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两部“抱香词”的不同面貌

杨铁夫最早印行于世的词集是油印本《抱香室词》。不过，这部油印本《抱香室词》今人少有论及，毕竟无论是从收词数量还是刊印方式来看，它都只能算是一部词集正式刊行之前的试印本。自从油印技术于清末传入中国，由于其方便快捷且所费甚少，因此得到较广泛的普及，不少词家在正式刊印词集之前常用油印的方式先行试印，以分送师友代为批点、斧正，然后再将词作进行修改、增删，最后才以刻印或铅印的方式正式刊行。不过，虽然油印本词集形制简陋，作者自己对其也不甚重视，但却因为其中所收词作多为初稿，往往保留了作品的最初形态，如果将其与铅印或刻印本中所收词作进行对勘，颇能还原作者创作、修改的过程。杨铁夫的这部油印本《抱香室词》即是如此。该集于1932年前后印行，杨铁夫没有请人题签，书中也没有任何序跋。当时杨铁夫拜朱祖谋为师不久，又身处民国词坛中心之一的上海，他的初版《梦窗词选笺释》也差不多是在同一时间问世的。因此，油印本《抱香室词》和初版《梦窗词选笺释》一起，可以看成是岭南词人杨铁夫在主流词坛的首次亮相。

油印本《抱香室词》收词不多，仅有36首，主要是杨铁夫1927年至1931年间的作品，它们显然只是杨铁夫当时所填词作中的一小部分，这反映出杨铁夫较为谨慎的态度。杨铁夫当时虽然已年过六十，但正式拜入朱祖谋门下，跻身主流词坛却不过数年，如果一次性不加甄别地刊行大量词作，未免略显冒失，因此他选择了这种先行试印的办法，目的是希望听取词坛同道的反馈意见，并借助师友们对这36首词作的批评指正来了解自己创作中的问题，从而有针对性地进行修改和完善，为将来正式刊印词集做好准备。

在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所藏的一部油印本《抱香室词》中，我们可以看到少量的毛笔批改，如《石州慢·吷庵以词集见寄并索题其填词图和韵代柬》一词末句“有人长相忆”中，“人长”二字被批改为“南云”(2)。很明显，这个改动并非是对词作艺术的润色，而是出于按谱合律的要求，《石州慢》一调结句例作“上一下四”，如《钦定词谱》就强调“此词前后段两结句，例作上一下四句法，填者辨之”(3)，杨铁夫原句“有人长相忆”显然于谱不合，因此将其批改为“有南云相忆”。

我们现在虽然已无法考知此处批改出自谁手，但应该是杨铁夫当时所分赠的词友所为，因为在笔者经眼的其他油印本《抱香室词》中，也存在类似的批改和圈注。如孔夫子旧书网上曾拍卖过一部油印本，从卖家上传的书影中也可以见到毛笔批点的痕迹，其中《扫花游》（买春紫陌）中“飞花戏玉”一句中的“玉”字，天头批云：“应用鱼部上去声韵。”(4)这也是从格律上指出词作存在的问题，因为杨铁夫的这首《扫花游》所用的是“麌”“遇”部韵，而“玉”字属入声“沃”部，显然出韵，所以被批者指出，强调应该用“鱼”部上去声韵。以上毛笔批改都清楚地说明油印本《抱香室词》的印行目的，同时我们也可以通过它了解杨铁夫初期的创作情况。虽然杨铁夫当时已经在朱祖谋门下学词，但他在实际创作中对词律还不甚熟稔，不时犯下一些比较明显的格律错误。

词坛同道对油印本《抱香室词》的指瑕纠谬，想必令杨铁夫颇为警醒，并促使他努力修改、完善自己的作品。因此当两年后杨铁夫正式推出铅印本《抱香词》时，油印本中的上述问题都已一一纠正。

铅印本《抱香词》刊行于1934年，此时杨铁夫的再版《梦窗词选笺释》也已问世。凭借对梦窗词的研究，杨铁夫当时在词坛上已经获得广泛的声誉，因此他在此时将自己的词集正式推出显然颇为适宜。与之前试印的油印本相较，铅印本《抱香词》除了刊印方式不同外，还有以下差异：

一是广泛征求题辞。与油印本既无题序也无题辞不同，铅印本《抱香词》卷首列有“抱香室填词图题辞”，其中收录时人所题词作共十五阕：洪汝闿《六幺令》（海风吹雨）、陈衍《浣溪沙》（北宋词坛最擅场）、夏敬观《浣溪沙》（独抱幽香倚枕吟）、郭则沄《天香》（天外凭栏）、林葆恒《辘轳金井》（子规声里）、夏承焘《减字木兰花》（荒秦冘柳）、关赓麟《齐天乐》（几曾传了空中恨）、姚亶素《蝶恋花》（满院温馨花似雾）、潘飞声《浪淘沙》（村落寂无人）、谭祖任《烛影摇红》（清绝幽姿）、谢抡元《卜算子》（独自抱孤芳）、崔师贯《石州慢》（又惹红楼）、高拱元《鹧鸪天》（冷后名心鬓已苍）、周庆云《天香》（疏蝶惊秋）、张荃《金缕曲》（邃阁炉烟袅）。此外，该本还附有洪汝闿的一则评语和夏承焘的一篇题序。其中，夏承焘所撰题序记录了杨铁夫的论词主张：“（杨铁夫）云尝选古今三家词，前人主问途碧山，由觉翁入清真者，今可祧碧山而奉彊翁。”(5)从中可见杨铁夫对朱祖谋的极力推崇，同时他在创作上也是紧随彊村步伐，取法梦窗，因此夏承焘在题序中称杨铁夫为“彊翁法嗣”(6)，而陈衍在所题词作中也将杨铁夫视为“彊村衣钵”的继承者(7)。

