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酉时。
“皇家贵主好神仙,别业初开云汉边。
山出尽如鸣凤岭,池成不让饮龙川。
妆楼翠幌教春住,舞阁金铺借日悬。
敬从乘舆来此地,称觞献寿乐钧天。”
歌声从游船上飘来,在迷蒙的暮霭中,游船若隐若现,闪动着飘忽不定的灯火。
那是圣女的游船,歌声清冽,是圣女的歌声,从桑珠拉孜堡返回长安的途中,苏心钰听到过。
只是这歌词却是奇怪,叙说一位皇家公主,她的府邸高大巍峨,直插云霄,府邸中的假山高得像岐山的鸣凤岭,池塘大得超过渭河。
这样的歌词,显然不是卓玛,那个居住在边疆小城的吐蕃女子能够唱出来的。
既然圣女不在岛上,机会来了。
苏心钰笑了笑,起身,展动身形,朝蓬莱阁掠去。
蓬莱阁共三层,高檐飞宇,屋檐下悬挂着一圈五彩宫灯,足有百盏之多,辉煌闪耀。
一楼花厅中悬挂彩绘丝灯,灯火辉煌,东面的温泉厅中也亮着灯,圣女带进宫的侍婢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着,正在为她准备沐浴的羊奶。
既然圣女如此在意那只神秘的黑木匣,联想到曾经在花船圣女就寝的内室中见到过,苏心钰断定,黑木匣就在二楼内室中。
雾霭苍茫,她已经来到蓬莱阁外,纵身一跃,已如同飞鸟般掠上二楼。
二楼虽然没有灯火,却有月光。
疏星刚升起,一弯蛾眉般的下弦月,正挂在天空中。
湖面上拂来轻风,风中还带着花香,迷蒙的夜色神秘而美丽。
二楼的窗敞开着,屋子里面无人,很安静。
苏心钰如同飞仙般,轻飘飘地落在屋子里面。
淡淡的月光从窗口泻入,勾勒出房间里面华美的陈设,想要找到那个乌黑的物件,却非易事。
她点亮了火折子,火折子照亮了圣女的紫檀木雕花床榻。
现在已是初秋,与剑南温凉的气候不同,长安城的初秋仍旧炎热。
床榻上铺着碧玉簟,簟席上搁着水晶枕,刹那间,在火光的照耀下,水晶石中浮出奇异的银辉,银辉与榻上的碧玉簟交相辉映,内室中顿时满室生光。
苏心钰在内室中转了一遍,却没有找到那只木匣。
她又走进隔壁的书房,圣女刚刚搬进来,书房里面并没有多少东西,书案上摆着笔墨纸砚,靠墙摆放的书架上,搁着几本诗集册子,以及各色各样的古玩珍品,窗台旁边的红木花架上,一盆翠色菊花开得正盛。
不过,苏心钰在书房中也没有任何发现。
——如果我是她,她思索着,定会将此物藏在那种地方——所有外人,包括偶尔驾临蓬莱阁的圣人,完全注意不到的地方,却又距离自己最近,能够确保万无一失的地方。
苏心钰忽然想起了李俶的话,她灭了火折子,走到窗前,手摁在窗台上,闭上眼睛,用心去感受这个世界。
初秋的风带着微微的凉意,从窗外吹进来,风中充满着菊花与桂子的幽香。
她虽然闭着眼睛,皮肤,鼻子也和耳朵一样,能够感受到平时轻易忽视的细微之处。
那是一阵微微的风,风中透出某种奇异的芬芳,比鲜花还要香的芬芳,曾经闻到过的芬芳。
不是来自于窗外,而是来自于身后。
苏心钰仍旧闭着眼睛,转过身去,循着那抹芬芳,缓缓前行。
她已经走出了内室,走入魖黑幽暗的甬道,她并没有点亮火折子,因为——不再需要。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就一炷香功夫,苏心钰记得在甬道里面七拐八拐,终于停住了脚步,再次睁开眼睛,眼前竟然只是一面光秃秃的墙壁。
而且这面墙壁距离内室并不远,她已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墙的里面应该是间暗室。
如圣女这般神秘莫测的女人,肯定有暗室,因为她的确有许多暗戳戳、见不得光的事情需要处理。
苏心钰目测下来,这间暗室定然通过密道与内室相连,而且这种地方,肯定不会只有一个出入口,她现在发现的,必然是内室之外的出入口。
她很快便发现了端倪。
暗室的通风口距离天花板不远,做得非常隐蔽,是一排狭长的白色百叶窗格。
她所感受到微不可查的风,正是通过百叶窗格透过来的。
可是她又该怎样才能进入暗室呢?
