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面
引子
谁能想到,一名刚刚被清华大学录取的学生竟然成了杀人犯。
一
2009 年盛夏。
一辆满载着乘客的班车,行驶在通往榆钱的国道上。车内坐着杨巧杏一家四口。国道两边的山水树木人羊狗都向后甩去。在她的眼里,这些山是美的,树是翠的,水是清的,人是和蔼的,羊是可爱的,狗是诚实的。她的儿子韩华考上了榆钱市重点高中。她的心情好极了。今天,是开学报名的日子,他们一家人正往学校赶呢。
班车到了市运输公司汽车站,一家四口下车。
韩贵山——杨巧杏的老汉,一肩膀把铺盖卷扛起,自顾自迈开腿走在最前头。韩华背着大大的书包,紧跟着跳下车,小跑两步赶上父亲,和父亲并排走起。杨巧杏一手提着一个衣服包,一手拉着 6 岁大的、扎着小辫子、穿着褪色花连衣裙的女儿秀秀,最后下了车。
秀秀左顾右盼,举步不前,好像有一些花花绿绿的玩具、诱人的糖果、漂亮的小衣服在吸引她,几乎是被杨巧杏死拉硬拽着往前走。
一出汽车站,就是榆钱二道街,街道两边花花绿绿的橱窗,仿佛是金鱼身上的鱼鳞闪着耀眼的光;街道上是奔驰不停的小汽车、三轮车和摩托车;街道两边路牙子上站立着两行翠绿的小树,小树下人影攒动,仿佛乡村集市上遇到的情形,又像蜂窝里被捅了一棍,嗡嗡直响。
杨巧杏急着赶路,要追上前面的老汉和儿子。秀秀拽住不走,她急得没办法,伸手在女儿屁股上就是一打。秀秀张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秀秀的哭声,拉住了前面疾走的脚步。父子两人同时站立,转身。
“妈,我们打出租。”韩华提议。
“坐三轮,三轮省钱。”韩贵山指着车站出口处停的三轮车说。
“我去叫。”杨巧杏说着撂开秀秀的手,向三轮车跑去。
一个农村妇女,穿着素淡的服装,小跑着去叫三轮车,背影乍一看去,像一根风干了的高粱秆在风中移动;她的刘海飞扬在耳朵两边,就像两片高粱叶子一摆一摆;她长长的头发在头顶挽起,显得细长的脖颈愈加细长,活像一头长颈鹿高傲地奔跑;她身上看不出一点儿赘肉,就像缺少营养,三年没吃饱饭的饿人,一场大风刮来,准能把她刮得无影无踪。
这年头多的是臃肿华丽的女人,她明显在这个城市里有点儿不伦不类。她并没有觉得什么,她和三轮车师傅讲价钱。她把价格压到最低,而后就像一个胜利者一样坐着三轮车返回来。这时再看她的脸,满脸红润,似乎脸蛋上抹上了一层厚厚的红粉。
杨巧杏跳下三轮车,让韩贵山抱着铺盖卷先坐上去,又让儿子提着东西再上去,最后,她一把抱起脸蛋上还挂着泪珠的女儿上了三轮车。
三轮车出发了。不多时,就到了校门口,一家人从左右两边各自跳下三轮车。韩贵山依然打头走,他穿着一身灰旧的衣服,肩膀上扛着铺盖卷,走起路来昂首阔步,一点儿不觉得自己是个土疙瘩。韩华步履矫健,紧跟着父亲,满脸自信。杨巧杏拉着女儿碎步疾走,面带微笑。秀秀的眼睛更加明亮,嘴巴却张得老大,在她的目光处,另外一个母亲也拉着一个小女孩,而那个小女孩手里却抱着一个布娃娃。
一家四口人踏着水泥路面,朝着纷乱吵嚷的学校大门走去。就要迈进大门时,听到“嘀嘀嘀”三声脆响,是来小车了。
“秀秀,看车,不要跑了,站住。”杨巧杏大声喊叫起来。
走在前面的韩贵山和韩华听到喊声,停下疾走的脚步,挡住蹦蹦跳跳的秀秀。杨巧杏紧跑几步,上前一把拉住女儿,侧身站立。一家人就侧身站成一排,看汽车进了大门,他们才转身通过校门。
杨巧杏看见刚进去的车整齐地停在校园里,已经停好的一排车边,车上走下一家三口或两口,都是来学校报名的。那些男人都是气宇轩昂,那些女人高雅华贵,那些男孩是名牌服饰,那些女孩花枝招展。再看看自己的打扮与儿子的穿着以及扛着铺盖卷的老汉,一丝酸楚就涌上了心头,但她转念又想到寒门出身的儿子会和那些富贵出身的子女平起平坐时,心里又不由得骄傲起来。
她的儿子学习一直很好,成绩拔尖,是凭真本事考进来的。这让她脸上有光,底气十足,腰杆挺直。她觉得自己这些年没白煎熬,跟着老汉过着名存实亡、清苦的日子,儿子争气,给她长脸了,可以说补回了她在老汉那里所受的——作为一个女人难以言说的委屈。现在她已经不把那些委屈当委屈了,怎么说老汉也给了她一个争气帅气的儿子,一个乖巧伶俐的女儿,不行就不行吧,也认了。
古时候的女人老汉早死还要守一辈子寡,而她的老汉还活着,还能为家里拿轻扛重,是娃娃的势皮子,是一家人的顶梁柱,不做那事又缺不了一块肉,煎熬也值。
韩贵山也是,受苦也好,不会赚钱也好,人老实也好,这些都没什么,不是什么大毛病,可他自从老婆怀上女儿后,好端端一个男人就不中用了,就再也挺不起来了,像霜打的茄子始终蔫头耷脑,仿佛皇宫里的太监。杨巧杏起初那几年不待见他,要他出去看病,可他只剩一张苦瓜脸,哪能把这病给人说、给人看,说了看了岂不是连苦瓜脸也不想要了?让世人知道,他还怎么活?怎么在娃娃面前做人?可他私下里不是没想过,他也上过学,识得二斗文字,电线杆上看见过有关此病的治疗,也曾打电话问过人家。人家就说这病是地沟油吃的,煤烟熏的,废气闻的,受苦受的;还说需要壮阳,需要大补,又说这是男人最忌讳的病,要治,不治影响心情,影响工作,影响寿命。他问人家治好得多少钱?人家说最起码得两三万。天大大呀!打死他也拿不出两三万。他听了就像一个泄气的皮球,当即前心就贴在后背上。
他就给自己宽心:又不是皇帝老儿,又不是要伺候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只有一个老婆,已经给她种了两个娃了,够本了,不中用就不中用,老婆不说,外人能知道个球?又没有正经工作,农民一个,种地受苦,能影响个甚?心情又算个啥,人活一辈子,哪能没个闹心事?
自此,他就和老婆白天依然一家人,该吃就吃,该做就做,该说就说,该挨骂就挨骂;到了晚上,他就乖溜溜睡在冰凉的前炕,留下热炕头让老婆睡,不招惹她,不刺激她,尽量要她高兴,即使她半夜起来骂他打他,他也挨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天暖他就白天钻在地里营务庄稼,晚上睡在院子里,谎说自己为了乘凉。这样过了两年,老婆就习惯了他窝囊,习惯了他忍气吞声,习惯了他算不上男人,不再唠叨他了,不再数落他了,半夜也不起来撕打他了,就一心扑在儿女的教育上了,才得以让他现在挺直腰杆做人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真的。现在啊,说不准杨巧杏还感谢老汉不中用呢!这样她才一门心思扑在儿女身上了,才有儿子给她长脸考上市重点高中了。
他们的儿子是村里历年来唯一一个考上榆钱市重点高中的,这给他们夫妻长足了脸,给村里其他学生树立一个好榜样。村主任脸上也光彩照人,逢人就说因为村风良好,才能有这么优秀的村民教育出这么优秀的孩子。韩华的初中班主任更得意,受到学校的表彰奖励,得到同事的刮目相看。甚至信誓旦旦给他们说韩华是个清华苗子,得好好培养。
未来的清华大学生。这是班主任老师的一言词,不必当真。
杨巧杏却自此扬眉吐气,自信心大增,好像未来的清华大学生不是她的儿子,是她自己,仿佛她又获得新爱情一般,仰首蓝天白云,低头鲜花烂漫,向前坦途延伸。
韩华的入学手续办起来非常顺利,半个小时全部搞定。
和学校总务处问清楚宿舍楼方向,找到宿舍,杨巧杏帮儿子挑选了一个靠窗的床位,用了半个小时就把儿子的床铺拾掇得温馨起来,俨然一个温暖的小窝了。
秀秀爬上哥哥的床打滚。杨巧杏一把拉下地,厉声道:“别闹,甭把哥哥的床单弄皱。”她转头又跟儿子说:“妈不在身边,自个儿招呼好自个儿,我们走了。”
韩华看见装满绿豆汤的大雪碧桶子,跑出宿舍,追下楼,喊道:“妈等一下,喝了再走。”
杨巧杏驻足,原地站立,等儿子近前,接了桶子,三人轮流喝了半桶子,把剩下的半桶子递给韩华,就急匆匆地离开学校。
她之所以这么急,是今天还有急事。今天下午老汉要去煤矿上班了,她是要赶回去给老汉收拾行囊。
杨巧杏现在心里是一派前程似锦,仿佛前方是金光大道,只等她上去踩踏不可。可是,距今 20 天之前,她还急得挠挖上墙,愁眉不展。
多亏了老王,给她解了燃眉之急,帮她解决了后顾之忧,她要赶紧回去擀一块杂面,老王老婆爱吃杂面,她必须知恩图报。
二
老王年近 50,暴发户、煤矿老板。国家的好政策,让他一夜之间成了土豪。之前,他受不了苦,觉得当农民没出息,倒倒这、卖卖那,做一些空手套白狼的营生;后来他有钱了,爱好极为广泛。有人说他喜欢喝酒,酒后挥金如土;有人说他为人仗义,用做生意赚来的钱资助大学生;有人说他好色,常常去高档按摩房享受生活。
老王把公司的业务交给大学毕业的儿子管理了,他回老家来颐养天年。村里人很是费解。有人就说老王得了心脏病,差点儿猝死在石榴裙下。
杨巧杏和老王住一个村子里,老王家住前湾,杨巧杏家住后湾,有关老王的传闻,墙里说话墙外听,她早有耳闻。按原先的做派,她和老王就是老死都不会往来。很明显的贫富悬殊差距太大嘛,他们怎么可以有交情?全是为了给儿子凑学费,为了培养一名清华大学生,杨巧杏不得不低下她长颈鹿般高昂的头。
那天下午饭后,杨巧杏出硷畔倒泔水,看见老王从公路上走过去,她脑门一激灵,转身进院,走到圪蹴在门道抽烟的老汉身边,凑在耳朵边低声说道:
“我看见老王回家了。”
“他回家与我有屁相干?”
“你想一想。”
“想他做甚?就有俩臭钱。”
“你有钱也一样,跟他借点儿,华娃过 20 天就开学了。”
“不去,你让我男人的脸往哪儿搁哩?”
“你还要脸?要脸你也出去挣钱,土疙瘩林林能刨出几个钱来?你看这村里的男人,跑车的跑车,打工的打工,能有几个像你一样窝在家里?”杨巧杏的数落像雨点一样洒下来,不解恨,心里又补骂一句:“连个毛都不会要,还要脸?”
“你能行,你出去挣嘛!”韩贵山低低嘟囔了一句连蚊子也听不到的话,低头吸起了自制的卷烟。
“光会抽你大的骨髓。”杨巧杏恨不能骂出声来,在心里嘀咕着,上前一把抢下老汉嘴上的烟卷,使劲撂在地下,狠狠踩了一脚,进屋后还嘀咕:“死命不好,贪上个窝囊废。”
杨巧杏进屋,一阵梳洗打扮,又走出门,在韩贵山肩膀上戳了一指头,说:“走,你不去算个甚?”
韩贵山抬头,一脸惊讶,大瞪着眼睛。
“黑猪,看我能看出钱?快走,迟了人家串门了。”
“你、你、你打扮成这样?”韩贵山说话猛然间结巴起来。
“我不打扮,疯婆子一样见人家,亏你想得出。”
韩贵山低下头,不动,不言语。他是个一锥子扎不出黑血的人。
杨巧杏没办法,一阵巧言相劝。韩贵山终于站起来了。他俩正要下坡,韩华带着妹妹走上坡来。
“妈,你们去哪儿?我也去。”秀秀转身又跑下坡。
“华娃,看好妹妹。”杨巧杏说完自顾下坡,去追已经走下坡的韩贵山。
韩华跑下坡,拉了秀秀的手,秀秀拽住不上来,韩华硬把她拉上坡。
人凭衣衫马凭鞍,杨巧杏任打扮,一打扮,山山川川都显出来了,可耐看了,要是远看,更是直格柳柳端,苗格条条展。她平时土里土气,全是等上个死镗锤老汉,挣不下钱,堆栽了。老王是谁?他是怜香惜玉的多情男人,出手大方的现代土豪,好色如同西门庆转世,霸气如同武松投胎。杨巧杏没想这么多,她只一门心思:借钱。
夏日的傍晚,并不宁静,210 国道上依然奔跑着哼哧哼哧喘着粗气的大货车。有狗叫声从一家院落里传出,一弯月亮透过云层,照射在国道两边郁郁葱葱的庄稼上,同时在黝黑的柏油路面映射出一种鬼魅的色彩,村道上已经没有多少人在走路了。
“狗蛋,快下来睡觉。”前院里传来李奶奶一声浑浊的喊叫声。紧接着一个顽皮的男孩从一个院坡里滚下来。顷刻间,村庄又淹没在一片汽车声里。
杨巧杏紧跟在韩贵山的身后,她老远就瞧见了老王家的红色大门,大门外的大红灯笼熠熠生辉,照耀得硷畔上的那棵枣树紫气升腾。
老王家与别家有着明显的区分,高墙深院,门外蹲着两个大号把门石狮子,一个石狮子旁还停着一辆叫不出名来的黑色高大小汽车,这样气派的大门在这村里是仅此一户。
杨巧杏夫妇上到老王家的硷畔,看见大门紧闭。韩贵山停在大门前踌躇了半天,退后一步。杨巧杏双手拢拢额前掉下来的两缕头发,拽拽裙摆,抬起右手,拿住门环在大门上撞击了三下,“嘟嘟嘟”三声脆响停止后,院里传来了一声男中音:“门不关。”
“吱呀”一声响过,杨巧杏慢慢推开铁门,开到只能进一个人的时候,闪到一边让韩贵山先进去,继而她跟进去,随手关住门。
一线五孔石窑,当院一棵歪脖子枣树,树下放着两把藤椅,藤椅之间一个石桌,石桌上摆着一个茶杯,搁着一个盛有几颗鲜红西红柿的盘子。老王半卧在藤椅上,闭目养神。老王老婆坐在藤椅里,嘴里吃着半截黄瓜。听见大门开了又闭了之后,老王睁开眼睛,目光越过韩贵山,停在杨巧杏身上,他的眼睛一亮,坐直身子,继续细细打量:
她身材高挑,线条匀称,前胸隆起,后臀上翘,小腹平坦,小腿纤细,双脚薄妙,脚趾白皙,一件随意的连衣裙,一双家常的塑料拖鞋。反衬得他老婆活像一个没包严实,一出蒸笼就张口的包子,里面那青红黄绿交织起来的大肉蔬菜馅一股脑都露了出来。她瞳孔明亮,灵活温柔,额头光洁,皮肤精致,简直是美拍手机拍出的美女容貌,仿佛寒冬腊月枯树枝头挂的一颗水红苹果,新鲜得让人不自觉就忘掉口渴,却心心念念又想吃掉。再看身边的老婆,眼袋下垂,皮肤松弛,皱纹交错,斑点密布,仿佛为了挣钱糊口,冒充画家的坏家伙儿,故意把一堆黑颜料恶作剧在画布上,而充当的油画作品。她耳环不垂,项链不挂,戒指不戴,浑身干净清爽。再看看自己的老婆,披金戴银,珠光宝气,倒显得俗不可耐。她头发不烫,眉毛不绣,唇线没漂,眼睑没纹,清水芙蓉一般,素面朝天。总而言之,眼前的这个女人是花花绿绿时代里的一件稀罕物,一个真正的女人。老王动心了,他一反之前对方不问不答话的常态,开口问道:“你们有事?”