二是对词作的精心修改。将铅印本与油印本对校，我们可以发现，铅印本虽然将油印本中的36首词作全部收入其中，但词作内容已有大幅修改，这种修改不仅仅是对个别字句的润色，也包括整体面目的改换，乃至重写。如《扫花游》一词，油印本为：

买春紫陌，听绿树啼鸪，欲行还住。飞花戏玉，似盈车掷果，埋轮歧路。浪渺云沉，塞外音书又误。放灯处。奈一霎海风，昏到庭户。　　天醉谁可语。怪春色无多，更愁蛮雨。恼人半霁。望西北高楼，柳条轻蔽。刬地飞红，怕惹啼鹃更苦。送宵鼓。黯羁魂、满城风雨。(8)

铅印本为：

买春紫陌，拥万马涛来，弄潮人喜。问津那处，怪支机赠石，汉槎楫舣。浪杳云沉，为恁鳞鸿又误。放灯里。怕蜃雾幻楼，昏到庭户。　　天醉谁与语。任蝶浪蜂狂，恣情飞舞。待风唤去。奈园林遍绿，乱莺无主。刬地残红，恐惹啼鹃更苦。正延伫。碎羁魂、暮钟零杵。(9)

又如《无闷》一词，油印本为：

清绝湖山，苍翠四合，中有幽人独语。傍御道官槐，怯临高处。驿路秋山日薄。莫误认、凄凉阳关谱。正翛然尘外，斜阳古柳，说风谈露。　　偷诉。鬓也妒。纵临风响繁，别枝羞度。算曾蜕初衣，尚安素。忆昔齐宫梦短，问谁和、尊前黄金缕。终不似、都了尘缘，准备桂桡蒲醑。(10)

铅印本为：

一棹西泠，苍翠四合，中有幽人独语。怯御道官槐，咽寒高处。日暮秋山驿路。莫认是、临歧阳关谱。抱故宫红叶，寻消问息，几经风露。　　谁诉。甚凄楚。岂懊恼西风，尽情倾吐。算曾蜕初衣，也冠素。自怨齐宫鬓薄，奈还有、歌声招人妒。算绝调、弦谱中郎，毕竟知音迟暮。(11)

通过比对可以看出，杨铁夫对词作的修改主要在于炼意，努力使词作内容紧扣题意，从而避免情思的空泛与平庸。例如《扫花游》一词，油印本并无词题，通篇读来，不过是较为常见的风雨惜春之作，而铅印本则标有词题“丁卯孟春海上坐雨作”，整首词，尤其是上阕，紧扣“海上坐雨”四字，如“拥万马涛来，弄潮人喜”“问津那处，怪支机赠石，汉槎楫舣”“怕蜃雾幻楼，昏到庭户”等语，遂使词作意境一洗惯常，以一片天风海雨、光怪陆离之景夺人眼目，也正应了夏敬观对杨铁夫词“力避凡近”(12)的评价。同样，《无闷》一词以“西湖闻蝉”为题，较之油印本，铅印本更注重围绕“蝉声”进行刻画、申说，例如结句由“终不似、都了尘缘，准备桂桡蒲醑”改为“算绝调、弦谱中郎，毕竟知音迟暮”，便与词题中的“闻”字关合更为紧密。另外，通篇读来，油印本《无闷》立意稍显芜杂，既有蛾眉伤妒之情，又含高蹈尘外之想，如“翛然尘外”“都了尘缘”诸语，而铅印本则摒除后一线索，遣词用典，惟于凄苦之情专力抒发，因此主题更为集中，形象也更为鲜明，骚人之意也因此更为浓烈深沉。

其三，铅印本《抱香词》收词123首（其中《减字木兰花·题关颖人司长焦山枕雨图》一阕重出），较油印本多出数倍，其中新增的词作大部分写于油印本印行之后，即1932年至1934年间。通过比较杨铁夫前后两期的词作，我们可以发现一个显著的变化，即在后期的词作中，他步韵梦窗的作品所占比重大为增加，如在油印本所收36首词作中，步韵宋人的词作共3首，其中和白石词2首，和梦窗词1首，而在铅印本中所收的近80首后期词作中，步韵宋人的词作共8首，其中和白石词1首，和清真词2首，而和梦窗词最多，共有5首。

