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仓粮赫然呈现,“啪啪”的镁光灯闪烁,柴日双的脸色骤然苍白,账房张大了口惊讶到极点!他们脑中已一片空白,都不知道谭逸飞是如何胜利地被众人拥着远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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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日,国风报的大标题《福田升作茧自缚,洒仙坊喜增双翼》便漫天飞扬,柴日双气得咬牙切齿,账房慌慌跑进来:“老板老板,喜事一件,忧事一桩!”
柴日双不耐烦:“少啰嗦,喜……不,忧!”
账房:“不好了老板,咱的两座酒坊一出手,下面的掌柜全撂挑子了,都乱传福田升要倒,工人全都停工了!”
柴日双气得站起:“什么!人都反啦还有什么喜事?”
账房:“这个月还没算工钱呐,他们一走可给咱省了几百块啦!”
“愚蠢!”柴日双将桌上的砚台一把丢过去,“这算什么喜事!江户他们呢?去给我打,看谁敢罢工?”
账房:“江户武士只有四个人,这帮工人闹起来根本挡不住啊。还有老板……”
柴日双瞪着眼:“说!”
账房小心道:“我这两天四处打听,临县粮商的储粮早就收完,大家都等着下一批新粮,没人吃得下咱这么多存货呀,倒是之前和咱们争粮的那个外地客有这意思,不过咱当时和他争得那么凶我就没搭他的话。谭逸飞听说了就放出了话,要按原价通过那五个黔北客的话,倒可以考虑。”
柴日双“啪!”一拍桌子:“他这是吃定了看我的笑话!我就是原价卖给那个外地客也一粒都不会留给谭逸飞,去!让那个外地客拉了粮赶紧给我走,离得远远的!”
账房:“息怒息怒,老板,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柴日双嚷道:“考虑什么?事不宜迟,让谭逸飞和外地客勾上才卖吗?快去——”
“是是是,我这就去找他。”账房点头哈腰匆匆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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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生子送来了《国风报》,并说镇上人人都在为谭逸飞庆颂,宋宗祥听了高兴,身子已好大半,便来到廊下轻轻舒展着腰身,忽听宋宗英房中传来动听的音乐声,不由好奇从窗望去,只见桌上新添了一台留声机,舞曲唱片在机上旋转,穆雪薇在教梁嘉琪跳舞,大娣二娣在一旁好奇地跟着比划。
梁嘉琪脸红地笑弯了腰:“不成不成,男女之间哪儿能靠得这么近啊?这新玩意儿我是不行的。”
穆雪薇:“行的行的,洋人都是这样的,别看跳舞的时候他们靠得近,这只是他们的礼节,他们男女之间是很讲风度的,也很讲科学,比如近亲结婚吧,天主教就绝不提倡,不象咱们这里表面上那么多繁文缛节,可是表哥表妹拜堂的比比皆是,生出来好多都是傻子!”
“表哥表妹?傻子?”宋宗祥忍不住推门而入。
穆雪薇:“宋大哥你起身了。哦,你说近亲吗?这个我也是从老师那学到的,西方的医学很发达,是做过生理学试验的。”
宋宗祥只觉心中蓦然一亮,怔怔地看着雪薇,心中似乎去除了一个很大的疑虑。
穆雪薇又拉住梁嘉琪:“来来接着跳,姐姐身材这么好,跳起来多美啊,是不是宋大哥?”
宋宗祥笑道:“是,嘉琪本来就美,只是这新玩意儿得慢慢学,现在对我们来说实在是为难?”
“为难什么?一回生二回熟嘛!”穆雪薇一指,“瞧,我特意把留声机搬这来了,就是给你们添点乐子,哎,宋大哥,你大方些做回Model,我给姐姐示范一下好了。”
宋宗祥正讶然,已被雪薇拉住,将右手放在她的左肩胛骨下面,宋宗祥如触电般颤了一下,脸瞬时红了,穆雪薇却十分大方地揽住了他的腰,冲梁嘉琪道:“姐姐,就象这样,我和同学都是这样的。来,宋大哥,我先向前一步,你就横移一步,然后我并脚,你就后退一步,明白了吗?”
宋宗祥十二分认真地听着,试了试,点点头。
穆雪薇:“好,来!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呀!”