杨巧杏夫妇只是站着,没有坐老王老婆示意的石凳。听到问话,韩贵山上前给老王递上去一支低价的软猴王香烟。老王看了一眼,摆摆手。韩贵山又把烟装进兜里,退后一步,开口说话,可是他“我、我、我……”了半天,脸憋得通红,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老王老婆“扑哧”一声,赶忙用手上去挡住嘴。
杨巧杏急躁万般,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她纳闷,死老汉怎从傍黑开始变成结巴了,之前没出息窝囊,也不见得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她心里暗暗嘀咕,这囊糠越来越不着调了,真是活见鬼。
“你什么时候变成结巴了?”老王听着难受,干脆打断韩贵山说话,他看一眼杨巧杏道:“你说。”
韩贵山立即闭嘴。杨巧杏碗大汤宽,恭维了一阵老王,才把家里的难处一五一十和盘托出,最后说出了要给儿子借两千块学杂费。
老王看一眼老婆道:“进去拿下我的包。”
老王的这一爽快之举,彻底颠覆了他留给杨巧杏的拙劣印象,反而使她从内心里开始敬仰这个有钱人。
老王老婆把钱包递给老王,随后又坐下。
杨巧杏见老王掏钱,数钱,想起前一阵老王老婆腰椎盘突出,请医生来家里按摩,就关心道:“老嫂子,腰好点儿了?”
“唉。”王嫂轻叹一声,又道:“好是好点儿了,什么也做不成。”
“想吃什么?我做好送来。”杨巧杏补充一句。
穷人缺钱,礼多,不欠人情,古已有之,更改不了。
韩贵山不说话,连连点头,表示对老婆的赞同。
人说夫妻阴阳相配,一人若伶俐,一人必愚拙,一人若强势,一人必弱势,想必杨巧杏与韩贵山便是如此了。
杨巧杏三言两语,拉近了她和王嫂之间的距离。王嫂当即表现出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欣喜,她本想说想吃切得细细的杂面,腰疼,好长时间吃不上了,话到嘴边却变了腔:“不麻烦,你别太多心。”
老王数好钱,顺手递给杨巧杏。两人一递,一接,两只手触碰了一下,一股电流嗖一下就窜入老王的骨髓,浑身一阵酥麻,禁不住哆嗦了一下。老王扫眼看见一旁戳的韩贵山,接着刚才的话茬道:“你嫂子就爱吃水杂面。”
杨巧杏微笑道:“杂面呀,简单,明早就擀,切好给送来。”
王嫂道:“那就麻烦妹子了,以后常走动,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次日一早,杨巧杏擀好杂面,打发儿子韩华送去。韩华回来捎回来一句话,老王叫杨巧杏和韩贵山下午再来一回家里,说有事商量。杨巧杏和韩贵山不敢怠慢,去了却是好消息,老王建议韩贵山去塔镇煤矿,说儿子昨夜打电话要他物色一个筛煤工。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杨巧杏甚为欢喜,内心里对老王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远远超出了一般的感激。
三
安顿好儿子,杨巧杏和老汉女儿一同返回家,已是下午 3 点。进了家门,顾不上歇缓,忙系围裙,舀杂面,和杂面,扣一个老碗,搁在锅台掌里饧着,又做饭,吃饭,又忙着擀杂面,擀好,切好,装在竹篮子里,叫老汉扛上铺盖,提上衣服包,她左手半篮子鸡蛋,右手半篮子杂面,叫了秀秀,一家三口去老王家给老汉送行。
王嫂看见杨巧杏又带鸡蛋,又带杂面,忙着接应,进窑里端出一盘水果放在石桌上,先给秀秀手里递一个苹果,又让韩贵山和杨巧杏也吃。杨巧杏和韩贵山摇头,摆手,表示不吃。王嫂又进窑里拿出两个垫子,放在石凳上,示意杨巧杏和韩贵山坐下拉话。秀秀拿了苹果,跑一边玩。四个大人围着石桌坐着有一搭没一搭拉家常。
老王的儿子——王老板——王海平出去了,直到傍黑的时候,他才回来了,连院子也没进,车停在公路上不停地按喇叭。
老王听到喇叭声,忙说:“赶快起身,他不上家来了。”
打发走老汉,安抚女儿睡下,杨巧杏看着熟睡的女儿,一下子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儿子奔学业去了,丈夫奔日月去了,她无处可奔,必须守着这个家。她似乎适应不了这种新生活,她在院子里和家里来回走着,却并没有要做什么,她踱步到衣柜镜子前,看着镜子里落寞的面容,就打一盆水,洗脸,脸色就有了光亮;觉着脚有些酸困,打一盆水,洗脚,脚板就舒展了;她脱下上身紧捆的胸罩,换上一件宽松的短褂子,收拾女儿一天穿脏的衣服,出外拉亮电灯,在外面水龙头下,仔细揉洗起来。
这当儿,老王进了院子,他看见杨巧杏正在院子里,就悄悄走过去,站立在她背后,静静看她洗衣服。
老王鬼使神差来到杨巧杏的院里,他当时说不清出于什么意图,儿子和韩贵山走后,他回家里坐了一会儿,盛不住,又溜达下坡,就溜达到这儿来了,许是想和杨巧杏拉拉话,许是想让杨巧杏解解闷,他不能具体化,只是个模糊的想法,最主要的原因是杨巧杏给他留下了好印象。
杨巧杏没注意到有人来,正专注地洗衣服,她弯着腰,裤子和短褂子之间坦坦荡荡一块白皙的肌肤,正好被老王捕捉在眼里。老王望着那块白皙的肌肤,一时间心旌摇荡,又近前一步。刹那间,杨巧杏捞出搓洗的小衣服,端起水盆,移动脚步,一个转身。
老王猝不及防,被杨巧杏一碰,身体失去重心,向前扑去,一个马趴就扑在了石床上,双手紧急上前支撑,用力过猛,两手掌各擦去一张油皮,还好有那几件小衣服垫在了嘴巴下面,否则他一定嘴唇开花。
杨巧杏转身的一瞬间,眼睛的余光扫见有个黑影在自己身后,一惊吓,水盆子“咣当”一声掉地上,人也随之倒地,仿佛一根面条被厨师一不小心跌落在地上,弯曲成一团。
老王恼羞成怒,忍着疼痛从石床上爬起,不去想这是因为自己的邪恶之举得到报应,还准备怪怨杨巧杏怎么后脑勺长了眼睛,这般作贱自己。转身一看,杨巧杏在自己身后缩成一团,人事不省,他的心当即就冷成一团,仿佛刚刚从寒冬腊月的冰窟里爬出来一样,冷透了肌肤。
这可如何是好?老王暗暗自责,简直是一头蠢猪,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岂不成了杀人犯?他顾不了双手疼痛,把手放在杨巧杏的鼻子下,感觉气息尚在,他长出了一口气。他摇她的肩膀,她没有反应;他附在她耳边叫唤,她没有回应;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风一样刮向前院的李奶奶家。
李奶奶丈夫早死,守寡养大一儿一女,儿女都已成家,出外打工,她带着年幼不到学龄的小孙子狗蛋在家居住。李奶奶和小孙子睡得早,窑里黑灯瞎火。
“谁啊?”李奶奶窑里问话。
“奶奶,我,王石头,开下门,出事了。”老王门外着急道。
李奶奶门一开,老王立即掏出二百块塞进李奶奶手中,急道:“奶奶给你和狗蛋买肉吃,快跟我走一回,巧杏昏倒了,人事不省。”
李奶奶是聪明人,她带上家门,跟着老王碎步小跑,嘴里不停地教训:“你个坏石头,你动手了?巧杏不从,你惹祸了?”
老王有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没有,天地良心,我刚去,一进院,她就在院子里躺着。”
李奶奶跪在杨巧杏跟前,用手掐着杨巧杏的人中,几分钟后,杨巧杏睁开了眼睛。
“你终于醒了,急死我了。”老王脱口而出。
李奶奶道:“巧杏,怎么了?突然跌倒了呢?”
杨巧杏看看眼前的两个人,又听老王的语气,若有所悟,她道:“奶奶,我正洗衣服,转身倒水,看见一个黑影在我身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奶奶守寡多年,阅人无数,谁有情无情,三句话过后,一清二楚。现在她明白了,她想,巧杏苦命,摊了个不争气的老汉没少受罪,现在老汉去了煤矿,一年半载才回来一次,王石头喜欢她是好事,何不送个顺水人情,讨好眼前的有钱人,与自己的苦日子也有好处。
想到这儿,李奶奶灵机一动,张口道:“巧杏,奶奶该死。”
杨巧杏一脸惊疑。
李奶奶补充道:“奶奶来借酵子,刚走跟前,你就跌倒了。”停顿一下,看见杨巧杏依然疑惑,又道:“半天不见你醒来,奶奶没法子,就叫来石头。”
老王听见李奶奶这样说,感动得泪水蒙蒙,恨不能再掏出二百元作为答谢。他暗道:李奶奶简直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现身,真实过程要是让巧杏知道,无异于今后在她心里判了死刑。今天真是险透了。手掌擦点儿皮又算得了什么,能换得巧杏的好感,浑身褪一张皮也值了。
杨巧杏道:“奶奶,不怪你,我今天太累了。”说着,她看一眼老王,又道:“真不好意思,害得王总黑天半夜为我操心。”说完,她就要坐起来。
老王伸手扶杨巧杏后背,不无关心道:“慢点儿起,摔疼没?胳膊腿都灵活吗?腰扭了没?要是感觉不对,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杨巧杏顿觉舒坦,内心里分明被这一番话感动,她自觉已成春天的一部分,又宛如变成一株青翠的杨柳,正享受着温润的春雨滋润,而空气里更是蠕动着她该说的许多喁喁情话,从四面八方涌向她的眼耳鼻子口。她真想说,却不能说出口。她压抑着自己的情感,鼻子一酸,眼睛一热,泪水便涌出眼眶。她忙抬手拭去泪水,借助老王的手力,一势坐起来,跑进窑里。
李奶奶心领神会,暗自叫好。老王感激地望着李奶奶。杨巧杏再次从窑里出来,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头发也梳整齐了,她递给李奶奶半块干酵子。
李奶奶接住酵子道:“巧杏,腿胳膊都好着吗?”
杨巧杏道:“好着了,奶奶,你看。”说着,她在院子里伸胳膊,抬腿,下蹲,站立,运动自如。
李奶奶道:“那我和石头回去了。”
老王不便留下,只好先跟了李奶奶一起下坡。
少顷,只听见杨巧杏窑里电话铃声响起,她跑回家接起,电话里传过来韩贵山惊慌失措的声音:“巧杏,王老板汽车路上肇事了,救护车拉着我们正往榆钱医院赶,你快跑前湾给老王说,让他赶快来医院。”
“贵山,你好着吗?”杨巧杏听说眼泪唰一下涌出了眼眶,她颤动着声音问。
“我好着呢!快去说。”
杨巧杏撂下电话跑出硷畔,追下坡,已经看不见老王的人影了,她风一样,迈开腿向前湾跑去,一口气跑到老王家大门口,扶着大门墩,喘着粗气,“啪啪啪,啪啪啪……”用手掌猛拍大门。
老王正往手上抹红药水,猛然听见急促的敲门声,惊出一身冷汗,走出门问:“谁?”
“王总,我,杨巧杏,你外面来,我给你说。”杨巧杏在大门外喘着粗气说。她从韩贵山的口气里感觉到事情不妙,她不敢隐瞒,又担心王嫂听见受不了,多了一个心眼儿。
老王出外听说后,又转身跑回窑里,拿了钱夹,又跑出来,上了汽车,汽车马达声立即响起,他摇下玻璃道:“韩贵山没说情况严重吗?他怎样?你去吗?”
杨巧杏道:“他没细说,秀秀还睡着,要不我明天一早去?你路上慢点儿开。”
老王突然间感觉心慌得厉害,手抖得握不住方向盘。他眼眶湿润,仿佛一个小孩子,要哭出来一样,颤动着声音道:“不行,我心脏不好,心慌得厉害,我开不了车。”
杨巧杏道:“你别慌,赶紧吃药。”
老王道:“心里带着事情,开不了车,我知道自己,我不能开车了,让我想想,要不我拦一辆车?”老王说着,熄火,下车。
杨巧杏一听先跑下公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大声道:“你等着,别拦车了,我去叫当庄的顺顺,顺顺这两天没出车,正好在家。”说完,她风一样,向当庄刮去。
老王看着杨巧杏单薄的身体在月光下飞跑,百感交集,他挥起拳头,狠劲儿捶打着自己的身体。
杨巧杏一口气跑到顺顺家,叫醒顺顺,说明情况。顺顺一个人去找老王开车。她实在累得不行了,沿着公路慢慢往家走。
四
杨巧杏满脑子是韩贵山打来的电话,一夜心慌,睡不踏实,黎明时分刚刚迷糊过去,院子里的公鸡拼命似的打鸣,一声接一声,又惊醒了她。她眼睛肿胀得难受,心里又记挂着老汉的安危,不等女儿醒来,就给女儿穿衣服。女儿睡意蒙眬,大声哭闹。她不理会,强行哄女儿喝了奶粉,急火慌忙赶乘第一趟班车到了榆钱医院。医院门口,迎面碰上韩贵山正从门口走出,她撂开女儿,上前一把抱住老汉,稀里哗啦就哭开了。
秀秀看见妈妈抱住爸爸哭,受了感染,嘴巴一张,哇一声也哭出了声。路人看见一个干净清爽的女人,抱着一个满脸倦容、一脸乌黑、老气横秋的男人痛哭流涕,皆四眼大瞪,给他们投过去一种看泰国人妖般的惊奇神色。
一般男人这时一定会被老婆感动得一塌糊涂,韩贵山却适应不了,他表现出非常不好意思的情状来,杨巧杏还在淌鼻涕流眼泪,他一把推开她,悄声嗔怪道:“我不是好好的吗?你这是怎么了?”他哪里知道杨巧杏昨晚也是死里逃生。
杨巧杏真伤心呢!在她心里,男人再怎么无能,再怎么窝囊,再怎么不中用也是娃娃的势皮子,为自己撑门面仗胆的人。她哭得伤心,耸着肩膀,对韩贵山道:“你仔细说说,人家一夜担惊受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韩贵山答非所问:“我给老王买早点。他熬了一夜,一眼没合。”
医院大门口就有早点摊,韩贵山坐在一张桌子旁,要了三碗馄饨,三个肉夹馍。他抱起秀秀坐在凳子上,看一眼杨巧杏道:“我们吃了给他带上去。”
杨巧杏道:“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事?”
韩贵山道:“分分秒秒就发生了,我说不清楚。”
杨巧杏道:“海平现在呢?”
韩贵山道:“观察室。医生不让我们进去,怕感染。”
杨巧杏道:“是不还要做手术?”
韩贵山道:“是呀,抢救了一夜,两条腿都打着石膏,海平年轻轻就遭这罪,真倒霉。”
杨巧杏低声道:“你说是不是我们这穷命害了海平?”
韩贵山道:“甭瞎说。”
杨巧杏道:“顺顺呢?”
韩贵山道:“刚回去了。”
杨巧杏道:“你咋好好的呢?”
韩贵山白了一眼杨巧杏道:“我福大。”他回头对卖饭的道:“再给我带一份。”接着又道:“那份你拿上,我抱上秀秀走。”
杨巧杏道:“抱她做甚?那么大了。”
韩贵山没说话,自顾自抱起女儿前头走,仿佛他刚从鬼门关逃出来,对人间有了一种更强的依恋。真是祖上积了德,福报降临在他头上了。
老王一夜间苍老了许多,他鬓边出现了白发,他坐把椅子,透过玻璃望着观察室内的儿子,满脸悲伤。杨巧杏站在老王身旁,看着观察室内躺着的可怜人,她的心情立即沉重起来,眼眶湿润,泪眼蒙眬。
不幸的人儿还昏迷不醒,两条腿打着石膏,在空中吊着,鼻孔里插着氧气,胳膊上输着液体,上半身盖着白被子,还有两根线一头连着他的身体,一头在一台电脑上连着,电脑上一条弯弯曲曲的线,时高时低,不断变化。
杨巧杏站立良久,低声轻唤:“王总。”
老王转头一看,仿佛一个孩子见了久别的母亲,满眼蓄满泪水。他现在真想伏在杨巧杏怀里痛哭一阵,他昨夜思考了一夜,检点着自己这些年来的行为,他现在认为儿子遭此劫难,全是替他遭了报应。
杨巧杏把馄饨和肉夹馍递在老王面前,用一种母性特有的眼神抚慰着他,仿佛一个母亲规劝生病的孩子一样,轻声道:“趁热吃了,这里我盯着,你找个地方歇歇,你身体也不好,别累着了。”
老王大受感动,禁不住,眼泪婆娑娑就流下来。他没说话,只是摇摇头。杨巧杏还要劝说,只听见韩贵山的鼾声就响起。老王和杨巧杏同时循声望去,只见韩贵山靠着过道的墙,站着就睡着了。老王见状接了杨巧杏手里的馄饨和肉夹馍。杨巧杏跑过去,扶着韩贵山躺倒在过道里。
老王只是喝了几口馄饨汤,就再不吃一口,他看一眼杨巧杏,长叹一声,低头忧伤道:“怎整出这样的事?你说,我往后这日子怎办呢?”
