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林一瞥

偶遇祝允明
——明《三吴墨妙》册佚札追踪之一

二〇一八年冬借着苏州“贵潘”家族收藏展“攀古奕世”的开幕，终于见到了明代大收藏家王世贞所藏的《三吴墨妙》册。它的一部分曾是苏州收藏家潘博山（1904—1943）的旧藏，此次能与现藏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的另一半剑合，尽管不是完璧，也堪称幸事。

众所周知，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是明代文坛上“后七子”的领袖人物，其收藏家的身份不免被文名所掩。《三吴墨妙》原是他搜集的江南地区名人墨迹，分装成上、下两个长卷，上卷收十七人、下卷十六人（实际十七人），卷尾各有王氏题记一则，即《弇州山人续稿》所收《三吴墨妙卷上》《三吴墨妙卷下》二条。墨迹本卷上最后多一行“万历己卯伏日世贞谨题”，卷下多一行“己卯夏日王世贞题”，时在万历七年（1579）。检《弇州山人续稿》，另有《三吴墨妙》一则，从内容看，所记亦是此卷，这一段墨迹本无之，却也在意料之中。

根据王世贞的记录，上卷十七家依次为沈宽、沈粲、徐有贞、钱溥、倪谦、陈鉴、张弼、李应祯、沈周、吴宽、王鏊、桑悦、祝允明、蔡羽、唐寅、文徵明、周伦；下卷依次为顾璘、徐霖、陆深、金琮、徐祯卿、陈沂、顾瑮、王逢元、陈淳、王宠、王同祖、徐献忠、袁袠、王穀祥、朱曰藩、陈鎏、彭年。现主要分成两部分，一半在故宫博物院。徐邦达《古书画过眼要录·元明清书法三》著录，存十五家，附王世贞二跋，系潘博山夫人丁燮柔捐赠。徐邦达在按语中揭示，徐祯卿《赠仇东之二绝句》一页，系王锡爵临写，真迹在故宫博物院另一件《诗帖手翰》中。今册上有王世贞“贞元”“有明王氏图书之印”“小酉馆图书之印”，潘博山“潘厚”“博山”“蘧盦”“吴县潘承博山珍藏”之外，另有“南海程可则周量一字石瞿之章”（徐邦达释作“一字湟溱”，非）、“蒋超之印”（徐误作“之章”）、“虎臣”、“仁和王存善字子展所得图籍金石之印”等朱记。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所藏，存十一家，附顾应祥题四字引首，亦有王世贞、程可则、蒋超三家印记。（图1）单从藏印看，《三吴墨妙》自王世贞斋中流出后，清初经程可则、蒋超鉴藏，至清末故宫藏十五家为王存善（1849—1916）所得。王氏虽是杭州人，但前半生主要在岭南活动，不知此半套《三吴墨妙》是否系其于广东购得后，携至上海，再转归潘博山。

《三吴墨妙》从明万历七年至今四百余年间，最大的变化莫过于装潢形式从手卷变成了册页，以致在流传过程中出现散失的情况。而这一变化，很可能出现在清前期。现存二十六家中，除王世贞外，钤印最多的要数程可则。程可则（1624—1673），字周量，号石瞿，广东南海西樵镇大同村人。清顺康间历官内阁中书、户部员外郎、兵部职方司郎中、桂林知府，与王士禛、施闰章、龚鼎孳、冒辟疆、汪琬等均有交往。兹检其《海日堂集》，发现程氏与江苏金坛人蒋超（1625—1673，字虎臣）有交往，诗集卷三有《回香亭看荷花同蒋虎臣綦松友李湘北杨鄂州张素存钱葆馚叶苍岩作》《蒋虎臣修撰移疾南归未能出祖枉札留别作此奉寄》，卷四有《赠蒋虎臣先生》三首。因此推测，清顺治年间，《三吴墨妙》一度为程可则所有，殆北京、香港两地所藏各家均有其印记。蒋虎臣虽有印记，却并不遍布每一开。故颇怀疑《三吴墨妙》从卷子装变成册页装，很有可能在蒋超、程可则两人递相授受之际，可惜尚无铁证。

在“攀古奕世”展中，于《三吴墨妙》册本身之外，又意外发现两条与之相关的重要线索，皆与祝允明有关。南京博物院藏潘博山手批清人沈复粲（1779—1850）《鸣野山房书画记》卷一“祝希哲小简”条，录原札云：

昨奉约元和同来，因疾作不果。明日准造，期在月上方回，勿笑佳怀之甚也。呵呵。允明顿首。慕静亲家先生侍史。

原注“右栗色笺，行书六行。《三吴墨妙》中物也。《墨妙》装为二册”（图2），据此可以确定，迟至嘉道间，《三吴墨妙》已改册页装，且部分早就开始流散。此条标题下有潘博山蓝笔批注“此札予见于沈氏”，他口中的沈氏即无锡沈梧（1823—1887，字旭庭）后人。潘博山所得历代名家尺牍、诗笺册页，很大一部分源于沈氏古华山房旧藏。

值得注意的是，祝允明原是三十四家之一，据王世贞跋文所载，《三吴墨妙》卷中祝允明共收录二通书札，上引一简，原札今不知流落何处。兹又于展览中见潘博山藏《明清藏书家尺牍》内祝允明致约斋一札，该页左上角、右上角均有“贞元”二字联珠半印，左下角“函丈”二字上钤有“南海程可则周量一字石瞿之章”“有明王氏图书之印”二印，与现存《三吴墨妙》其他二十六家面目一致，应是王世贞跋文提到的另一通从《三吴墨妙》册中散出的信札：

承喻《说郛》事，仆必须要借之，若欲些酬礼亦当备奉，盖有一良便可抄之耳。且速而又无失，万冀留意。若欲面议，仆即躬造也。统希详示，幸幸。如文府之籍，求抄者旦夕具，其说续白，冗际不谨，恕之。廿二日，允明再拜，约斋先生道契函丈。（图3）

从此札左裱边墨笔所录《画史汇传》字迹看，那段祝允明小传当出于沈梧之手，则此札为沈氏旧藏无疑。至此，《三吴墨妙》的公案似乎又有了新的进展，但仍有不少疑团，有待下一次的偶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