宋宗祥惶恐地蹲下身去给穆雪薇擦鞋,只觉背部一痛,梁嘉琪和穆雪薇同时扶住他。
“宗祥!”
“宋大哥!”
宋宗祥忙道:“没事,我没事,雪薇,踩疼你了吧?”
穆雪薇笑道:“第一次哪有不乱步的呀,没事儿,再来。大家看好了啊?”
宋宗祥非常小心的低头缓缓地跳,生怕再踩到穆雪薇,逐渐熟悉了起来,雪薇开心地笑:“宋大哥,你真聪明,学得真快!姐姐,这台留声音就送给你,等宋大哥学会了,你们便可以常常跳了,很有意思的,大娣二娣,是不是?”
大娣二娣拍手跳着:“是啊是啊,爹爹和雪薇姨姨跳得好好看哦!”
宋宗祥痴痴地看着快乐的雪薇,只觉温馨满怀。梁嘉琪初时笑看着,渐渐的便失去了笑容,怔怔地看着一脸幸福的宋宗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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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山的粮袋堆在场中,柴日双无神地看着,风儿刮过,他感到目中有些迷蒙,再没有以往来这大丰货仓时的盛气凌人。
账房小心地走上前:“老板,都谈妥了,今天对方全部拉走,这是银票请您过目。”
柴日双点点头,忽然诧异地睁大眼,定定地看着账房身后,账房不禁回头,极惊:“姚,姚老板?”
许多辆大车鱼贯而入,头车上坐的居然是姚大叔!
他笑盈盈一声令下:“搬!”酒仙酒坊的酒工全都兴奋地跳下车,劲头十足的和仓库的伙计一同搬了起来。
“住手!住手!”柴日双忙双手去拦,“谁让你们搬的?谁让你们搬的!”
姚大叔呵呵笑道:“怎么?我那银票不就在你手上吗?”
账房惊道:“你,你就是那一直不肯现身的外地老板?”
“哈哈哈”谭逸飞骑马而来,与姚大叔相视而笑。
货仓掌柜匆匆跑来:“你,你……”
谭逸飞笑道:“这位掌柜,可还认得谭某?”
货仓掌柜惊讶道:“柴老板柴老板,就是他叫人使诈!买通了我的几个伙计把您的两仓粮挪到了六号和八号仓里呀,现在那几个伙计也跑了。”
柴日双如被击一棍:“什么?我的粮?”他回想着,突然恍然,气得大叫,“谭逸飞——”
谭逸飞却笑得越发开心,不紧不慢道:“柴老板,是阁下自己提出一坊一仓来赌,赌的是除你这十仓外再没有两仓装有粮食,在下并未说那两仓粮是下在所有啊,只不过是托伙计稍稍挪了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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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是谭逸飞和姚大叔早已设好的声东击西之计,初探得柴日双暗中广收春粮,谭逸飞便让姚大叔假称外地粮商去抬高收价,待得柴日双十拿九稳酒仙断粮之后,逸飞故意吹吹打打大张旗鼓拉着一车粮为六合重张庆祝,动静之大震惊五柳镇,柴日双自然闻风而来看个究竟。
此刻魏永更却混入大丰货仓,找到早已约定的四个伙计,拿出一百大洋分给每人,伙计们早就对九仙镇谭老板的大仁大义佩服之至,对柴日双也早痛恨已极,这移形换影的活儿便做得极为利落!只见他们拉了货场的车来,只如平日一般不动声色地将十一号仓和十二号仓的粮全搬至六号和八号仓中,人来人往,谁都没在意,事成之后,便随魏永更投奔了酒仙。
而谭逸飞和姚大叔便在姚记演了一出双簧,故作紧张引柴日双十足地确认对方断粮而急不择路地高价外购,加之他对酒仙垂涎太久,便自投罗网坠入这场作茁自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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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计环环衔接,天衣无缝,柴日双气得声音都嘶哑:“狡猾!大大的狡猾!”