杨巧杏皱起眉头,呆立半晌,突然道:“也不知海平吃惯我做的饭不?也不知嫂子愿不愿意我帮忙?要是他们都愿意,你就去照顾生意,我替你照顾海平。”
老王满脸惊喜道:“真的吗?你愿意做伺候病人的营生?”
杨巧杏内心深处是带着歉意,更多的是赎罪思想,她以为是自己的穷苦命害了王海平遭此劫难。她不无歉意道:“我有什么能耐呢?我家这穷日子还得靠你转运呢!”
老王低声感慨道:“你真是个善良的女人,帮哥大忙了,往后,哥不会亏待你。”一语落了,老王百感交集,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里,仿佛滋生出了许多爱情的嫩芽。
秀秀对两个大人说话不感兴趣,吵着要出去玩。有护士从过道里急匆匆走来,小声训斥道:“快把孩子带走,探视病人不准带孩子来,病人需要静养,容不得吵嚷。”护士说着走向韩贵山,在韩贵山脚上踢了一下。韩贵山睁眼。护士又道:“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回家去睡。”韩贵山站起,揉着干巴血红的眼睛,自言自语:“怎么睡过去了?瞌睡得不行了。”
这时,一群穿白大褂的人走来,同时进了隔离室,他们围着王海平的身体一阵操作,一阵议论。观察室隔音,外面的人听不到里面讲话。一会儿后,那群白大褂转身,走出观察室。
老王迎在门口。前面的白大褂看一眼老王,侧着身子走过。最后走出的医生站在观察室门口大声道:“王海平家属,进去推病人。”
护士前面走,老王和韩贵山一左一右推了王海平的特制床跟在后面。杨巧杏拉着女儿的手,迈着碎步,小跑着跟在后面。
特护病房门口,护士拦住杨巧杏,道:“小孩不准入内。”杨巧杏哄女儿站在外面,她跟进病房。
老王把护士递在他手中的透明软管递给韩贵山,他挡住刚进门的杨巧杏,低声道:“娃娃太小,你领回去,这里有我和韩贵山就行了。”杨巧杏被老王拦挡着,倒退出病房,她朝门里高声道:“贵山,我回去了。”停顿一下,又低声道:“王总,你要往好处想,不要上火,我们走了。”说完,杨巧杏拉了女儿的手,转身离开。
老王跟在楼梯口,叫一声:“巧杏。”
杨巧杏一只脚台阶下,一只脚台阶上,站立,侧转身后看。
老王道:“见了你嫂子别说什么,她知道麻烦。”说完,用手做一个去的手势。
杨巧杏摆摆手,转身走下楼梯。
王海平死里逃生,双腿骨折,打着石膏,一百天后才可以拆石膏,拆了石膏还要架着双拐,彻底恢复,需要等到一年后。
出院这天,老王雇了医院的救护车送儿子回家。王嫂正好院子里坐着,冷不防一辆救护车进了院子,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仿佛患有恐高症的人,伫立在悬崖峭壁上,胆战心惊。当她看见儿子被几个人手忙脚乱抬下救护车时,她的心立即就从悬崖峭壁跌了下去,落地时如同物流车卸货时狠劲儿把货物向地下一撂,没想到是一个易碎的玻璃器皿,碎片落了一地。
“放下,快放下我,爸爸,停下,我妈跌倒了,就在你身后,停,停停,停。”王海平正对着母亲,看得真切,他第一时间大声喊叫起来。
老王听见儿子喊叫,立即站定,后看一眼,一只脚差点儿踩在老婆身上。
顿时,老王家院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人们顾不了安置王海平,当务之急是抢救王嫂。幸好,护士和医生都在场,不至于紧急呼叫 120 急救。
王嫂一身病,腰疼、腿疼、三高,还伴有脑供血不足。老王知道老婆这些病,医生在场,抢救及时,不多时,王嫂睁眼脱离危险了。她蠕动着嘴巴,似乎在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来;她手舞足蹈,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努成一个刚包好的包子,还是发不出声音来;她眼泪直流,连个哑巴都不如了,她连简单的“啊啊”声都发不出来了。
医生说这一种病叫“哑声”,诱因很多,具体是什么引起,需要进一步检查;还说有的人很快就会恢复,有的人却很难恢复,也有到死都恢复不过来的,完全因人而异了。
老王听说后打发韩贵山回家叫来杨巧杏,把儿子临时托付给杨巧杏和韩贵山照顾,他带上老婆又乘坐医院的救护车返回到榆钱医院。经过一礼拜的详细检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王嫂是病毒性永久性失声,也就是说,她失去了发声功能,她以后不会说话了。
老王现在面临的问题可想而知。
老王把老婆带回家,叫韩贵山和杨巧杏在儿子的窑里,说明了雇用杨巧杏为老王家保姆一事,职责是负责王嫂和王海平二人的生活起居;又说明了聘用韩贵山为林子峁煤矿的筛煤工,3 日后跟他去煤矿报到上班。
五
计划赶不上变化。一个月前是老王站在公路上目送儿子与韩贵山离开,现在却是他亲自开车拉上韩贵山去煤矿。这是多么戏剧性的结局啊!剧中人谁都不曾想到会这样变换角色。
有人说保姆是个低贱的职业,无需高科技。也有人说从事保姆这一职业的人必须心灵高尚,否则保姆随时会面临被炒鱿鱼的尴尬,主人随时会遭遇被虐待的可能。二者皆不能如愿。
杨巧杏是穷苦人出身,立志要供儿子考上清华大学,抱着一种赎罪的心思来充当这个角色,内心里对老王有了莫名的依靠,更不缺少为老王排忧解难之意。她当上老王家的保姆后,每天早晨六点钟准时起床,她做四个人的饭,打扫两个家庭的卫生,伺候三个人的生活起居,饲养自己家里的二十只下蛋母鸡,洗四个人的衣服。她的生活变得充实而有了希望,仿佛儿子的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就在她的视野之内,她一枕枕头不出五分钟就进入梦乡,她的时间过得顾不了计算,犹如锋利的刀,一刀切下去,一天就过去了,再一刀切下去,一月就过去了。
受苦人的适应能力强,无论环境好坏。韩贵山就是一个受苦疙瘩,把他放哪儿,他都是受苦,社会无论是进步与落后,与他受苦没有半毛钱关系。他到了煤矿,第二天天不亮,就跟随工人们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一天下来累个半死,倒也乐在其中;偶尔工休半日,倒觉清闲难耐,他唯一的目标是挣钱养家,供两个娃娃上学,他一天过得可有奔头了。
老王却不同了。他愁啊,黑夜盼天明,天明盼黑夜,黑夜睡觉难入眠,天明吃饭不觉香,生活寡淡无味,就像温开水;日子毫无情趣,就像馊米汤。他盼儿子早点儿好起来管理公司,他不想在商海里搏击了,更不想在社会上争夺了,他想家,想家里的人。他现在基本上是不想老婆了,他想杨巧杏,想见到杨巧杏,这种感觉与日俱增。现在,每个夜晚,他都感到特别漫长,特别难熬。他现在对每个夜晚都有一种深宵旷野独行的恐怯。最关键的是他想杨巧杏,想得心尖尖疼,就像陕北民歌里唱的——想亲亲想得我手腕那个软,拿起个筷子我端不起个碗;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花乱,煮饺子下了一锅山药那个蛋。又好比坏牙齿被牙医拔掉,留着空空的齿腔阵阵作痛。
穷乐和、富忧愁,这是千古真理。韩贵山是穷人,老王无疑就是富人了。韩贵山是工人,他有家,没条件想家,他想儿子,没理由回家,他要赚钱。老王是企业家,他有家,有条件想家,他想儿子,有理由回家,有工人们为他赚钱。他在煤矿熬煎了一个月,他回家走了一回,待了三天整。
这三天,他放下一个大老板、一个大男人的架子,勤快得就像新婚的丈夫一般。一早上起来,他就钻在厨房窑里给杨巧杏打下手,又是剥葱,又是摘菜,又是打炭,又是放火。杨巧杏不要他帮忙,他硬要帮忙。每到晚上,杨巧杏回了家,他就觉着没着没落,像是新婚的妻子回了娘家一般。他总要找各种理由跑到杨巧杏家里,拉话到深夜都不想回家。
杨巧杏呢?她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小心谨慎,生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惹了老王心烦。
这三日里,老王晚上一来,她首先会泡上一壶热茶,再摆上一碟事前炒好的南瓜子,而后一边绣着鞋垫,一边与他说一些漫无边际的话,这与之前的她比起来,好比太阳从西边出来,东边落下。
杨巧杏心底里同情老王的处境,她挤时间陪他说话,哪怕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她尽全力分担他的忧愁,哪怕自己累一点儿。
第一个晚上,老王到了杨巧杏家里,坐在沙发里,两手端着杨巧杏递给他的一杯热茶,想了半天,脑子里形成一段既浪漫而又能表达明确的话:“巧杏,你已经住进我的心里,我的后半生不能缺少你,我不奢望也能住进你的心里,我却希望能成为你的朋友,知心的朋友,永远保护你、维护你、爱护你。”他抱着足够的勇气想要把这段话一字不落地说出,但是这些话就像从猪油锅里浸过一样,滑溜溜,油腻腻,怎么也从喉咙里出不来,他努力了几次,这些话仿佛一条狡猾的小金鱼,最终没有从喉咙口爬出来,又缩回进心海里。他就呆呆瞪瞪,欲语不语,仿佛口渴得厉害,忘记带钱,爱面子思想严重,不敢和住户讨要一杯水喝,怕人怀疑自己是叫花子。同时,他又担心杨巧杏性子烈。对,李奶奶就说她性子烈,说她不吃这一套。他担心杨巧杏真不吃这一套,一气之下,不当保姆了,那么他就要面临天塌地陷的灾难。他家中失语的老婆,养病的儿子,谁来伺候?哪里还有这么合适、这么可心的保姆了?他思前想后,最终从他嘴里说出去一句轻飘飘的话:“明一早,我去县城,你开个菜单出来,我给你采购。”这话没有一丝分量,没有一点儿意义,无滋无味,仿佛一个气泡,瞬间就没入夜空,不留一丝痕迹。
第二天晚上,老王到了杨巧杏家里,依然坐在沙发里,两手端着杨巧杏递给他的热茶,又想了半天,他把昨天想要对杨巧杏表白的话又在心里演练。
杨巧杏坐在另一个沙发里给韩贵山绣着鞋垫,她绣得并不认真,时不时抬头观察老王的神色,看他有话要说,又不说话,傻傻地坐着,失魂落魄,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她产生了一念思想,想要给他也绣一双鞋垫,表达她绵薄的心意,却又不知道他的鞋码,恨不能立即蹲下,脱了他的鞋子,量出鞋垫的大小,只好旁敲侧击要他说出鞋码来。她扬了一下手中的鞋垫,自言自语:
“韩贵山的脚一年比一年大,去年绣好的鞋垫,一天也没垫,今年买来的鞋子再垫,鞋垫就小了,害得我又要绣。”
“人老胀脚,我的也是,之前穿 42 码,后来 42 码就穿不上了。”
“可不是,韩贵山现在要穿 43 码,他去年穿 42 码。”
“我现在也穿 43 码,有的鞋版小,42 码的有点儿憋屈脚,43 码的又有点儿大,不过垫双鞋垫 43 码的刚刚好。”
“那你和韩贵山的脚一样大呀!也不知你稀罕我做的鞋垫不?”
“稀罕,只要你的,不管什么,我都稀罕。”
“那我送你。”
“韩贵山的你送我吗?”
“特意给你做了,他的怎么好意思送你,穿出去让别人看见不好。”
“我想要,现在就把他的送我好不好?有点儿等不及了。”
“他的你不合脚,等你下次回来,新旧一并送你,今不早了,你回去睡,嫂子还等你呢!”
老王不得不走了,半夜说了个黑洞洞,两人各说各的,仿佛年轻人被家长强迫去相亲,初次约会见面,一个有心栽花,一个故意插柳。
第三天晚上,老王到了杨巧杏家里,变魔术一样变出一瓶酒来。
杨巧杏一如前两日一样,给他泡好茶,摆好瓜子,炒了两个菜,摆了两双筷子,拿出两个小酒杯,倒满两杯酒,陪他喝起了酒。这样的事情,在她的经历里,可算第一回。
一杯酒下去,杨巧杏连连咳嗽,满脸潮红。老王再不敢要她喝第二杯。她却偏要喝,第二杯下去,杏眼潮湿,柳眉发红,扑簌簌泪水满腮。老王看得心疼,扶她上炕,自己却酒兴顿起,一连数杯,自酌自饮,醉意蒙眬,爬上炕,像一根木头,一头栽倒,斜躺在炕上,鼾声大作。
杨巧杏第一次面对醉酒的男人,拖又拖不动,叫又叫不应,打又不能打,骂又不敢骂,一时间束手无策,只好抱了女儿去后窑炕上睡觉,睡下,坐起,坐起,睡下,反反复复,前半夜自己折腾着自己,一眼没合,心跳得厉害,慌得要命,她看着女儿甜甜的睡容,听着老王波涛汹涌的呼噜声,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仿佛大禹转世,在她脸上凿出两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流。
杨巧杏心里难受,她和丈夫七年没有夫妻之实了,突然间一个男人喝醉了酒,睡在她的炕上,死猪一般,这算什么事?简直“尿泡打人——骚气难闻”。她不敢对他有任何想法,却想让他对自己有想法,她想让他有想法,又不敢对他说要他对自己有想法。可气的是两杯酒下肚,她对他有了想法,却又不敢付诸行动,再说目前这个男人死猪一般,也不可能对她有想法。后半夜,她性情大起,恨不能把他的衣服扒光,骑在他身上,扇他两个耳光,骂他怎么就变孬种了?怎么面对女人这般不作为了?但她终归不具备浪荡女人勾引男人的本事,也无法让自己迈出跨越道德鸿沟的步伐,只能泪流成河直到鸡叫。一早起来,她匆匆忙忙打发女儿上学,慌慌张张小跑着到前湾老王家里上班,仿佛她昨晚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唯恐被人撞见。
老王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发现自己睡在杨巧杏炕上,慌乱得百爪挠心,他之前串门子耍小姐如同喝凉水,从来都没有这样惶恐不安过,而今他却不知怎么了?仿佛一束鲜花被他无意间踩踏而伤心难过。他恨自己,瞧不起自己,他懊恼,他悔恨,他对自己有一万个不满,他像一个初恋的男孩,偷吃了禁果,怕被女孩家长发现,准备悄悄溜走。
他太不幸运了。李奶奶推开了杨巧杏的家门。
老王刚刚从炕上坐起来,昨夜杨巧杏盖在他身上的被子还在他腿上盖着,尽管他腿上穿着裤子,但谁又能证明裤子不是自己刚刚穿上的?
他就是在这炕上睡了一整夜,他自己清楚;他就是喜欢杨巧杏,他绝不否认。
老王和杨巧杏,现在给李奶奶的错觉是他们已经睡在一起了,有了男女关系。
老王的潜意识认为自己昨夜已经把杨巧杏睡了,属于酒后乱性。酒后乱性,是他之前惯常的行为,他之前处理酒后乱性的办法是用钱私了。
不,他不要这样,这不是他的初衷。
他不要和杨巧杏以这样为开端,更不要以这样为结局,他的本意是要与杨巧杏建立一种美好的感情,一种新鲜的爱情,一种真挚的友谊,而不是自己曾经的那种龌龊肮脏的性行为。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挽回这一败局,他本来揪心难安,李奶奶的出现,让他更局促不安。慌乱中,他跳下炕,从裤兜里掏出二百元钱,上前塞进李奶奶的手中,请求道:“奶奶,你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千万千万保密。”
杨巧杏和老王现在彻底说不清了。
李奶奶把钱塞进裤兜里,暗自脱笑,却不忘装出一副成人之美的嘴脸,故意讨好卖乖道:“你个傻石头,你老婆连话也不会说了,还怕她骂你不成?”
老王一脸求饶道:“不是,要让别人知道,我岂不连牲口都不如了?”
李奶奶一本正经道:“你个傻石头,巧杏遇上你是她的福气,她命好!”李奶奶把“她命好”这三个字拉得尤为漫长,仿佛对面山上传过来的回声,余音袅袅。
老王深感意外,李奶奶如此讲话,让他大惑不解,他追问道:“奶奶,此话怎讲?”
