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立足

二人对视一番,之前虽互有耳闻,但九仙镇素来杜绝日商,故此虽是临镇,但这两位商会会长碰面尚是首次。

柴日双:“缪会长,柴某久仰了。”

缪世章:“柴老板亦是大名远场,请进。今日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柴日双:“人传缪会长神机妙算,我为何而来……不是心照不宣吗?”

柴日双盯着缪世章,虽礼貌地笑着,却是笑里藏刀。

缪世章淡淡道:“柴老板莫信闲人闲语,缪某何能,不过是个庸碌之人罢了。”

柴日双:“缪会长何必太谦,你连断我七家酒坊的货又何谈庸碌?”

缪世章依然冷淡:“柴老板既然知道与九仙镇无缘,又何必拨冗登门呢?”

柴日双:“缪会长拒人千里,真的是贵人多忘事吗?”

柴日双将一张合约递到缪世章面前,眼中已有些狞笑。

缪世章看了看合约,缓缓抬头:“请教这是何意?”

柴日双:“此乃贵上与鄙号的合约,柴某是来提货的呀。”

缪世章:“这上面一无仙客来的印信,二无仙客来的管事,怎么说是仙客来的合约?”

柴日双:“签约的熊四两个哥哥都是你山防的人,不是吗?”

缪世章微微冷笑:“呵,柴老板生意场上驰骋八方,怎会说出如此幼稚之言?交易以印信为凭岂以姻亲为信,退一步而言,山防和仙客来本是一军一商,又岂能混为一谈,真乃笑话!”

柴日双不由一怔,也是冷笑一声:“缪会长在生意场上真是六亲不认,可知我福田升惩处违约的店规吗?这熊四不但要赔我五倍的货款,我还要把他绑到县总商会,他要不说出背后指使的人,我就打折了他两条腿,我就不信,他那两个哥哥便能眼睁睁看着!”

缪世章心头一紧,但面上不动声色:“柴老板好严的店规,缪某还真想去县商会见识见识,何人私运烟土还能如此气壮?”

柴日双气得站起:“这么说,这批货缪会长是不认的了?”

缪世章仍沉稳地坐着:“烟土乃是政府重罪严禁之物,仙客来与之何干,柴老板讲话要小心些。”

柴日双:“既然如此,在下去找宋大队长理论!若他不见,便叫熊四的两个哥哥当街对质!”

缪世章忽道:“柴老板!”

柴日双已开门,不由又眯着眼转过身:“什么事缪会长,可是又想到了什么?”

缪世章:“柴老板请便,只是大队长正在料理镇上肺鼠疫患,柴老板去时先有所防护才是。”

柴日双一惊:“肺鼠疫?不错,进镇的时侯好象人人都在谈,难道九仙镇……”

缪世章淡淡地闭目养神:“柴老板自求多福,恕缪某不远送了。”

柴日双捏紧合约,又难以发作,拂袖而去。

缪世章额上的汗珠“唰”地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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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强自镇定,但白纸黑字的烟土买卖怎不令他心惊胆跳。要知自二十年前奸商柴田与谈老祖合作的酒中出现烟毒之后,便拉开九仙大乱的序幕,一场血案,举镇浩劫!所以宋府最为痛恨烟土,视其为衰国颓物,并下铁律禁烟重刑!缪世章悔不该容了七虎做这趟买卖,如果真让大队长得知便坏了大事!他怎还坐得住,立时匆匆找到熊二熊三,派兵监视柴日双所住客栈,又鼓动魏打更加大肺鼠疫的渲染,魏打更只道缪世章是赞他胆大义气,自然更加夸张地嚷嚷,吵吵声传入客栈,柴日双倒还真不敢出门,还特意差伙计去街上替他买回防疫的中药,连夜赶快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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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阳光明媚,秋风徐徐。

宋府外街一串鞭炮被点燃,接着无数鞭炮开始炸响。

自知逃过劫难的九仙百姓脸上盈着笑容,自发到宋府门前感恩,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如过节一般热闹。

魏打更眉飞色舞:“谁功劳最大?我!棺材,你们谁、谁睡过?十几挺梭子枪顶着我的头,老子硬是躺在里面一动不动!”

钱老板:“我看还是人家谭先生是功臣,一个外乡后生,跟九仙没亲没故的,不但出了这么高明的主意,还硬是打了头幡!”

魏打更:“那是当然!要没有谭、谭老弟把你们都蒙在鼓里,你们可真要象我一样睡、睡棺材喽。”

不知谁高喊了一声:“九仙的救星来了!”

