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时分,院墙外张灯结彩,十里红绸,好不喜庆。
今日是黎国真宗皇帝容彦六十大寿。
而院墙内,许非烟黑衣蒙面,正蹑手蹑脚地沿着墙根往前摸进。这里是黎国都城正阳城的皇商驻地,她的目标是后院重兵把守的献宝阁。
据传,黎国皇子为筹备真宗皇帝六十大寿,三年前曾特遣商队西行寻宝。就在半个月前,这支寻宝商队传回消息,说是已寻得一样宝物,此物不输昔日那块号称“一璧十五城”的和氏璧,特地归来献礼。如今,宝物就在献宝阁中。
不输和氏璧的宝物?这要是让黎国得到了,其他国家能坐得住?
许非烟作为祁国公主,第一个不服!一定是黎国皇帝又在给自己加戏,妄想诓她大祁边境十五座城池。今日她倒是要看看,黎国商队到底带回来个什么玩意儿。
许非烟一路摸到后院,院墙下有两名守卫正拨着火聊天。
“老丁,我今儿听说你从前是在镇远将军手底下做事的?”
镇远将军?许非烟耳朵一动,那不就是……黎国有名的女将军江惊尘?
另一个粗壮汉子闷声闷气地应道:“嗯。”
那人又问:“那将军怕鱼可是真的?”
怕鱼?许非烟动作一顿,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黎、祁两国边境素有纠纷,连年战乱,大祁没少在这黎国女将军手底下吃亏。只是没想到,那个狠起来连狼王都恐惧的女将军,竟然怕鱼?
是个好情报。
“将军确实下令帐中不许见鱼,不过……罢,不可多言,将军已下过封口令。”
那人一脸意会,再问:“外边有传言,说将军心属那位,出征前还跟圣上求了恩典立了军令状,可也是真的?”
此时云挡住了月光,四下不那么亮堂,许非烟想离得更近点,好听清那两人的对话,于是她大着胆子从墙角的阴影处走出来,慢慢地靠近那名粗壮守卫。
“将军每逢恶战必立状书,这次自不例外,只是——”
那守卫说了一半顿住,忽然转了个身,似乎是想确认周围无人再继续说下去,谁知,一双眼恰与猫腰弓背的许非烟对上。
这就……很尴尬了。
虽然对方看不见,但许非烟还是在面纱下扯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另一名守卫很快发现了这边的情况,他“唰”的一声拔刀出鞘,不由分说地举臂向前砍来。许非烟见状,眼中一凛,横刀身前做好应对准备。可那人突然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僵在半道,而后,整个身子如一块石板般硬挺挺地扑在了地上。
在他倒下的身躯后,站着一个人。那人黑衣蒙面,长发束带,装束和许非烟一样。
这是碰到同行了?不对,毕竟是第一次做贼,论资历应当称人前辈。
许非烟脑子里如是想到。
这时,另一名守卫才突然反应过来这瞬息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似噩梦惊醒,嘴里发出一声叫唤。
这一叫把呆愣中的许非烟惊得一个激灵,慌忙间,手里的大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这一声脆响,成功令在场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毕竟是第一次做贼,业务不熟有待加强。许非烟一边故作镇定地拾刀,一边在内心疯狂尖叫。
忽然,对面那名黑衣同行又动了。
不过,他这次的目标不是守卫,而是许非烟。
许非烟只觉得身旁掠过一道疾风,待身后传来脚踏枯叶的声音时,她面上的黑纱已经不见了。
许非烟心下大惊,这是犯规啊前辈!