“你、你用我们的粮诈我们的酒坊,你,你……”账房也急得口吃起来:
谭逸飞嗤笑:“要说诡诈哪有人能和柴老板相比?自打你高价收粮我就知道你用心险恶。”
姚大叔:“逸飞就托我假说是外地粮商,帮你托高了粮价。”
“你害我们多出了三倍!”账房嚷道。
谭逸飞:“若非柴老板先起害人之人,何以自食其果!只是我没想到你居然如此心狠手辣逼走了老栓叔,还串通倭寇去威胁和我签约的粮行,柴老板,物极必反,是你做的太绝,我若不陪着你唱上一出,怎么对得你如此处心积虑呢?”
柴日双眼中冒火:“那天六合出酒全是你们演的一出戏?!你们一唱一和就是故意让我以为你肯定是虚晃一枪,根本仓中无粮!”
“在下本就仓中无粮,是柴老板你太过挑衅。”谭逸飞冷道。
柴日双叫道:“你在货仓故意装作不认得路,就是一步步引我上钩!”
柴日双越是气愤,谭逸飞就越发轻飘飘地笑:“柴老板,你没听过愿者上钩的典故吗?”
柴日双气得红眼:“你故意煸动我的掌柜罢工,就是让我忙于骚乱,没工夫顾到卖粮之事,趁我酒坊停工全部低价买走!”
“此事缘于你辱骂他们!”谭逸飞正色道,“中国人的尊严怎能由你随意凌辱!那几位掌柜早就和我有联络,我仍然委任他们做我刚刚接手的酒坊掌柜,岂非再合适不过?”
酒工上前报告:“谭先生,姚老板,全搬完了!”
谭逸飞一提马缰:“柴老板,劳你花费无数人力物力将粮收集于此,在下等愧领了!多谢!”
姚大叔和谭逸飞大笑着指挥车马扬眉吐气地离开货仓。看着十大仓空空如也,柴日双气得全身抖动,“砰”仰天晕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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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纸电台大版宣扬,此事全县沸沸,九仙镇更是欢腾!
只见晚霞灿灿,两辆大车驰来,魏永更敲锣在前:“给大队长还粮,谢大队长相助!”谭逸飞策马在旁,神采飞扬,街边的镇民纷纷佩服地看着,赞不绝口。
七虎和缪世章出了府门,七虎高兴地迎上:“谭先生,听说你把姓柴的气得住院,太佩服了!”
谭逸飞下马一揖:“七爷过奖!魏老哥,请卸粮。”
七虎指挥着家丁跟着搬,谭逸飞看向缪世章,缪世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谭逸飞:“缪兄,十日之期未过,逸飞幸不辱命。”
缪世章点了点头。
谭逸飞:“在下能否见表妹一面了?”
缪世章未及说话,只见穆雪薇快乐地从门内飞出,跑到谭逸飞身边:“我都听凤云说了,你胜了你胜了!我好高兴好高兴啊!”
谭逸飞笑着轻扶住她肩,就见宋宗祥从门内走出,痴痴的有些失落地看着,谭逸飞忙揖道:“大队长的伤怎样了?逸飞忙于酒坊未及前来拜望,失礼失礼。”
宋宗祥举举臂膀:“没事了,幸亏有雪薇照顾。”
“是表妹给府上添麻烦了,在下这就接她回去,各位,在下告辞,改日请宴!”谭逸飞拜别,将穆雪薇扶上马,自己骑在后面,二人一马双跨走远。
宋宗祥愣愣地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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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世章上前:“大队长。”
宋宗祥回过神:“哦!今天听雪薇讲了点西方的科学,还挺有意思。你知道什么是近亲吗?”见缪世章摇头,宗祥便解释道,“就是姨表姑表这种血亲。”
“哦,近亲怎么了?”缪世章不明所以。
宋宗祥:“你知道近亲成婚会生出什么孩子吗?”
缪世章又摇头。
宋宗祥:“傻子!”
缪世章不解:“啊?世章确实不知……”
“哎我不是说你。”宋宗祥突然莫名来了兴致,“我说是洋人试验了,象表哥表妹这种亲戚要是成了亲生出的孩子很容易是傻子,哈哈,长见识了吧。”
缪世章兀自琢磨:“表哥表妹……近亲……傻子?”
宋宗祥:“以后让街上的婆娘们少嚼舌根儿,我耳朵都听出茧了,总在背后编排谭先生和雪薇,什么金童玉女的,人家雪薇是什么人?人家学的是西学,西学不兴近亲结婚,这些科学那些婆娘懂什么?没由的乱嚼人家黄花大小姐,让雪薇以后怎么上街?多难为情啊!”