李奶奶压低声音道:“给你说了也无妨,可不敢传派出去,你凑耳朵过来。”李奶奶如此神秘,仿佛隔墙有耳正在偷听。老王把耳朵凑过去。李奶奶压低声音在老王耳朵边一阵嘀咕。
老王大为震惊,心道:这才是真正的七年之痒啊!
六
老王回家的路上,琢磨李奶奶的话,越琢磨,越心烦,越讨厌自己。快到家院,他突然想到,要是杨巧杏不给他脸色看,依然对他客客气气,说明她内心里需要他,那么他就可以放心地心疼她;要是她摔盆子撂漏勺,给他脸色看,甚至闹情绪,撂挑子,那说明她是个傻女人,不懂情趣的女人,他也没必要在她身上下功夫,为她茶饭不思了。想到这儿,他倒心宽了一些,觉着早上遇见李奶奶兴许还是好事,他决定回公司前找个机会单独面对杨巧杏,看她究竟什么反应。
世上的女人有千千万,就有千千万种脾性,杨巧杏究竟是怎么样的女人?老王现在还真拿不准。
王嫂正在院子里伸胳膊抬腿锻炼身体,她看见老王,嘴唇直动弹,用手比划着。老王会意,说了一句:“昨晚去镇上喝酒了,酒大了。”说完就进了儿子的窑。
这就是男人,一句“喝酒了”或者“酒大了”可以替代很多解释。
王海平在炕上半躺半卧,他正看着笔记本电脑。
老王道:“躺着看电脑刺眼,少看一会儿。”走到炕栏跟前,头探过去又道:“在弄什么了?”
王海平道:“看个新项目。”
老王道:“什么项目?”
王海平道:“地产,咱也弄地产项目做做,来钱比煤矿快。”
老王似乎没听到儿子的话,又道:“对象怎样了?她没来看你?”
王海平道:“来过一次,担心我成了残废。”
老王道:“什么扯犊子思想?势利成那样,爸爸托朋友另外给你物色。”
王海平道:“别,我的事你不要操心。”
老王道:“嗯,不急,等腿好了再说。”停一下,他又道:“你杨婶做的饭还可口不?她伺候你如法不?”
王海平道:“还行,好着哩!”
老王道:“嗯,我饭后就回公司了,你好好养着。”
“嗯,嗯。爸爸,你照顾好自个儿,注意身体,常回家来,公司的事交底下人做就行。”父子一番话,引起王海平满满感伤,他猛然间双眼湿润,喉咙里似乎卡了鱼刺一般哽得难受,连说话都哽咽起来。
老王道:“嗯,知道。我是得常回来看看。”
老王一句话落,杨巧杏进门,老王猝不及防,想起昨晚的失态,仿佛做贼似的心虚,两耳背奇烧,窘得想不出一句应付的话来,立时尴尬。
杨巧杏察言观色,心领神会,当即救驾道:“饭熟了,王总,过去吃?还是我一并端过来吃?”
“过去吃,过去吃。”老王知是杨巧杏给自己解围,内心里由不得更加欢喜,说完,他立即出门,。
饭后,杨巧杏洗了碗筷,解了围裙,匆匆出院,送女儿上学。秀秀边跑边跳,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她现在是镇中心小学的一年级学生了。一辆黑色的越野车挡住娘俩前进的步伐,老王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大声叫道:“秀秀,来,坐车,叔叔送你去学校。”
秀秀听见,欢喜地跑过去。杨巧杏疾走两步道:“现在就走?下午饭不吃了?”
老王道:“不吃了,公司还有事,回去处理。”
杨巧杏道:“路上慢点儿开。”
秀秀在车下嚷道:“妈妈我要坐车,我就要坐车。”
老王道:“顺路,我买点儿羊肉,你带回去。”说话中,老王下了车,绕过来,把秀秀抱起放在后座子上,闭了车门,打开副驾驶门,又绕过车头上了驾驶室。
“秀秀不常坐车,我怕她碰上。”杨巧杏见状,闭了前面的车门,打开后车门坐上去,解释了一句。
“我没想到。”老王转头照一眼,道:“秀秀坐好了,我们出发。”
老王一溜烟到了镇中心小学门口停下。杨巧杏与女儿下车。杨巧杏教女儿说:“跟叔叔说再见。”
秀秀摆着小手,抬头清清脆脆一声:“叔叔再见。”仿佛百灵鸟唱歌,激荡在老王的耳边一阵阵悦耳动听。
爱屋及乌的缘故,老王现在特别喜欢这个肤色不怎么白净的小姑娘。
秀秀的肤色遗传了她爸爸的基因,要是遗传了她妈妈的白,简直就是杨巧杏的翻版了。
老王微笑道:“秀秀再见。”
杨巧杏再回到车边,老王已把副驾驶门打开,杨巧杏只好上去。
到了肉食铺门前,老王和杨巧杏各自下车,一前一后走进肉食铺,老王买好一腱子羊肉,递给杨巧杏,又让师傅剁了一些猪排骨,也交给杨巧杏提着,付了钱,他先一步上车。杨巧杏站在车下道:“路上慢点儿开,注意安全,我回去了。”
老王感觉杨巧杏跟自己说话不如昨夜之前暖心了,有种冷冰冰的感觉,仿佛旧式婚姻里绑架在一起的夫妻,缺少感情沟通。坐在车里,他看着已经走远的杨巧杏,猛然间顿悟:一定是昨夜伤了她了。这时,另一个声音向他吼道:“赶快向她道歉,求得她原谅。”他一激灵,手正好喇叭上按着,汽车喇叭就发出一声清脆的“嘀”音,他看见杨巧杏转头,急忙摁下车窗玻璃,探出头喊道:“巧杏,等等我。”一脚油门,汽车在杨巧杏身边又停住,他探身打开副驾驶车门:“上来,我回家取个东西。”
杨巧杏上了车,把装有羊腱子、猪排骨的两个塑料袋子往脚前面一塞,连连搓着手。
老王看着一阵心疼,关心道:“幸亏我回去取东西,否则这一路回去,手勒坏了。”
杨巧杏内心一颤,眼角泛红,连连摇头,低声道:“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
老王把车速放得很慢,他转头看了一眼杨巧杏,见她低着头,刹那间,心又慌了起来,另一个他又出来指挥:“镇定,镇定,道歉,道歉。”于是,他低声道:“巧杏,昨晚,对不起!”
“不怪你,昨晚你喝醉了。”杨巧杏沉默片刻,低哝一句,声音孱弱,仿佛父亲误会了女儿,女儿无力争辩,满是委屈,说着便低头啜泣起来。
老王一看杨巧杏哭了,更急了,又听了她说话的语气,知是自己伤她太深,心更慌乱,跳得厉害,仿佛一只逃生的兔子,找不到出口,四处乱闯。他慌不择词,连连承诺:“巧杏,往后我一定对你好,绝不会亏待你,说到做到,只要你原谅我就行,我发自内心、真心真意爱你,今后,你就是我的女人,到死我都对你好。”
杨巧杏哭得更厉害,两个肩膀直耸。
如果说杨巧杏先前是委屈的泪水,那么现在就成了感动的泪水。她被老王一番话感动,感动得一塌糊涂。
人都是有感情的,而感情可以跨越道德的束缚。爱是一种美好的感情,爱上一个人原本没有错。如果说一个人婚后还能遇到异性的爱,那么说明他(她)原有的婚姻已经成为躯壳,只不过是用道德来束缚着人的灵魂,才没有让这个躯壳破裂。
杨巧杏还年轻,一个刚刚 40 岁的女人,她是一个新时代成长起来,掌握一定文化知识的女人,她懂得古代所谓的贞节牌坊只不过是性别歧视,是毁灭人性的愚昧做法,是早已推翻了的道德枷锁。
杨巧杏突然间好想偎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痛哭一场,跟他诉说这些年来自己所受的委屈,她却不敢,仿佛一个矜持的大龄剩女,终于等到男人的求爱,内心里的激动,化作波涛汹涌的泪水一通发泄后,脸上由不得又绽放出羞涩的微笑。
老王先看得真切,心里顿觉释怀,认定她是原谅自己了,心里大喜,伸过去一只手握紧她的一只手,激动道:“等我,一个月。”
一个月眨眼而过。
老王泊好车,刚从车里下来,看见杨巧杏急匆匆从大门里出来。他大喜,以为心灵感应,杨巧杏是出来迎接自己,就满面春风叫了一声:“巧杏。”
杨巧杏冷不防听见老王的声音,慌得一惊,又想起出门前看见王嫂站在院子里,定了定神,高声道:“王总,你吃饭没?没吃我先给你做,华娃回家了,我还说回去给他做饭呢!”
老王刚刚的热情,被杨巧杏的一席话浇得透心凉,仿佛熊熊燃烧的火焰被一盆冷水泼灭。他不无遗憾地发了一个漫长的“噢”,停顿片刻,又道:“你家里有原料吗?你家里好久都不做饭了,是不又去买?不买了,不买了,你也不要这么客气,华娃一个人能吃多少?叫过来一起吃,做点儿好吃的,改善一下伙食,家里做好的羊肉有没了?”
杨巧杏内心里顿时波涛翻滚一阵感激,仿佛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她的丈夫。不,不对,韩贵山从来都没有这样体贴过她,温暖过她,她脑子里想给这个男人下个定义,一时却又对不上号,觉得他对自己胜过亲人的关心、父母的爱心、丈夫的知心。
杨巧杏顿悟,内心里不由得喃喃自语:神啊!你杀了我吧!原来爱情到来是这般地让人恐惧不安。同时她又感到一种巨大的幸福袭来,像是要把她吞噬一样,她的脸上升腾起一种温暖的光彩,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鼻孔,她的耳朵,她的每一根头发,她的每一寸肌肤,都散发出一种无法掩饰的活力,她嘴巴不动,眼神却向老王传达信息。
“家里没做好的羊肉了?我这就去买,你和面去,多和点儿。”这才是心有灵犀,老王从杨巧杏的眼神里读出了答案。
杨巧杏会意,点点头,彩云一样,飘进大门。
老王又上车,发动汽车,下坡,一溜烟到了黄羊镇。他买了 6 斤鸡腿、9 斤猪肉、一腱子羊肉,上车准备走了,又想到羊肉要文火慢炖才好吃,自己饿了,华娃也饿了,现割回家的羊肉一时半会儿赶不上吃,干脆再买三碗熟羊肉,随时就能吃。于是,他又下车进了羊肉面馆。
杨巧杏深感震惊,刚才她内心里还略有怪怨,怪老王要吃羊肉面,连累儿子一时吃不上,还要陪他挨饿,现在 180 度大转弯,她对他的性情有了一种更清晰的认识,感觉他是一个很感性,很温情,心性宽厚,情感细腻,农村里难遇的好男人。
饭时,老王免不了问韩华一些关于学校的问题。譬如:班里有多少学生?班主任老师是男的还是女的?哪里人?学校一天功课重不重?学校晚上几点熄灯?宿舍里住几个孩子?甚至问他有没有喜欢上女同学。
韩华边吃边答,对于“有没有喜欢上女同学”这个问题,他表示沉默,只是笑笑。
老王笑道:“可不敢早恋,影响学习,好好学习,给你妈增光。”
杨巧杏听着他们拉话,心里一阵一阵甜蜜,仿佛酷暑天吃了蜜糖梨,浑身荡起一层又一层甜丝丝、水润润的感觉来。
韩华吃完饭就要回家学习,仿佛他活在真空里,他的任务只是学习。
老王突然间问道:“华娃,想你爸爸吗?”
韩华道:“想,他又不回来。”
老王看一眼杨巧杏又道:“国庆节放假,我带上华娃看一回他爸。”老王想,让韩华体验几天煤矿的生活,看看他爸爸的工作环境,对他学习会有好处。
杨巧杏笑笑未置可否。韩华却爽快答应。
周天下午,杨巧杏留儿子吃了下午饭,结果误了末班车。韩华急得在公路上团团转,又说误了晚自习,又说误了辅导课,在公路上对杨巧杏一阵发火。杨巧杏恨自己不会开车,否则她一定开口借老王的车送儿子去学校。没办法,她瞅了机会在老王跟前转弯抹角地念叨:“早知能耽误了末班车,就不留华娃吃饭了,害得他误课。”
老王听说,笑道:“屁大的事儿,把你急的,我送他去学校。”
杨巧杏听说,脸上立即绽放出玫瑰花般灿烂的笑容,她悄声道:“我回家给你取鞋和鞋垫,韩贵山的,你也一并捎去。”
老王满脸幸福,却不无遗憾道:“只是失去陪你的机会了。”
杨巧杏莞尔一笑,低哝一句:“来日方长。”说完就出了门,风一样刮下坡。
韩华背着书包就站在路边,他大概得到母亲的指令,正眼巴巴向前方望着。老王把车停在韩华身边,摁下玻璃道:“上车。”
韩华立即面露喜色,感激道:“谢谢王叔叔!等等我妈。”
转眼看见杨巧杏跑下坡,老王下了车,打开车后备箱。打开的后备箱门刚好挡住右后视镜。他站在后备箱门后,接住杨巧杏递过来的鞋盒子,忍不住揭开鞋盒盖子,仔细辨看两双鞋。
这是两双新买的运动鞋,一双黑色的,一双白色的,两双鞋里面分别垫着两双鞋垫。黑色鞋子里的鞋垫,左脚心一个“贵”字,右脚心一个“山”字;白色鞋子里的鞋垫,左脚心一个“石”字,右脚心一个“头”字。
老王看得认真,心头一阵欢喜,恨不能抱住杨巧杏一阵狂吻,他强忍住心里的阵阵狂澜,身子前倾,头颅下垂,眉毛舒张,眼睛传神,鼻息温热,嘴巴努起,屏住呼吸,向杨巧杏脸上快速一个闪电般的吻。
杨巧杏顿时双颊飞霞,骨头酥软,双膝发软,几乎跌倒。老王见状,一只手忙过去揽住。杨巧杏极力控制,倒退一步,平衡住身体,长呼一口气,用正常的声调说道:“贵山有脚汗,我给他每只鞋子里都垫着两双鞋垫,给他时记着说一声,要他记着一双湿了再换一双,可不能两双同时垫了穿。”
老王现在什么都明白了,他内心里荡起阵阵温暖,心道:“她送我一双稳跟鞋,是要稳住我和她的感情吗?是给我丈夫般的待遇吗?这是多么暖心的暗示啊!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吗?爱你,我的女人。”他在车后立定,深情地望着她,仿佛自己正拥抱着她的身体,亲吻着她的脸颊,少顷,他轻咳一声,高声道:“走了。”
杨巧杏按压住心中的狂澜,提高一个音阶道:“路上慢点儿开。”随后,她走向车前,又道:“华娃,到学校好好学习,不要想家,周末有时间就回来。”话音刚落,汽车就向前驶去。她就站在路边挥舞着手,仿佛一株挺拔的白杨,在风中遥望。
七
临近国庆节,有知情人士透露,市安监局要在节后对全市大小煤矿进行一次彻底的安全检查,检查结束后会对一些具有严重安全隐患的煤矿进行强制关闭或停产整改。
老王知道消息的第一时间就通知公司旗下三个煤矿矿长要实行紧急预案,责令每个矿长组织一次全面而彻底的,由各职能科室、安监人员、工程技术人员和职工参加的安全隐患排查,对查出的一般隐患指定隐患整改责任人,责成立即整改,对查出重大隐患组织制订隐患整改方案、安全保障措施,落实整改的内容、资金、期限、整改作业范围,组织实施和自检验收。
天下男人都以事业为重,老王当然不例外,别说在这节骨眼儿上,他根本不敢马虎。他奔忙于三个煤矿之间,参加三个煤矿的安全隐患排查结果报告大会,听取他们制订的整改方案。这样一来,他原计划在国庆节前回一趟家的计划就成泡影,而接韩华在国庆节来煤矿体验生活一事,也早让他忘到九霄云外。
韩华却记得这件事。韩华有一个同学家住塔镇,同学父亲也在老王的公司做事,负责公司的采购。这些韩华早就知道了的,最近他还知道同学父亲在国庆节前要来榆钱采购,顺道接同学回家,他把父亲在煤矿上班的事情也给同学说了,还说想利用国庆假期到煤矿看一回父亲,于是,韩华就坐同学的顺风车到了老王在塔镇的王氏实业集团公司。
老王不在公司,他下煤矿了。同学的父亲用公司的电话拨通老王的手机。老王在电话里听到韩华的声音,想起曾经的许诺,又得知韩华坐顺车来到,不再追究自己的记性不好,让韩华把电话交给采购。采购得令,先带韩华去饭堂吃饭,又安排洗热水澡,最后安排住宿。次日,天还不明,采购就来找韩华,说带他去煤矿见父亲。
王氏实业集团公司距离韩贵山所在的林子峁矿区约有 30 公里的山路,属于柏油路,七拐八绕,坑坑洼洼。皮卡车跑在上面,颠簸不断,若是孕妇坐在车上,准会把不足月的胎儿颠簸出来。
采购的皮卡车快速飞驰,仿佛背后有八国联军的飞机大炮追赶,明明前面有一个大坑,也不减速,箭一样飞过去,拐弯处车子几乎侧立、翻转,也是司机开车技术好,否则又窄又弯的路,肇事是分分秒秒的事。
韩华感觉心快要扑出嗓子眼儿了,他两手紧抓车顶吊环,眼睛不忘左顾右盼,前后观望。依稀看见路两边的茅草、沙柳、羊胡子草以及狗娃草盛开的白花花、紫花花,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杂草杂花,仿佛穿堂风一样向后刮去;柏油路两边的黄土一不小心撞上汽车轮胎,灰尘就在车后滚滚而起,仿佛驴打滚一样云山雾罩。
采购车开得快,真是赶时间,老王现在林子峁矿区等韩华了。老王今天更忙,他这一天要验收三个煤矿的整改结果,而三个煤矿,矿与矿之间最短距离也有 50 公里,关键是验收不合格还要返工,眼看 7 天假眨眼就会过去,他不忙不行,钱在后面追着。一早上是林子峁煤矿的李矿长陪同他下采坑验收工作,借这个机会他正好能带韩华去看看,也算对韩华做了交代。
皮卡车刚到林子峁矿区大门,韩华就看见大门口站的老王了。
韩华从皮卡车上一下来,就被老王拉上了另一辆车,车上,老王递给他一顶安全帽,嘱托他下车时记得戴头上,随后又道:“华娃,叫李叔叔,你爸的上级领导,李矿长。”
韩华点点头,一口学生腔道:“李叔叔好!”