前有守卫,后有同行,她在瞬息之间完成权衡,急忙把脸扭向了身后。
那人站在月光下,身形颀长,腰背笔直,露在外面的眉在见到许非烟时微微皱起,漆黑的眼里此时竟有种许非烟理解为悲悯的情绪。
被……认出来了?许非烟疑惑地想。
不可能吧,别说黎国,就是在大祁也没几人见过她宁安公主呀。
不待她求证,黑衣人已翩然跃起,临走前,手一扬将那方蒙面黑纱向她掷来。
许非烟此时也顾不上许多,慌忙飞身去抢。
待她抓住黑纱落回地面时,天上的云忽然散了,那守卫借着月光朝她的脸一看,眼睛瞪圆,嘴里发出一阵“啊啊”的怪叫。
“老丁,怎么回事?”前院立刻有人听到了动静。
守卫老丁没有回话,仍是瞪大眼望着许非烟怪叫。
许非烟抬头望了望天,好一个月黑风高杀人——啊,不对,她手起刀背落,看着“扑通”一声晕倒在地的守卫,纠正道,好一个月黑风高打人夜啊。
利落地收了刀,许非烟心想,得赶紧撤了,堂堂祁国公主要是被画了像全黎国通缉,那可就玩大了。
许非烟长叹一声,忧虑不已,忽又想到自己肤白貌美,尔等小兵竟然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合该仗责八十,发配边疆!
她想着,又在对方身上补了两脚,这才神清气爽地再次蒙上脸。
听到叫声前来查看的前院守卫已到,看见许非烟,腰刀一拔就指着她叫道:“不许跑。”
不跑我是傻子。许非烟腹诽一句,转头挑衅地看了那守卫一眼,一个翻身跃上墙头。
然而,刚上墙头,她就傻眼了。
后院里,一队队人马本在沉稳有序地搜寻着什么,一道黑衣蒙面的人影倏然出现在墙头,所有人脚步俱是一顿,下一秒,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她。
许非烟一个趔趄。
这可——不太妙啊!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守卫成群,吵吵闹闹的叫骂声不断,每个人都举着熊熊的火把,齐齐围在墙角下,张满的弓箭也已经蓄势待发。
许非烟咽了咽口水。
真倒霉。
外院刚有人高呼“里面的兄弟,劳驾捉贼”,内院便立刻有人回应“宝藏失窃,速速上报”。
两方对话完,俱是炸了锅。
许非烟就在这“炸了的锅”中间,手脚僵硬。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帮刚才的黑衣人,背了一口盗宝大锅。
“我真的只是想看一眼宝贝,就看一眼,没想偷!”如果上天能再给许非烟一次机会,她一定要一早冲人喊出这句话。
可惜,她现在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在一支支箭矢的逼迫下,许非烟终究掉下了墙头,被守卫团团围住,动弹不得。
完了完了,黑心的盗宝毛贼!
许非烟对着月光下守卫们那锃亮的刀口,面上不显,内心却把刚刚的同行骂了个百八十遍。
她内心盘算了几许,表明身份势必会引起两国纷争,面子丢尽不说,还难以收场。可若不说,她堂堂大祁公主、祁国储君唯一的亲妹妹,岂不是就要这么草草地命丧他国,连个碑都没有?
许非烟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没事干吗跑来偷看人家的寿礼,现在好了,宝贝没看到,自己还搭进去了。
很快,院内走进另一群人。
当那名身着龙纹黑袍的男子从队伍后方走上前时,围着许非烟的守卫通通跪在了地上,口中齐呼:“见过豫王爷。”
黎国豫王……容律?
许非烟虽知晓黎国皇室的名号,至今却从未见过任何一人,此时不免好奇,黎国这豫王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比之她大祁的王爷们如何?不如挟持这位豫王,逃出生天!
既然动了心思,许非烟眼中一狠,一脚踹开跪在地上的守卫,夺了刀飞身直冲那王爷而去。
周围守卫与禁军不料突生变故,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让许非烟成功飞到了容律身前一尺的地方。
许非烟刀使得不好,只是个花花架子,而容律却是个会武功的,他侧身避过许非烟当头劈来的一刀,手下一挡一推,就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开许多。
许非烟不服,生死就在这一搏,举刀还要再上,却忽然在熊熊火把的光亮下,直直对上了容律那双含笑的桃花眼,于是,动作生生顿住。
这双眼睛……不就是刚才那个黑心盗宝毛贼的吗!
