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词作特色主题的新景观

与器物、艺术形式等变化相比较，时代大变革中更根本、更重要的内容是人的变革。外到衣着穿戴、社会习俗，内到精神气质、思想观念，晚清民国人都呈现出许多新的气象，部分词人在创作中有意识地表现这种新的社会气象与思想观念，当时也存在一些为宣扬新思想、新观念而从事词创作的非专业作者。

咏美人词作为传统词作的一大类别，在民国期间出现的一些新变，尤其鲜明地体现了社会气象、思想观念等的变化。民国部分词人热衷于“咏新美人”，而所谓“新”在不同作者眼中又有不同层次的内涵。天虚我生陈栩曾见《紫兰花片》杂志第20期“美人号”上载有《沁园春》三首咏“美人足”，于是“戏拈一阕，咏新美人足，拟乞同社分咏”(32)。嗣后，“未获和章”(33)，他遂又自作《咏新美人手》一阕，续作《新美人口》《新美人发》，后相继有陈栩之女公子陈翠娜《新美人裙》《新美人手》《新美人发》、季娣《新美人目》、春梦《新美人目》、陈次蝶《新美人心》、顾佛影《新美人足》、顾青瑶《新美人足》、张晋福《新美人足》、金兆丰《美人天足》、王渭“咏新美人”组词等等出现，皆调寄《沁园春》，与传统咏美人词大异其趣。其中，尤以王渭所作数首最见其时风尚，对于社会风气和思想观念变革的反映最具深刻性与广泛性。

王渭这组词有《新美人目》《新美人口》《新美人手》《新美人足》《新美人心》五首。《新美人目》歌咏的是一位从家务中解脱出来并渴望爱情自由的现代知识女性，她戴着金丝镜读书看报，“漾玻璃浅绿，玳瑁为梁”“油盐莫问家常，看小说丛谈日几章”；对待爱情热烈奔放而大胆，“爱情注，尽宾筵酬酢，饱睨檀郎”(34)。《新美人口》描写的是一位“自命英雌”且通晓西方学问的新女性，她不仅能够“快读西皮书半函”“莲花粲舌，欧语旁参”，更善于大庭广众之下的高谈阔论，“登台说，也滔滔清辩，娓娓高谈”，俨然一种不逊须眉的卓越气质(35)。《新美人手》呈现的是一位娴于文艺而不屑女红的新异女性，她“坐按风琴缝纫抛”“回文字，笑苏家锦织，技类虫雕”(36)，其自视之高，连作《璇玑图》的著名才女苏蕙都入不了其法眼，更别说女红等俗务了。《新美人足》塑造了一位拥有天足的叛逆女性，她严厉呵斥裹脚旧习，欲起前人于地下而问其罪，“莲花朵，恨何人作俑，暗受严刑”(37)，俨然一副与传统决裂的新型女性形象。《新美人心》更是全面地揭露旧制度的不合理，为女性平权大声疾呼，词云：“底事深闺，只解娇羞，对客赪颜。恨千秋弱质，同罹浩劫，三纲旧制，不予平权。兔混雌雄，马鸣边塞，羡煞从征花木兰。周公礼，待周婆重订，眼底平反。　　不教滴泪轻弹。忍再把花枝摧折残。愿牝鸡留范，钗抛易弁，灵犀通点，觚破为圆。政事堂中，丝纶阁上，参预应添巾帼班。文明甚，怨家庭专制，自缔良缘。”(38)词作以女性的口吻义愤填膺地呼吁改变女性在待人接物、家庭地位、衣冠佩戴、从军从政、婚恋制度等方面的现状，争取女性的合理权利，全面地反映了女性的现实需求和精神需求，反映了民国时期围绕着女性问题的社会风气、家庭风气的变化。除咏新美人组词外，王渭尚有咏珂罗版印画屏组词四首，调寄《满江红》，题作“风尘三侠”“红线取合”“昆仑盗绡”“桴鼓同仇”，描写了一组巾帼英雄、女侠客形象，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民国女性的变化，与传统词作的旨趣颇有不同。

