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们是怎么到这里的?

1928年1月12日那天,杰米的诺拉姨妈过世了。杰米还清楚地记得农场电话铃声响起的那个时刻。农场的电话机是一年前才安装的,平时很少有人打这个电话。不过,一旦有电话打来,通常都不是什么好消息。那天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杰米穿着内衣躺在那年夏初他们才拖到阳台上的露营床上,身旁躺着熟睡的弟弟。那年夏天是他年轻时代经历过的最热的一个夏天。

杰米抬头看向窗外。放眼望去,家庭围场远处的羊群,努力地挤在几棵残存的小桉树所提供的一点树荫下。杰米眯起眼睛,试图透过蚊帐,把外面的场景看得更清楚些。起初的时候,蚊帐模糊了他的视线,渐渐地,他就看到阳台之外的一切,看上去像被分割成了一个一个的小方块。他尽可能安静地躺着,竭力想听清楚父亲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不过,他什么也没听到,只听到父亲低沉的隆隆说话声,然后就听到父亲把听筒放回听筒座时发出的“咯嗒”声。杰米目光呆滞地僵在那里,若有所思。他虽然心里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更希望什么都没有发生。

父亲接了电话后,杰米的家人就忙开了。杰米的母亲心神不安,不时地出现在杰米的视线中,又不时地消失在他的视线中。母亲的手里,始终拽着揉成一团的手绢,她的眼睛红肿,眼角闪烁着泪花。虽然他们是一个大家庭,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就连杰米的弟弟帕特也被安排去帮父亲刷鞋。不过,杰米知道,让帕特去给父亲刷鞋,只是为了让他也忙碌起来,这样他就没有时间去打扰家里其他人做事了。

整个屋子,显得异常安静,只有厨房里不时传来各种声响。厨房里,他的母亲和姐妹们正忙得不可开交。她们在厨房里都没有说话,只是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食材。食材准备好后,她们将其混合搅拌在一起,烘烤成食物,再将烤好的食物装进圆形罐头里。晚上去农场时,他们会随身带着这些食物。

杰米最后一次用梳子把他自己那乱糟糟的头发梳理了一下。此时天边的太阳已经开始滑向地平线,家人们都已经在门外,只等他了。杰米穿过门廊,瞥了一眼镜子,想看看自己的装束打扮,免得打扮得不好被母亲责骂。不过,照不了镜子了,因为镜子上覆盖着传统的黑布,什么也照不了。每当家里有人去世时,镜子上都会覆盖黑布。他不知道家里为什么这样做,他从来没想过要问为什么。

一家人坐在福特老式汽车的后座上,经过一路颠簸,到达了因弗内斯——杰米的约翰尼姨父和诺拉姨妈家的农场所在地。他们抵达农场时,9个孩子的脸上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杰米从汽车后座跳了下来,随后扶他的姐妹们下了车。今天,在姨妈家,孩子们不能嬉戏、不能捉迷藏,也不能随便打架。一家人排成长队,很安静地走向农场前门,杰米走在队伍的最后。走到前门时,杰米紧张了起来,每个年长的孩子都提着罐头和大包的食物。平时来姨妈家,他们都是走后门进去的,因为跟姨妈毕竟是一家人,但今天可不行。

约翰尼姨父没来开门,开门迎接他们的是镇上来的麦金蒂夫人。麦金蒂夫人把杰米一家迎进了屋。刚进屋,麦金蒂夫人便伸出手指放在嘴唇前,做出“嘘”的手势。当孩子们从她面前鱼贯走过时,她用那犀利的目光盯着每个孩子,似乎在告诫他们今天要“守规矩点”。大一点的孩子径直穿过前厅和大厅,去了房子后面的厨房。厨房里挤满了女人,大家都穿着黑色的衣服。

那些妇女从孩子们递过去的手上接下了罐头和包裹,然后低声叮嘱大家,让大家快点离开厨房。她们说话的声音很小,跟蜜蜂发出的嗡嗡声似的,其间还时不时夹带着罐头等金属物品碰撞发出的叮当声。