许非烟先是有些愤怒,但紧接着,后背就爬上了一股寒意。这一切……莫不是黎国的一出连环计?就等着她大祁的人上钩?
就在许非烟心乱如麻之时,容律倒先开口了。
他微偏着头,笑吟吟地看着许非烟,道:“去岁冬日一别,已有数月未见,将军别来无恙?”
他这话一出口,不仅许非烟,连周围持刀相向的守卫和禁军都愣住了。
容律接着又说:“将军虽远行报国,可本王于习武一事却未有半分松懈,是以将军不必特意相让,你我尽兴便是。”
许非烟满脑门问号。
此时这种情况,最好的态度就是——不承认、不否认、不负责。
所以,许非烟选择故作深沉,沉默不语。
容律见她如此,似是非常习惯,并不在意。他敛了笑,抬起头向众人威严道:“父皇大寿在即,商队却次次推脱献宝之事。本王领命调查,怀疑宝藏之事有假,是以特请了镇远将军前来代为探查。”
他顿了顿,又和颜悦色地看向许非烟,问:“将军可见到商队寻得的宝藏?”
镇远将军?许非烟一愣,她尚在思考对方那句“特请了镇远将军”,怀疑自己露在外面的眼睛是不是跟江惊尘长得太像,就听到容律这突然的一问。
片刻后,她如实道:“未曾。”
她的话音刚落地,本因王爷遇袭而拔刀起身的驻地守卫又“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口中大呼着“冤枉”。
容律不为所动,只定定地望着许非烟,眼中似乎除了求证外,还另有深意。
许非烟看着,虽不明其意,但仍保持深沉,微不可察地颔首。
果然,容律见状眼神一松,下一秒,视线离开许非烟后,面色蓦地冷酷起来。
“禁军听令,商队上下一干人等欺君罔上、罪无可赦,即刻押入天牢,待父皇大寿一过,便全部问斩。”
许非烟听罢,皱了皱眉,这黎国王爷未免杀伐过重,而且,这罪似乎定得草率了些。
但转念一想,也不对。对方虽像是把她当作镇远将军江惊尘,听信了她口中所言,但容律自己分明是来过的,有没有宝贝,他最清楚,搞不好是他监守自盗,自己拿走了宝贝,还想找人背锅。
思及此,许非烟虽心下不忍,但她也确实没见到宝贝,算不得说谎,况且容律刚才那个眼神,分明是与这女将军有点什么。作为大祁公主,面对黎国皇室的暗斗,她自然是期望他们斗得越凶越好了。
她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是,怎么找机会开溜,免得被镇远将军本尊找上门来,当场揭穿,那可就好看了。
驻地守卫被禁军一个个扣押带走,许非烟在忙乱的人群中,脚步后撤,寻机退场。
这时,容律忽然独自走了过来。
许非烟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身影,神经瞬间紧绷。
容律在她身前站定,满面笑容,拱手祝贺:“将军此次得胜回朝,又恰逢千秋节,父皇甚是高兴。将军出征前所求之事,父皇也已应允,只待明日皇宫大宴,将军到场,便当庭赐婚。本王在此祝贺将军心愿得成,提前唤一声皇嫂。”
容律一番话说完,许非烟当场愣住,不知该如何反应。黎国女将军要嫁皇子?又是一个好情报!但是,此时作为江惊尘,她该怎么演?
所幸,容律也不准备等她开口,说完转身便走了。
留下许非烟一个人原地感叹,这要是本尊不回来,她顶着这身将军皮,掌着兵权帮本尊嫁个皇子,绝对能把黎国太子给拉下储君之位,闹得它黎国不得安宁,分崩离析!
至于面子?节操?这都不是事!
这全天下,打从她宁安公主懂事起,所有人无一不对着她这名号感叹“若是宁安身为男儿,才智定为天下第二”。
为何是天下第二?因为公认的天下第一是黎国太子容修!又为何非得身为男儿?因为男儿才能做太子!
