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很亮,却凄凉得令人心碎。
那间晦暗简陋的禅房中,弥漫着奇怪的气息,尸体腐烂散发出来的阵阵恶臭,混杂着奇异的香。
黑暗中忽然出现了几道人影。
那些影不知从何而来,因为房门是掩上的,窗户虽然半开着,却未曾听到半点儿响动。
只听得屋外传来零星几声蟋蟀的鸣叫,明澈,幽长。
苏心钰怔立在黯淡的烛火下。
她已经发现那几道影,并且那几道影正缓缓地从黑暗中走出,在飘忽的烛火下,现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熟悉的眼睛,熟悉的身形。
刹那间,她的脸已然变得煞煞白,比死人的脸还要白。
烛光如豆,那几道影在靠近,无声无息的靠近,把她围在当中。
谢云霆冷笑道:“既然慧觉已经到了,你为何不亲口问问他,他在那里是不是幸福?”
立在慧觉尸身后面的慧觉,仍旧穿着那身满缀补丁的灰白僧袍。
黯淡的烛火下,慧觉脸上无悲无喜,那双俊逸的眼睛却痴痴地凝视着她,目中露出无限温柔的神情。
苏心钰怔住了,一向善于装神弄鬼的她,居然会被这几道飘忽迷离的鬼影吓得惨无人色。
就连声音,自以为最甜美、最高贵的嗓音,竟然也说不出半个字来,她紧盯着慧觉,过了许久,终于缓缓道:“那一夜,你说过爱我,不但想要时时刻刻陪伴我,还要永生永世伴着我。”
慧觉轻轻地点了点头,悲然道:“那一夜,我的确品味到无以伦比的幸福和快乐,那是我这一辈子从未体验过的,也是永远难以忘怀的。”
苏心钰嫣然笑道:“那你可曾后悔?”
慧觉摇了摇头,道:“我的生命,在过去的二十四年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如同一口枯寂的水井,平淡不起波澜。那样的日子,就是给我三百年,我也不会感到快乐与满足,那一夜,我快乐极了,我觉得自己仿佛拥有了全新的生命,如同一朵在夏夜绽放的昙花,生命之光虽短暂却是辉煌。”
苏心钰柔声道:“如果让你再次做出选择,你是不是仍然愿意拥有那一夜,愿意永远跟我在一起?”
慧觉点了点头,目中既充满了怨憎,更充满无尽的爱意,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炽烈又疯狂的夏夜,凄然道:“我知道,高贵如你,当然不会真的喜欢我,爱上我,永远跟我在一起,但只要你能够让我陪伴着你,我就已经满足了。”
苏心钰又道:“我可曾让你一直追随在我身侧?”
慧觉又点了点头,欣然道:“你的确一直将我带在身侧,无论在那,即便在你睡觉的时候,我也能安安静静地躺在你的身边。”
苏心钰嫣然笑道:“那你幸福吗?”
慧觉又点了点头,目中却忽然露出无尽的怨恨之意,道:“可是你不该让我去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苏心钰冷笑道:“伤天害理?伤了哪个天,害了什么理?你可以问问卓玛,她是不是很幸福,跟你在一起,她快乐得都要飞到天上去了!”
慧觉喃喃道:“可是,跟她在一起,我并不快乐,非但不快乐,还感到很痛苦。”
苏心钰却又冷笑道:“快乐不是天上掉馅饼,想要得到快乐,就得付出代价。你跟我在一起快乐,就得承受痛苦令她快乐,而她又必须承受痛苦令其他男人快乐,每个人都是痛并快乐着,这就是生活,没有付出,又岂能得到?”
谢云霆凝视着这个狠毒无情的女人,心中顿生出难以叙说的厌恶。
就如同人们对毒蛇的感觉一般。
他忽然道:“你难道不想让我们看看你,那个真正的你,你说过,什么圣女,拉孜卓玛,苏心钰连给你提鞋都不配,连我都好奇了,也许我会改变主意。”
苏心钰眨了眨眼睛,目中忽然亮起一道奇特的光芒,道:“如果在云雨寺的那天晚上,你见到的是我,你会不会跟我走?”
