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毓老师说诗书礼
- 爱新觉罗·毓鋆讲述 陈絅整理
- 4939字
- 2022-10-28 16:05:46
《诗经集传》序
或有问于予曰:“诗何为而作也?”予应之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包含人、事)而动,性之欲也。’”
诗歌,自然的流露,“闻其声,知其政”。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人之生也直”,天性是善的,皆发于至性,流于至情,则无邪,“《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
性与情,必分清,则知是非、善恶。人一失足,成千古恨,终生就痛苦。做事,所表现处理事,皆情之性,非性之情。
“致中和”,性与情合而为一,性情不二,性即情,情即性,“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天地是一大天地,人是一小天地。圣人的境界,发与不发,皆合乎中道。
“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族(zòu,奏)而不能已焉。此诗之所以作也。”
《汉书·艺文志》云:“《书》曰:‘诗言志,歌咏言。’故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诗言志”,志为心之所主。“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无以言民之疾苦,知其言,则知其人。“诗者,持也”(《诗纬·含神雾》),“持其志,无暴其气”(《孟子·公孙丑上》),不要将浩然之气暴露,如气球,应“直养而无害”。
《诗纬》成书时代,可能与《孟子》接近。二书意境差不多,成书年代近。《诗》近于道,道之末。
“自然之音响节奏”,此自然之美。
曰:“然则其所以教者何也?”
曰:“诗者,人心之感物,而形(表现)于言之余也。心之所感有邪正,故言之所形有是非。惟圣人在上,则其所感者无不正,而其言皆足以为教。其或感之之杂,而所发不能无可择者,则上之人必思所以自反,而因有以劝(勉励)惩之。是亦所以为教也。”
人每天所感必杂。性善,感于善;见不善,心动,即感于恶。
一般人不懂自反,因他对许多观念的反应,并不那么深刻。越聪明的人,感觉越多,最容易罪过。白痴不懂得反省。“思所以自反”,才能改过迁善。必有大功夫,才能反省改过。
做事的原则,但求无愧于心。为外面是非所左右,不能做事,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
叱咤风云的人物,很少能过女人一关。权、势都会过去。不要自以为聪明,聪明就下地狱。聪明、智慧是一回事,能全其德者少。因为聪明才易出事,年轻人自以为什么都懂,然而做事后遗症多。
《礼记·经解》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诗经》是人性与情的表现。
“昔周盛之时,上自郊庙、朝廷,而下达于乡党、闾巷,其言粹然无不出于正者。圣人固已协之声律,而用之乡人,用之邦国,以化天下。”
此话若是可信,那周朝历史又何必读?“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孟子·尽心下》)姬家闹得很,缺德,周公如何成其功?牺牲其兄弟,达其成就。
人的劣根性,在崇拜“过去”,而不重视“当时之可”。所以,社会始终在“落伍”那边,民族之落伍!
当政者有其立场,但一般人必接受当时之古。古时智能,有价值的可以吸收,但不可以崇拜过去。
“至于列国之诗,则天子巡守,亦必陈而观之,以行黜陟之典。降自昭穆而后,寖以陵夷。至于东迁,而遂废不讲矣。”
“天子五年一巡守,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回京后,将之分类,作为诸侯之黜陟、行政之参考。
《国风》中有百姓对地方之“怨”,作打油诗以代表民意,可以观风俗,知得失。
采诗,是为民申其疾苦。“不学《诗》,无以言”,乃无以言民间之疾苦,听不到来自民间的声音。
“诗言志”,从《诗经》看社会的反映,故可以兴、观、群、怨,以知民间对政治之好恶,是一部社会学、民俗学。
周室自昭、穆以后,王室陵夷,而至东迁。采诗之风亡,《诗》乃亡,民意无法表达。
“孔子生于其时,既不得位,无以行劝惩黜陟之政。于是特举其籍,而讨论之,去其重复,正其纷乱。”
孔子为“素王”,有王之德,无王之位,为一空王,故“无以行劝惩黜陟之政”。