谭逸飞远远走过来,仍是一袭青衫,手里提着一罐药酒。他不管如何装束,生来便带着一种翩翩风采,何况又是有胆有识的九仙大恩人,这一来不止惹得镇民欢呼,更不知吸引了多少姑娘家的秋波飞荡。人们主动为谭逸飞让路,谭逸飞微笑着向两旁的人连连揖谢。

老童铁匠颤微微上前:“恩人,你是九仙镇的恩人啊……”

谭逸飞忙搀扶:“逸飞怎么敢当啊童爷爷,是大队长神勇,咱九仙才能躲过此劫呀!”

宋宗英早得了通报,立时从府中冲出将谭逸飞迎进前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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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雄浑的书法悬挂中堂“爽气西来,云雾扫开天地憾;大江东去,波涛洗尽古今愁”。

谭逸飞赞道:“此联笔走游龙,气势磅礴!这书联之人定然德高志远。”

宋宗英很高兴:“先生说的是,这是我爹写的,我听哥说,当年爹随新军打保路,历辛亥,可是身经百战呢!”

谭逸飞神色一变,望着对联眼中突然怒火一现:“身经百战,鲜血满身!”

宋宗英:“啊?”

谭逸飞回过神:“哦,那大队长是子承父志了。”

宋宗英:“可不是嘛,原先那山贼野匪多的很,都是我哥带人把他们打跑的。哎对了谭先生,谭教习说你的字特别漂亮,给我写一幅好吗?”

谭逸飞:“珠玉高悬,岂容谭某弄斧?”

宋宗英;“哎呀写嘛,最看不惯你们客气来客气去的破礼数,一点都不痛快!”

谭逸飞一笑:“如此,逸飞献丑。”

谭逸飞走到案前,挥笔而就“行而不舍若骥千里,纳无所穷如海百川”。

宋宗英惊喜地看:“哦!和我哥写得一样好!”

谭逸飞:“大小姐过奖。”

宋宗英:“你等着,我喊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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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盆里冒着热气,梁嘉琪拧着热毛巾给靠在床头的宋宗祥擦伤口。宋宗祥轻拉过嘉琪,看着她满眼的心疼,心中感动,欲亲她。

梁嘉琪:“当心伤口,疼吗?”

宋宗祥:“嗯。”

梁嘉琪更担心:“后背呢?”

宋宗祥:“疼……”搂住梁嘉琪,“都疼。”

宋宗祥口中喃喃,眼睛却怔怔地看着屋角那件许仙的戏装,脑中闪现出沈凤梅仙山盗草的白蛇英姿。嘉琪和凤梅均是义胆兰心,颇具宋家风范,若能娥皇女英,当真美哉!

正胡想着,宋宗英一步踏进门:“哥,谭先生来看你了。呀!我先去招呼他。”

宋宗英看到哥嫂的亲密,羞得跑出屋,宋宗祥笑笑,由梁嘉琪给他整装,不一时来到前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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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宗祥:“谭先生!”

谭逸飞:“大队长可好些了,大队长为草民生受一枪,谭某特来叩谢。”

宋宗祥摆摆手:“保护九仙本是我山防的职责,倒是先生仗义援手,令宋某佩服。

谭逸飞:“大队长过奖。”

宋宗祥:“两万块我已经备下了,交付杨长官就有劳先生了,另一部分是宋某对先生聊表敬意,先生不要推辞。

谭逸飞:“如此,谭某收下。大队长安心养伤,谭某不多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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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谭逸飞,宋宗英喜盈盈地拉宋宗祥看谭逸飞的对联:“哥,你快看,谭先生的字和你一样漂亮。”

宋宗祥浓眉一挑:“这是他要写的?”

宋宗英:“不,是我硬缠着他写的,怎么了,不好吗?”

宋宗祥:“这联中别有弦音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你看,这‘行而不舍’分明是说他仍存酒坊之念,这‘如海百川’是希望我能答应。嘿嘿,这小子真是处处心机。”

宋宗英:“什么处处心机?人家的心机全用在救咱镇上了,要不是他那出空城计,咱家早就后院起火了!”

宋宗祥:“什么话?”

宋宗英:“哼,大难当头,谭先生不顾生死,打着头幡救咱全镇,你去听听镇上人怎么夸他的,要没有他,咱镇上早就变成一片血海了,山防、宋家、嫂子、大娣二娣三娣,还有我,你就全都看不到了,哥,我们加起来还比不过一个酒坊吗?