“啊……”缪世章这才明白此话含义,心知必是大队长心仪穆雪薇,但忌于镇上口口相传的谭穆乃金童玉女。若论年纪相貌,大队长自比不得谭逸飞青春俊逸,这情意便只能埋在心头,今日听雪薇亲口讲到近亲不婚的“科学”,心中大石骤然放下,自然轻松。但穆雪薇,难道不是谭逸飞故意安排在大队长身边的美人计吗?他是应助大队长亲近她,还是远离她?缪世章心思纷乱地转身,发现院内的梁嘉琪正幽幽地看着宋宗祥,不禁又为表妹担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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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粮之后,谭逸飞让魏永更带领全酒坊的兄弟在仙客来大宴,自己却拉雪薇回到客房。
进得房中,谭逸飞即将门锁上,窗帘关严,一把将雪薇紧搂入怀:“想我没有?”
“天天都想,天天都想啊!”穆雪薇深情道,“给你打电话你就总叫我别担心。逸飞,你这次给了柴田狠狠一击,人人都说你是英雄,我真替你高兴啊。”
谭逸飞激动道:“我不要做别人的英雄,我只在乎你!你知道吗?这几天不见你,我简直都快疯了!”
“逸飞……”穆雪薇搂紧他。
谭逸飞:“这些日子在大队长府上过得好吗?”
穆雪薇:“嗯,宋大哥和梁姐姐待我象亲妹妹一样,我们一起谈诗作赋,梁姐姐教我绣花,我教他们跳舞,嘿嘿,你知道吗,我还让宋大哥第一次坐上秋千呢?你没瞧他那个害羞样,太好笑了……”
谭逸飞打断:“答应我,不要再离开我了,不要!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看到逸飞眼中如隔三秋的焦忧,雪薇幸福地深深点头,他是如此爱她!她又何尝不是,在宋府没有一天真正安稳,一天无数遍电话打凤云给酒坊,生怕他有一点点闪失,现在好了,终于忧云尽散,两人深深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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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虎拿了一落《国风报》在大厅发给兵丁,大声赞扬酒仙和六合大胜,真长中国人志气!
缪世章却不以为然,这几日谭逸飞在仙客来天天设宴,人人敬颂,令缪世章心烦气堵,到山防躲个清静,突闻电话声响,他接起,目中一亮:“熊二,可查清了,真有座军营吗?”
“掌柜的,这附近是讲武堂旧地,两年前停办了,但军威还在,这的人一听要问讲武堂的旧事,竟然没人肯答。啊,还有一座军营,那就得出远郊了。”熊二在电话中说。
缪世章:“好,我知道了,你回来吧。”
七虎:“二哥,什么事,你问军营干什么?那枪是不是被军匪劫了?”
“军匪?”缪世章心头一动,想了想,拨动电话,“在下九仙镇宋府缪世章,烦劳找侯旅长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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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凤梅自嫁进侯府,举止娴雅,谈吐得当,尤其是这戏文上甚得老夫人心欢,她寒门出身,对府中家佣便很是客气,这一来,上上下下均对她十分喜爱,侯元钦更对她恩爱有加。
这日给老夫人唱完了戏,沈凤梅笑着被丫环们扶回卧房,丫环赞道:“少夫人不但漂亮,这戏可唱得真好,老夫人喜欢得不得了,别提有多疼少夫人了。”
“这丫头,就是嘴甜。”沈凤梅笑着拿起一盒高级胭脂,“拿去用吧,把你那小嘴抹得更甜。”
丫环大喜:“多谢少夫人,我给您拿点心去。哟,少爷回来了,少爷好。”
侯元钦进门,不是很开心,沈凤梅忙迎上:“旅长大人新官上任,可是累着了?”
侯元钦:“哪里,夫人,你夫君怎会如此不堪。是父帅把新投军的一团散兵编入我帐下,那莽夫游勇缺少军规,令人不快。”
沈凤梅温柔地扶侯元钦坐下:“山野粗人怎么能与你这黄埔大才子相比,假以时日定能训服的。”
侯元钦笑道:“夫人说的是。夫人,今日无事,咱们去场中跑上一圈如何?”