——如果我是圣女的侍婢,她思索着,同时打亮了火折子。
火光虽然黯淡,对她却是足够了,这面墙上并排悬挂着三幅画像。
圣女的画像,或翩然起舞,或亭亭玉立,明眸皓齿,艳美绝伦,皆出自皇甫轸的画笔。
在这魆暗幽寂的夜晚,画上人的眼睛却显得异常诡异。
然而这些画不过是用来掩盖秘密罢了,因为当她撩开帛画,用手缓缓抚过墙面,便已经发现了暗门。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才能开启暗门。
苏心钰并无多少江湖经验,她对于机关的印象几乎全部来自于迷园。
她立刻想起了迷园中石桌上的那只玉杯,她在寻觅,目光缓缓扫过眼前的一切,帛画,灰白的墙面,靠墙摆放的紫檀木雕花条案,案上一对青釉梅瓶。
这时,她已经找到了——放在案边上的缠枝牡丹翠叶熏炉,因为这只炉并未燃点熏香,在她的印象中,似乎从未燃点过!
熏炉在她手中缓缓转动着,只听得“啪嗒”一声,墙面忽然裂开了一条缝隙,下一瞬,暗门蓦地缩进了墙壁,露出一个黑黝黝的门洞。
眼前是一间极为狭窄的耳室。
耳室中没有窗,也没有燃着灯,里面却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这里只有一样东西——正是那副水晶石棺。
更加令人惊异的是,水晶石棺中躺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小姑娘,十三四岁年纪,身上穿着雪白的衣裙,她的头发如同黑瀑般泻下,围绕着俏生生的脸。
虽然闭着眼睛,却依然能看得出,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弯弯的眉,长长的眼睫,红润的唇,在水晶石的银色光辉下,苏心钰居然连她脸颊上、鼻子上淡淡的雀斑也看得一清二楚。
上官初晴!
刹那间,苏心钰如坠五里迷雾,她实在想不通,上官初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上官初晴是小妖怪同父异母的姐姐,难道她已经遭了小妖怪的毒手,只是尚未被取走面皮和心?
这也许正是上官初晴从此消失的原因?!
可她为何会躺在水晶石棺内?
苏心钰从小腿内侧拔出匕首,匕首上已经涂抹了朱砂,这样的匕首,在她身上藏了三把,就是为了应付突发情况。
她小心翼翼地上前,透过棺盖,朝里面探望过去。
上官初晴没有死!
一个大活人却躺在棺材里!
苏心钰立刻怔住了,瞪大了眼睛,紧盯着躺在棺中的上官初晴,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似乎生怕惊动这样一个处于沉睡、却异常诡异的小姑娘。
她竟然可以清楚地看到上官初晴的呼吸。
上官初晴的胸口在微微起伏着,纤巧的鼻翼轻轻颤着,甚至就连那长而密的眼睫,也如同蝶翼般抖动着。
为什么一个大活人会躺在棺材里?
这很好玩吗?
可是她居然睡得很香甜!
眼前的事情已经完全不能用常理来解释,凡是与圣女有关的事情,似乎都无法用常理来解释。
苏心钰在犹豫。
她在想,一个喜欢躺在棺材里的人,会不会是传说中的活尸?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上官初晴,紧接着,几乎高兴得想要跳起来。
那只漆黑的乌木匣子,竟然就搁在上官初晴的脚边。
她不打算再花时间研究上官初晴,立刻走到另外一头,考虑到水晶棺冰寒彻骨,她掏出丝帕垫在棺盖上,轻轻一推。
棺盖虽沉重,对经年习武的苏心钰来说,推开棺盖并非难事。
而且她已经拿到了那只木匣。
木匣子乃是乌木所制,掂起来沉甸甸的,苏心钰是个谨慎小心的人,尤其是在跟邪教打交道的时候,她担心木匣子里面藏着机关。
即便是小小的竹笛都可能藏着机簧暗器,淬了毒的银针击中必死,更可况是这么重要的物件!
借着水晶石的银辉,她仔细端详着木匣的外表面,因为她记得,圣女的侍女曾经摁下匣底的机括。
她也的确在匣底找到了可能的机括,那是个纽扣型的铜扣,她已将指尖摁在上面,犹豫着。
是不是等见到谢云霆后再打开?
万一无法顺利带走呢?
她思索着,片刻之后,终于决定打开木匣。
在摁下铜扣时,为了防止可能的暗器,她特地远离匣盖开启的方向,习惯独立的她,也习惯思考各种可能性,并且做好了一切防备。
匣子里的确没有机簧暗器,却有个用鱼鳔做的气囊,匣盖一开,盖上的尖针刺破气囊,囊中紧缩的毒烟立刻射出。
在这个光线黯淡的耳室中,苏心钰完全看不到这种无形无色的东西,她只是感到一道奇怪的风,风里透出一种很特别的香气。
紧接着,她感到头脑昏沉,视野忽然变得模糊,她完全没有意识到,木匣子已经哐当落在地上,她整个人也“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在她那朦胧的视野中,静静地躺在水晶棺中的上官初晴,正缓缓坐起身来。
上官初晴定定地看着她,目中的笑意已变成残酷恶毒的光芒,幽幽道:“谢郎究竟喜欢你什么?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