《孟子·离娄下》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孔子作《春秋》,“其事则齐桓、晋文,其义则丘窃取之”,孔子有所取义。《春秋》言性,是明义之书,不是历史。读《春秋》,在明义。
“吾犹及史之阙文也”(《论语·卫灵公》),历史有阙文,才是信史。相信历史,是自欺,“文胜质,则史”(《论语·雍也》)。
“而其善之不足以为法,恶之不足以为戒者,则亦刊而去之,以从简约,示久远,使夫学者,即是而有以考其得失,善者师之,而恶者改焉。”
“《春秋》之辞,多所况,是文约而法明也”,“《春秋》论十二世之事,人道浃而王道备。法布二百四十二年之中,相耿左右,以成文采”(《春秋繁露·玉杯》)。笔削、去取,皆有其义。已明者,去之。
“善之不足为法”,虽好,但不足以为法,亦无用;“恶之不足为戒”,虽恶,但恶的不足以为戒,亦可以原谅,如小太保。
孔子作《春秋》之前,删《诗》《书》、定《礼》《乐》。删《诗》,成书三百篇。
孔子在删《诗》之前,有一宗旨,即“简约”,以之作为“删”的标准。想传之久远,必是“简约”的东西。
删《诗》的目的,使之“从简约,示久远”,简约,才能传之久远,因人不易忘。《易经·系辞传》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成于易简之理得。
“从简约,示久远”,越简约的诗,越可以传之久远。写白话,可使人接受,但难以传之久远。要言不烦,寥寥数字,心声都出来了。
“是以其政虽不足以行于一时,而其教实被于万世。是则诗之所以为教者然也。”
“诗之所以为教者”,必知其所以。有“所以”,所论才有根据。评论政治,必有所以,否则为“毁谤”。
曰:“然则《国风》《雅》《颂》之体,其不同若是何也?”
曰:“吾闻之。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
风、雅、颂,《诗》之三体。
“风”者,讽世、讽刺、讽谏。歌谣,对时政有所讽喻,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
一部《诗经》,即情性的表现——兴、观、群、怨。
《原儒·原学统》:“须深玩《三百篇》,洞悉生民穷困悲吟之所由,便信得圣人对于社会政治之高远理想,不是凭空突发。”
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论语·阳货》。
《原儒·下卷·附录》:“孔子早年雅言《诗》《书》,盖欣然有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梦见周公之诚。五十学《易》而后,思想大变,观察世变益深,于是作《易》、《春秋》、新《礼》诸经,此其后,必将重理早岁《诗》《书》故业,予以改造。其删定《三百篇》及为《诗传》,必本《大易》‘吉凶与民同患’,及《春秋》‘改乱制’之旨。故《论语》有兴、观、群、怨之言也。其删定《尚书》及为《书传》,必本《礼运》‘天下为公’之大道,不以小康为可慕也。由孔子早年思想言之,《诗》《书》为先。由孔子晚年定论言之,《易》《春秋》为最先。余谓《诗》《书》经传,皆成于最后,决不是妄猜之谈……《易》《春秋》二经,是《礼》《乐》《诗》《书》诸经之母。”
《诗》言志,人心之所主。“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学《诗》后,能言政治之得失,知民心之向背。
看任何东西,必看要点,然后再下比喻。意虽够,但情不足,也不行。描写困苦、苦难,不能从人的衣服来表现,应从人的脸上来表现。一个民族文化之致密,可于感情描写之细腻与否中看出。
小说,就是写人和物(事)。人与人的关系,必要交代清楚。细看《红楼梦》,每个人的穿着、相貌、说话、用词,都不同。《红楼梦》熟读,可以画出里面的人物,且所刻画出的人物绝不相同。
“惟《周南》《召南》,亲被文王之化以成德,而人皆有以得其性情之正。故其发于言者,乐而不过于淫,哀而不及于伤。是以二篇独为‘风’诗之正经。”
《周南》《召南》,为正风。“二南”表人之情,“类万物之情”,不明人情,就不能做事,“其犹面墙而立”。
《原儒·原学统》:“深玩‘二南’,方知儒家之人生观,是从‘二南’体会得来。”
“乐而不过于淫,哀而不及于伤”,乐了也不要过分,因尚未进行婚礼;哀了,要不伤生人之性。人生苦多于乐,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自《邶》而下,则其国之治乱不同,人之贤否亦异,其所感而发者,有邪正是非之不齐,而所谓先王之风者,于此焉变矣。”
有所感,感于事。“邪正是非之不齐”,人世之不齐!