宋宗祥:“宗英,怎么能这么比呢?只要谭先生改了念头,在九仙镇他愿住多久住多久!”

宋宗英:“哼,该留的不留,不该留的却硬要留下,鬼迷心窍!”

宋宗祥:“谁不该留?”

宋宗英做了花旦的动作:“你心里清楚!嫂子不说我也看得出来,哼!”

宋宗英一扭头,转身走了。

宋宗祥:“宗英!”略略定下心神,吩咐道,“小生子,让沈家班马上开锣,给大伙压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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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打更敲锣跑街:“看戏喽,看戏喽,大队长宴谢谭先生,沈家班唱大戏,人人有、有份,都去仙客来大酒楼看、看戏喽……”

人人争相跑去,谭逸飞和谭稚谦散步而来。

不远处,沈凤梅的包车拐过胡同向这边行来,谭逸飞见此,有意无意地放慢了脚步。

谭稚谦:“逸飞兄,九仙父老们都在传颂你的惊人胆识呢。”

谭逸飞:“区区小事不足挂齿,稚谦兄泼酒洒街亦是不落人后啊。”

魏打更敲锣过街:“看戏喽,看戏喽……”

谭逸飞有些感慨:“看戏看戏,曲终人散时,又到别离际……”

谭稚谦一惊:“怎么,逸飞兄还是要走?”

谭逸飞的笑容略带苦涩:“酒坊是我此生之志,却为九仙难容,哎,过客终究是过客。”

沈凤梅:“谭先生何出此言?”

谭逸飞见到沈凤的包车正停在身后,“似乎”很意外:“哦,沈老板?真是巧,咱们三个外乡人倒在这聚在了一起。沈老板今日唱哪一出啊?”

沈凤梅:“《龙凤呈祥》,让大家好好热闹热闹。谭先生,你刚才说要走……”

谭逸飞挥扇一笑:“尽欢之时不谈这些,沈老板请,稚谦兄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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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逸飞虽是欲语还休,心中却知沈凤梅必不会无动于衷,虽相识不久,但她冰艳外表下一颗侠仪仁心却是展露无遗,最重要的是好事人均看出宋宗祥对沈凤梅心思已动,此刻,若沈老板能替自己宽言几句,宋宗祥必不会置若罔闻,加上宋宗英和七虎已完全站在自己这边,谭逸飞自信,云开日出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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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谭逸飞为九仙镇所做所为沈凤梅一一看在眼中,又听说缪世章让七虎举枪赶他之事,心中本就不平。同是外乡人,便更生出一份同情来,自己就算是下九流的戏子,也必为之一呼,她倒要看看,宋宗祥是何反应,是否真有外人传的豪气云天,是否,真的将她的小小言行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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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想着,已到了酒楼后台,沈凤梅掀帘进来,看到班子的人正在描妆,沈班主忙陪着笑将一小壶香茶递上。

沈班主:“凤梅,还是你有胆识,看得远,就知道大队长肯定是有惊无险的,那天我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你得空还得替我在大队长那美言几句,我,我这不也是为了大家伙吗?”

沈凤梅:“我知道,大队长也没怪您呀,不照样让咱们唱堂会吗?”

沈班主:“那不都是看你的面子吗?”

沈凤梅目中透出心事:“班主,今天这么热闹,咱加戏。”

沈班主:“行,哪出?”

沈凤梅:“《断桥》”

沈凤梅推开班主女儿递上的红戏装,重新扮起了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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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谭逸飞和谭稚谦乃是宋宗祥亲邀的上宾,二人进了包厢,向宋宗祥全家见礼。

宋宗祥:“来了,随便坐随便坐。”

谭逸飞很自觉地坐在了宋宗祥旁边,将宋宗英身旁的座位留给了谭稚谦,宋宗英笑盈盈的抱着大娣二娣,拉他坐下,将大娣递到他怀中,梁嘉琪笑笑,没说什么,只嘱大娣要乖,让孙妈上茶云云。

七虎风风火火跑进来:“谭先生,快出来一下!”

宋宗祥:“虎子,怎么一来就是急慌慌的,谭先生刚坐下,你也坐着,这就开场啦。”

谭逸飞笑着给七虎让座,七虎急得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坐如针毡地应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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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丝竹胡琴,沈凤梅扮的白蛇轻盈出场,惹得个满堂彩。

沈凤梅唱道:“西子湖依旧是当时一样,看断桥,桥未断,却寸断了柔肠。”

宋宗祥:“好!

