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谬误的生活如何过得正确

某一天,我多年未见的好友突然来到我在的城市,在工作日约我吃午饭。面前的食物慢慢变凉,她只是一直滔滔不绝地说话,说的都是一些生活里鸡毛蒜皮的琐事,但我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我说,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她眼睛突然红了,告诉我她可能撑不下去了。

——《以X为原型的一篇小说》

上面这段话出自我的小说,也源于我的真实生活。在小说中,“我”并没有给“我的朋友”提出什么建议或是解决办法。但在现实中,我却竭尽所能地发挥想象力,提出各种关于美好生活的方案,并劝说她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直到她告诉我,她“好一些了”。

我并不真的相信那些虚幻的美好愿景能够实现。现实生活中的“我”和创作中的“我”常常是矛盾的,在现实中,我有时不得不隐藏自己真实的观念和想法,在小说里我不愿意这样做。因此在创作的过程,我愿意坦然面对自己的内心——人性充满弱点,人的一生中充满无法解决的困境。在我的这本小说集里,我借由主人公们来谈论的通常是心灵上的困境。正如我开头提到的那位朋友,这次我的主人公们并没有谁在挨饿受冻或是物质上极度匮乏,他们都有着看似正常的生活,与城市中的许多年轻人无异,但他们却饱受精神折磨,这样一种折磨有时候令他们想到死亡。这并不是矫情,也不是都市病,很多时候也不是抑郁症,反而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人们对于自己存在意义的思考。当下看似丰富的物质生活从某个角度来说是一种假象,真实情况是大多数人无从选择自己的生活,也无法想象另一种生活,他们遭遇的是精神上的贫瘠和危机。他们不自觉地遵循他人的规划,由他人评判自己的价值。当他们开始对缺乏自主性的生活感到不适和荒诞的时候,他会自然而然地感到痛苦。

弗洛伊德提出“死本能”;加缪说,所有的哲学问题归根结底都是一个问题:“自杀”。这两个问题一度使我困惑。直到最近,我创作《以X为原型的一篇小说》,里面的主人公X一直想要自杀,而“我”怎样也无法说服他,甚至险些被他说服。“一个人不能选择自己是否出生,却能选择自己是否死亡。”这看似只属于死神的权力,正握在人们自己手中。这难道不是一种巨大的诱惑吗?“我”和X一起认真思考了关于死亡的问题。而“我”发现,在没有真正思考过“死亡”时,“活着”是没有意义的。思考生存的意义,是人所不同于动物的地方。生存和繁衍,不是人类存在的唯一价值,也不是人类存在的最高价值。


当然,死亡并非一种解决问题的方式。思考死亡的目的可以是为了更好地活着。苏格拉底说过,未经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缺乏自我认知的人像动物一样依靠本能活着,直到生命结束。发现自我似乎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因为当一个人想要听从内心时,他往往会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他会害怕站在群体的对立面。但每个人原本是不一样的,那些庞大而单一的“群体”本就由许许多多不一样的个体组成,群体中的人们为了安全感放弃自由,最终变成自己的敌人。

在这本书收入的几个故事里,我笔下的人物几乎都在浑浑噩噩地忍受,或是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己当下的生活,他们缺乏经验和勇气,惧怕改变,也缺乏智慧和机遇,受环境限制而看不到更多的可能性。这些人物的原型取自我日常接触的一些人,朋友、亲戚、同事、陌生人,也有我自己。其中的原型之一 ——我的一位朋友看过小说之后表达了不满,他承认我们大家就是这样庸庸碌碌,但“为什么不写一些更理想的人、更有能量的人”?我想,他说的大概是“英雄”?每个人都有一个“英雄梦”,少年时我们幻想自己是英雄,成年之后更期待别人成为“英雄”。我确实也想塑造这样一个角色,但无论怎么写,“他”都显得那么不真实。我还是想要写一个能够真正存在的“英雄”,“他”和我们一样陷在一摊烂泥里,挣扎着想要创造一个新世界。

在这本小说集里,每个角色的“困境”都没有得到解决,我描述的只是他们开始审视自己生活的那一瞬间:他们对原本认同,或是一直未经反思的生活突然产生痛苦和怀疑。我想要尽可能准确地描述他们人生中的这一刻,讲述这一刻是如何发生。我希望我笔下的这些人物具有普遍性,也希望读者读它的时候能够想到自己或是身边的什么人。我希望每个处于生活或者心灵困境中的人都去审视自己的困境,虽然这过程可能是痛苦的,但我相信不会一无所获。阿多诺说,谬误的生活无法过得正确。但我想,假使我们每个人都无法摆脱命运,但仍拥有对其反思的自由。“反思”,正是希望所在。也许“英雄”就在我们之中,总有一天他会爬出来。而审视自己的困境,正是他走出的第一步。

余静如
2022—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