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盐丝商都之齐
第一章 齐侯禄甫即位 燕国媵女结好
齐侯购立六十四年[1]仲秋朔日，齐国上空阴云密布，冷风飕飕。忽然，天光收尽，视物不见，天地一片昏暗。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天色渐亮，物人复现。
君主薨殁……沉重悲怆的报丧声，从侯宫中传出。
太子禄甫急忙自太子东宫赶往父亲路寝[2]，一路唏嘘不已。早朝时，父亲还精神矍铄，思辨敏捷，怎会毫无征兆地薨殁了。
齐侯宫一片忙乱，各公子、公孙以及大臣们都陆续进宫，神情肃穆，面带悲戚。
太子禄甫却也从容，悲而不乱，他亲自为父亲穿上殓衣，置父亲于灵榻之上，安放牖下，而后才宣召各位大臣，商议父亲的谥号。臣子共同发声，唯“庄”字才能总括君主一生功绩。
谥法：庄。
兵甲亟作曰庄；睿通克服曰庄；胜敌志强曰庄；死于原野曰庄；屡征杀伐曰庄；武而不遂曰庄；真心大度曰庄；好勇致力曰庄；威而不猛曰庄；严敬临民曰庄；履正志和曰庄；维德端严曰庄；恭敬端肃曰庄；端恪临民曰庄；端一克诚曰庄；齐敬中礼曰庄；执德不矜曰庄；德盛礼恭曰庄；严恭自律曰庄……
庄公购，自齐侯说[3]立九年即位，至齐侯购立六十四年薨殁，在位六十四年。自周人立朝，还未有过如此在位年久的诸侯。齐国在他的手里，由乱到治，由弱到强。六十四年的执政，他累了，也老了，是到了该歇歇的时候了。
太子禄甫为父亲确定完谥号，便遣使到京师及各诸侯国发布讣告。
太子禄甫在父亲大殓仪式结束之后三日，在太庙继位为君。接着，各国吊贺使臣陆续来到齐国。
齐侯禄甫已经就位于齐侯宫路寝，东宫各路人马，也都陆续进驻侯宫。
行人[4]匆匆来至齐侯路寝，奏报燕国使臣来齐吊贺，已经到了馆舍，等候君主接见。燕国，乃齐国北方大国，是周朝开国元勋召公奭之封地，原本与中原之国很少往来，不过和齐国关系还算融洽。此次，竟然派出上卿来吊贺，可见结好之诚意。
齐侯禄甫在太庙享宴燕使，而后宫中享宴。燕国使臣稽首拜谢，禀告齐侯禄甫：“寡君闻贵国先君侯薨殁，悲恸不胜，遣外臣前来吊丧。又明君即位，转而欣欣。今外臣特转达寡君美意，君主既已即位，燕国愿为君侯媵一女子，以备洒扫事宜。”
春秋礼仪，一国诸侯嫁女，同姓两国随媵[5]女子。齐侯禄甫的夫人是周王的女王子王孟姬[6]，燕国也就在齐侯禄甫即位之时，主动送媵女于齐。
齐侯禄甫非常感激，恭敬地说：“寡人多谢贵君侯美意，燕卿辛苦。燕先君与齐先君共为周朝开国元勋，共辅文、武[7]盛世，愿燕、齐永结世好。”当即嘱咐宫人准备谢礼。
燕使离开齐国，回国复命，准备送媵事宜。
按周制礼仪，天子驾崩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薨殁五日而殡，五月而葬。待齐庄公下葬之后，燕国媵女便被送到临淄[8]。
燕国媵女燕姬，本是燕君最小的庶出女弟，年方十八，既有玲珑娇媚、体轻若柳之风姿，又有英气蓬勃、明朗聪慧之仪表。更特别的是，她眉心正中，有一颗朱砂红痣，齐侯禄甫原以为是点印上去的，谁知是天然生就。那红痣，像一颗宝石，映衬得她深潭般的眸子里，闪着七彩光亮。
燕姬拜见齐侯禄甫时并未言语，只用那明亮异常的眼睛，凝眸深望。齐侯禄甫心中便腾地升起一团烟雾，眼前便有些迷蒙了。
燕姬说了什么，齐侯禄甫并未听清，只是盯着她那颗红痣发愣。那颗红痣，随着燕姬低眉浅笑、嘴巴张合，犹如跳动的灵光，让齐侯禄甫心中那团烟雾，轰然起火。