许非烟也曾不服气。当个公主,运气好点可以招驸马,运气不好就得去和亲。
昔日,九国联合讨伐北部部落之时,如何齐心最是难办,她曾借祁国将军封九之手献计,想向父皇证明自己。结果当时容修也献计一条,对方技高一筹,她被压了过去,最终采用了容修的计策,九国一心,成功伐北,这就又更助长了天下吹捧容修第一的声音。
所以——
面子、节操算什么,容修就是她许非烟上天注定的宿命对手,只要能搞垮他,万死不辞!
就是不知道……这女将军到底要嫁给哪位皇子?
直到许非烟被容律以位高权重、小心安全为由,指了一队禁军跟着,防逃跑般地送到镇远将军府,她才在府上旁敲侧击地打听到,此次江惊尘的指婚对象,正是今黎国储君,太子容修。
许非烟在江惊尘闺房的大床下趴了一整夜。
原因无他,府外结结实实围了一圈容律派来的禁军,她插翅难逃。再者,她虽已通过府中下人证实,她与江惊尘长得极为相似,完全可以以假乱真,可她毕竟不是江惊尘本人,不敢躺在别人床上放肆,万一本尊半夜摸回来,那可不就见了鬼?
然而,本尊一夜未归。
次日,丫鬟进来叫人,满床寻不到,结果在床下找到了睡得正香的许非烟。
“将军,”那丫鬟倒不吃惊,捂着嘴吃吃笑着将许非烟叫醒,“将军每月总有几日要睡到床底下去才罢休。”
折腾了前半夜,又紧张了后半夜,许非烟此刻脑子尚不清醒。她半梦半醒地从床下爬出来,靠着床沿坐在地上,眼神迷茫地望着面前的墙壁发呆。
丫鬟在一旁忙活,为她更衣,等更完衣,见她仍是这副迷蒙模样,忍不住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片刻后,她似恍悟般开口笑道:“将军莫不是忘了,豫王爷为您画的《月下舞剑图》,早在这次出征前,您就吩咐摘了下来,亲手在后院焚了。”
听到“豫王”两个字,许非烟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她眨眨眼,问:“为何?”
那丫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偏着头答道:“因为您说您要嫁给太子殿下呀。”
许非烟听到“嫁给太子”四个字,又是一个激灵。
丫鬟见了,忙关切地问:“将军莫不是昨夜受了凉?”
许非烟连忙摆手,从地上爬起来。
直到午时,江惊尘本人也仍未现身。许非烟不禁怀疑,莫不是昨夜商队驻地果真有鬼,这黎国女将军深入阁中知道真相,结果被人给一刀咔嚓了?又或者,目睹豫王监守自盗,被容律给灭口了?
将军府院墙外仍围着一圈禁军,许非烟从阁楼上向外张望,对自己的猜测越发深以为然。
不然这堂堂王爷,干吗一直派禁军看着即将成为自己嫂子的将军?
看来昨夜是她想岔了,她虽与江惊尘长得相像,但容律既与江惊尘习过武,又为江惊尘画过像,两人定然关系匪浅,昨夜他先是掀了她面纱,又和她交了手,怎会辨不出真假?
许非烟蓦然间又想到了昨夜容律那个别有深意的眼神,初时她只当是黎国皇室内斗,豫王与女将军相互勾结,此时想来,那个眼神,只怕是容律在与自己达成协议。
若非他已知道自己是假的,又怎会如此紧张,害怕她逃跑。
派人看着她,让她这个假将军嫁个真太子,到时候再倒打一耙,栽赃陷害太子偷梁换柱,杀害了真将军,引起军队哗变、朝堂震动,正好让他这个握有不输和氏璧之宝的豫王爷上位!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只是容律没想到,这假江惊尘乃是真许非烟。既然容律要玩真假将军,那她就奉陪到底,不过这出场费嘛,就用你们黎国的布防图来结算吧。只怕到时候你容律苦心经营得来的江山,倒要成为我大祁的囊中之物!