林修竹虽未参与此次唱和，但是其《澄怀阁词》收录多首歌咏新女性的词作。他对于女性的新式装扮尤其敏感，“时髦装束随时变”是其词作着力表现的主题之一。除上文所录《南歌子·闺情，拟六一居士》外，《醉太平·时髦女郎》云：“谁家女郎。西洋束装。卷毛且喜新汤。满头花露香。　　高跟趾扬。臂光腿光。一身半裸衣裳。市街神气昂。”(39)《苏幕遮·春日马路所见》云“裸腿罗衣刚半臂。密密相偎，体态任情恣”，又云“烫蓬松，梳卷髻。发乱唇红，新妆看自喜”(40)。《鹧鸪天·夏装》云：“红杏朱樱别样鲜。白纱马甲动人怜。长衫无袖深拖地，玉腿全光尽露肩。　　牵郎臂，步街前。高跟革履影翩翩。时髦装束随时变，别有风骚妙不传。”(41)《西江月·马路所见》云：“飙似风过电闪，翩若燕掠鸿惊。飞行街市一身轻。玉腿不嫌冰冷。　　淡淡女生装束，娟娟体态轻盈。风鬟云鬓惯飞腾。追逐任凭男性。”(42)林氏善于描写女性外在美，仅“发乱唇红”“高跟趾扬”“玉腿全光尽露肩”等简单几笔即勾勒出现代女性不同于传统时代的各种装束特点，呈现了一位位“市街神气昂”“牵郎臂，步街前”“追逐任凭男性”，走出闺阁、敢于展现自我的新时代女性形象及其所代表的新社会风气。其词虽然不及王渭词之深刻与全面，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女性解放并走向独立的社会风气变革状况。阔普通武《华鬘室词》中有《太常引·女学堂妆束》，云“女儿偏爱学男装。发辫等身长。裹体窄衣裳。袭半臂鹅雏色黄”(43)，也展现了民国时期女性走出闺阁、走入学堂的新社会气象。

如果说陈栩等人进行“新美人”唱和不无偶然的因素存在，那么并没有参与此次唱和的林修竹等人同样热衷于歌咏新时代女性，则不得不归于时代风气之必然。这也是林修竹、阔普通武等人词作的意义之所在。

女性问题只是民国词作所反映的社会气象、思想观念变革的突出典型之一。民国词作对于其时社会生活的反映是全方面的。仅以王渭《花周集》而言，除“咏新美人”组词之外，还有《摸鱼儿·感时》对于战争的现代性思考，《转应曲·感时》《金缕曲·感时》等对于政治的现代性思考。《摸鱼儿·感时》云“说甚么、和平统一，年来战祸蜂起”，词中所流露出来的并非一般的反战思想，而是超出传统的忠君、忧民乃至政治是非之外，对战争意义进行的重新思考。作者认为“鹤唳风声，只在萧墙里”的战争是无意义的，与“充国筹边，伏波横海”的古人战争不可比拟，因此希望息争，“问侬何意。愿玉帐裁丁，银河洗甲，重返太平治”(44)。《金缕曲·感时》则以犀利的笔调揭露了政治家的虚伪面目，“看几辈装腔做样。面目虽然窥是假，究何人敢露穷奇状”，以及政治平静背后的波诡云谲，“谦恭当日称新莽。创千年胡虏画稿，寓争于让”“终不便，反颜相向”(45)。如此细腻地呈现政治风云，在词作中或许不乏先例，但是其强烈的反政治意识，却带有鲜明的现代性色彩。如果说《金缕曲·感时》只是在普遍意义上对政治的反思而已，那么《转应曲·感时》则表现了对被认为非常先进的现代政治制度的嘲讽，词云：“民意。民意。一洗当年专制。闻风笑逐颜开。彼此商量上台。台上。台上。依旧魔高千丈。”(46)表面上以“民意”为口号的民主政治，实际上仍逃不过少数集权者的操控，沦为“假民主”，王渭的深刻性，正在于此。

不同于王渭，女词人吕碧城以近代科学精神入词，其《望海潮》描写潮汐盛况，虽不是新题材，但她能够以自然科学的眼光看待这一事物，词先写“潮汐循环冰夷恨，数晨昏、清泪常滋”，然后词下自注“夜潮由月体吸引”(47)；《减字木兰花》也以现代科学观念，用诙谐的口吻调侃身处地球两侧的自己和朋友的书信往来是“彩笔调和两半球”(48)，颇有新趣；《风入松》将富有传统色彩的“蟾宫折桂”意象与近代航天科学联系起来，词中所谓“骞槎将见到天衢。探桂近何如”表达了“科学家谓航空将来可抵月球”的新型理念(49)，令人耳目一新。王芃生有《点绛唇·崩壁述所见并序，癸酉冬作》描写意大利某火山喷发遗迹，对其参观规则表示嘲讽，表现出男女平等的新诉求。除了词集，在报刊上发表的词作也同样会表现出一些新的内容、新的理念，如顾毓琇《虞美人·祝新约成立》有句云“百年条约此更新。平等自由，共祝岁朝春”(50)，《好事近·自由中华》云“百年史笔此勾销，自由共争取”(51)，一为缔结新约而作，一为废除不平等旧约而作，为最具时代精神的作品。诸如此类，皆可见出部分民国词人思想观念与此前词人之不同。