她哪里会骑马?沈凤梅微一变色,瞬时笑道:“你在军中整天跑马还不觉得累吗?一会儿就要用饭了,奶奶叫咱们陪她吃素斋呢。”
“好,那么改日再去。”侯元钦笑道,“夫人,自你进了府,一下子变得温婉了很多,原先的爽丽劲儿倒是少见了。”
沈凤梅心下不由示警,可别让侯府之人识破她这替嫁新娘,面上笑道:“出阁的时候嫂子嘱咐我几百遍了,出了阁可不比做姑娘的时候,又是侯府深院高门的,更不能给公公家丢了面子,三从四德谨遵才是。说实话,我自小疯惯了,在府里面处处都得小心,还真是不得劲呢。”
侯元钦:“哈哈哈,慢慢适应就好了,夫人是温柔还是豪爽我都喜欢。”
沈凤梅拿起眉笔递上:“那你就真当我变了一个人好了,变来变去,就只这颗痣没变。”
侯元钦接过,温柔地轻沾红脂将沈凤梅的“红痣”轻轻地点得更艳:“奶奶最喜欢这颗红痣,总念叨着旺夫旺子旺夫旺子,夫人,你几时给我生个小旅长出来呀,哈哈哈……”
沈凤梅笑着推开他:“瞧你,没个正形。”
丫环:“少爷,您的电话,九仙镇缪世章老爷的。”
“哦,缪兄!”侯元钦出了房门,沈凤梅心头一动,忽的想起什么,缓步走到箱柜旁,开柜拿出一物,乃是一古旧木匣。这是缪世章送的贺礼,只因她深恶此人,便一直未拆,此刻再听到这个名子,才想起这份礼物,她怔了片刻,缓缓打开木匣,急然杏目圆瞪,蓦然大惊!
木匣中是三串桃木珠串,每颗珠子都被细致的刻上了字,沈凤梅拿起一串仔细看去,每颗都用篆体刻着“梅”字,珠上一片陈年的暗红血迹,她只觉心突突跳得越来越厉害,当日在城隍庙中的幻影又重现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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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倒回到二十年前,九仙镇尚是风和日丽,民生平安,城隍古庙也还在镇中街上。
香火袅袅,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在城隍爷前虔诚地发誓,叩头,他身边蒲团上一个三岁的小女孩一直好奇地看着他。
一忠厚老者笑眯眯道:“世章,你不是给大小姐带了信物来吗,还不快给大小姐戴上。”
小男孩温柔地将小女孩抱在怀中,掏出两只桃木珠串道:“梅儿,这是我特意做的桃木串串,可以避邪还可以防毒,咱俩各戴一只,这每颗珠珠都有咱俩的名子,戴上它咱们的姻缘就圆圆满满啦,哥哥已经立了誓,一定会一辈子待你好的。”
小女孩听不懂,待小男孩将珠串戴在她小手上后,她立刻好奇地看着,高兴地搂住小男孩的脖子,奶声奶气道:“妙妙哥哥,我好喜欢珠珠哦。”
小男孩笑了:“那咱俩就一生一世戴着,千万别散了啊,珠珠散了,哥哥就再也不能和梅儿在一起了。”
小女孩吓得哭了,紧搂住小男孩:“不嘛,我要永远和妙妙哥哥在一起玩儿,我一定戴着珠珠,我要妙妙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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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妙哥哥!”沈凤梅从回想中惊回过神,脱口叫了出来。她的手指无意识的一挑珠串,“啪啦啪啦”珠子散落匣中!沈凤梅讶异立起,心嗵嗵地跳,再颤抖地拿起其它两串,上面是“章”字和“英”字,随着她的拿起,全都“啪啦”散落,令沈凤梅蓦然呆住。
一张纸笺飘落地上,她颤抖地俯身捡起,上面是缪世章工整的毛笔字“大小姐良缘,世章感慰此生!与梅英两位小姐之结今日终于解开!愿大小姐亦心中无结,从今后‘连理枝并蒂,新挑换旧符’。”
沈凤梅惊得捧着桃木珠匣,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渐渐,她的眼前出现了在九宫山顶残碑前回悬的血腥画面,庙中的忠厚老者将小女孩藏在草中后向前奔去,一帮恶人追上前大刀砍杀,血飞四溅!小女孩吓得掩面发不出声来,极度恐惧地向草中缩去,一脚踩空,不及呼叫已滚落坡涯,腕上珠串甩落……
“哗啦——”珠匣落地四散!沈凤梅从回忆中脱口惊叫:“缪爷爷!”惊恐的回忆倒海而来,令她头痛欲裂地双手捂住,身子摇晃着:“我是梅儿?我是宗梅!我是宋宗梅……”沈凤梅只觉天悬地转,“啊”的一声惊叫摔在了地上!