摸清了敌方动向,许非烟可就安心了。她也不害怕本尊回来,被瓮中捉鳖了,将先前畏畏缩缩的伪装一撕,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去了将军府书房,一边四处寻找有用的资料,一边等着容律主动送上门与她谈条件。
只是——
申时三刻,许非烟没等来容律,倒等来了一道进宫密旨。
许非烟被领进御书房,迫于如今的身份,不得不向黎国皇帝下跪行大礼,内心极度不满。
皇帝坐在上首桌案后,埋头批阅奏折,一时并未出声令她起来。
容彦老儿,你有完没完!
许非烟面上不显,内心却疯狂怒号,一边愤恨自己此时穿的是朝服不是盔甲,不能行个简单的单膝武将礼,平白叫黎国皇帝多占了一个膝盖的便宜;一边在心里威胁,要是再不让她起来,她就要暴露间谍身份,来一出“深入敌营,直取皇帝首级”的刺激大戏了。
好在,黎国皇帝总算赶在许非烟爆发的边缘,开口了。
“江卿,此次出征前,你曾亲口向朕要了一个许诺,若能大败敌军得胜而归,则无论太子是否喜欢你,你都一定要嫁给太子,是也不是?”
皇帝话音落地,许非烟一时竟忘了计较自己还跪着的事,浑身一震,愣怔在原地。
黎国女将军居然这么奔放的吗?
这算强娶,啊不,强嫁吗?
她面朝下低着头,没有回话。皇帝以为她心有悔意又不想嫁了,正要顺着给个台阶,就听到她一字一顿,无比坚定道:“是,皇上,无论太子殿下喜欢臣与否,臣都一定要嫁给他!”
许非烟说完,耳朵不禁有些发烫。
既然江惊尘如此欢喜太子容修,如今她顶着江惊尘的皮囊身份,自然也要一以贯之!如果容修不喜欢江惊尘,那可正好,凡是容修不高兴的,都是她许非烟高兴的。
书房内有片刻的沉默,而后,皇帝拊掌大笑,连赞几声“甚好”,顿了顿,回头对着后面的垂帘道:“太子,你听到了,便出来与江卿见一见吧。”
许非烟思及刚才自己与皇帝的对话,脸一下子红了,整个人几乎冒烟。
不是吧,还能这么玩的?真是……没脸见人了!
容修从帘子后走出来,鞋履踏在地上的声音,此时竟被许非烟的感官放得格外大,她忍不住将脸埋得更深,不由得庆幸自己此刻是跪着的。
可此时,皇帝还不嫌事大,又开口道:“此战凶恶,江卿仍得胜而归,可见江卿对你当真是一片真心啊。”
求你别说了,如果可以,许非烟真想拿手捂住脸,再不放开。
为什么偏偏是容修,我恨!许非烟心中千回百转。
容修没有说话,但许非烟能感受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皇帝见了,这才想起来许非烟还跪在地上,清了清嗓子,说:“江卿,平身吧。”
许非烟终于得到准许可以起身了,她却一点也不想起来。
于是,皇帝又说:“江卿,平身。”
许非烟磨磨蹭蹭地从地上爬起来,许久未曾跪过这么长时间了,一时竟有些腿软。容修见状,扶了她一把。
许非烟站好,抬头正要与他道谢,谁知眼睛刚与他对上,差点又给跪了。
见鬼了!这双眼睛——竟也与昨夜的黑衣人一样!
而当她转头看见黎国皇帝容彦的眼睛时,这才意识到,原来太子容修与豫王容律的眼睛,竟都随了父亲容彦。
三双一模一样的桃花眼……我的天!
晚间,皇宫大宴。
许非烟端坐席间,酌酒沉思——昨夜的黑衣人,到底是谁?
皇帝显然不可能,难道是容修?
她抬起头,对面容修嘴角微勾,正与人谈笑风生。
嗯……极有可能。
容律受命调查宝物失窃一事,若是太子先行进入献宝阁盗走宝物,待到容律认定商队弄虚作假、欺君罔上,将相关人等全部斩首,他再让宝贝突然出现在容律府中……那可就是一场设计绝妙的栽赃陷害了!