另外，民国词集中有一些词作虽然描写的是传统的民风习俗，但由于身处新的时代，这些传统的民俗也会表现出与以往不同的情趣与观念。如魏元旷《潜园词续钞》有《洞庭春色·咏开盒笑》一词，详细描写了民国时期的地方婚俗，词云：“喜担挑来，吉人双前。群孩拢观。看红哑哑，柔荑手捧，朱绳转转，丫髻头攒。簏盖乍擎争莞尔，俨绿女、红男满彩盘。更有那、天长地久，媪叟相欢。　　佳期务多庆语，溯自昔、斯名孰传。任盟庚凤谱，果连五色，充庭羊酒，锦簇千端。宾客一堂须引噱，竟礼俗、相沿久不刊。好分共、茶瓶糖盒，乐意团。”词人自注云，所谓“开盒笑”，即“聘礼中所制锦孩之名”，又有翁媪一对，谓之“天长地久”。新婚时，其由担子挑来，再由新人开启。词作由围观儿童，写到满堂宾客，将这一婚俗场景一一呈现，并称此乃“相沿久不刊”之婚俗(52)。

王芃生《莫哀歌草》附录《白话词》一卷，所写内容俨然是民国时期婚俗的一次巡礼，王氏以组词《蝶恋花·新闺情并序》分写“怀春”“闻喜”“惊遇”“羞郎”“叨絮”“微波”“私觌”“薄怒”“情柬”“初恋”“密语”“嘉礼”“佯恼”“洞房”“乐园”“余霞”，不仅对于当时婚俗过程按照顺序进行详尽的描写，还穿插着女性在这一过程中的心理动态变化；更难得的是，作者根据自己在世界各地的见闻，于词作中透露出对当时社会半新半旧、名为自由结婚而无其实的婚俗状况的自觉反思。其小序称：“我生于新旧过渡时代，幼年见当时所谓摩登父母，许议婚男女晤谈来往者，便算自由结婚。其实社会环境和经济背景，都没具备，那能有广泛接触、自主择配的自由？其间不伦不类、半新半旧的曲折心境，描来好笑，却也有趣！真正的自由结婚，不知待到何时？普遍的家庭幸福，也许属于来者。……时予初识贤英，常同游西山、什萨海、中央公园等处。其间有目见耳闻，身历意度，信口拈来，曲意描出，藉留社会某一断面的残影，以供他时某一些时的咏叹。诗可称史，词岂不然？”(53)词人对其所处时代的新变显然具有明确的认知，并且刻意以词来记录这一过渡阶段的社会风俗状况。此外，程幻庵《浪淘沙·新婚词》、程华魂《望江南·新婚词》等，皆为咏婚俗的组词(54)。

至于有些在报刊上发表的词作，则对当时的社会生活有更加直接与快捷的反映，如王进珊有《忆江南·咏世新词》六阕，分别写“傀儡戏”“闹春荒”“平物价”“挪公款”“大酒馆”“咖啡座”，生动地描绘了一幅民国社会世态图。如“闹春荒。暴动趁伎俩。卖粮先且抬高价，抢米又自出主张。老子啥心肠”“平物价，平价不留情。经手已付回扣去，结账又将外汇赢。真是生意经”(55)，前者批判商人趁火打劫、哄抬物价的社会现象，后者揭露政府借平抑物价鱼肉百姓的丑恶嘴脸；再如“大酒馆，卅万称豪华。红灯高照天南主，玉盘托出地边蛇。飞机运活虾”“咖啡座，春笋雨后芽。英雄笑斟外国酒，商女曼舞后庭花。鬓影相摩挲”(56)，深刻揭露了民国上层社会沉溺于享乐、极尽奢靡的堕落生活。

新的社会气象、思想观念成为词作的表现内容，是由民国的时代特色所决定的。处于向近代社会转型时期的民国，作为社会主体的人，其革新是全方面的：衣着服饰层面，男性剪掉具有身份象征意义的长辫子，女性扯掉裹脚布，部分人穿起了各种各样的新式服装；思想观念层面，民主、科学等现代性观念逐渐刷新着民国人的意识；社会气象也悄悄地发生着变化，许多传统风俗、习惯遭到前所未有的冲击，女性逐渐走向各行业，女性权利的保护和社会地位的提高，成为一股汹涌的社会潮流。在这种情况下，各种新型词作应运而生：新式美人的装扮、精神气质及其背后所代表的思想观念、时代风气，成为陈栩、王渭、林修竹等词人咏美人词的不同内涵；科学、民主、平等、自由等思想观念促使王渭、吕碧城等一批具有卓越见识的词人在创作中流露出对自然、人文等现象的新观察与新思考；新的风俗、仪式、社会现象成为王进珊、魏元旷、王芃生等词人的作品主题。诸如此类新型词作的出现，无不是由社会大变革潮流激荡而生的词坛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