谢云霆道:“假如那天晚上是你,而不是木兰,我恐怕也会如同慧觉那样,也会如同林浩那样,恨不得永生永世追随于你。”
苏心钰笑了,那笑如同妖冶绝伦的鲜花,道:“你真的想见我?”
谢云霆点了点头,道:“人都是禁不起诱惑的,我是个男人,自然也不例外。我当然想见你,也当然会爱上你。人也是永不满足的,有了第一次,就会想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又会想要更多,我会永远追随你。”
他的话音未落,一个幽灵般的影忽然出现在烛火下。
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一个美得令人窒息的女人。
如果说拉孜卓玛,苏心钰,上官木兰,上官初晴,她们都美得各有千秋,令男人产生无穷无尽的想象。
可是眼前这个女人,她的年纪已不能算是很年轻,可是她的美丽足以让人忘记她的年纪。
烛光黯淡,她却灿烂如同朝霞,高贵如同女王,绰约如同仙子。
她穿着七彩霓裳,乃是用百鸟的翎羽织就,烛光下,霓裳的色彩如同梦幻般迷人。
她的头发黑且亮,流云高髻上挂着璀璨夺目的珠宝,金光灿灿的步摇,流光溢彩的珠玉。
几乎就在她闪现的那一刹那,苏心钰已经软绵绵地倒下,她的元神被压制,恐怕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谢云霆早已做好了准备。
他已经抱住她,将她轻轻放到地上,同时已将东方明准备好的护魂符贴在她颈后的风池穴。
那个妖艳夺目的女人已惊觉上当,冷笑道:“原来,谢郎今夜如此这般巧言令色,大费周章,都是为了她!”
谢云霆已经立起,冷笑道:“钰儿第二天没有出现,我便料到她已遭了你的毒手。”
那女子咯咯笑道:“你看看她,再看看我,世上的男人没有不对我动心的。”
谢云霆冷笑道:“在我眼中,你只是个既可恨,又可悲的女人,一个对亲身父亲都能狠下杀手的女人——“悖逆庶人”,想必你还记得自己的封号吧?”
那女人的脸虽美,闻言立刻僵住了,怔了半晌后,忽然大笑起来,笑的时候,目中却露出恶毒的锋芒。
她紧盯着谢云霆,问道:“你如何猜到我的身份?”
“我收到钰儿递给我的消息。”
“消息?什么消息?!”
谢云霆冷笑道:“那是一首诗——《岁夜安乐公主满月侍宴》,当年沈佺期专门为你而做——前安乐公主。”
李裹儿冷笑,又问:“你又如何收到消息?”
“我和钰儿除了每天见面,还约定了传递消息的方式,她消失前那晚,在约定的地方留下了这首诗,我一看,便猜到了是你。”
李裹儿忽然大声笑了起来,仰面望向窗外的圆月,月光清冷,她的声音更冷,幽幽道:“我是公主,是皇太女,大唐是我的,你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司直,即便千般聪明,也改变不了什么。”
谢云霆轻声叹息道:“你控制诸多元神,利用这些元神来引诱朝中文臣武将,王将军只不过是你计划的一部分,如果不是我们及时赶到,我想,你的下一个目标,便是广平王李俶。”
她笑了,柔声道:“你的确聪明,男人征服天下,女人所做的,只需要征服男人,除了拉孜卓玛,我那里,还有许许多多漂亮可人的姑娘,她们永远都受我役使。”
谢云霆又道:“你不但控制那些女孩子,还控制许多年轻俊美的男子,利用他们去控制那些女孩子。你真可怕!”
她笑得更大声了,又道:“我还要控制皇帝,只要控制住他,天下便是我的了。可是他实在是太老了,我毫无兴趣,好在我这还有拉孜卓玛,她会完成我交待的任务。”
谢云霆忽然笑了,道:“李裹儿,你的计划的确很周详,可是,从今往后,卓玛将不会再听命于你,那些被你桎梏在灵境的游魂,都将不会再听命于你。”
李裹儿冷笑道:“灵境,谢郎真是有才,居然能想出这么好听的名字,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他们又能如何离开我?”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谢云霆,后者弯下腰去,从脚边的红木箱子中,取出一样拳头大小,黑乎乎的物件。
几乎就在同时,李裹儿的面色已经变了,就连声音都哆嗦起来:“这是什么?”