李矿长也点点头,转头问老王:“亲戚?”
老王道:“不是,一个村的,采坑筛煤工韩贵山的儿子。”
李矿长点点头,不再说话。
老王道:“你别小看这娃娃,清华苗苗,只要考上,我资助上大学。”
李矿长道:“应该,应该,普通大学生你也资助着哩!”
老王道:“我的意思主要说他学的好,话说回来,考不上大学,我们一个村里,谋个出路也是可以的。”
李矿长道:“王总这点你做的够好了,据我所知,咱煤矿,你老乡就有十几个哩!”
老王道:“我的那些老乡怎啦?不是干得好好的吗,有些活儿,受苦人干还就应至。他们肯舍身子,肯下苦。就拿韩贵山来说,你后来不是还在大会上表扬他了吗,说他粗中有细,值得学习,没从我嘴里过去吧!”
李矿长道:“王总,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当着小同学的面损我,让我好没面子。”
老王道:“李矿,你还别说,我就看上了你这点,才把你一留再留,舍不得你走,你把关严是为我好,我懂。”
韩华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只是睁大双眼左右观看。
山路弯弯曲曲,路两边一会儿悬崖,一会儿陡坡,树木很少,大部分地表面覆盖着一些杂乱的植被,偶尔能看见比较平整的山峁上会有庄稼,也是一些极耐干旱的农作物。这一段路平稳多了,路面像刚铺的一样,比先前走的那一段路宽了双倍,韩华禁不住自言自语:“这儿的路好新好宽,先前走的那段路糟透了,能把人颠簸得吐出来。”
“这儿的路是我们矿上修的,维护也是我们矿上,你刚过来走的那段路是乡道,属于国家维护的路段了,拉煤车走的多,压坏了。”李矿长以为韩华问他了,竟然停止和老王的谈话,解释了一句。
又走了一会儿,路面开始变成乌黑乌黑,上面一层黑乎乎的煤面子,路两边的杂草黑不溜秋,仿佛非洲长腿黑人,铆足精力在路边奔跑不停。抬头远望,就看见前面出现一座黑乎乎的山,山上有许多人,许多车,看不清人在做什么,车在山上来回跑。韩华眼睛睁得老大,头凑近车窗想要看个清楚,只听见“当”的一声,额头碰到了车窗玻璃,手忙上去揉。
李矿长笑道:“小同学,第一次来?”
韩华道:“嗯。”
李矿长道:“第一次见露天煤矿?”
韩华惊讶道:“那座黑山就是煤矿?”
李矿长道:“你爸爸就在那山上干活儿哩!”
韩华道:“我问海平哥哥说煤矿跟炭窑有什么区分,海平哥哥就说我看一回就知道了。我想象了好久也没想到煤矿是这样的。”
汽车到了那座黑山底,迎面一个巨大的铁丝网,绕铁丝网行驶一段,有一个豁口,一个宽阔而敞开的大铁门,门口有一小房,小房里坐一个人,靠里一根杆拦着进门的道,司机探出头给门房看了下证件,那根栏杆自动升起,汽车进门,沿着一条斜坡上到半山腰,是一个一个宽阔地带,只听见机器隆隆,炮声轰鸣;只看见汽车穿梭,安全帽忙碌;有手举红旗指挥车辆的安全帽,有半山腰钻炮眼的安全帽,有各种机器前操作的安全帽,有开铲车的安全帽,有开挖掘机的安全帽……
韩华看来,眼前除了黑乎乎的一座黑山、黑乎乎的煤块、黑乎乎的机器、黑乎乎的汽车、黑乎乎的铲车、黑乎乎的挖掘机,再就剩下黄颜色的安全帽了,帽子下的人呢?混在煤中,也成了黑乎乎的人。
韩华站在采坑里四下里张望,终于明白了什么叫露天煤矿。他睁大眼睛,极力找寻,却看不到他的父亲究竟在哪儿。
老王道:“华娃,今天你就紧跟着我,我走哪儿,你跟哪儿,别跟丢了。”
这一天韩华没见到父亲,他跟着李矿长和老王检查过之后,老王带他去了另外两个煤矿——白兔峁煤矿和喜鹊窝煤矿。晚上,他们住在喜鹊窝煤矿,董事长办公室里面有套房,套房里有洗澡间,席梦思大床,办公室里有真皮沙发、黑色老板椅、老板桌、黑色茶几。韩华出娘肚皮也没住过这么好的地方,他真开眼了。入夜,韩华先睡了。老王到隔壁矿长办公室谈事,凌晨 3 点才回房间睡觉。
次日早晨 7 点,老王叫醒韩华,抹了一把脸,就到煤矿灶上吃早餐,两人急匆匆赶回集团公司。老王把三个煤矿需要进一步完善的工作交给办公室出详细方案,他则召集部下开会,留韩华在他的办公室电脑上玩耍。晚饭后,老王派张向阳送韩华去到林子峁矿区,找李矿长安排韩华明后两天跟上韩贵山下采坑体验生活。
韩华因有煤矿一行,亲历亲见了当煤矿工人父亲的辛苦,心灵受到极大震撼,回到学校,学习更加刻苦,考试成绩一再拔高。
老王为了迎接榆钱市安检局的检查工作,夜以继日在煤矿上辛苦,9 日上午,接到榆钱市安检局的检查通知。他为了慎重,9 日下午又去林子峁煤矿,吃饭后,一不小心,脚踩进饭堂外的一个黑水坑,恰好韩贵山一只手拉住了他,否则他一定会一头栽进旁边的泔水桶。
老王脚上正好穿着杨巧杏买的白色运动鞋,这下白运动鞋被黑水弄乌黑了,糟糕的是污水进到一只鞋子里面,袜子也湿透了,无奈之下,只好让韩贵山拿了车钥匙到车上取另外一双鞋换上,又让韩贵山帮他清洗弄脏的鞋子。
韩贵山去水房清洗鞋子,左看右看,觉着鞋子好面熟,猛然想起鞋子和他的鞋子一模一样,只是一白一黑的区分,再看里面鞋垫,他疑云顿生,得出一个结论:他的那双鞋子一定也是老王买的,而老王鞋子的里的鞋垫一定是他的老婆——杨巧杏绣的。
一个送鞋,一个送鞋垫。傻瓜也能看出一点儿端倪,别说韩贵山并不傻,还是粗中有细的人。
韩贵山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他本来不白的脸更加乌黑了,他看老王的神色也慌张了,仿佛他的心正汩汩地流血,他脸上表现出一种疼痛的神色来。
后来,韩贵山的烟瘾大增,他的语言更少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与老王接触,不与老王说话,有时他还躲着老王走,尽量不与老王照面,他心里尴尬,总觉得老婆丢了他的脸,让他脸上无光。
除夕前夕,煤矿放假。穷汉脖子没犟劲,韩贵山为了省两个路费,坐了老王的顺车回家过年。
杨巧杏家里不开灶,老王有话,两家人一起过年。王海平的石膏已经拆掉,可以架着双拐走动。王嫂居然可以发声了,说出来的话却含混不清,谁也听不懂。韩华学校放假了,每天跟妹妹到老王家吃了饭,两人又回家学习。
回家第一天,杨巧杏伺候老汉洗脸,洗脚。这是杨巧杏在老王家当保姆学的,之前她老汉是一个受苦疙瘩,腰不硬,加上那短处,在她面前总是矮半截,现在她男人是煤矿工人,一个月挣几千工资,她当然精贵了。
韩贵山享受了首长般的待遇,心里稍宽舒,就上炕和两个孩子耍扑克。杨巧杏却顾不上耍,自己家里的营生必须她找空闲做,再说农村人有扫尘净身的讲究,哪有把脏衣服留在来年洗的道理。她把老式单桶洗衣机打开,把韩贵山拿回家的衣服全部塞进洗衣机。
秀秀不懂大人辛苦,小嘴噘得老高。韩贵山为了哄女儿高兴,把女儿举在头顶,让女儿骑在他脖子上,玩起了“架架楼”。杨巧杏看见,在地下连忙喊:“快放下来,这么大孩子了,那样玩儿,像什么样子。”
韩贵山不理睬杨巧杏,继续逗女儿乐。韩华只好一个人拿着扑克摆牌。过一会儿,韩贵山说他在煤矿学会了“捉老麻”,就教两孩子玩“捉老麻”。
除夕这天有杨巧杏忙的,一天要吃三顿饭,早上炸糕羊肉粉汤,中午清汤杂面,晚上还要摆碟子上盘子,王海平交代要吃十三花。
杨巧杏把一家人的衣服全部洗净,韩华和秀秀已经在后窑睡着了,韩贵山也在前炕睡下了,她上炕刚睡下,韩贵山就硬生生递过来一句话:“过完年把老王买的那鞋还给他,我不稀罕穿。”
八
杨巧杏以为老汉睡着了说梦话,不理睬,兀自躺着,心里却一阵一阵惊愕。老汉怎么看出的端倪?悔不该当初买了两双相同款式的鞋子,引起老汉的误会。
韩贵山听不到杨巧杏回话,又重复:“过完年把老王买的那鞋还给他,我不稀罕穿。”
杨巧杏大感震惊,顿时对老汉的细心刮目相看,同时又难免为他拙劣的推理感到叹惋,疑惑他的脑子出了差错,欲纠正,让他安心穿了鞋子,说那鞋子是自己买的,暗处,另外一个她跳出来警告道:断然不敢说出鞋是自己买的,你和老王原本清清白白,暗地里的思想,你不说,谁又能知晓。
这警告让她立时深感惶恐,她强压住狂跳的心,嘴里却顺着老汉的推理悄声道:“怎么不稀罕穿,你救了他儿子,我又伺候他老婆和儿子,连一双鞋子也换不下吗?别说我还给他绣了一双鞋垫,也把情补了,我们不欠他什么。”
这样的回答,让韩贵山听来,乍一感觉杨巧杏是在强词夺理,细细想来却也不无道理,他略感宽心,刚刚强硬的气势当即弱了下来,又恐及时罢休失了男人的尊严,追问道:“没那么简单吧?”
“你就是不自信,你说怎样复杂?”杨巧杏语带恨铁不成钢的口气。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不多时,韩贵山鼾声大作。杨巧杏却一夜睡不熟,思想里翻江倒海,仿佛有许多个她同时出来对话。
次日一早,韩贵山早早起来,挥着板斧在院子里破柴。他穿着并不厚的衣服,脸上却热气腾腾,额头上挂着细碎的汗珠。杨巧杏出院,近前看了老汉一眼,复进门,取出一块毛巾,在老汉额头上擦了一把,把毛巾搭在他脖颈,不无心疼道:“天冷,小心着凉,等华娃和秀秀起来,一起把院扫了,10 点过来吃饭,我先过去了。”韩贵山心里一阵暖和,仿佛肚子里塞进一个暖水袋。
杨巧杏进了老王家大门,一眼看见老王挥着扫把扫院,她扬声道:“你扫院啊,一会儿让贵山过来扫。”
老王抬头道:“展筋着不过了,贵山也在扫院吧?”
杨巧杏道:“他天不明就起来破柴,硬柴好就火,还没扫院呢。”杨巧杏说着进了窑。
往年,杨巧杏在除夕早上只做炸糕和酸菜吃,今年算是陪上龙王爷吃贺雨牲。
早上的炸糕羊肉粉汤,韩华和秀秀可劲儿吃了个饱,吃完兄妹俩风一样刮回家耍去了。老王因听了杨巧杏说硬柴好就火,想起后院里堆放的许多椽棍子,也翻出一个生锈了的斧头来,舀了一碗水,蹲在大门外硷畔上的条石前磨斧头。韩贵山看见老王笨拙的样子好生纳闷,正在心里疑惑,见杨巧杏出硷畔倒泔水,他忙别过脸去,装作看王海平摆弄对联,耳朵却一刻没有清闲。
杨巧杏道:“王总,你磨斧头做甚了?”
老王道:“你早上说硬柴好就火,我想磨一磨,破柴。”
杨巧杏道:“快停了,使不得,不中用。”她转头看见韩贵山,又道:“贵山,你回家拿咱家的板斧来。”
韩贵山听说,并不言语,恨恨地转身下了坡。
杨巧杏朝走下坡的韩贵山喊:“对联和窗花贴上再过来,叫两个娃娃两点钟过来吃午饭,把鸡喂了,鸡食在后窑木盆里。”说完,她又对老王说:“不磨了,不磨了,帮海平贴对联去。”
韩贵山回家喂了鸡,贴好对联,拿了板斧,没等老王指派,自顾自进了后院,在一堆椽里翻找出一些比较细小的椽棍来,抡起板斧就开始砍,一直砍到杨巧杏来叫吃杂面,面前堆起山峁一样的硬柴来,吃了杂面,他一声不响又去后院,把那一堆碎柴码放在废弃的驴棚里。
这当儿,老王来过三次后院。第一次,他手上拿块毛巾,对韩贵山道:“贵山,擦把脸,歇会儿。”韩贵山没停手,没接毛巾,没言语。第二次,他端杯水,对韩贵山道:“贵山,喝口水,歇会儿。”韩贵山没停手,没接水,没言语。第三次,他一手拿着毛巾,一手端着水,他看着韩贵山一丝不苟地码柴,心道:这呆傻男人蛮有优点哩,干活儿蛮细致哩。难怪杨巧杏跟了他十几年。现在他这般冷落我,不屑我,是对我有看法了?
想到这儿,再看他酷似包公的黑脸,又想,对于家庭,这种男人应该是绝对忠诚,这也是可爱之处。又想到他枉有一副男人的皮囊,难免又替杨巧杏惋惜,再想到这些日子自己忙于事业,一直没有兑现对杨巧杏的承诺,心就疼得厉害,恨不能立即拉了杨巧杏去私奔。糟糕!该死的心绞痛强势袭来,一阵抽搐,难受得他龇牙咧嘴,背靠住驴槽,蹲了下去。
韩贵山看得真切,慌忙撂下手中的柴,上前扶住他惊道:“咋了?咋了?你这是咋了?”
老王忍着疼痛道:“药,药,帮我掏掏。”
韩贵山在老王的上衣兜摸到一个药瓶,倒出一粒在盖子里,送入他口中,拿了他手里的水杯,拧开盖子,喂他喝了一口。
老王顿觉舒心,长出了一口气,双眼滴下两点泪水,喃喃道:“贵山啊,我心脏不好,好几年了,搭了两个支架。”
韩贵山又去干活儿,并不接话茬。老王稍作停顿,接着道:“贵山啊,你是对我有看法吗?还是不想在我家过年?你看我这样子,我也是没办法啊,你的工资不能随便涨,煤矿里好多人哩,人家眼红,过完年,我会给弟妹涨工资,我这家确实离不开她,再说你家里的状况我也晓得,需要钱。”
韩贵山依然不接话,只管干活儿。老王忍不住又道:“贵山啊,有时候,我们男人为了家庭,就是要付出点儿啥,我总想,这男人的‘男’字,怎么就是一个‘田’字下来一个‘力’字呢?后来,我想明白了,这男人啊,必须要在田地里卖力了,如果连力气也没得卖了,那还算男人吗?”