梁嘉琪和宋宗英看了宋宗祥一眼。

谭稚谦:“哎,好象改戏了?”

宋宗祥一听,便不由向戏台旁的水牌看去,果真看到《龙凤呈祥》上面新添的戏名《断桥》,这一定另有含义,宋宗祥不由目光闪了闪。

沈凤梅又唱道:“鱼水情,山海誓,他全然不想,不由人咬银牙埋怨许郎。”

沈凤梅唱着唱着,往包厢看过来。宋宗祥觉得不太对,沉思往下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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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七虎偷偷拽了拽谭逸飞的衣杉,谭逸飞回头,见七虎拼命做着“出去一下”的手势,谭逸飞会意,将手竖在唇边,和七虎出了包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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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的沈凤梅继续唱:“好难得患难中一家重见,学燕儿衔春泥重整家园。小青妹搀扶我清波门转,猛回头避雨处风景依然。”

宋宗祥皱眉看着沈凤梅,沈凤梅一脸正色,声情并貌地迎着宋宗祥的目光,目中带有三分怨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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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去听戏,七虎却将谭逸飞请到了九仙镇商会,径直进了缪世章的办公室。

七虎:“二哥,谭先生来了。”

谭逸飞一眼看到墙角揉烂的那张《将进酒》,不由和缪世章都怔了一下。

缪世章:“谭先生可是还在记恨在下吗?”

谭逸飞:“岂敢,是在下执拗了些,二位放心,和杨长官交接完毕,在下就此长别。”

七虎:“哎不行不行,那事是我们错了,我们都遭了报应啦,就差天打雷劈了!”

缪世章:“虎子,不可胡言!谭先生,请你来是有一件事商量。”顿了一下又道,“交接之时我想和你同去,多个照应。”

谭逸飞想了想:“大队长知道吗?”

七虎:“哪儿敢让他知道啊!嘿,昨天幸亏你把话差开,不然的话,二十大棍是小,可给大哥丢大人了,犯了老太爷订的铁律,真比杀了他还要命一百倍!”

缪世章:“谭先生,我就实言相告,那批货主已经找到九仙镇了,所以我想找机会和杨长官谈谈,看是否能双倍把货赎回来。”

谭逸飞故意犹豫了一阵,这才点了点头:“谭某倒是无妨,但不知杨长官是个什么脾气,多一人去会不会再生事端?”

缪世章一听,也忧心起来,在房中度来度去。

七虎:“哎呀二哥你别转了。要不?就让谭先生替咱去说?谭先生,这事因我而起,我不想连累大哥二哥呀,七虎求你!”

七虎“咚”的单膝跪地,伤口疼地令他吸着冷气。

谭逸飞赶快去搀:“七爷快快请起,逸飞怎么受得起?”

七虎不起,就直直的看着谭逸飞。

谭逸飞:“好!我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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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出的《龙凤呈祥》,生旦净丑,华丽热闹,镇民们可是饱了耳福,又连加几折吉庆戏,直唱到黄昏方罢。

宋宗祥将梁嘉琪和宋宗英送上包车,自己正要上马,就见沈家班正收拾着,欲回客栈。

宋宗祥想了想,走到沈凤梅身边低声道:“你也要我答应他酒坊之事?”

凤梅心喜宋宗祥总算是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还特意来问她的意见,可见自己在他心中真有了份量,面上却冷冷道:“凤梅怎敢左右大队长,我自唱我的戏,白蛇它是妖是仙终归知道个报恩。我知道异乡漂泊的艰难,我报大队长知遇之恩,谢大队长赏沈家班一碗饭。”

沈凤梅说完,竟不理宋宗祥,径自走了。

宋宗祥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意外,亦有些歉疚。意外的是这女子真是有胆,居然敢指桑骂槐怨他的不是,除了宗英还没有第二个女子敢对他如此,看来自己真是没有看错,自己中意的女子就是不一般。歉疚的是连萍水弱柳都知道义气相助,自己凌驾诺大个九仙,连起码的知恩图报都不懂吗?但酒坊,哎,这小子为何就是执迷于酒坊呢?这么想着,渐渐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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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世章生怕柴日双生事,便让熊二熊三带一帮弟兄拥住宋宗祥又回了酒楼,只道山防兄弟再敬大队长一席,一边派人在包间外死死守住,宋宗祥不及多想,只道兄弟们热情高涨,索性叫山防整队全来,包了仙客来的场,大伙痛饮他一夜。这下缪世章暂时安心,叫上七虎悄悄跟在了谭逸飞后面,三人先后自东门出镇,到得三里外野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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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晚霞飞扬,天色渐暗,岳壑邦早带了十几个士兵等侯着,见谭逸飞匆匆赶来,还未见礼,就被岳壑邦拿枪带进林中。

远远的,七虎和缪世章伏在一块山石后注视着。

七虎:“呀,怎么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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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竹叶影动,杨汉鼎正背身等待。

岳壑邦:“大哥,谭先生来了,有两条狗被我挡在外面了。”

谭逸飞一笑,将两张万元银票放在石桌上:“杨兄!”