杰米步履缓慢地回到走廊上,兄弟姐妹们早已散各自玩去了,只有他孤孤独独的一个人,还留在这空荡荡的走廊里,此时周围的一切显得那么安静。

虽然周围很安静,但杰米还是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只不过声音很小,不是杰米过去在这所房子中经常听到的那种喧闹声和大笑声。随后,杰米便朝着那声音走去。穿过走廊,经过又大又旧的老爷钟时,杰米注意到老爷钟也很安静,它停摆了。老爷钟的指针停在了六点十七分的位置,杰米知道这是诺拉姨妈去世的时间。杰米也知道老爷钟会一直这样停摆着,直到姨妈的遗体被安葬在圣约瑟夫教堂旁边的小公墓里。只有到那时,经过了足够的时间沉淀后,约翰尼姨父才会让老爷钟再一次摆动起来,才会让那令人欣慰的显得有点低沉的“滴答”声充满整个走廊,抚平所有的寂静。

就在这会,杰米突然被人重重地撞了一下,差点被撞倒在地。没等杰米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到耳边传来低语声:“我们到后面玩去,看能不能抓住约翰尼叔叔的脏猫,嗯?”原来是汤姆表弟跳到他的身上,附在他耳边说的这话。此时的汤姆,双手正紧紧地缠在他的脖子上,缠得他都快窒息了。

杰米气不打一处来,“砰”的一声把他甩到了地板上。“滚开!”他低声怒道。被甩在地上的汤姆,号哭起来,像是被用棍子打了一样。突然,汤姆停止了哭喊,原来是一只穿着黑色衣服的手抓住了他的耳朵,把他从地板上揪了起来。“听着,你们两个捣蛋鬼,”姨父罗伯特粗暴地说,“今天不许胡闹,知道吗?”

罗伯特是汤姆的父亲,他以前总是爱开这样的玩笑。不过,今天他的眼神不像往常那样炯炯有神。很显然,今天,他不是在开玩笑。

“对不起,姨父。”杰米不好意思地说。汤姆只是低下了头,没说话。

“那就跟我来吧,去见见你们的约翰尼姨父。他刚才还一直在问你们俩去哪里了。”

没给杰米和汤姆任何反驳的机会,罗伯特就把他们两个带到了走廊上,然后轻轻地把他们推进了客厅。客厅里似乎挤满了人,大部分都是男人。人真的是太多了,杰米甚至都找不到他的约翰尼姨父在哪。他看见罗斯姨妈和纽厄尔太太坐在同一把椅子上。地板上但凡有空隙的地方,都坐着孩子。有两个表兄弟坐在客厅角落的地板上,他们两人试图偷偷摸摸地玩一些弹珠。大人们都站着,三五成群地围作一圈,有些在小声地交谈着,而有些则递过来几杯啤酒和威士忌。

杰米环顾四周,到处找都没找着母亲。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父亲那坚定的召唤声:“杰米,过来,这边!”顺着喊声望去,他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了父亲。

杰米本想带着汤姆一起过去,但他早已不见了踪影,杰米极不情愿地四处查看了一圈,也没见着他。“那就我一个人过去吧。”杰米一边想,一边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向父亲那边。父亲此时正靠在约翰尼姨父坐的大扶手椅上,抬头凝视着前方,像是在想着事情。杰米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好端端正正地站在姨父面前,静静地等待着。

突然,姨父似乎注意到了一直静静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身材瘦长的11岁男孩。

“啊,杰米小伙子,你来啦。”姨父拍了拍椅子的扶手,长长地叹了口气。杰米靠在椅子的扶手上,望着姨父的眼睛。扶手摸上去有些柔软,不过上面的皮革已经磨损得破旧不堪。

“小伙子,你见过诺拉姨妈了吗?”他问道。杰米咽了咽口水,吸了口气。还没等他回答,姨父就打断了他的思绪:“我想,你肯定还没有见过。因为这个时候姨妈们还跟她在一起,她们在给她整理妆容,让她变得更加漂亮。你想她吗?”他拍了拍杰米的大腿,叹了口气问道。

“是的,我会想死她的。”杰米脱口而出,接着又补充道,“我会非常想她的。”

“杰米!”父亲厉声说道,“好好说话!”