这一比喻,仿佛高山上一块石头落地,一声巨响,落在韩贵山的身上,压得他直不起腰来,又宛如一把利剑刺入他心上,他立时感觉血流如注,心碎成数瓣,洒落一地。
韩贵山撂下手中的营生,愤然离开。
年夜饭摆上,王海平要喝酒,老王说心脏不好,不敢喝,只是招呼韩华和秀秀吃菜吃肉。王嫂不需要招呼,只管自己吃。王海平只能敬韩贵山和杨巧杏喝酒,也不说官面面的话,实心实意举杯感谢。杨巧杏自打和老王喝过两杯酒,知道自己喝不了酒,再说韩贵山在场,她更不敢喝,只是在酒杯上闻了一下,装作闻不惯,连连咳嗽,直摆手。王海平不勉强,夹一块块肉放在韩贵山的碗里,满一杯杯酒递在韩贵山手里,大有不把韩贵山灌醉不罢休的势头。韩贵山在煤矿上练得半斤八两酒量,受苦人,饭量又大,加之中午又遭老王嘲笑,心里不爽,借酒浇愁,也不管王海平是否真心,就坡下驴,几杯酒下去,酒兴上来,胆量大增,竟然挽袖划拳,海吃狂饮,面红耳赤起来。杨巧杏起先劝说韩贵山少喝点儿,见不听劝说,也不再管,招呼两个娃娃吃好,打发回家看电视。老王见状,带两个娃娃在院子里放烟花,放鞭炮,直把仓窑里半脚地花炮放完,才放两个娃娃回家,复又回家坐在沙发里看韩贵山和儿子喝酒,看杨巧杏收拾碗筷。
杨巧杏给两个喝酒人留下两个下酒菜,她开始整理剩盘子剩碗,往凉窑里安盖盛肉时,老王跟进,悄声道:“巧杏。”
杨巧杏冷不防身后来人,吓了一跳,激灵转身,低声嗔怪道:“今个没有李奶奶打圆场,收起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老王继续悄声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杨巧杏继续低声道:“我不管你要说什么。”
老王继续悄声道:“贵山有没有对你不好?我担心你,你摸摸我的心。”老王说着近前一步,挡住要出门的杨巧杏。
杨巧杏继续低声道:“求求你,我心慌得难受,贵山喝醉,让他睡你家里,一身酒气,我也不稀罕他。”说完,她侧转身子急匆匆出门,留老王独自尴尬。
半夜,杨巧杏感到一种久违的颤栗,仿佛一个男人的舌头撩舔她的身体,温柔而润滑,她不敢睁开眼睛扰乱这甜美的梦,僵直着身体,一动不敢动。她有种感觉,男人很卖力,仿佛营务一块荒草疯长的土地,热得满头细汗,还不肯停歇;她有种感觉,男人很用心,仿佛面对一件精美的瓷器,生怕撞碎,小心谨慎,亦步亦趋。
第二天一早,杨巧杏醒来,顿觉神清气爽,猛听韩贵山在前炕打着响鼾,一时间以为老汉恢复了男人气概,不好意思明里要自己,酒后性起,半夜和自己云雨,禁不住喜上眉梢,兴奋的小鸟展翅般地飞身下炕,站在地上,俯瞰在老汉脸上,细细端详一阵,伸出舌头,在他乌黑的额头上轻轻一舔。
杨巧杏这一天阳光明媚,走路仿佛踏云一般轻飘飘,说话宛如唱歌一般脆清清,无论对谁说话都和颜悦色,在老王面前更表现出一种昂扬的神态,在韩贵山面前则有一种雏燕试飞的羞涩与拘泥。
正月初一到初三,王海平每天晚上都邀韩贵山喝酒。杨巧杏因有除夕深夜的甜美体会,不再阻拦韩贵山喝酒,甚至还有一点儿想陪他一起回家的念头,又拗不过两个娃娃的纠缠,只好先回家陪娃娃一起玩耍,等娃娃们入睡,静等老汉回家温存。
如此一连三日,总是她睡熟之后,仿佛梦中一般,又出现那种令她癫狂的情境,而天一明,一睁眼,定会看见韩贵山睡在前炕,还在梦乡遨游,鼾声如雷。
她以为黑脸男人多年不做男女之事,突然间会了,脸嫩得羞涩起来,也不挑破,任由他去,安心做好贤妻良母,服侍父子仨安享生活的馈赠,而她内心里难免强烈地自责,自责自己心灵的越轨,思想的出墙。
初四开始,韩贵山带着俩孩子走亲亲拜丈人,两日夜晚都不曾回家。杨巧杏白日里按时去老王家继续着保姆的工作。老王家亲戚多,她势必更加辛苦,日日要盘上桌下伺候一桌子人吃肉喝酒,王海平天天买醉,老王陪客,疏淡了与她说话,也少有帮她打下手的情况,晚上她一个人回家睡觉,夜夜却安稳踏实,她更加肯定,韩贵山已经找回了男人的雄风。
六日晚饭时,老王交代韩贵山,七日吃了饺子要返回煤矿上班。杨巧杏得令,饭后匆匆收拾碗筷,回家给老汉拾掇行囊,入夜,又伺候老汉洗脸洗脚,上炕宽衣解带,拉灭电灯,做好恭迎圣驾的准备。不承想,韩贵山半天没有动静。杨巧杏好生等待,不见老汉任何反应,一时间顿感屈辱,仿佛热脸贴了冷屁股,颜面大损,她抹黑一式坐起,正要发火,却听见韩贵山低沉着声音道:“巧杏,我想了好久,这些年,我带累了你,我是几斤几两我知道,你顾全大局我也知道,而我不忍继续让你守活寡,我只有一个请求,这二年你就看在娃娃的脸上,给我一点儿面子,等华娃考上大学了,我们办手续。”
杨巧杏的心,仿佛沉入了冰窟,她一阵哆嗦,双手抱紧光着的上身,泪水滂沱。她不相信一连四晚做了相同的梦,而她又不敢问老汉一连四晚是谁在暗夜里与她温存,给她欢乐,让她销魂。
九
这一夜,杨巧杏是在惊悸与不安中挨到后半夜才渐渐入睡,睡梦里,她站在冬日清冷的天宇下看一个小男孩学放风筝,男孩踩着枯死的小草在地里跑啊跑,身后那风筝沿着地平面飞啊飞,男孩跑顺溜了,脸上出现了欢喜的笑容,手中握的风筝线却断了,男孩懊恼着表情,转身跑回去捡断掉的线头,精心细致地系住,又跑起来。一阵风吹来,风筝乘风飞起来,在空中翻飞,翻飞,不好,男孩没注意,前面出现了一株大树,风筝挂上了树杈,男孩手中的线被扯断了,男孩爬上树取下风筝,再次系住线,再次开始奔跑,再次放飞手中的风筝,风筝终于升上了天空,在高空飞啊飞,飞啊飞,男孩手中线却再次猝然崩断,高空的风筝失去了牵引,失去了方向,在空中飞啊,飞啊,漫无目标,男孩望着那断了线,再也无法牵引的风筝,号啕大哭起来。
公鸡打鸣,惊醒了睡梦中的杨巧杏,梦中的情形清清楚楚在她脑子里回旋,她大悟,那个学放风筝的小男孩,手中牵的那根风筝线不就是她的婚姻吗,已经于昨夜崩断。不多时,她又觉着,小男孩手中的风筝,已经断了线的风筝,才是她自己了,立时,她茫然起来。
杨巧杏有任务在身,否则她今天一定不会起来,她会把自己蒙在被窝里睡到韩贵山离开家,去了煤矿,两个孩子吵嚷着要吃饭,她也不一定有精神起来做饭。然而,今天不行,她有任务在身,一早她要上老王家包饺子,昨晚老王安排好的,现在明显已经迟到了。她用凉水刺激了一下肿胀的双眼,又加了点儿暖壶里的开水,抹了一把脸,扫眼向炕上看去,见韩贵山蒙着头死猪一般,她没撂一句话,来不及擦点儿润肤膏,匆匆出门,跑向老王家。
仿佛太阳从西边出来,老王天不明就起来了,他穿了过红白事情厨师才穿的蓝大褂,挽起袖子,点燃暖气炉子,和起一块白面,擦萝卜,剁肉,剥葱,麻利老到地拌起一盆饺子馅,有模有样地坐在案板前开始包饺子,那神态是春风拂面,那动作是愉悦昂扬,那表情是低吟浅唱,完全就是一个男人获得新鲜爱情所表现出来的扬扬自得。
杨巧杏冷人进了暖窑,满窑的腾腾热气当即把她罩晕,她辨不清东西,立定在门口,等眼睛适应。老王看得真切,两只面手在蓝大褂上擦了两下,近前一把就搂住她,低头把他滚烫的舌头就送了过去。
杨巧杏顿觉云里雾里一般,一连几日,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狱,一会儿冰窟,一会儿火炉,她简直心力交瘁,她努力挣脱老王,扬起手掌就扇了过去。
老王一把手抓住她挥过来的手腕,又强行抱住她,在她耳边没皮没脸地低语:“巧杏,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亲爱。贵山给不了你的,我能给,我都能给。”
杨巧杏简直不敢相信,她压住耳朵。
老王拿过杨巧杏的手,继续附在她耳边低语:“巧杏,我想了好久,我们都是过来人,做事大方一点儿,不要总藏着掩着,两情相悦又不犯法。”说着他就又上去舔了一舌头。
杨巧杏神色慌张,几乎窒息。
老王继续说着咬耳朵话:“巧杏,人生苦短,你我都不能亏对自己的心啊!”
杨巧杏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喘。
“巧杏,你我相遇太晚,若是七年前你就和我借钱,现在你就不会这么忐忑不安了。”
杨巧杏满脸泪水,一脸惊恐地抬起头。
老王不无心疼,用手揩着情人的眼泪,低声嗔怪道:“我的傻女人,如今这社会,咋能让自己在一棵树上吊死;我的可怜女人,这七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杨巧杏窘得满脸通红,握紧拳头在老王胸口就是一阵捶打。
老王见状双臂用力,搂紧杨巧杏的身体,在她额头亲了一口,嗔怪道:“简直不想让我活了,真想现在就开火煮饺子进锅。”停顿一下,又低声道:“好了,赶紧洗手包饺子,我都包一半了。”
杨巧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看花眼了,忙用手揉一揉,又看,眼前真真切切摆放了一大盖子已经包好的饺子。
老王道:“我早早起来就开始做了,当好你的贤内助。”他抬头看一眼杨巧杏又道:“其实我好厨艺,祖传的,初出社会时常帮厨哩,后来懒得做,自打见着你,又恋上厨房了。”说完低头偷笑。
杨巧杏心里一阵阵温暖,韩贵山昨夜给她的坏心情一扫而空,她忙系围裙,洗手,移步案板跟前,和老王边包饺子,边拉悄悄话。
“王嫂呢?”
“炕上歪着,你大可不必担心她,我感觉她最近耳朵不好使,要大声说话才能听清楚,指不定哪天真和我拜拜了。”
“海平呢?”
“睡着,昨夜又喝酒了,年轻人失恋了,心情不好。”隔一会儿,老王见杨巧杏不说话,又低声道:“那几晚上,你快活不?”话落,看了一眼杨巧杏的反应。
“真有你的,臭不要脸。”杨巧杏转过身,给老王一个后背。
“看把你羞的,你早就是我的人了,还怕甚?”一语结束,见杨巧杏不接话茬,老王就自言自语:“海平要喝酒,给我创造了机会;韩贵山喝醉酒,给我壮了胆;我得谢谢他们俩,否则,你这么操劳,我都没机会补偿你,再说这新春就得有新气象,哪能让你脸上不添新色彩,若让你内心里继续委屈,别说会给你留下话柄儿,老天也不会饶我,你应该清楚,男人都以事业为重,忙起来,天王老子不管,闲下来,七情六欲一涌而来。”说到这儿,他张嘴低唱:“六月的日头,腊月的风,老祖宗留下个人爱人。三月的桃花满山山红,世上的男人爱女人。”接着他又道:“巧杏,多亏你配合得好,当时我想,要是让你那俩小祖宗发现了,我一准儿活不成了,即便侥幸逃命,这往后的脸也没处搁。”老王说得眉飞色舞,抬头看一眼杨巧杏惊讶的表情,又道:“当时韩贵山睡我车上正打鼾呢,否则我就亏大了,返回去扶他,他给我吐了一车,害得我天明洗了半天。”
杨巧杏不再接话,顿悟韩贵山所言,她心里暗暗自责:是自己有错在先,不仅心灵越轨,如今又加了红杏出墙,他怎么会是傻子,怎么能心里不难受,一直安守本分,突然间意识到老婆有了外遇,背叛了他,他不伤心才怪,说那样的话也是迫于无奈,是看在她是孩子娘的分儿上。而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弱智,竟然没想到是眼前这个男人,还表现出轻薄女人的嘴脸,刺激憨厚老实的人,真应验了人们所说的“最毒不过妇人心”。
杨巧杏直到包好饺子,两家人都吃完饭,打发老王和韩贵山开着汽车走了,她再没说一句话,她的心仿佛经受着油锅里煎炸的煎熬,一个她为这迟来的爱欢欣鼓舞,一个她又经受着良心上的谴责。
一个车上,两个男人,各种心情,一路无语,一路沉重。
生活就是这样残酷,有时候,总是出其不意地馈赠一些尴尬给当事人,不欢喜?却也没办法不接受。如果说成年人也可以像小孩一样玩过家家,不受诸多约束、限制,那么这个世界就会变得尤为轻松,说不准还能让国家GDP直线飙升。
老王到了公司,忙的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三个煤矿里来回跑,开会、整顿、表彰,一些企业家辞旧迎新的手段都得用上。韩贵山钻在煤堆里,黑白不分,加班加点儿折磨自己,保证自己对生活有个麻木的感觉。韩华正月初十就返回学校,一头扎进书本堆里,天天唱着相同的三部曲,吃饭、睡觉、学习,周而复始。王海平丢掉双拐,完全可以自由出入了,他肇事的汽车干脆报废在修理厂,去榆钱市里直接开回来一辆当时最流行的越野车宝马X5,之后就忙他的地产项目了,家里连个影子也难见了。
至此,老王家里,白日里,除非秀秀放学回来,叽叽喳喳一阵热闹,其余的时间变得尤为冷清。杨巧杏每天按时完成三顿饭的作业,一有空闲就跑回自己家里,埋头绣着一幅名为“八骏图”的十字绣,偶尔会有红晕跃上脸颊,偶尔又会蹙眉忧思。老王每隔一月半载就回家来一次,回来一次也只待一天两天,有时会开车拉上杨巧杏去黄羊镇备办一回生活的必用品,有时也会拉上杨巧杏去蝉县县城采买一回女人的必需品。老王不在家的日子,一主一仆两个女人过着风轻云淡的日子,主人只管主人的吃饱睡好,佣人只管佣人的忙完做好,她们之间不存在摩擦,不存在吵嘴。王嫂耳聋语痴,也不可能吵嘴。也不知她神志是否清醒?心脏是否良好?也许生活赋予她臃肿的身体,合该她只能享受,不必受折磨,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否则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眨眼一年又过去,春暖花开的时节,一日早晨,王嫂在院子里伸胳膊抬腿,锻炼身体,脚下一歪,猝然倒地。杨巧杏一进大门,看到情形,慌得大声喊叫,上去搀扶,感觉不对劲儿,又匆忙跑下坡四下里呐喊人。庄里七老八伤来了一院子,都说王嫂已经死过去了。
十
杨巧杏第一时间把这一消息告知老王。
最先回来的是王海平,他一进家门,看见门板上躺着的母亲,双膝跪地号啕大哭起来,他头埋在地上,双肩一耸一耸,极尽呼天抢地。他内心里检讨着自己,检讨着自己这些年来忙于赚钱,没有孝敬母亲一天,忙于谈恋爱,疏淡了母子感情,就是在家养伤期间,也没有多看母亲几眼,倒是母亲时常过他窑里,他还总是摆摆手,不要母亲打扰他策划项目,而现在,怀他十月,养育他二十八年的母亲,猝然离世,他恨自己铁石心肠,如今哭断肝肠,也哭不活母亲。
门板上躺着的亡人,身体虚胖,体质羸弱,生子血迷,险见阎王,几经抢救,重返阳间,频繁患病;门板上躺着的亡人,遭逢丈夫,心性良善,重视亲情,钱财宽用,照顾周详;门板上躺着的亡人,怀孕一次,生育一子,抚养一子,教育一子,子贵母荣,安享福门;门板上躺着的亡人,虽时常病恙,却一生享福,猝然离世,岁至五十有二。
上面这段话可以浓缩王嫂一生的生平,在庄里人眼里她确实有个好丈夫,好儿子,给她撑起了门面,长足了脸面,只是这猝然离世让庄里人觉着扑朔迷离。
历史上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典故,这王嫂的死,引出了一个“成也李奶奶坏也李奶奶”的新典故。
李奶奶看到王嫂猝死的第一现场,脱口而出:“巧杏呀,你和石头要做相好,就好好地做,谁还能不理解你的难处,你说你,使这些梗做甚呀?”