杨汉鼎转过身:“漂亮!多谢了。”

谭逸飞:“雪薇怎么样了?”

杨汉鼎:“到现在还一直没醒,肯定是伤心透了。”

谭逸飞目中怜惜尽现:“此事两年前就应了断,昨天相见实在突然!”一个念头上来,”杨兄,我这事可绝对不能透出一丝来给她。”

杨汉鼎摇头:“当然!这么大的的事你就告诉我一个人,这就是把命都交给我了,我当然得慎之又慎!”

谭逸飞:“多谢!此事险阻重重。”看看渗血的伤口,“我还没在镇中站稳就已经差点没了命,前途更是危机四伏,这怎么能连累雪薇呢?”心中一痛,“宁愿让她对我死心。”

杨汉鼎:“不可能!谁都看得出来,雪薇对你是天地难动!”

谭逸飞深深道:“此乃逸飞三生之幸。要是苍天保佑小弟如愿,那时雪薇还没出嫁的话,我定然负荆请罪,六礼重聘。现在,还请大哥帮我劝劝雪薇,护送她速速回府,拜托了!”

杨汉鼎:“放心,这回我一定要多待几日,定要看到师娘将她安顿好才成。”

谭逸飞:“多谢多谢!时间差不多了,小弟先回去。晚上那批黑货还请杨兄费心,那笔钱是逸飞筹建酒坊用的。”

杨汉鼎高举酒壶:“祝老弟大业早成!”

谭逸飞抱拳:“谢杨兄!”

两人举杯相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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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竹林,谭逸飞走在回镇的路上,七虎和缪世章骑马过来,谭逸飞似乎被吓了一跳。

七虎:“谭先生,上马!”

谭逸飞:“两位是不放心逸飞吗?真是多谢!哦,我找了机会和杨长官的副官说妥了,他让今晚戌时在索桥交货,只收现钱,不要银票。”

七虎喜出望外:“真的!我去我去!谭先生多谢你多谢你!”

缪世章:“你有伤在身,脾气又急,还是我去稳妥些,此事不争了,就是我去。”

三人骑马进镇,缪世章和七虎自去准备大洋和赎货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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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宋宗祥和兄弟们喝着喝着,终不似平日开怀,这左一杯右一杯总让他挂着谭逸飞的酒坊,刚刚凤梅的话尤在耳边,心中又响起宗英的话来。宗英倒真不是任性之言,若没有谭逸飞的空城计,府上安危真难以想象。

只因九仙镇虽然繁华,也绝未到夜不闭户的安逸,街上泼皮莽夫时有生事,那日这些人若真煽动起来冲入宋府,劫些银票珠宝倒是小事,真要是将嘉琪宗英绑了,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到那时,还谈什么护佑九仙呢?

换言之,一直觉得谭逸飞与谈家有些似有似无的诡异,但若真是寻仇,如何会舍命救了虎子?他只需投奔兵匪,引他们来攻城掠镇便是。他如何又会保全府上,家眷遇难不正可给谈家抵命吗?

这么看,谭逸飞根本与谈家无关,他做酒坊纯属巧合是吗?宋宗祥越想越想不透,就越喝越迷糊,便推说伤痛回得府来,将自己关在祠堂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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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过去,心倒真的是渐渐静下,他又想了许久,缓缓将谭逸飞交于七虎那封染血的家信摆在祖宗的牌位前。

宋宗祥神色凝重的跪着:“爹,宋谈两家之祸自酒坊起,亦至酒坊止,宗祥不才,将爹的山防壮大了三倍,使父老们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如今谭先生对九仙恩重如山,酒坊又是他父亲的遗命,可九仙禁开酒坊也是您老立下的禁令啊,我,我,爹,如今人心所向,儿子是该尽孝还是尽仁?”