丫环惊叫着跑进来扶:“少奶奶!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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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元钦在外音接着缪世章的电话:“……讲武堂?那有何难?父帅军中招募将士,大多从各地军校遴选,所有军校名册均在营中,大舅哥要查哪个人,告诉小弟就是。”
“一共两人,一名谭逸飞,一名姓杨,不知名号,还请旅长费心。”缪世章在电话那头说道。
侯元钦:“舅兄客气了,正巧我旅中刚编入一团队伍,领队就姓杨,听说就是出自讲武,小弟明天就先问问他……”
忽听到里间丫环的惊叫,他忙匆匆挂上电话,一步跨入卧房,一把将沈凤梅抱上床,急呼道:“宗英!宗英!你怎么了?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军医过来!”
丫环答应一声,慌慌然的出了屋。
侯元钦仍在急呼:“宗英,宗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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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英宗英”众人的急唤声传入耳际,眼前焦急的神情由模糊到清晰,帐中的沈凤梅缓缓睁开双眼。
侯老夫人坐在床前:“英丫头,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就晕倒了?”
侯元钦:“宗英,军医来看过了,说你就是身子虚,没什么大碍,我让人去煎补药了。”
沈凤梅茫然地看着大家,满腔心事却无法倾诉,只郁积得泪水不停地流。
老夫人更是心疼:“呀呀呀,倒是说个话儿呀,菩萨保佑我的英丫头平安哦。”
沈凤梅心中感动:“我,我……我想家了,我想我哥……”“哇”她百感交集一泄而出,大哭出声,侯元钦忙将她搂到怀中。
老夫人终于松了口气:“原是为了这,这孩子,瞧把我吓的。”
侯司令也不禁放松了下来:“嗯,毕竟是第一次离家远行,宗英,别哭了,过两天我就让元钦送你回府待段日子。元钦,你先将宗英平安送回九仙再转道省东和汉鼎会合。”
侯元钦:“是,爹。”
沈凤梅泪眼朦胧:“谢谢奶奶,谢谢爹。”
老夫人和侯司令笑着点点头,由丫环扶出。
侯元钦软语道:“到底是女孩子,没几天就舍不得家了。”
沈凤梅:“元钦,宗英求你件事。”
侯元钦:“夫人请讲!”
沈凤梅:“我的小名,叫梅儿,自小哥就这么叫我,你能不能,能不能……”
“梅儿。”侯元钦温柔叫道,沈凤梅蓦然听到如此久违的称呼,更是泪如泉涌,侯元钦将她搂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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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一张黄笺文谍拍在桌上!县长脸色发青在桌前走来走去。
聂探长小心地问:“大人,龙府怎么说?”
县长:“也不知谁走漏的风声,龙大人要我彻查失枪的下落,务必给他一个交待!龙府通谍何等尊贵,要是大人得知本县利用它贩枪牟利,凭他一句话,就能脱了我这身官衣!”
聂探长:“属下无能,翻遍了附近也没有枪的影子,属下再派人去查。”
“不必了!”县长一摆手,“过了这么多天,早就出省也说不定,哪儿还找得回来!”