坏了,这句话惹下大麻烦了,杨巧杏和老王的事,庄里人到目前为止还没个实质性的证据,只是一些无聊人心里暗暗猜测,摆不上桌面的猜测,再说老王财大气粗,庄里人都仰仗他转运发财奔小康呢,谁会大胆到自己找死?李奶奶呀,李奶奶,你简直是老糊涂了。
李奶奶一句唐突而没过大脑的话,让庄里人大为震惊,随之百般演绎,各种版本,众说纷纭,在最短的时间内传到王海平的耳朵,王海平听后双拳捶地,恨父亲受美色诱惑,当即拿起手机就拨打电话,叫来 110,叫来法医,要为亡母伸张正义。
老王和韩贵山在第一时间从煤矿出发,车轮滚滚,超时速赶路,下午三点赶回家,家里的情形让他差点儿断气。
警察已经把杨巧杏控制在一孔窑里,亡人的尸体摆放在院子当院的门板上,一些穿着白大褂的法医围着亡人站着,白大褂身后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
老王气急败坏地拨拉开众人,近前一看,他的亡妻,一生被各种疾病缠绕的可怜人儿,死了还不能安然,现在正在经受死亡后的折磨——被法医指手画脚——说要取证。他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就算他对亡妻没有了感情,见到这样的场景,他还是受不了。他的心脏开始剧烈地疼痛,他站立不稳,昏倒在地。
乱套了,全乱套了,尸检还没有结束,现在一个心脏病患者又昏倒了。
亏了韩贵山,这个善良老实的人,他管不了被警察管制的妻子,他帮得了给自己戴绿帽子的男人,他就站在老王的右侧,冷不防老王昏倒,他上去扶,老王人高身大,把瘦猴一样的他扑倒在地,他不顾跌疼的膝盖,不顾众人的眼光,爬起来从老王的上衣口袋里掏出药瓶,倒出药丸塞进老王嘴里,呐喊着快拿水来,有人递来了水,他托起老王的脑袋,喂老王喝了水,而后就让老王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静静躺着。
不多时,老王醒过来了。白大褂们用感激的目光看着韩贵山,都竖起大拇指,表示夸奖。老王看见身后的韩贵山,一把抱住,号出声来,号了一阵儿,哽咽道:“老弟,我向你保证,巧杏是清白的,她不会害人,她绝不会害人,她那么善良,绝不会害人,老弟,你放心,谁若诬陷巧杏,不得好死。”
韩贵山兀自没有说话。他总是这样,他总是用行动说话,从来不善语言表达。
尸检报告出来了,王嫂死于突发性脑溢血,死亡时间 2012 年 3 月 9 日 6时至 7 时。那个时间段,杨巧杏还在自己家中,她的女儿还没到上学的时间。
虚惊一场。
王海平双膝跪地请求杨巧杏的谅解。杨巧杏大人不记孩子过,扶起王海平,转身回了自己家。
老王事后知道是李奶奶捅的娄子,他站在李奶奶面前。李奶奶筛糠一般抖颤着身体,扑通跪地,抡起双手打自己嘴巴。老王一时觉着李奶奶可恶至极,念及她曾经的好处,转身出门,出门时狠劲儿把门一撂。
安顿了老婆的后事,老王苍老了许多,他满怀心事,整日愁眉苦脸,打不起精神。他内心里洪流湍急,泥沙俱下,他对自己的未来打算迷茫难测,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这全因老婆的死引起,仿佛一只抛锚的船,面对汪洋大海,四顾茫茫,不知所措。
老婆活着,家是他的大后方,他可以堂而皇之雇佣杨巧杏当保姆,从而达到一种两全其美的完美设计,而不会引起世人的指点,也不会给杨巧杏带来难堪,而现在,老婆死了,他的大后方不存在了,他的家已经形同虚设,他没有理由继续雇佣杨巧杏当保姆了,而他又想与她继续保持关系,从而达到帮助她过上舒心日子的目的。
他是真心爱上杨巧杏了,他对爱的理解,除了要满足她肉体上的快乐,还要给予她心灵上的安慰,甚至要给予她经济上的援助,而这些必须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摆得上桌面的做法,雇佣当保姆是个最合理、最能行得通的做法,而现在,老婆死了,这些都不能成立,关键是韩贵山,那个只用行动办事、不用语言说话的男人,曾救过他两次命,他不能做事太不尽人情,他绝不能把韩贵山当真空,他纠结,他愁肠,他寝食难安。
韩贵山,这个被人戴了一顶绿帽子的男人,却做出了一件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来。他几乎是威胁着杨巧杏跟他一起去县婚姻登记所办了离婚手续,他俩最后达成协议,杨巧杏离婚不离家,继续抚养俩孩子,俩孩子的生活费由韩贵山按月打入杨巧杏的账户,孩子满 18 岁前的监护人是杨巧杏。
杨巧杏起先是跪在韩贵山脚边哭着喊着不同意,说她离婚后,无法面对两个孩子,无法面对世人,她宁愿从此不出院子,守一辈子活寡。
韩贵山撂下一句狠话:“够了,绿帽子快把我压死了,你不离,我死,我死了,你直接守寡名正言顺。”说完,他就拿起一个敌敌畏瓶子,仰头就要喝。
杨巧杏一把夺下韩贵山手里的瓶子,乖乖地跟他出门了。
韩贵山第二天就回了煤矿,这是他自从在煤矿当工人以来第一次独自去煤矿,之前都是他前妻的外遇护送他去的,现在他没有脸面坐那个人的车了,他必须独行。
韩贵山的思想是复杂的,他是在内心里经过激烈的斗争才做出的决定,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不得不这样做,他觉着,这样做,也许是一种明智的做法。他清楚自己没有多大能耐,只会受苦,杨巧杏跟了他就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往后更是指望不上他了,两个娃娃逐渐都大了,要让娃娃有个好前程,离不开老王,老王心不坏,他心里明镜似的,之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因王嫂活着,王嫂是个挡箭牌,如今王嫂死了,挡箭牌没了,要他大摇大摆戴一顶绿帽子做人,超出了他的底线,他没有那么大的肚量,与其让唾沫点子把他淹死,还不如让杨巧杏和老王内心里感激他,这样对他的俩娃娃有好处,不是他高大上,有成人之美的思想,而是他不得不这样做。全是脸面上挂不住,最关键的是,俩娃娃交给当娘的,他放心。
杨巧杏把自己关在窑里哭了三天三夜。这三天里,她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她又想起了之前做的那个梦,现在梦应验了,她真成了一只断线的风筝。她想起了老王,她想去找老王,想告诉老王,韩贵山不要她了,她离婚了,她想要老王给他出主意,她甚至想到要补了王嫂的缺,即使不是现在,过几年也行,因为她的两个娃娃,身后没个依靠也不行,现在,她觉着,她孩子的爹,那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男人,是彻底靠不上了。
她往老王家走,一路走过去,庄里的婆姨就对她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她听得清清楚楚,却不敢搭茬,她低头直走,心里由不得哭道:“王嫂啊,王嫂,你为什么要死?我把你伺候上,你好吃好喝;老王把你养活上,你好活好盛;你不好好活着,你死了做甚去呀?你脚一蹬,凉快了,好受了,可你把我的脸蹬破了呀!这往后,你还叫我咋做人呀?”她眼泪婆娑上了老王家坡,看见大门紧闭,推门,推不开,敲门,没人应,她就软塌塌立在大门上,痴呆呆发愣。
这个院子她非常熟悉了,她在这里有过差不多三年的保姆生活,她对这个院子有了一定的情感,这院子里的男主人,给了她一种新鲜的爱情,让她体会到了做女人的快乐,现在,她成了自由之身,而他,成了单身男人,她有理由想他,她想靠在他厚实的肩膀上坦然地睡一觉,而不是之前的偷偷摸摸,心惊胆战。
老王不在家,他去了公司。那天,他无意间听儿子说韩贵山已经回了煤矿,他就想起去杨巧杏家走一回,给她说句放心话,要她不要害怕。到了她家坡下,却看见韩华站在硷畔上。他不能上去了,他怕引起韩华误会,怕影响到韩华今年的高考。他以为,自己有钱也不能不遮红黑,给杨巧杏坐罪。于是,他就不辞而别,去了公司。
杨巧杏靠着老王家大门呆立到日落西山,没等到老王回来,她拉着绵软的身体往家走。庄里的婆姨们在她身后指指戳戳。她分明看见了,全不理会,仿佛一根鸡毛,在公路上轻飘飘着,没有着落。很短的一段路,她走了很长时间。上了院坡,发现女儿秀秀已经放学,正在院子里写作业。她强打起精神做好饭,看着女儿吃了,又检查女儿作业,给女儿洗了头脸衣服鞋袜。晚上,女儿入睡后,她睡在炕上,脑子里全是老王,想得她心尖尖疼。一连数日,她夜夜思想,夜夜想不到人,她就恨起了老王,恨得咬牙切齿,这个言而无信的男人,她再不要想他了,不要记挂他了,不要对他抱有希望了。她又想起韩贵山,想起那个黑脸男人,不中用的男人,想起他黑水汗脸地干活儿,想起他吼雷一样的鼾声,想起他喝敌敌畏威胁她离婚。这两个男人,她全不要想了,她想儿子,她去看日历,看距离儿子高考还有多少时间。她大吃一惊,距离儿子高考不到两个月了。她想起了儿子即将要成为一名清华大学生,她当即有了精神,精神大振,她把自己的脸狠狠打了一下,心想,再不要沉迷于过往了,再不要痛恨别人了,恨别人光折磨自己,要昂起头,走出去,迎着阳光,好好生活,做好一双儿女的精神支柱。
想到这里,她一骨碌下了炕,马上洗脸,梳头,把自己捯饬得明明亮亮。至此,她的家又清爽了,她的院又干净了,她喂的母鸡也下蛋勤了,她一有空隙就坐在窗前绣十字绣了。
她之前曾有过要送老王“八骏图”的念头,全为感激他;后来,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全为老王忘恩负义。老王死了老婆,再也没来找她,已经一个多月过去了,连个人影也没见,别说给她什么说法,男人全不可信,都是转脸不认人的白眼狼。现在她绝不要想那两个与她有过瓜葛的男人了,不想了,她要专心绣十字绣,绣好多,什么琴棋书画、富贵牡丹、清明上河图等,她都要绣,绣好卖钱,供儿子上大学,供女儿读书。她不信活人能让尿憋死,她有一双巧手,有一副好身体,也有好头脑,她更知道,逼上梁山的都是好汉,逼出来的都是真本事。
眨眼就到每年高考的时间。考试前一日,杨巧杏与儿子一同到了榆钱城,陪儿子看了考场,儿子去宿舍休息,她一人走在榆钱步行街,她要找个小旅馆住下,正走着,迎面碰见了老王。
十一
老王去了公司,无非是被三个煤矿的事务缠绕,白日里没时间想杨巧杏,到了晚上,难免想起,想起又有什么用呢?也不能回去找她。他偶尔出去办事,倒是会有纹眉漂唇打扮得像大熊猫一样的、往脸上刮厚厚一层泥子的,靠卖肉吃饭的,直往他身上粘,他全不感兴趣,想办法逃之夭夭。他深知,那些人都是挨不得的。他的集团公司,满打满算人也不多,老婆死后,儿子搞了那么大的动静,公司人去吊唁,难免会听到关于他和杨巧杏的传言。他身处尴尬,装也要装得像些。他本来不记得高考的时间,是采购张向阳提醒了他。
那天,张向阳钻在他办公室的电脑里,查看了半天,拿起电话,对着话筒,叽里呱啦就是一阵命令。他听出点儿名堂,知是张向阳给老婆布置任务,意思要老婆关照儿子休息好,吃好,喝好,不要着凉,不要熬夜等。无非是现代家长面对子女参加高考,皇上不急太监急的瞎操心。他全没仔细听,当时只管看电视上的新闻节目,只是张向阳说话像竹筒倒豆子,嗓门又高,话又长,聒噪进他耳门,他堵都没法堵,仿佛寂静的夜晚一阵破锣敲响,刺耳。张向阳当时挂了电话,又亮嗓子似的感慨一通:“哎呀!我的娘呀!明明是娃娃高考吗,把我紧张了大半年,终于熬到头了。”
老王抬头看了张向阳一眼,不说话。
“哎,王总,我猛然想起个人。”
老王又看张向阳一眼,还不说话。
“就你说的那个准清华大学生,就那谁?谁?”
看着张向阳的激动劲儿,老王淡淡一句:“韩华。”
“对。对。你家保姆的儿子,他学得那么好,不需要他妈操心吧?”
老王随口一句:“还有多久考试呢?”
张向阳道:“7 天,6 号看考场,7 号、8 号两天考试,我得请几天假,陪儿子考试去,5 号就得去,老婆也要去呢,还得找个店住了,得提前。”
就这样,老王记住了高考的日期。
张向阳的感慨,引得老王大白天就想起了杨巧杏,一种强烈的思念顷刻间就裹挟了他,仿佛他们已隔三秋,而不是三月。张向阳还在办公室坐着,他满脑子里都是杨巧杏。他拿韩贵山和张向阳比较,感觉这人与人区别实在大,都是当爹的,张向阳说话快人快语,韩贵山却三棍子也打不出一个闷屁。这样一对比,他就不由得心疼杨巧杏,心疼她没遇上一个好老汉。他掏出手机来,找出杨巧杏的手机号,刚准备拨打,抬头一看,张向阳正看着他,他又把手机装进兜里。
这人的思想呀,很怪。男女若是普通关系,打通电话,山峁上、沟底下,什么话都敢说,若是心里有个小九九,有了不清不楚的男女私情,就再也不敢大庭广众下给对方打电话了,即便电话里只说一些亮堂堂的话,也怕引起人的误会。其实呀,就是心里有鬼,做事不展趟,本来就不清不楚,还做贼似的心虚,遮遮掩掩。
老王就是这样的心境,他担心秀秀在杨巧杏的身边,担心韩华在杨巧杏的身边,担心庄里其他人在杨巧杏的身边,担心杨巧杏不方便接电话,担心杨巧杏接起电话说出不合适的话。而他这边呢?担心隔墙有耳,担心张向阳猜忌,总之有各种担心,各种顾忌困扰着他。他的老婆死了,儿子那么大了,他现在当着熟人的面,电话里关心一个要参加高考的学生,对学生的娘说一些不应该他说的话,他总觉得不妥,非常不妥。
晚上,老王睡下,心里盘算了一阵儿,决定趁高考的机会去市里一趟,他想趁杨巧杏陪儿子参加高考的机会在榆钱与她见上一面。于是,他就试探性地给杨巧杏的手机发了一条信息:“6 月 6 号下午榆钱见。”他只能试探,之前,他与杨巧杏从来不用这些玩意联系,他直接上门找她。信息发出去半天没收到回信,他以为杨巧杏睡了,第二天再发,还是没收到回信,他就把门关上,给杨巧杏打电话,结果电话打出去传进来的提示音是:“你拨打的电话已经停机。”他不甘心,一刻也盛不定,决定去榆钱碰运气,亲自去找。他分析杨巧杏舍不得钱,不可能住大酒店;怕不安全,不可能住小旅馆;最有可能的是住亲戚家,省钱又安全。对呀,上次顺顺说他母亲就在步行街马店上巷 10 号院租房子住呢!一准儿会去那里住了。他 6 号中午赶到榆钱,直接去了马店上巷 10 号院。运气糟透了,三个月前就搬走了,也不知道搬哪里住了?他只好返回到大街上,边走边看,仿佛一只无头的苍蝇,四处乱闯。闯不多时,他突然想到,附近有一处家庭小旅馆,价格便宜,卫生也还好些,说不准杨巧杏会去那里住。他现在没辙了,只能瞎驴碰草洞了,他向小旅馆方向走去。走不多时,果然看见一个背影酷似杨巧杏,跑上去打招呼。人家掉转头,狠劲儿剜了他一眼,骂他无聊,掉头走了。他继续走,又看见一个背影极像杨巧杏的,又担心认错人,遭人白眼,又怕错过,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直超过几米,转身站立细看。是她,是她,果然是杨巧杏,这回准确无误了。他顿时激动地浑身热浪巨涌,就想立即跑上前抱住一阵狂吻。大街上人太多,他强忍住,等她走近不到两步远,高声叫道:“巧杏。”
杨巧杏熟悉这声音,在她听来,仿佛天籁之音。她看见了他,看见了让她思念、让她恨的人就站在眼前,当即她最本真的小女人情怀骤然升腾,明显感觉眼睫毛上有泪珠滚动,她极力控制,越控制越糟糕,眼泪仿佛房檐上跌落的雨水,连珠成串滚落下来。
话音落时,两人的距离已经近在咫尺,面对面站着,老王看得真切,顿生怜悯,不由得伸手上去拭泪,嘴里问道:“怎么手机停机了,联系不到你,再见不到你,我都快急死了,华娃明天考试,你找了住处没?”