“姨父,我是说,我真的会想念她的。她一直以来对我都很好。”杰米俯下身,附在姨父的耳边低声说道,“在你们家,姨妈允许我做很多事情,而这些事情,在我们家是不允许我做的。我喜欢和你们待在一起。”突然间,杰米觉得心头一酸,眼泪涌了出来,充满了眼眶,随时都会掉下来,于是,他用手掌根擦了擦眼角。

“是啊,小伙子,她爱你……她总是这样跟我说,比如你最近犯了什么错,哪些方面做得不好,她都会告诉我。哪怕你犯了错,她也爱着你,因为她是最爱你的!”姨父用他那做农活的粗糙的大手挠了挠杰米的头发,然后继续说道,“杰米,等姨妈们给诺拉姨妈整理好妆容后,你愿意跟我一起进去跟她见最后一面吗?”杰米僵坐在椅子的扶手上,好久都没吭声。虽然,一想到姨妈现在正全身冰冷、静静地躺在那里,杰米打心眼里并不想去看她,但是看着约翰尼姨父投来的恳求的目光,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当然,姨父。您要我去的时候,记得喊我。”杰米回答道。

“好吧,小伙子,你现在可以去玩了,我去的时候会叫你的。”听到这些,杰米挪动了下身子,放松下来。

这时,杰米看见母亲和另外四位姨妈出现在了门口。除了当地的护士麦奎尔夫人,其他几位的眼睛都是红红的。直到与母亲四目相遇时,杰米才意识到母亲刚才是在给她的小妹洗澡穿衣,为下葬做准备。杰米很想知道,如果自己不得不为自己的一个弟弟或妹妹做同样的事情,他会有什么感觉。他无法想象那会有多难。

麦奎尔夫人站在门口,向屋内的约翰尼姨父点点头,示意了一番。随后,姨父便心情沉重地从房间角落里的扶手座椅上缓缓站了起来。杰米一动不动地站在拥挤的人群中,直到有只粗糙而坚定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小伙子,你准备好了吗?”约翰尼姨父问道。杰米点了点头。大家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随即为他们让出了一条道,好让他们通过。接着,大家又心照不宣地在他们身后排成了长长的一列队伍。

姨父抓着杰米的一只手,两人一起走向门口。待他们走到门口时,母亲便伸出手抓起杰米的另一只手,随后三人一起缓缓地朝前厅走去,后面跟着各人随意排成的队伍。来到前厅门口,大家暂时停下了脚步。杰米抬头望去,看到前厅里摆放着一张餐桌,餐桌上有个大木盒子。前厅的窗帘都拉上了,里面没有阳光,显得很暗,只有蜡烛的光芒照亮着屋内的每个角落。杰米昂首环顾,发现大木盒子头部位置,奥凯利神父站在那里,他手里拿着一个碗,正在向躺在木盒子里的姨妈的身上洒圣水。

“约翰尼,现在进来吧。”神父说道。约翰尼姨父慢慢地走到放木盒子的地方,靠着木盒子边沿,伸出手去抚摸死去妻子的脸。姨父和姨妈没有生育孩子,他们夫妻间有着浓厚的感情,不过现在,他们之间的这种感情永远断绝了。杰米看见约翰尼姨父将头探进了大木盒子里,亲吻了诺拉姨妈那冰冷而又平静的身体。

杰米以前见过死人。在他短暂的11年时间里,他曾多次目睹过这样的场景。比如去世的邻居、他的祖父母和两个装在小盒子里的小婴儿——他的两个弟弟,一个在出生几周后去世,另一个名叫安格斯,去世时才2岁。

这两个弟弟去世后,杰米的母亲又生下了最小的弟弟帕特。

杰米紧紧拽着母亲的手,拉着母亲向前挪动了几步。他心里并不害怕,只是很难过。他踮起脚尖,将头探进木盒子里。

他很想吻吻姨妈,可是他够不着,所以只好先吻了吻自己的手,然后将手轻轻地放在姨妈的额头上。杰米能够感觉得出,姨妈的皮肤冰冷,皮肤的颜色与角落里燃烧着的蜡烛一样。

“姨妈,您安息吧!”他嘴里喃喃地说道,然后将身子挪到一边,好让母亲替他吻吻姨妈。

所有的家人和邻居都缓慢地从大木盒子旁走过,向这位在本地区及其大家族中备受欢迎和尊重的女士道别。随后,大家各自找了个位置,肩并肩跪在硬木板上,并从口袋里掏出了念珠。约翰尼姨父坐在木盒子后面的高背椅子上,低着头,手里拿着念珠在揉动。奥凯利神父见大家都准备好了,便开始了念珠祈祷。