聂探长想了想:“大人,事到临头,咱们只能丢卒保帅了。”
“讲!”县长沉声道。
聂探长:“大人,我们先把刘二豹之前贩枪的记录编上枪支去处以备龙府查询。缪世章曾提醒过我,这次刘二豹明明应先来县上,却偏要去九仙镇炫耀,所以咱们正好把这事全推到他身上,这枪的下落查不出,我们就说他私通匪人监守自盗,收回通谍,撤了他团防之职以示您大义灭亲,这样,定能令龙府满意。”
县长虽有些为难,听到后来不由咬了咬牙:“你去办吧,毕竟是我的远亲,不要太为难他。”
“是!”聂探长躬身而出。
这便是官家本性,这人一做了官,青云直上的,鸡犬也跟着升天,遇到个急风骤雨的,便是替罪羊该着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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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探长和刘二豹非亲非故,到了团防连寒喧也没有一句,撤职令便冰冷冷地拍在了桌上!
刘二豹惊起:“什么?撤我的团防?聂探长,这是我表舅说的?”
一张县令文谍又拍到桌上,聂探长一言不发。
刘二豹拿起来,越看越是惊急:“通匪自盗?这可真冤枉死我了,这罪名搁大清朝可是要掉脑袋的呀!我得去找表舅,我得去找他评理去呀……”
“刘团总,冷静点!”聂探长泠冷道,“我问你,大人如此器重你,把龙府通谍都借给了你,你却私贩军火,牟取暴利,可是如此?”
刘二豹叫到:“是又怎么样?那是和表舅说好了四六开的呀,哪次我的份子钱少给了?”
聂探长喝斥:“说话小心些!大人公私分明,何曾拿过你一钱?那枪都发给了各镇县警,批批有账可查。”
“你,你们,你们得了兔子就杀鹰啊……”刘二豹急了。
“住口!”聂探长瞪起了眼,“我再问你,你是不是贩给过军中枪火,还跑到山防跟前招摇?”
刘二豹:“这,有……有……”
“那还有什么可说?”聂探长厉声道,“这次就是再次和他们勾结,不是自盗是什么?”
刘二豹跳了起来:“不!不是!打死我也说不是!”
聂探长逼问:“那枪呢?怎么不去县上造册再回镇?怎么平空就没了?”
刘二豹慌神道:“这枪,枪……”
聂探长:“你也知道这是杀头之罪,县长大人顾念亲情,只是收了你的通谍,撤了你的团总了事,这已经是很大的恩德了!你要是不知道谢恩,反要闹事的话,这罪名就不能这么轻了!大人给你留足了面子,三日之内自己去县上辞呈,好自为之吧!”
聂探长脸色铁青地走了,刘二豹怔怔的,眼睛瞪得几乎突了出来。
小队长赶快上前:“团总,团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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嫩黄的迎春花在院中摇曳报春,窗前绣案上别着一只针,平日里花鸟锦簇的布面上却空无一物。
缪世章低头看了看,皱眉,转头看到梁嘉琪呆呆地坐在窗前一杯一杯喝着嫦娥桂,再一看,一箱嫦娥桂已喝去半箱。
缪世章:“表妹……”
梁嘉琪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表哥是来找宗祥的吧?他又去学堂和雪薇一起招募教习去了,这几日要是找他,去学堂便是。”
缪世章当然听得出话中无奈的醋意,不由缓缓坐下:“表妹这是何必……孙妈说这些日子你每天都喝酒。”
梁嘉琪低笑了一下,不语,只望着窗外,又端起一杯饮下。
缪世章正要再劝,忽听小生子大叫:“大小姐和姑爷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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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世章非常诧异,惊起快步走出门去,就见侯元钦从宋宗英的房间出来,缪世章迎上笑道:“新人回门真是大喜,我这就吩咐摆宴。”
侯元钦一抱拳:“不必了大舅哥,是宗英思家心切,我们就回来得突然了些,元钦军务在身,立赴省东监军,不得迟误。哦,宗英在房中更衣,元钦先告辞了。”
缪世章:“怎么,这么急吗?再急也得见大队长一面啊,喝杯茶歇一刻再走不迟啊。”
侯元钦谦意笑道:“父帅军令如山,哦,差点忘了,这是大舅哥托我找的讲武堂毕业生宗卷,来得匆忙没来得及细整,就把副本都带来了,大舅哥自己查阅吧。”
缪世章大喜:“多谢姑爷记挂,世章送送姑爷。”
侯元钦:“多谢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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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侯元钦,缪世章让家丁速报大队长,便快步进了自己的房间,返身锁上门,迫不及待地将讲武宗卷摊开,一页页细翻着,眼前一张张毕业生合影和名录缓缓而过……
“轰——”突然他大睁双目,一页名录上清清楚楚写着“谈逸飞”的姓名,下一页便是全班的毕业合影,谭逸飞和杨汉鼎并排站着,十分清晰!