宋宗祥摇着卦签,七虎、宗英、凤梅的声音又在脑海中交战,头昏昏,卦签越摇越响,“啪!”一支卦掉在地上。

宋宗祥拾起,签文乃是“古迹虽陈犹在目,春风相遇不知年”,宗祥一查,查出此为上上签,有除旧迎新之意,这才敢大大舒一口气,端端正正再行叩拜:“谢爹示下。”

正自思忖,祠堂外一阵吵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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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看到七虎拼命拖着谭逸飞进了院子。

谭逸飞:“七爷!敢请七爷放手,您的盛情逸飞心领就是。”

七虎:“不行,今天就要找大哥发话,让你这个大恩人走了我七虎还是人吗?”

宋宗祥出了祠堂:“虎子,老远就听见你吵吵。谭先生这是要……”

宋宗祥看到谭逸飞依然是来时装扮,青衫一袭,衣箱在侧,眼见是真的走,他哪知这是谭逸飞的以退为进之策。

逸飞算准七虎必会等在路上待缪世章回镇,这时他行色匆匆悄然离镇,当然会被七虎扯住。七虎本是豪义之人,救命大恩早已让他对谭逸飞死心塌地全然信任,一定要成全他的酒坊做为报答。

谭逸飞:“大队长,恭喜九仙镇天佑平安,逸飞功成身退,这就告辞了。”

七虎死死揪住:“告什么辞,大哥,谭先生想偷偷溜走幸亏被我看着了,大哥……”

宋宗祥一摆手:“虎子,此事不用多讲了。谭先生,木料备了这么久,该动工了……”

“砰”衣箱掉在地上,谭逸飞惊喜之色愈浓,历经生死路转峰回他终于是立足九仙镇了,呆立良久,仿佛尤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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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响亮的锣声惊彻破晓。

魏打更敲锣跑街:“九仙要开酒坊了!谭先生要、要在九仙开酒坊喽——”

路人均讶异地听着,纷纷议论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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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逸飞更是一夜未眠,天未亮便激动得登上九宫山头。

只见满目荒草丛生,渺无人迹,他听魏打更讲过,九仙镇原名酒仙镇,便是因谈家酒业名扬四方。

谈老祖当年何等荣耀,着人在九宫山头刻碑立传,自古士农工商地位有别,商人纵再富有也是仕途无路。今朝他谈家便要为商人争得一尊之地,便要在全县最高的九宫山头树起谈家百年尊荣,好叫后人铭记,以酒为商,以商富镇,镇富则民安,民安则国昌。

但这一切的壮志豪情均随着那场大乱化为烟云。如今的九宫山头,也因沾了谈家的厄运成了不祥之地,人人均怕和谈家扯上关系因此人迹绝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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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晨光升起,冉冉照亮一块荒草中的废弃残碑,碑上小字模模糊糊,隐隐残留着星星点点的金粉,只有碑上的大字尚可辩认,乃是“酒仙镇”三个字,风吹日蚀已是尘草斑斑,这乃是谈老祖当年亲立。离碑不远处是一座墓碑,碑上字迹依稀可辨“谈氏宗墓”,乃是宋宗祥带人为谈家满门善后所为。

谭逸飞目中已泪水盈眶,他呆立良久,在宗墓边深挖一坑,将所带包袱认真地埋了进去,平复土面,上插一柳枝,却不敢写任何祭字。只听他肃然跪在墓前吹箫一曲,目中落泪,心如感慨万千:“爹娘福佑,飞儿终于立足酒仙镇了!”

既然宋宗祥极为肯定谈家已满门火丧,谭逸飞如何又认祖坟前,这暂是一个迷,后面自会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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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又一人到了这人烟罕至的九宫山,白裙匆匆在林间穿行,沈凤梅心潮翻涌,手中紧握一支玉箫,回想着晨起激动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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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梅正要开始一天的基本功,就见沈班主喜滋滋地捧着一个精致长匣过来道:“凤梅,大队长夸咱沈家班退敌有功,一大早就让人抬了几箱子的赏来,这个是特别吩咐赏给你的。”

凤梅接过,轻轻打开,一只玉箫呈现眼前,箫管上四个小字“萧使乘龙”。

沈班主:“大队长说了,今儿的大戏你定要用它奏上一曲,看看使得可不可心。”

沈凤梅芳心大动,欣喜地拿起箫贴在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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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史乃是春秋时一位极善吹箫之人,因教授秦穆公之女弄玉吹箫,而两情相悦感凤来仪,弄玉乘凤、萧史乘龙,夫妇成仙而去,乘龙快婿说的便是他。这求爱之意再明显不过,怎不令凤梅喜泣。

