐夷国,夷君请求齐国救夷。
[1] 聘问:两周时期,卿大夫对诸侯国的访问,叫聘问。
[2] 鲁侯弗湟:曾国国君:名弗湟在位时间为公元前768—公元前723年。溢号“惠”史称鲁惠公。
[3] 惟十有三祀……威用六极:出自《尚书·周书》。译文:周文王十三年,武王拜访箕子。武王说道:“啊!箕子,上天庇护下民,帮助他们和睦地居住在一起,我不知道上天规定了哪些治国的常理。”箕子回答说:“我听说从前鲧用堵塞的方法治理洪水,将水火木金土五行的排列扰乱了。天帝大怒,没有把九种治国大法给鲧。治国安邦的常理受到了破坏。鲧在流放中死去,禹起来继承父业,上天于是就把九种大法赐给了禹,治国安邦的常理因此确立起来。第一是五行,第二是慎重做好五件事,第三是努力办好八种政务,第四是合用五种记时方法,第五是建立最高法则,第六是用三种德行治理臣民,第七是明智地用卜筮来排除疑惑,第八是细致研究各种征兆,第九是用五福劝勉臣民,用六极惩戒罪恶。”
[4] 太子允:鲁国第十五位国君。鲁惠公之子,鲁隐公之弟,姬姓,名允。公子青鸾的丈夫。公元前711年—公元前694年在位。被齐公子彭生所杀。谥号“桓”,史称鲁桓公。
[5] 公子息姑:鲁国第十四代国君,鲁惠公之子,名息姑。惠公死时太子允还年幼,其庶兄息姑代掌国君之位,后为太子允所弑。公元前722年—公元前712年在位。谥号“隐”,史称鲁隐公。《春秋》一书记事起于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
[6] 圉正:养马的官职。
[7] 附庸:即附庸国。周之封诸侯为五等,公、侯、伯、子、男。另封有附庸国,是附属于大国的小国。
[8] 鲁侯息姑:公子息姑,鲁隐公。为了便于叙述,称为鲁侯息姑。
[9] 祝寿: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