谈逸飞的“谈”字在眼前强烈跳动!“嘿嘿嘿嘿”缪世章从心底发出笑声,就像一个失手多次终于抓住了狐狸尾巴的猎人:“你果真是谈家的根!谈逸飞!你和杨汉鼎勾结,一枪苦肉计骗过虎子骗过大小姐骗过大队长,为的不就是埋根九仙令谈家死灰复燃吗?纵你狡诈得让我抓你不住,哈!今日天意送来这张铁证,这下你还躲得了吗?哈哈哈……”
小生子在门外叫:“老爷回府——”
缪世章一喜,匆忙将摊了满桌的宗卷归拢,激动得竟拿不出住纸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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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宗英的闺房还保持着出阁前的喜色,红幔红被红帘红喜字,柴檀的妆台,流苏的绣帐透着房间的富贵和小姐闺房的秀雅,墙上挂着侯元钦的画,床桌上放着一帧小像,是宋宗祥和宋宗英的合影……
沈凤梅怔怔地站在房中,肩头颤动显然是心潮起伏。
“砰”房门被兴奋的宋宗祥推开:“宗英!你回来啦!”
沈凤梅蓦然转身,极惊极喜的相望兄长,泪飞如雨!
宋宗祥惊呆:“是你……”
缪世章抱着乱七八糟的卷宗高兴地跑进来:“大队长,快看这个……”一见沈凤梅,不由惊道,“沈老板,你怎么在这儿?”
沈凤梅已经激动得不能自已,她乍见缪世章,早已泣不成声,深情的大叫一声“妙妙哥哥!”人就顺着桌子滑落在地。
“哗啦”手中卷宗四散一地!缪世章定定地伫立门口,呆如木塑:“梅儿……”
宋宗祥大惊!上前紧紧搀住沈凤梅,仔仔细细地盯着她:“你是梅儿?我的大妹宗梅?”
沈凤梅泪雨滂沱深深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块小丝帕,宋宗祥一把拿过去,帕子右下角一剪梅花,宗祥极度的惊喜骤然涌上,双手抖动。
“我就是梅儿啊!”沈凤梅终将二十载寻亲化作一声悲喜大叫,“大哥——”
宋宗祥泪水瞬时迸出,大吼:“梅儿——”兄妹俩紧紧搂在一起,喜悦得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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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思念,多少担忧,多少望穿秋水……二十年前的一点一滴急速在二人脑中恢复,哭声一声高于一声。怪不得,他第一眼见她便觉得有份异乎寻常的相熟,怪不得,她的柔媚常常让他想到二娘温暖的怀抱,怪不得,他看她的眼神是那样深沉,怪不得,她和宗英竟是如此相像,原来,她们本是一奶同胞!兄妹二人抱头痛哭,直要将宋老爷和二娘的泪水也一倾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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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宋宗祥两眼发直的蓦然顿住,沈凤梅正不解,就见大哥突然拔出腰间匕首“唰”猛然向自己腹部扎去,“卟”鲜血飞溅,沈凤梅惊叫着死死握住:“住手住手!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宋宗祥羞愧万分,痛悔大叫:“我不是人!梅儿,我,我险些和你……哥不是人啊——”
想到此前他竟有娶她之意,这、这、虽二人并无血缘,但在名份上亦是禽兽不如!宋宗祥举刀二次扎下,被沈凤梅大哭着拦住:“大哥,这怎么能怪你,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呀大哥——”
大妹哭声裂肺,宋宗祥握刀的手猛烈颤抖,喃喃道:“天、意、弄、人……”
沈凤梅泪眼朦朦的笑着:“天意弄人,但我仍要谢天谢地,让我遇到大哥,让我找回了家!要不是这样,又怎么知道我有这样一位侠肝义胆,俯仰天地的大哥呀!”她充满激情又是大叫一声,“大哥——”
“咣当”匕首落地,宋宗祥紧搂沈凤梅泪飞大叫:“梅儿——”
(第三十三章结束,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