思及此,许非烟不禁望着容修,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若真是如此,我可就不能让你得逞了。谁叫你是第一,我是老二呢?
那边,容修与朝臣几番交谈,目光忽地向许非烟扫来。
两人目光一接,俱是一震。
容修面上淡淡,隔空向她举杯。许非烟微愣,几秒后举杯回敬,而后一饮而尽。
待杯盏落回桌面,许非烟忽又想到,不知这容修与江惊尘到底有几分熟,昨夜那人若真是他,自己的身份是否已被识破?
在她想明白这件事之前,皇帝开口了。
他坐在上方席首,声音威严而洪亮:“今日是朕的千秋节,众卿齐聚欢乐,朕也跟着高兴,便再为今日这喜庆更添一筹吧。”
他话音落地,许非烟心里咯噔一下。
皇帝可不管容修怎么想,接着道:“太子容修,立储君至今十余载,恰逢弱冠,又与我大黎镇远将军江惊尘两情相悦……”
皇帝的话还在说着,许非烟耳里却听不太真切,她眉头微皱,眼见容修仰头猛灌了一口酒,周身的愁绪环绕。
这是……不喜欢江惊尘的意思?
还是昨夜早已辨出真假,可真的江惊尘下落不明,或许已经出事,他为了镇远将军名下的兵权,不得不演戏娶自己?
许非烟皱眉凝眸,认真看了容修许久,忽而余光又瞟见太子身旁,容律朝她微不可察地微笑颔首。
哇,黎国皇室的水真深,刺激刺激!
宴会在容修与许非烟的谢恩中结束。
散席时,许非烟已经有些醉了。她趴在桌子上缓神,迷迷蒙蒙间看见容修朝自己走来,停在离她三尺之遥的地方,望着她沉默了许久。
容修不说话,许非烟也不敢贸然开口,于是便安静地等着。
而容修终是一语未发,只从袖中拿出一瓶解酒药,放在她的桌案上,而后转身离去。
这是什么意思?
容修走后,容律紧接着来了。
他站在许非烟面前,拱手一拜,笑容满面:“嫂嫂好。”
许非烟没有回应。
他于是手势一打,唤来一队禁军。
许非烟其实已经缓得差不多了,而且黎国山河布防图没有到手,她暂时不准备开溜。只是,容律如果非要命禁军看着她才肯放心,那她也乐得装醉让人抬。横竖不用她操心,睁眼就能回到将军府。
千秋节过后,便要恢复早朝了。
许非烟被丫鬟从被窝里挖起来,换上朝服,登上马车。等她半梦半醒地颠到皇城门口,见到鱼贯而入的黎国百官时,才猛然惊醒——她,许非烟,就要成为大祁第一个成功打入敌国朝堂内部的奸细了!并且,还将立刻成为第一个在别国上朝的皇室!
画重点——是光明正大的那种。
比这更刺激的是,朝上她替江惊尘领了赏谢了恩,又受了百官恭维祝贺,下朝路上,居然又被密旨传进御书房,说是皇帝召集众人商议军机大事。
这是什么?这就是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啊!
黎国军机情报的魅力,就连宿敌容修也比不上!
许非烟步履生风地走进御书房,也不介意容修在场,干脆利落地行了礼,准许平身后站起来,径直走到沙盘边。
众人正在讨论北部部落频频骚扰黎国边境一事,许非烟一边光明正大地听着黎国部署,一边堂堂正正地扫视着黎国边境的兵马粮草布局。
北部部落一直是威胁南部诸国安全的一大隐患。
昔日,南方九国曾联合讨伐过一次北部,北部因此安分不少。如今八年过去了,曾经的教训被淡忘,北部竟又骚动了起来。
大祁如今也正有收拾北部之意,若是此次能够牵线搭桥,令两国联合伐北……
她正思索着,就听皇帝沉声道:“江卿有何见解?”