齐侯禄甫起身搀起燕姬，当下便嘱咐宫人，把燕姬从小寝，直接送进燕寝。
齐侯禄甫即位时已经四十三岁，正值壮年，他原本已经娶了几位夫人，也有了几个孩子。但是，这燕姬确实与众不同，她的母亲是北戎女子，燕姬身上有异域血统。所以，她一笑一颦、一举一动，充满了异域风情。齐侯禄甫被这异国风情打动，情不自禁。自从燕姬进宫，他便很少宠幸其他妻妾，包括嫡夫人王孟姬，也很少能见到他。
燕姬没有出过远门，年龄又偏小，突然来到陌生的国度，寂寥不安，因此也对齐侯禄甫十分依恋，夜间缠绵，白日难舍。
齐侯禄甫刚刚继位，齐国正是渐稳渐强之时。他听说过齐国的内乱，也见识了父亲的励精图治，对齐国的未来同样充满期待。齐国很多事情需要他去做，所以，他不能懈怠国政。但是，只要空闲下来，他便回到燕寝来陪伴燕姬。按照规制，诸侯有三个寝宫，一个路寝，一个燕寝一个小寝。路寝是正殿，处理日常事务的。燕寝是处理事务及休息之处，小寝为诸夫人媵妾的寝宫。夫人们各自都有小寝。齐侯禄甫直接把燕姬接到燕寝，可见对她宠爱之至。
不久，燕姬便有了身孕，齐侯更是欣喜万分，他下令宫人小心伺候，把燕姬从燕寝安顿到后宫的一座花园里，让她安心静养。这园子是齐侯禄甫做太子时，为父亲精心设计的。园子里小溪清澈，水流汤汤，亭台廊榭，曲回婉转。各种奇花异草，竞相开放。一年四季花开花谢，花色不断，绿叶间落，常青常绿。他父亲庄公购，非常喜欢这个园子，给这个园子起名“思望园”，有思慕太公望之意。凡有诸侯或者王使至齐者，父亲必然亲陪在园子游览，而后唤他至前，拜见来使。身为太子的他，间或在这里读书，研究兵法，思谋国政。燕姬有孕之后，他便把她安顿在这里，闲暇之时，陪她在园子里徜徉漫步。
燕姬正在梳妆，她并未因为有孕而懈怠妆容。她知道齐侯喜欢她的发髻样式，所以她要认真对待每一丝头发。待最后那枝珠钗插到发髻上，侍女便扶起她，走到铜鉴前，铜鉴里顿时出现了一个容貌艳丽的神女。燕姬娇媚的脸庞，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突然，她耳边有了一股热气，铜鉴里出现了另一张脸，她正要起身，那热气便换成低柔的语音：“莫动，让寡人再睹天人美颜。”
燕姬轻柔地依在齐侯怀里，并不言语，就这样任齐侯静静地抱着她，任他的脸贴在她的脸上。许久，禄甫喃喃地说：“真是天厚寡人，今生得遇爱妃。”
室外鸟儿的一声轻啼，惊扰了他们。齐侯放开了燕姬，说道：“外面阳光很好，寡人陪爱妃在园子里走走。”
于是，齐侯禄甫一手牵着燕姬的手，一手扶着她的腰，轻飘慢移，来到那株拒霜花[9]前。正是花开时节，粉嫩绯红的花朵，相间在肥硕油绿叶子中，透着盎然生机。齐侯禄甫摘下一朵拒霜花，戴在燕姬的鬓角。
燕姬娇声说道：“承蒙君主宠爱，是妾万世之幸，妾一定会永远伴随君主左右。无论生死，永不相弃。”
齐侯禄甫感动万分，不由得把燕姬抱在怀里，他说：“燕姬，知道此花预示何意吗？它代表高尚、纯洁、忠贞。寡人今日将此花戴在燕姬发际，即是寡人对上天宣誓。今生，寡人绝不会辜负燕姬。”
一座花园，一株木莲，一朵拒霜花，一对情深伉俪，一段旷世情缘，共同诠释着人间的幸福和美满。
早上，齐侯禄甫要去早朝，燕姬醒来，看齐侯禄甫还未离开，便喊住了齐侯禄甫。她说：“君主快看，小公子正在踢人呢，一点都不安静，是个男孩子吧？”
齐侯禄甫连忙返回，手放在燕姬的肚子上，果真是感觉到了孩子的踢动。他十分惊讶：“燕姬辛苦了，莫不是要临盆了？”