念珠祈祷仪式终于完成了,灵堂里,每个人都从地板上站了起来,跟着奥凯利神父走出了门。只有约翰尼姨父没有跟来,他像雕像一样坐在高背椅子上,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握着缠绕在手指上的粉红色念珠。

杰米看到姨父脸颊上流下了泪珠。他没有片刻多想,就从诺拉姨妈躺着的棺木旁径直通过,来到姨父身边,轻轻地把手放在了这个老人的肩膀上。灵堂里,除了杰米和姨父,空无一人,大家都回客厅填饱肚子去了。毕竟,这一天过得有点漫长。

杰米一直陪伴在姨父身旁,根本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可是,当父亲走进灵堂,来替换他们守夜时,杰米才发现自己的脚不知不觉都麻了。他只好跺了跺脚,让脚上的血液充分循环起来。父亲没有出声,只是朝门口点了点头,示意他们离开。于是杰米和姨父静悄悄地离开了灵堂。

“杰米,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约翰尼姨父拍着他的头说。

“你自己去找点吃的吧。如果我让你挨饿,你诺拉姨妈会把我活剥了的。”在杰米看来,姨父这样说,是在强装笑颜。不过,当肚子咕噜咕噜作响时,杰米也没想那么多了,便自顾向厨房跑去,先去填饱肚子再说。待邻居们都走了以后,已经很晚了。杰米独自一人,蜷缩在客厅的角落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蒙眬中又被父亲叫了起来。

“杰米,跟汤姆一起出去把被褥带进来,好吗?”

虽然杰米知道罗伯特姨父和罗斯姨妈要带小一点的孩子们去隔壁房间过夜,但是父亲告诉他,父亲、母亲、杰克哥哥和他要留下来帮助约翰尼姨父一起给姨妈守夜。

“汤姆也留下来守夜吗?”杰米问道,他希望有玩伴作陪。

“不,他要和罗伯特姨父一起回家。这不是什么社交场合,杰米。”父亲回答道。

第二天,大家忙得一团糟。到了晚上,轮到杰米和父亲坐在诺拉姨妈灵柩旁守夜时,他已经是筋疲力尽了。不过,守夜之后,他也跟家里其他人一样,早早就起了床,做些洗洗刷刷的工作,为葬礼做准备。第三天一大早,殡仪员就把棺盖钉在了诺拉姨妈那普通木质棺材上。不过在钉棺盖之前,他们都给了诺拉姨妈最后一个吻别。约翰尼姨父把粉红色的念珠缠绕在姨妈的手指上,然后用剪刀剪了她的一绺头发,留作纪念。

杰米对剪下姨妈的一绺头发这件事情并不感到惊讶,因为他以前见过这种事情。母亲目前仍然保留着几绺漂亮的婴儿头发和金色的卷发,那是杰米去世的弟弟们的小棺材被钉上棺盖之前,母亲从他们的头上剪下来的。母亲保留的这些小物件,似乎给了她些许的安慰。

葬礼很简单。大家都跟着殡仪员的卡车,以家庭小组的方式驱车前往小镇的郊区,诺拉姨妈的棺材被绑在卡车的后面。到了镇上街口,大家把车停了下来,下了车,三三两两地排在黑色福特皮卡车后面。殡仪员将杰米母亲那天早上摘的一束小巧玲珑的鲜花放在了棺盖上。那是母亲好不容易在花园里搜寻到的炎炎夏日下仍能存活的几朵可怜的鲜花。

然后,殡仪员戴上他的大礼帽,开着载有珍贵“货物”的卡车,在大家的跟随下,以步行的速度穿过小镇。送葬车队沿着主要街道慢慢向圣约瑟夫教堂驶去,而镇上那些不太了解诺拉姨妈或约翰尼姨父的人,都站在他们的商店和房子的外面,目送着送葬队伍从面前经过。送葬队伍来到教堂门口,奥凯利神父为大家推开了门。随后,约翰尼姨父、罗伯特姨父、杰米的父亲、杰克哥哥、杰米自己和他的表弟汤姆六个人一起扛着这个沉重的盒子,把它抬进了教堂,放在了祭坛旁边。