许非烟一笑,侃侃道:“黎、祁两国接壤,而两国又同时与北部接壤,素来都是北部骚扰的直接对象。臣以为,不妨与祁国结盟,共同伐北。”
她话音落地,屋内一片沉寂。
许非烟心中一慌,这才猛然意识到,这话太不像镇远将军能说出来的。毕竟,江惊尘在黎国边境上的主要业务,就是应对与祁国的边境冲突,她手下士兵多战死在祁国,可想而知她平日里对祁国的态度,应该是以厌恶为主。
她下意识地动了动唇,大脑急速运转,想着如何补救。
一旁,容修目光平稳,淡淡地从她身上扫过,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脚上已经发力,准备上前解围。
这时,皇帝忽然大笑道:“江卿果然与太子心有灵犀,容修方才也正有此提议。”
许非烟一愣,容修刚要迈出的步子也蓦地停住,两人均是配合着面上笑笑,互道一声“英雄所见略同”。
呵呵,平局。
她在心里冷笑着,下面突然响起一道反对的声音。
“八年前九国联合伐北,尚损失惨重,如今且不论胜负如何,仅黎、祁两国联合,即便获胜,也是惨胜。太子与将军可想过,若是南部其余七国忽然乘虚而入,我黎国又会如何?”
还能如何?成为我大祁的一部分呗。我既提祁、黎两国联合,自是有后手的,不然早行下策,与北部串通,联合打压你黎国了。许非烟心道。
她刚偷乐完,就有另一人附议:“七国的实力虽不如祁、黎二国,却也足以择一攻伐。祁国数年来,每朝皆派大批公主与南方七国和亲,是以如今七国中,亲祁势力已成气候。只怕我黎国与祁国联合伐北后,元气大伤,会成为七国的进攻目标。”
他一番话说完,还不待房内众人感叹处境危急,就听容修反驳道:“难道仅是惧怕七国偷袭,便纵容北部骚扰,弃我大黎百姓于不顾吗?”
那人也不甘示弱:“难道我大黎士兵浴血北伐,竟是为了将国土转手赠予七国吗?”
“蚂蚁虽小,却可令河堤崩塌;火星虽弱,却可成燎原之势。今北部骚扰虽只在边境,却可虚耗我大黎民心与国力。”
“一个人要死了,难道还去管牙疼不疼吗?”
……
两人言语交锋,屋内气氛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但这剑与弩,仅仅是针对其他人,容修依旧镇定非常。他立在群臣中,好似立在孤岛上,如松如竹,气质泠然。
几番唇枪舌剑,容修忽然停下,淡淡扫了眼与他辩驳之人,不紧不慢道:“听闻,今祁国皇室仅有公主一名,封号宁安。她乃祁国太子亲妹,又与祁国将军封九青梅竹马,更传她才智天下第二,地位不凡。不知这位公主,与祁国历朝和亲的公主相比,亲疏、分量如何?”
许非烟本是在一旁看好戏的,容修突然来了这么一段话,将她的真实身份牵扯进来,她整个人先是吓了一跳,而后一蒙。
很快,屋内有人接话说:“若得此女联姻,即便无法与祁国达成实质共识,也可令其余七国忌惮。且宁安公主才谋不可小觑,亦可震慑七国。”
那人还若有其事地思考分析了一番,许非烟听完立刻翻了一个白眼。
容修你个杀千刀的,你居然想让我嫁给你爹?
她眼一横,狠狠地瞪向容修。容修面朝前方,浑然不觉。她干瞪了几秒,又转头去瞪皇帝。
这把年纪……她脑中刚一联想,胃里就立刻翻腾起一阵恶心,直往喉咙冒。
偏偏这时,皇帝注意到了她。
“江卿面色为何如此苍白,可是病了?”
不是,被气的,被恶心的!
许非烟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面上却勉强笑笑,道:“谢皇上关心,臣无妨,只是略感不适。”
皇帝点点头,也不再问,沉吟片刻,对屋内众人道:“容朕想想。”
许非烟强压着胃中不适,在内心疯狂尖叫:求你别想,本公主不嫁,死都不嫁!
请问我现在刺杀皇帝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