燕姬一脸幸福地说：“是的，上天保佑，让妾生一个美丽女公子吧？”
齐侯禄甫说：“为何一定要一个女公子呢？”
燕姬说：“臣妾知道齐国嗣法，太子并不全是嫡长子，更多是子凭母贵。君主宠爱臣妾，如果臣妾生一个公子，就有可能被立为太子。君主已经有诸多公子，倘若臣妾之子被立为太子，将来怕会引起宫变，臣妾不想那样。齐国女子地位很高，女公子有何不好？”
齐侯禄甫很感动，他没看错燕姬。燕姬美丽、聪慧而又深明大义。是的，他确实有这样的想法，如果燕姬生一个儿子，他就立燕姬的儿子为太子，不料燕姬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而他的那几位夫人，无不千方百计，使尽各种手段，想要为自己的儿子谋得太子之位。
齐侯禄甫把燕姬抱在怀里，动情地说道：“燕姬不但让寡人爱恋，还让寡人敬佩。好的，就生一个像燕姬一样美貌如花之女，寡人天天带在身边。”
燕姬便把自己的手放在齐侯禄甫的手上，两只手一起抚摸着腹中的婴儿。她喃喃地说：“一定是一个美丽智慧之女。”
齐侯禄甫满怀柔情，辞别燕姬，早朝去了。朝罢，齐侯禄甫回到路寝，其母弟夷仲年紧随而至，通报了“郑伯寤生多年不去朝王”“南蛮荆楚灭权”等消息。夷仲年说：“自周京师东迁，王室衰弱，诸侯渐强。离周王室最近的郑国，竟然多年不去朝王，似乎不把天子放在眼里。”
齐侯禄甫说道：“郑国不去朝王，似乎有些原因，据传其内不太安定。郑太夫人武姜不喜郑伯寤生，却宠爱小儿子叔段，不断为叔段讨封，大有取而代之之意。郑伯寤生不去朝王，怕是有些忌惮。”
夷仲年说：“南方荆蛮楚国，楚君熊通弑其侄自立为君，即位之后野心勃勃，挥师渡汉。先是征伐汉江北岸的周朝重镇申国，并未得手。转而攻打汉江平原西部，灭掉了权国，疆域迅速扩大，大有觊觎中原之意。”
齐侯禄甫叹道：“是啊，如今，两国皆在崛起。齐国，一定要强大起来，才不负我先祖太公圣名。”
夷仲年接着说：“国内安定，君臣同谋，齐国一定会强大。”
继而，齐侯禄甫又道：“郑国强大是必然的，郑桓公勤王有功，到了郑武公时，又迁都新郑，此乃一新生国家，郑伯寤生是个睿智君主，又有贤德臣子。寡人倒是很想到郑国朝见[10]郑伯。”
“朝见郑伯？”
“对啊，一定要去郑国，与郑国交好，齐国才能在东方崛起。北方燕国亦是盟国，如果再掌控住鲁国，如此就可施灭纪大计了。”
夷仲年说道：“是啊，是到了教训纪国之时。”
齐侯禄甫信心十足地说：“一百三十八年了，我齐国先君，无一不想复仇。看来，此重任落在你我身上了。”
齐侯禄甫和夷仲年正在商议谋纪之计，内侍通报，说渔正[11]求见。
[1] 齐侯购立六十四年：齐侯购，齐前庄公，姜姓，吕氏，名购，齐国第十二代国君，齐文公之孙，齐成公之子。公元前795年—公元前731年在位。齐侯购立六十四年，即公元前731年。
[2] 路寝：君王正殿，办理国事所在。
[3] 齐侯说：齐国国君，齐庄公之父，在位九年，谥号“成”，史称齐成公。
[4] 行人：主管外交礼仪的官职。
[5] 随媵：周制，诸侯一娶九女，娶一夫人，其他同姓国要送女随嫁。
[6] 王孟姬：王为氏，出自周王，长庶为孟，姬为姓。
[7] 文、武：指周文王、周武王。
[8] 临淄：齐都城，现淄博市临淄区东北齐都镇。
[9] 拒霜花：即木芙蓉，又叫木莲，木本，花期8—10月。
[10] 朝见：两周时期，诸侯对诸侯的访问，称朝见。
[11] 渔正：齐国管理渔盐的官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