她拿了箫便直奔九宫山腰的城隍庙,一翻祈福之后便又登山而来,直攀到气喘腰酸方才停歇,眺望远山,激动之情仍难以平复,非要一吐而快,便将玉箫放在唇边,刚要吹起,忽听山顶隐约箫音响起,细听来,正是平日自己擅吹的这首《梅花三弄》。此刻沈凤梅哪顾得细想,只觉是仙音赐福,便吹起玉箫与山顶之音相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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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微明,一辆包车已急急停在宋府门口,柴日双下车,正要往里闯,被护院挡住。

缪世章似已久侯,缓步走近:“柴老板,可是要找大队长吗?”

柴日双冷笑:“自然,白纸黑字的合约缪会长既然不认,柴某自然要拿给宋大队长过过目,要是他也不认识,那柴某就把它贴满九仙,看看九仙镇有没有识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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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惧肺鼠疫之患,柴日双不敢轻易走出客栈,直到听伙计报说,鼠疫乃是骗来退兵的,柴日双才晓得中了缪世章的缓兵之计,待得寻宋宗祥理论,仙客来已被山防包场,熊二熊三岂容他靠近,这样挨得一夜,柴日双赶着天明直奔宋府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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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柴日双的咄咄之态,缪世章却无动于衷:“柴老板请便,我九仙镇虽非人人识字,这私贩烟火是何罪过却是人人皆知的。”

柴日双气往上冲:“你——你使诈,用肺鼠疫蒙我,这事要与你无关,又何需使这缓兵之计呢?”

缪世章淡淡道:“我只是提醒柴老板自求多福,可是说过九仙镇有谁真得了肺鼠疫吗?”

柴日双语塞,忽见自己的账房坐着包车而来:“老板!老板!货到了货到了!”

柴日双一惊:“到了?怎么可能?”

柴日双疑惑地看向缪世章,他怎知缪世章昨夜已将赎货送货安排得妥妥当当,缪世章淡淡冷笑走进府门,仿佛根本不认得他一样。

柴日双低斥账房:“为什么不按我的吩咐把熊二熊三扣下?”

账房:“老板有所不知,不是熊二熊三押的货,那货是直接堵在咱门口的,我怕这黑天半夜的吵起来,把巡警引来就大事不妙了,烟土必竟是禁品呀。”

柴日双:“所以你不但结了账,还让他们大摇大摆地走了!”

账房吓得不敢说话。

柴日双恨恨瞪着宋府大门:“好一招暗度陈仓,宋宗祥,柴某不入九仙誓不罢休!”

突然,账房紧张地轻扯了扯柴日双,两人看去,宋宗祥领着一营军队从远处走来。他身边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少年军官,威风的军服一看便知是国民政府的正规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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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名叫侯元钦,正是宋家世交侯司令的独生公子,黄埔毕业后便进父帅军中效力,而今已升为营长,此次正是受宋宗祥军报,前来驰援驱匪。

宋宗祥:“老弟难得来一趟,就先代侯世伯巡检巡检我这山防。”

烟土之事怎能惊动官家,何况合约之上没有九仙镇半个印迹,柴日双赶快低眉坐上包车,回避至路边,直到队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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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打更敲锣跑街:“九仙开酒坊啦!谭先生要、要在九仙开酒坊喽——大队长和谭、谭先生仙客来请宴,一庆九仙平安,二、二庆酒坊破土,沈家班唱大戏喽——”

锣声响遍全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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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消息对柴日双不啻为惊天动地,呆了半晌他方奇道:“九仙镇开酒坊?九仙镇居然开了酒坊?”

账房:“的确是奇闻,谈家被灭已经二十年了,酒坊竟似一夜间起死回生!”

柴日双:“打更的说的谭先生是什么人,竟然有如此本事能先我一步?”

账房:“小的这就去打听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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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鸣阵阵,宋宗祥将侯元钦一队兵马迎进山防大厅。

侯元钦军旅风范,风尘仆仆疾行:“宋大哥,元钦快马加鞭仍是来迟,幸得大哥已退匪军。”

宋宗祥:“哪儿的话,一个电话老弟就飞马驰援,宗祥感激不尽。这次是有惊无险,我一提侯世伯的名号,对方还能不怕。”

侯元钦:“大哥可知来犯的部队是哪军的?”

宋宗祥:“一时倒忘了问,要不是那雨来得快,我早就沿着马蹄探探他们的底了。”

侯元钦:“这次军务在身难以久留,镇上不安,从我这先拨一批枪弹给大哥吧。”

宋宗祥抱拳:“真是多谢老弟。要不要等侯世伯示下?”