安魂曲《弥撒》似乎播放了很长时间,因为上午的天气都已经热起来了,又变成了一个酷热的夏日。杰米知道,这就是要如此匆忙地给诺拉姨妈下葬的原因。诺拉姨妈要是在冬天去世,她就可能在家多待几天,不可能这么快就被下葬。但是,盛夏的酷暑无情,只能让她早早地入土为安,一天也不能耽搁。

《弥撒》终于播放完了,家里的男人们(杰米现在认为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员)一起动手,把棺材抬到了教堂旁边的小墓地。在墓地,奥凯利神父又做了更多的祈祷。做完祈祷后,他用一个看起来像金汤匙的器具,往棺材上洒圣水。

女人们放声恸哭着,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着眼泪。男人们也很伤心,不停地擤着鼻涕。约翰尼姨父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目视着罗伯特姨父和杰米的父亲把棺材放入墓穴。就在棺材到达墓穴底部的时刻,约翰尼姨父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看到自己深爱着的如此善良和温柔的男人,此刻是如此伤心,杰米心里很难过。他来到姨父身边,轻轻地摸了摸他的手。约翰尼姨父看到杰米的小手,于是反过手来,紧紧地握住了杰米的手。

随即,姨父弯下腰,捡起一块干燥的红色泥土,扔进墓穴里。土块落到墓穴中时,发出“砰”的一声。姨父说了一句:“嗯,杰米,她现在可以进入这个小窝了。”说完,他便转过身去,放开杰米的手就走开了。

到20世纪初期,西方文化仍然认为人类的死亡是人类日常生活的一种正常活动。它以单调的规律发生着,没有人能幸免。婴幼儿常死于诸如单纯性发烧、耳部感染或扁桃体炎等疾病。像麻疹、水痘和猩红热这样的传染病,我们现在认为很容易治疗或避免,但在当时对人类来说,往往是致命的。妇女经常死于分娩时出血过多,或者死于分娩后的细菌感染。年龄较大的儿童同样面临着随时可能死亡的危险,有的常常在几天内就死于我们现在可以用短疗程抗生素成功治愈的疾病。即便是被沾有锈斑的指甲抓出一个小小的抓痕,也可能引发破伤风,从而导致人的快速而痛苦的死亡,因为当时还没有医治破伤风的药物。

当流行性感冒等这类普通传染病成为流行病,于是乎,危及人类种群的生命,给人类的健康系统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在20世纪早期,肺结核、白喉、百日咳和脊髓灰质炎像野火一样在各家庭和家族社区中蔓延。对这些流行病,当时仅限于对感染者进行慰问和安抚,并通过隔离感染者来限制传播。这类疾病有可能摧毁整个家庭,而且它们确实也经常如此。

当然,那时和现在一样,婴幼儿、病人和体弱多病者由于整体健康状况和营养状况不佳而面临更大的风险。

对于像杰米这样生活在20世纪初期的人来说,死亡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大多数孩子到他们十多岁的时候,至少会经历一次或者有可能经历多次自己直系亲属重要人物的死亡事件。不管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大多数死亡都发生在家里。对于生活在农村环境中的人来说,离他们最近的医院可能要好几个小时的路程,而离得最近的医生往往也路途遥远。

即便在人口密集的市中心地区,人们的生活也并没有得到多大的改善。普遍存在失业率高、住房和卫生条件差以及缺乏新鲜营养的食物等问题。家附近可能会有医院或医生,但大多数人付不起这些医疗服务的费用。所以,这样的条件很容易让他们感染上疾病。一旦感染了疾病,他们就只能等死,因为这些疾病是无法用药物治愈的。

死亡是如此平常,以至于专门围绕死亡的情况,发展演化出了各种死亡仪式仪规。这些有关死亡的仪式仪规给人们提供了各个方面的指导,包括人们应该如何规范自己的行为,该说些什么话,该做些什么事情,等等。那个时候,大多数人死在家里、死在自己的床上。有时,如果有老人因癌症(是的,他们过去确实患过癌症)、心脏病或老年痴呆症等慢性疾病而将要慢慢死去时,他们睡的床就会被搬到房子的主房间里。这样一来,尽管他们生病了,但是他们仍然可以成为家庭生活的一部分。在某些文化习俗中,死亡仍然是一种个人的家庭经历,人们始终保持着这一习俗。不过,在大多数西方文化中,人们已经远离了这种成为常态的习俗传统。