“当然是你用来役使元神的关键。”
“这是谁的?”
谢云霆笑了,满脸和善的笑,了解他的人都知道,来者不善。
他悠然道:“这样的宝贝,我这里还有许多。”
“你在哪里找到的?”李裹儿居然伸出手来,想要抢夺。
谢云霆身形一闪,已然退开,同时冷笑道:“自然是从你的宝贝匣子里找到的,现在,那些被你残害、役使的游魂,都已获得自由,观音禅寺会超度亡魂,助他们早入轮回。”
这时,李裹儿不但脸色变了,就连身体都僵住了,颤声道:“可是你手上的究竟是谁的?”
谢云霆垂首,打量着捧在掌中的心,目中忽然露出一抹厌恶讥讽的神情,淡淡道:“就连你的心都是黑的,臭的,放在我这,我都嫌脏了我的手!”
她惊声道:“我的——你在骗我,不可能,你从何而得?!”
谢云霆抬起头来,淡然道:“钰儿曾经提醒我,当我说起要把迷园翻个底朝天时,小妖怪的表现很奇怪,她不但立刻承认了所有罪行,还自杀,她可以杀死千万人,却唯独不会杀死她自己。”
李裹儿道:“我已经料到你会怀疑,便将上官木兰的尸首留在池中。”
谢云霆又道:“我们第一次搜索时,的确找到了她的尸首,但却没有其他发现。”
“那是当然,迷园中的机关岂是大理寺那帮废物能够勘破的!”
“可是我们又去了一次,这一次,我们找来了工部最灵巧的工匠——鲁能。”
“他是鲁直的后人?”
谢云霆点了点头,又道:“我们不但破解了园中的机关,还在莲池底下,发现了一个地宫。”
这时,李裹儿已经不说话了,只是冷冷地盯着谢云霆,如同一头受了重伤、随时准备扑上来的母老虎。
“在里面,我们发现了一个棺椁,水晶石的棺椁,里面躺着个人。”
说到这,谢云霆满面笑容地望向李裹儿,“正是你。只可惜——”
李裹儿颤声道:“可惜什么?”
谢云霆又笑了,那笑总能让对手心里发毛,全身发冷:“打开棺椁时,我们都被吓了一跳,你躺在里面,依旧保持着当年倾城绝世的容颜,穿着这身百鸟霓裙,如同睡着一般。可是,当我们把棺椁运出来,再一看,里面已经变成一具漆黑腐臭的骸骨,只剩下这颗心,真是奇怪,我们在乌木匣中发现的心,即便已经干了,仍旧鲜红若血,而你的心,却漆黑如墨,腥臭难闻。”
李裹儿静静地听着,忽然冷笑道:“你以为毁掉了我的元身,我就没办法了吗?”
谢云霆好奇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倒是好奇,你还能如何?”
李裹儿却没有回答,同时她已经消失了,只余得意洋洋的声音在屋中飘荡,“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够关得住我,我还有拉孜卓玛,上官初晴,还能附在很多人身上,现在,我勉强对那个老头子感兴趣了!”
谢云霆抬眸静静地追随着她,面带神秘的笑。
只听得方寸大的禅房中,忽而响起雨点般密集的敲击声,不一会儿,又听得李裹儿已然飘了回来,惊惶道:“为何我出不去?”
谢云霆冷笑道:“你看看屋中是不是贴着符纸?”
此刻,那声已经变了,惊呼连连。
因为禅房东南西北四个角,以及门窗都已布下固魂符,符纸上用红色朱砂写着一行篆字:“悖逆庶人李裹儿魂飞魄散之所。”
门外传来一阵熙攘人声和刀剑龙吟,谢云霆冷笑道:“圣人就在外面,你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到了,你该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