侯元钦:“不必,爹既让我带这个营,自然由我做主。”

宋宗祥:“多谢多谢。”

侯元钦:“大哥,你什么时候帮我劝劝爹,我同期的校友都升了团长了,你看我,说出来丢人。”

宋宗祥:“哈哈,这事不是老太太一句话嘛,世伯的孝心可是出了名的。”

侯元钦:“奶奶说了好多次了,爹就是哼哼哈哈的,说我没什么军功,每次御敌戍防他都不派我,我哪儿来的军功啊?”

“嘿嘿嘿……”宋宗祥笑道,“老弟这可就不明白世伯的苦心了,你是府中一脉单传,老太太和世伯的心头肉,世伯舍得你去沙场,老太太也舍不得呀,哈哈哈……”

两人谈笑着走到操场,山防正在整齐操练。

只见一匹红色快马绕场奔驰,宋宗英在马上精神抖擞。

侯元钦看呆了,眼中现出赏慕。

宋宗祥看在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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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柴日双负气回到五柳镇,便一头扎进福田升暗恨着缪世章的狡诈,不一时账房来报。

账房:“老板,我打听过了,在九仙镇开酒坊的人叫谭逸飞,只知是外乡来的,到九仙镇也就个把月,还不知此人底细。不过他已到了咱五柳,五柳酒业名冠全县,想必他也是慕名来探探行情的。”

柴日双眯着眼睛:“哦,那倒真要去见识见识。”

这一好奇,气便消了不少,他倒要看看,是何人如此有本事,将他几年来未竟之事短短一月便即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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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柳镇的确是酒业繁盛,热闹的街市,商铺酒肆遍布,树上“五柳镇”大旗迎风轻飘。

一辆包车停在一家大酒肆门前,一袭青衫的谭逸飞下了车,一副墨镜,一柄折扇,风度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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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台临街,满架子的酒。

酒保笑着相询:“哟,这位公子,茅台全兴五浪液,泸窖郎酒剑南春,您想喝点什么?”

谭逸飞:“小哥,您这儿还有白兰地呐,哪儿产的?是法兰西本土吗”

酒保:“绝对本土!公子一看就是真正留洋回来的,不象那些土财主,买洋酒只看瓶子顺不顺眼,哪儿分得清是法兰西还是英格兰呢?”

谭逸飞有些奇怪:“看瓶子?

酒保:“嗨,说白了,就是充充气派!公子爷,自打庚子年那丢人的条款一签,洋人就象是突然长了一辈似的,他们的东西也成了高贵货,这乡绅富户谁不假装买上几瓶?好坏是尝不出来,不就是看着红的绿的瓶子新鲜吗?”

谭逸飞:“哈哈,原来如此。看来这包装新颖倒是先声夺人……哦,既来了五柳,倒想请教请教本地特色。”

酒保:“那您可是来对地方了,这哪一家酒肆他有咱这儿全活,您请上眼瞧,卖的最好的是这十来种,公子爷想喝什么口味?”

谭逸飞近前仔细看:“五柳的酒肆我也算转了不少,居然有大同小异之感。””

酒保:“嗨,公子好眼力!这虽是不同酒坊出的,可都归福田升管,不光如此,这附近镇上酒肆的布货也都看人家的眼色,可不家家都是一样吗?”

谭逸飞:“福田升,难不成他能收购这么多酒坊?”

酒保:“可不,这原来都是响当当的字号,可老辈人一归天,这些个少爷们没几年就把家败得不成样子了,人福田升财大气粗,一家家的全收了。”说到此不由摇头,“哎,想当年谈八仙姚六合的名号多响亮啊,再没有喽。”

谭逸飞乍听得有人提及谈八仙,不由心头一震,喃喃道:“谈八仙姚六合……”

酒保:“看公子您这么年轻想必不知,姚家六合酒是百年老号,就是不肯入福田升的股子……”放低声声,“被柴老板砸啦!其他的谁还有这骨气,倒不如攀上这棵大树分一杯羹呢。”

谭逸飞:“那岂非受制于人吗?”

柴日双的大笑声从身后传来:“受制于人?谭先生说得再贴切不过,哈哈哈……”

谭逸飞转身,看到柴日双走来,笑得十分肆意。二人一相对视,谭逸飞便陡然知觉,放眼全县酒市,此人才是最大对手!

(第八章结束,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