除了死亡仪式之外,大多数西方文化对死亡过程有着极度的崇信,他们的这种崇信既源自前人的神话传说,也受到犹太教和基督教传统的影响。例如,在凯尔特人的传统里,如果某个家庭的家人即将去世,会有报丧女妖在这个家庭门外不断地哀叫,暗示这个家庭会有家人即将去世。据说,报丧女妖的这种哀叫声就是这个家庭的女人在日后葬礼上发出的哭泣声。不过,也有人说,报丧女妖的哀叫声也是一种祝福,因为它给了这家人足够的时间去召唤一位牧师,这样牧师就有时间给这位逝者做祷告,让逝者的灵魂得到净化。

在杰米的故事中,杰米姨妈去世的那一刻,家人让家里所有的钟表都停了摆,用黑布将家里所有的镜子都遮盖了起来,以确保他姨妈的灵魂不会被困在尘世,可以自由地飞到天堂。这只是前人传说如何影响死亡仪式的其中一个例子,所有文化都有其对家庭和宗教传统传承的重要性的理解,以便家人们在死者去世时及去世后能够最好地照顾死者并料理死者的后事。

在20世纪初叶,大多数家庭在他们所爱的家人去世后,会给死者洗个澡,并给死者穿好寿衣。在某些文化中,这些事情通常都是由家庭中的女性来完成。而在其他一些文化中,还是有男女区别的。男性死者的这些事情,通常由家中的男性成员负责,而女性死者的这些事情,通常由女性成员负责。这种习俗还会一直延续下去。

家人会给死者穿上特殊的服装,就是我们平时说的寿衣。一般男性死者穿西装,女性死者穿婚纱或其最漂亮的衣服。穿着得体的死者遗体,供家人和朋友来参拜瞻仰。就像杰米故事里说的那样,大家到遗体摆放房排队瞻仰遗体,然后再离开。死者棺材被抬出家门后,送葬队伍会跟在死者灵车后一起前行。这种情况下,无须送葬队伍指挥者等这样的角色,因为送葬者大多都非常自觉,无须有人指挥,大家都知道该怎么做。葬礼通常由殡仪员负责,他会根据具体情况,将死者遗体运送到教堂。

死者去世时和去世后的照料和遗物整理等事情,通常由死者家人负责。这类事情大多数在家里完成,即便死者并没有死在家里,但是,只要有可能,家人们也会想办法把他们运回家中,然后再完成上述事情。有了可以严格遵循的仪式和风俗习惯,家人们就可以在家族的支持下完成家族习俗规定的一系列葬礼活动。比如在规定的时间内穿上丧服或戴上黑色臂章、帽带,在前门系上黑丝带,在报纸上刊登死者去世的消息。这些都是有人去世时的风俗习惯,向整个家族或种群表明死者家属对死者的悲痛心情。通过这些活动,能够使他们在悲痛中得到家族的扶助、支持和照顾。

情况是如何变化的?

当我们进入20世纪20年代时,情况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变化如此之大,以至于我们可以原谅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们到底失去了什么。在现代社会、西方世界、科技领域及由消费驱动的社会里,人的死亡已经成为引起人类恐惧和忧虑的根源。在过去50年里,形成了一种完全回避死亡和悲伤的文化。之所以会形成这样一种文化,主要归因于现代公共卫生体系的改善和现代医学在根除许多疾病方面的成功。而在70年前,这些疾病对人类来说是致命的,几乎无法治愈。

20世纪30年代,人类开始对细菌进行甄别和研究。研究结果使人们逐步认识到,人类需要干净的水资源以及更好的卫生设施,这样才能确保人类免于疾病所造成的死亡。西方的城市得到重建,对城市中那些贯穿每条城区中心街道的废旧污染水道和排水沟进行了改造,消除了微生物赖以生存的环境,从而减少人类与其的接触,降低了微生物给人类带来的疾病风险。城市里,人们开始建设多处公园和花园,为城市提供新鲜和干净的开阔空间,给城市居民提供氧吧。