这种变化与杨铁夫对梦窗词的进一步沉潜研析有直接关系。杨铁夫在第二版《梦窗词选笺释》序言中写道：“去年旅香江，僻陋在夷，无可与语，因以读梦窗词之所得，选其一百六十七首而笺释之。……今者又闲居，天予以补过之余闲，爰取旧选笺释之错误者，重加厘订，又加选佳词之遗漏者，共成二百零四阕，盖梦窗词之精华，毕萃于此。余对于梦窗之心得，亦抉发无遗矣。”(13)在第二版刊印之后，杨铁夫并没有停下笺释梦窗词的工作，而是继续深入研究，很快在1935年就有了第三版：“予笺《梦窗词》，于今为三版，实与初版同。因第一次所笺，止一百六十八阕，且洋纸洋装，求便于学生，反见嗤于大雅。第二次所笺，增至二百零四阕，自以为梦窗佳构尽萃于此。……爰决意取全集通加笺释，前之误者正之，略者详之，不止缺者补之已也。”(14)从第一版的“选释”，到第三版的“通释”，杨铁夫对梦窗词的认识在逐步深入，对梦窗词的艺术风格和词作特点也愈发熟悉，而这也必然会在自己的实际创作中体现出来，如铅印本《抱香词》中《莺啼序·和梦窗》《莺啼序·咏史和梦窗赋荷韵》都是步韵梦窗之作：

春老洞深寒在，倩痴云守户。喜檐鹊、取次呼晴，又报鼍鼓催暮。卸樯燕、寻巢倦睇，青青总是他乡树。算红情销尽，终输雨余泥絮。　　年少灯檠，傍壁夜泣，没墟烟嶂雾。溯红渐、溪入清佳，放歌初写纨素。计中秋、千山桂落，听宫莺、缘悭金缕。被天风、吹坠江湖，课间拳鹭。　　东华车马，古署林鸦，十年半逆旅。漓水阔、误他湘雁，楚佩轻委，瘁羽孤单，怎禁蛮雨。虞姬妒恨，莫愁痴视，渔灯不暖韩江梦，舣扁舟、芦岸呼人渡。樱花问讯，葡萄买醉，归来卜居，那是吾土。　　头颅尚在，偃蹇山林，欠漆园栗苎。拟料理、襟痕袖稿，百感苍茫，鬓怯霜欺，烛危风舞。回峰自警，余粮休恋，脱笼飞作蓬岛客，漫思归、危立辽东柱。关心俗状尘容，浪迹云山，鹤猿讶否。（《莺啼序·和梦窗》）(15)

东沟旧愁未洗，又桑乾咽水。北鸿到、问讯寒梅，著枝多少新蕊。见说半空飞霹雳，儿童笑指天花坠。任胡尘貂锦，归魂不入闺思。　　初讯东风，撼户动幕，苦抛家浪子。劳远望、签盼归程，雁来人总不至。弃珠崖、画分玉斧，连环解、方劳葱指。奈天骄、沙漠跳梁，又生他意。　　愔愔巷陌，醉舞酣歌，恼春人梦寐。驱虎豹、昆阳夜吼，震荡风雨，鼓死凭壕，防分划地，枕戈饮泪。量沙夜唱，涸鱼空望，西江润赋，流离琐尾悲逋瘁。腥潮怒吼，重重摧折藩篱，涨到武陵源里。　　兴亡有责，鲁国孤嫠，也抛红怨翠。今又报、燕云肩背，俯瞰秦城，饮马泉干，宿乌宵起。渔阳鼙鼓，霓裳惊破，吴山高处人立马，恐长江、天堑终难恃。伤心木客，秋吟当哭，长歌泪盈茧纸。（《莺啼序·咏史和梦窗赋荷韵》）(16)

前首自述平生，从自幼时说到老年；后首虽题为咏史，但处处关涉现实，两词情境错综叠映，语句新生奇奥，尤其结构上跌宕跳跃，于开合之中勾连顿转。杨铁夫曾称自己研析梦窗词的最大用心，便是寻绎其中脉络贯通、前后照应的“顺逆、提顿、转折诸法”，力图破除前人“七宝楼台，不成片段”之说(17)，而从铅印本《抱香词》所新收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此时的杨铁夫已渐得梦窗三昧。

总之，铅印本《抱香词》中的词作无论是在艺术水平上，还是在声律句法上，都较油印本《抱香室词》更为纯熟老练。油印本中所犯的出韵之失和句法问题，在铅印本中都得到避免，而铅印本中的词作往往主题更为凝练，意象更为鲜明，脉络勾连也更为错叠深曲。可见，杨铁夫已将自己从梦窗词中悟得的“顺逆、提顿、转折诸法”较为自如地运用到自身创作之中，故叶恭绰称“铁夫校释梦窗词至于再三，可谓觉翁功臣，所作亦日趋浑成，七宝楼台，拆之可成片段”(18)，虽不免过誉，但也并非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