自《邶》以下,为变风。
《原儒·下卷·附录》:“小民受侵削之惨,见于变《雅》与《王风》者,今犹可考。孔子删定《诗经》,未尝为周室讳……自汉代以迄于清世,治史者皆注重于君臣个人,而于民群变化万端,乃冥然不观其会通,不究其理则,孔子六经之真相不明,而史学亦成为锢个人智慧之具。此论汉以来学术者,所不可忽也。”
“若夫《雅》《颂》之篇,则皆成周之世,朝廷郊庙乐歌之词,其语和而庄,其义宽而密。其作者,往往圣人之徒,固所以为万师法程,而不可易者也。”
“宽”,宽裕;“密”,密而不失,无松弛。粗心大意,乃易出毛病。事缓则圆。“宽而密”,做人要宽要密,宽无不容,密无小失。
“法程”,法则、程序,有实行的功夫。
昔太傅的仪仗,与东西宫、王爷同。中国东西,有一定的体制。
“至于《雅》之变者,亦皆一时贤人君子,闵时病俗之所为,而圣人取之。其忠厚恻怛之心,陈善闭邪之意,尤非后世能言之士所能及之。”
“闵时病俗”,“闵”,忧也;“病”,责难也。
各从其欲,家自为俗,闹,乱!中国是礼义之邦,礼义一失就坏!礼一没,国焉在?正俗,很重要。“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孟子·梁惠王上》)年轻人不能病俗,但也不能偶俗。
“恻怛”,仁爱;“忠厚恻怛”,至诚之心。
“陈善”,将己善完全表现出;“闭邪”,限制住,不使邪发展、扩散。
《诗经》极为纯朴,实非后世重押韵之诗所能及。
“此《诗》之为经,所以人事浃(和合)于下,天道备于上,而无一理之不具(完备)也。”
“经”,常道。礼与乐,是接着的,“立于礼,成于乐”,“不学礼,无以立”。平时,必严格训练自己,要习礼、演礼。你不在乎,对方可在乎。
恢复礼俗。以前,家中出宰相,祭祖用宰相之礼,有勉人之义,因人皆往高处爬。
曰:“然则其学之也当奈何?”
曰:“本之‘二南’以求其端,参之‘列国’以尽其变,正之于《雅》以大其规,和之于《颂》以要其止。此学《诗》之大旨也。”
“本之‘二南’以求其端”,以“二南”作为读《诗经》之入手处。
“参之‘列国’以尽其变”,完全了解列国“变风”之渐进。渐者,事之端,先见之始。
“求其端,尽其变,大其规,要其止”,此为学之道,亦学事之大旨。
“求其端”,“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人伦之始。开始即正,正始,所以开始就要养正,“蒙以养正,圣功也”(《易经·蒙卦》),多伟大的成就!《易经》就是要养正,成圣功;《春秋》“大居正”,守正。《易经》与《春秋》相为表里。
“尽其变”,看事,要重视“变”,看清了变,才能应变。社会、家庭、个人、宇宙皆如是。“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
“大其规”,规模宏大;“要其止”,知其所止,知止,“止于至善”。做事,必知其止之处。“原始要终”,要知其所以然,才知未来发展到哪儿。
“于是乎,章句以纲之,训诂以纪之,讽咏以昌之,涵濡以体之。”
“章句以纲之,训诂以纪之,讽咏以昌之,涵濡以体之”,此读《诗》之方法。
“讽咏以昌之”,大声读诵;“涵濡以体之”,“默而识之”(《论语·述而》),体会玩味。“思之思之,鬼神通之”,心会神通的境界。
《经子解题》:“一、《毛氏训诂传》,释《诗》之字句。二、《诗序》,释《诗》之义。三、《韩诗外传》,推演《诗》义。”
“察之性情隐微之间,审之言行枢机之始,则修身及家,平均天下之道,其亦不待他求,而得之于此矣。”
“察之性情隐微之间”,重微察始,“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中庸》)。“履霜,坚冰至”,“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易经·坤卦》),其所由来者渐也,要早辨,防未然。
人人皆有隐、微之间,都有小秘密,必察其隐、微之间。了解真理后,什么事都看得很轻。
“审之言行枢机之始”,“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
“修身及家,平均天下”,“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不达,不能通达政治之理。
问者唯唯而退。余时方辑诗传。因悉次是语,以冠其篇云。
淳熙四年丁酉冬十月戊子,新安朱熹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