到20世纪60年代后期,通过对细菌的研究,深入地了解细菌,为人类制订城镇的公共卫生倡议计划提供了详细的信息资料。同时,研究细菌后,进行了病毒疫苗的研发工作,进而进行病毒的研究,最后为水痘、麻疹、风疹和脊髓灰质炎等常见儿童疾病生产出了病毒疫苗。疫苗投放市场后,儿童期疾病的死亡率就开始下降了。

与此同时,人类发现了青霉素,并就其作为许多细菌感染的有效治疗药物进行了后续研发。到了20世纪中叶,这些研发成就使得感染病治愈率大幅提高。随后,人类研发出了各种抗生素、治疗真菌和病毒感染以及疟疾等寄生虫病的药物。在21世纪初叶,不断涌现出了人类基因组图谱、DNA重组技术以及其他新技术,这些技术不仅可以避免和治疗疾病,而且还可以探索某个人在将来某个时候是否具有患上某种疾病的遗传倾向。

……哇,太厉害了!

自20世纪中叶以来,针对慢性疾病和其他疾病的特殊治疗也发生了巨大变化。现在,如果有人肾脏出现问题,可以通过肾脏透析来维持生命。器官出现衰竭的人,可以通过手术移植新的心脏、肺、肾或肝脏等器官,让其继续过健康人的生活。对癌症的治疗,已经从以前经常能加速人们死亡的根治性手术演变为了多种治疗模式。通过多种治疗模式,可以让人们在接受激素治疗或其他正在进行的治疗的同时治愈癌症或延长生命。在西方国家,艾滋病已经成为一种可治疗的疾病,而在20世纪80年代,它实际上是一种给人判了死刑的疾病。不过很遗憾的是,在一些发展中国家,目前的形势仍然很严峻。这是因为,这些国家没有先进的医疗设备和技术,艾滋病仍然难以治愈。

利用现代技术,给其提供像子宫一样的生长环境,可以让在母体中生长20周后出生的婴儿,在新生儿重症监护室中继续存活,直至他们达到安全出生的时间为止。患有严重心脏病的人,可以进行开胸手术,更换其破裂的心脏瓣膜,清理动脉并植入支架。手术后住上几天院,病人就可以回家。人类的膝关节、髋关节和肩关节可以用人造关节替换。通过进行手术更换,可以让那些在没有明显疼痛感时不能走路的人,完全恢复其行走功能并且缓解其行走时的疼痛感。这些都还只是我们在医学方面取得的一部分成就。

但是,并非所有的进展都是一帆风顺的,很大一部分研究都要付出代价。我们陷入了一种虚假的安全感。我们总认为,不论我们身体有什么毛病,我们都可以通过手术、治疗或吃药得到治愈。于是,我们开始相信铺天盖地的广告炒作。我们加入了“从癌症到痴呆症等病无大小均可以治愈的战斗”中。我们坚信,只要能够治愈所有的疾病,我们就能永生。

然而,事实是,尽管在过去的60年里,公共卫生和医学有了很大的进步,但人们还是会死去。可悲的是,第三世界国家仍有太多的人死于营养不良、疾病和战争。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他们很难获得西方国家那样的淡水资源、卫生设施和体面的住房。尽管他们所患的疾病在西方国家几乎已被根除,但是,他们负担不起疫苗或治疗药物的高昂费用,他们获得医疗保健服务的机会少得可怜,所以,他们仍然要面临这类疾病的困扰。

生活在现代西方社会的人仍然会死亡,但他们主要死于慢性病,而不是急性疾病或创伤。

避免使用“死”字

我们的现代文化已经变成了一种回避死亡的文化。我们已经不再将死亡视为我们生存的正常终点,所以,我们开始相信,如果某种疾病不能治愈,那是由于这种疫病在治疗方面的失败——现代医学的失败、医疗保健系统的失败或者有时是医生的失败,而并非是这种疾病真正不能被治愈。

我们期望,不管我们有多大岁数,也不管我们因衰老而患有多少种慢性病,我们都应该尝试治疗一下。这种期望给医疗保健专业人员带来了压力,不管他们知道治疗是多么无效,也不管治疗会对人们的生活质量产生多大影响,他们始终都要“继续做一些事情”。

我们不再把垂死的家人留在家里。我们把他们送到医院或老年人健康护理机构。我们不会在家庭或社交圈里谈论死亡,因为我们已经开始相信“只有老年人才会死”。即使如此,这种事情仍然令人震惊。

在与人谈论有关人的死亡时,碰到“死”这个字,我们通常会使用委婉语和行话。我们不再说人死了,相反,我们会说他们“去世”了或“过世”了,或者说我们“失去”了他们。当谈到疾病,尤其是癌症时,我们总是说病毒与我们的身体器官发生了冲突。癌症患者不是在接受治疗,他们是在与病魔做“斗争”。如果他们接受了自己可能不想要的治疗后还是死了,我们就说他们没能在与癌症的斗争中“坚持下来”。换句话说,他们被病魔打败了——他们没有足够的毅力继续坚持下去,否则,他们一定会“战胜”病魔。

很多曾经的同事告诉我,对他们来说,掌握好这门语言艺术真的是太难了。因为他们不想让家人失望,所以他们只好勉强同意让家人再进行一轮化疗、一次手术或一次未经验证的临床试验,这样他们就可以说他们一直都在坚持,一直都没有“放弃”患者。事实上,如果我们谈论的东西,对每个人来说都很重要的话,我们就可以避免让患者觉得他们自己有义务接受某种治疗,而患者早就知道,这种治疗根本无法治好他们的病。如果接受了此类治疗,最糟糕的情况可能就是,降低他们有生之年的生活质量,大大加重他们的病情。

我们的回避文化意味着我们赞美自己年轻漂亮,我们会花大量的时间、精力和金钱试图延缓自己衰老,因为我们都相信自己老了就会死去。我们不会与身边的人谈论我们对死亡的想法和恐惧。我们不允许自己去思考生活中的重要事情,比如我们的生活意义、目标、价值观或者我们希望留给亲人和整个社会的遗产。

从文化的角度来看,因为我们试图忽略人必定死亡这一现实。所以,当我们身边的某个人去世时,我们没有能力与周围的人分享我们的想法和感受。随着远离结构化的宗教传统,抛弃了古老而有意义的习俗仪式,我们至今还没有为更加世俗的社会确立有意义的习俗仪式。

当有家人去世时,我们心里会乱成一团麻,坐立不安,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于是乎,我们只好把一切都交给一个我们可能从未谋面的葬礼负责人,让他来负责死者的一切事情。当来了悲伤的朋友和亲戚时,我们也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于是,我们干脆什么也不做,让悲伤的人独自在那里悲伤。我们从不与自己的孩子谈论有关死亡的事情。当他们问我们这类问题时,我们通常不会坐下来与他们促膝长谈,相反,我们通常会用一句不屑一顾的安慰话来打发他们,比如“你不用担心,我还不会死!”。

我们通过说些安慰的话来打发孩子,将自己对谈及死亡的恐惧和焦虑延续到了孩子身上。从他们的角度来看,如果他们信任的成年人都害怕谈论人死的事情,那么,不用说,人死亡这种事情肯定是很可怕的,所以他们以后也会避而不谈。不过,让我们觉得可悲的是,我们回避谈论这个话题,实际上是想保护我们的孩子。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我们真的想保护他们,那就应该告诉他们真实的情况,而不是刻意地隐瞒。

这种回避文化意味着那些因失去亲人而悲伤的人受到了社会的冷落。这种情况同样也发生在老年人、体弱者和病人身上。亲人去世后,我们这些健康的人出于恐惧和焦虑等原因,自身都变得不知所措起来,根本就没有心思顾得上安抚那些老年人、体弱者和病人。

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我们虽然从现代西方社会获得了众多的知识、技术和财富,提高了生活质量,但是同时也失去了许多使我们充满爱心和同情心的东西。为了找回我们失去的东西,我们需要明白,总有一天我们会面对自己的死亡和亲人的死亡。

再过150年,今天地球上活着的每个人可能都会死去。这就是人类的宿命。我们可以选择痛苦地死去,因为我们还没有准备好。当然,我们也可以直面自己的恐惧,接受生命短暂这一事实,与我们所爱之人谈论自己的想法和感受,记录我们的愿望,然后继续过着我们平淡的生活。我们也知道,每天都有机会,让我们能为自己的亲人、家族和整个社会有所作为。

选择权在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