杨巧杏猛然想到韩贵山闹离婚时,她把手机摔碎了,好长时间都不用手机了。全因儿子考试,要联系,前些日子才不得不又买了一部新手机。她暗怪自己,人家并非忘恩负义,记得自己,也记得儿子考试。一阵感动,前些日子对老王的怨恨一扫全无,身体仿佛泡入糖水一般甜蜜,每根毛细血管都开始努力扩张,嘴里激动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努力摇摇头,表示回答。
老王道:“那就好,我有住处,跟我走。”
一语结束,老王迈开腿前面走,杨巧杏后面跟着走,仿佛互不相识的地下党第一次约头见面,暗号对上,一个只管前面走,一个紧紧后面跟。老王横穿大街,二街,一直走到三街银泰大酒店,电梯直达 16 楼,用一张卡片在一间房门上一按,“吱”一声响过,推开半拉门,侧转身,先一把推杨巧杏进门,后自己闪身进去,手伸在背后关了门,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阵狼吞虎咽,涛奔浪流。
事完,老王躺在床上抽烟。杨巧杏看着老王,脑子里一个问题就像老王鼻孔里喷出的烟雾,飘飘然飞出来:要不要把已经离婚的事告诉老王?杨巧杏心里矛盾极了,左右盘算,拿不定注意。突然间,她听到老王讲电话:
“向阳。”
“下午 6 点请你们一家子吃饭,三街上榆钱德顺食府。”
“来,都来,叫老婆娃娃都来。”
“我想到了,你儿子有人陪,我叫韩华过来陪,俩同学一块有话说,吃完饭让他们先走,我们拉一阵话。”
“我榆钱有点儿事,不凑巧,人家这两天家里也有考生,顾不上谈事。”
“先不回去了,留两天给俩考生加加油。”
杨巧杏听了,大感意外,惊讶道:“你叫华娃做甚?”
老王道:“我想给他改善一下伙食呀!明后两天考试,饮食很关键,你不欢喜?”
杨巧杏道:“没必要,我和华娃一起吃。”
老王道:“你害下什么哩,悄悄地。”话落,老王又拨电话,他道:“华娃,做甚呢?”停顿了一下,又道:“叔叔给你助考来了,下午我们一起吃饭,你叫上张超一起过来,三街上榆钱德顺食府。”
“你妈妈也来了,那你打个电话,叫过来。”
“来,来,一定叫来。”
“找上不?叔叔过来接?”
“哦,那你和张超一起坐他爸爸的车过来。好的,好的,我挂了。”
不多时,杨巧杏的手机响起,一看,果然是韩华打来的,她接起,听了一会儿道:“那你去吃,妈妈不去了,妈妈和你桂芳大姨一起吃呀!”
杨巧杏手机刚挂。老王手机又响了。韩华打进来。老王接起,听了一会儿道:“你妈妈不来?你再打电话,一定要她来,就说我找她谈事,谈大事,要不你告诉我,她住哪里?我过去接。”
杨巧杏道:“你说什么事?现在不能说,非要和华娃一起说,还当着旁人的面说。”
老王道:“有些事必须放在桌面上说,你以为我没事干了,钱多的不行,想请张向阳吃饭吗?我是要疏通张向阳的,关于资助华娃上大学的费用,要在公司账面上走,这些要摆在桌面上,张向阳是我的合伙人,我不能做事大起一码,我要征得他同意,这费用不同于上次那两千,性质不同,傻婆姨,我不会把你当瞎子,赶你跳河的。”
杨巧杏听了暗暗吃惊,幸亏她没有说出和韩贵山离婚的事。阿弥陀佛!她暗暗庆幸自己的英明决定,同时又为自己今生能遇上这么有情有义的男人深感欣慰。
两天考试紧张而过,杨巧杏与儿子韩华坐班车回了家。张向阳一家人开车也回了家。老王独自躺在酒店的席梦思大床上,回味着这两天与杨巧杏的甜美生活,不由得浮想联翩,憧憬未来。他突然间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他要学社会上有钱人的样子,做一个大决定——在榆钱买一套房子,等华娃上大学走了,就让杨巧杏住进去。
想到这儿,他立即拨打电话。运气真好!开发区塞纳河小区刚好剩一套三室一厅还没有卖出,他一刻也等不住,立即赶过去签合同。不到两小时,一套房门钥匙就拿到他的手中。他再次上车,拿起那串房门钥匙,放在后视镜跟前,对着钥匙,自言自语:“巧杏,这钥匙归你了,等华娃上大学走了,我就接你进去住。”
老王在返回的路上,创造了一句经典名言:谎言变为事实的那一刻同样让人兴奋。
十二
杨巧杏回到家中,跑去前院接回安抚在李奶奶家的秀秀,让两个孩子任意打闹玩耍,她立即烧火剥葱,半个小时后,一盆香喷喷的洋芋、豆角、西红柿、青椒丁丁臊子就出锅了,不多时,两大碗一小碗长长白白的面条也从锅里捞了出来,她站在门口扬起嗓门,脆清清一声叫出:“娃娃们,吃饭来。”
接下来一连几天,杨巧杏想法设法给儿子做好吃的。韩华则在每顿饭后倒头就睡,好像他三年不曾睡过觉,要在这几天全找补回来。当娘的自是心疼儿子,有时饭熟了,看他睡的香,不忍叫醒,又怕饭凉了,就把做好的饭里三层外三层用笼布包个严实,恨不得用棉被捂起来。韩华脸不洗,牙不刷,吃了睡,睡了吃,一连过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一早起来,匆匆洗脸刷牙,吃了早饭,就去学校找老师估分。估分回来,心情大好,帮母亲又是扫院,又是喂鸡,几日后,觉着这些生活索然无味,心情便低落下来,想去榆钱找同学玩,又恐母亲惜钱,不允许,仰头倒睡在炕上兀自出神。距离高考成绩出来还剩一礼拜的时间,韩华无聊,捧着闲书看。杨巧杏想打发他去各处亲戚家走走。韩华不肯去,说成绩出来之前哪里也不想去,要等成绩出来,志愿填了,他才有心情去亲戚家。杨巧杏无奈,任由他去,她则一天里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一会儿家里,一会儿院里。这段时间她开始织一家人的毛衣毛裤,还有韩贵山的。那个黑脸男人毕竟是娃娃的爹,她哪能不管,她心里还没有把他排除出这个家庭。她与老王在榆钱一遇,当时感觉甚是美好,仿佛踏云飞翔一般快乐无比;回来睡在炕上,滋味大变,觉着自己像个堕落的坏女人,心就一沉再沉,有种要沉入海底的感觉,又仿佛隔夜饭有了馊味,吃后胃里总泛出一股酸味;早晨起来,看见儿子,又信心满满,为摆脱夜晚的惶恐,她把白天的时间排满,不让深夜睡眠来临之前留有半点儿空闲,仿佛有一种不安随时会见缝插针。
家里没有电脑,到了高考成绩揭晓的日子,韩华一为查成绩,二为填报志愿,去学校找班主任黄老师。一进黄老师办公室,黄老师立即推开围在身边的其他学生,上前就抱住了他。黄老师热泪盈眶,仿佛登上了世界最高领奖台,接受联合国主席给他颁发的最高荣誉奖杯。黄老师的眼神充满了欣喜、激动、满足、高兴与快乐。韩华真是给他争得了最高荣誉,他在榆钱的教师队伍里声名大振,他赢得众多家长在他未来教学生涯里的追捧与爱戴,他在不久的将来因为突出的教学成绩,晋升为校办主任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总而言之,他在榆钱的教育界里会因教出韩华这么一个优秀的学生而永远优秀,成为众多教师学习的典范。
毫不含糊,韩华不失众望,他以 699 分的高分位居榆钱市一中文科成绩全校第一名,全市第二名,全省第六名。黄老师看着他的得意门生,用异常清亮的声音,高声道:“清华,清华,一点儿不含糊,其他学校全不要考虑。”
这真是一个好消息,令无数人无比鼓舞的好消息。杨巧杏顿时泪流满面。
这是激动的泪水,是高兴的泪水,要不是韩华高出她半个脑袋,她一定会抱住儿子的头,在他脸上亲个够,才足以表明她对儿子的满意程度。她顿时神情昂扬,脸放荣光,仿佛是她自己中了状元一般神清气爽。她当即心里有了底气,精神大振,两天两夜几乎彻夜不睡,加班加点赶织好韩贵山的毛衣。韩华后天一早上去塔镇给父亲报告好消息,她天不明起来给儿子打包出行带的东西,新织好的一身毛衣毛裤,几件穿旧了的秋衣秋裤、夹克外套和几条旧裤子以及两双鞋、一沓鞋垫,最后又装了一件旧黄大衣,收拾好一切,看着那一大包东西,禁不住暗暗埋怨:死鬼,你能行往后就再也别回这个家来,我叫华娃把你的行囊都带来,用不了多久,华娃就上大学走了,秀秀还小,她没能力自个来看你。你若不想你的女儿,你就再也别回来,过年也别回来,老死在煤堆里。我不稀罕你那老骨头,我叫你嘚瑟,叫你嘚瑟。华娃以后只亲我,不亲你,叫你活成孤家寡人。她心里埋怨够了,顿觉宽舒,才想起该叫儿子起床了。
韩华夜晚和同学手机QQ聊天到半夜,睡得迟,还在梦中,听见母亲叫他,一骨碌爬起来,脸也来不及洗,拉了秀秀的手去学校。杨巧杏捣炭掰柴,开始做饭,儿子再次进门,她把一大碗西红柿荷包蛋揪面片就递在儿子手上,用一种慈母独有的眼神,看着儿子埋头吃饭,又看儿子喝了半碗面汤,这才打发儿子出发。
韩华过后窑背了自己的背包,过来提母亲给父亲收拾起的包,手一提,觉着死沉死沉,当即放下,惊讶道:“妈妈,怎么带这么多的衣服?”
杨巧杏道:“出门在外,吃饱穿暖不想家,有张叔叔的顺车,顺便带去,免得我再找人捎,天气马上转凉,都会派上用场的。”
韩华道:“之前不是常让王叔叔捎吗?为甚这次要我带了?死沉死沉的。”
杨巧杏解释道:“干吗总要麻烦人家,欠了人家的情总要补,现在又不同以往,当初全为了你上学,害得妈妈总想着补情,自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要麻烦人家。”
韩华不再多言,费劲儿提了东西出门。杨巧杏想起什么似的,站在门口叫道:“华娃,等下。”说话中,她上炕,在窑圪台木箱子里找出两双新绣好的鞋垫,装在一个塑料袋子里,递给儿子道:“你王叔叔是咱家的贵人,将来你学业有成了,领上工资,记得报恩。这次你去了,空手见他,失礼。现在咱家这状况,也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来,这两双鞋垫本来要留给你爸爸的,你带去给了他。”
韩华接过鞋垫装在背包里,复提起那一大包衣服,移步去公路上等车。杨巧杏随后跟下坡。
韩华与张超一路有说有笑,到了王氏实业集团公司,车停稳,他俩相继下车,一转身,看见老王蹲在水池边用毛巾正擦洗鞋子,他撂开张超,上前三步,欢喜叫道:“王叔叔我又来了。”在韩华眼里,这个大老板一点儿架子没有,简直就像自己的亲人,有时候胜过父亲对他的关心。
老王站起,笑道:“华娃,看你的表情,一准儿有好消息。”
张超竖起大拇指道:“叔叔,韩华是这个的,我们黄老师都感动哭了,他的高考成绩是我们全校第一,全市第二,全省第六,叔叔你说这消息好不好?”
老王道:“好,好,华娃,给你妈妈长脸了,好孩子,叔叔高兴,叔叔喜欢你。张超,你呢?你考了多少?看气色也不赖吧?”
张向阳抢先回答:“我娃比不上韩华,不过很好了,探上一本线了,我已经很满足了,他妈妈舍不得他来这里,要天天给他做好吃的哩。我娃也争气,听话,懂理,说要来体验生活哩。王总,你说我该不该炫耀?”
老王道:“该,该,今晚给俩娃摆宴庆祝,我做东,等我把鞋擦擦,一会儿就走。”老王扬了一下手中的鞋子。
韩华道:“我帮叔叔擦。”韩华说着就过去接老王手中的鞋和毛巾。
老王道:“不必,不必,很简单,马上就好了。”
老王擦洗的鞋子,正是杨巧杏送他的那双。上次在黑水坑里浸湿,韩贵山当时没有洗净,有明显的黑印留在上面,看着不舒服,他就再没有穿,又舍不得丢,像宝贝一样收藏着,时不时拿出来晒晒,擦擦,尽量不让它坏掉。他觉着这双鞋意义非凡,得珍藏,他准备把鞋子带回榆钱,搁在他将要送给杨巧杏居住的,塞纳河小区的,那套房子里书房的橱窗里。
张向阳近前看老王擦鞋子,道:“又摆弄小情人送你的鞋子了,搞不明白一双旧鞋子,早就不穿了,还珍贵什么?要是我,把鞋垫抽出来,鞋子直接扔掉,免得收拾,浪费时间。”
韩华和张超听了相视一笑。
老王剜了张向阳一眼,悄声道:“你瞎说什么了,小心我当着你儿子的面揭你的黑底。”
张向阳打躬作揖高声道:“王总,今晚我做东,把公司其他人都叫上。”
吃饭时,一帮大人喝酒划拳,大声吆喝,幸亏有张超在场,韩华不至于感到无趣,否则,非被这声音聒噪死。他和张超吃饱后就逃离烟酒熏天的包间,两人站在露台上观看车水马龙的街景。
如果说榆钱是陕北的香港,那么塔镇就是榆钱的香港,塔镇的街景堪称郭沫若笔下的——天上的街市,那彩灯闪耀的楼房,那车灯耀眼的街道,在两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学生眼里,简直就是《西游记》里王母娘娘的宫殿。
任何庆祝宴席都是吃客找出的由头,为韩华和张超所摆的庆祝宴席,两个主角已经离席,配角却一直尽兴,直到十个参宴者醉倒八个,最后由两个学生护送八个大人,一路东倒西歪,高唱着胜利进行曲,豪情而归。
韩华和张超两人一起睡,他们睡在公司的一间客房里,一人一张床,铺着棕垫子,比起学校的木板床舒服软绵多了,两个男生话不多,加之来时路上困乏,宴席漫长无趣,瞌睡虫袭击,早没了说话的精神,头挨上枕头,不到两分钟,就各自睡熟。
次日一早,张向阳酒醒大半,开车送俩同学去林子峁煤矿。路上车出故障,修理了半天,到了林子峁煤矿,矿长早不在矿区。无奈,只好带俩同学参观矿区各部门,跟各部门领导打哈哈、谝闲串,打发时间过去。下午日落,采坑工人收工回来,韩华去给父亲送东西,与张向阳父子暂时分别。
韩贵山看见儿子带来一大包衣服,禁不住暗自疑问:这婆娘把过冬的衣服都捎来了?她是和老王在一起了?是不让我再回去了?
韩华先给父亲报告了坐等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好消息,继而开始叨叨老王请他和妈妈吃饭,和张叔叔商量资助他上大学一事,他如何到的这里,还讲这三年里,王叔叔对他点点滴滴的好,讲完免不了给父亲慨叹:“爸爸,就是你们之前对王叔叔有偏见,我感觉他很随和,一点儿大老板架子都没有,我跟他有一种胜似亲人的感觉。”
韩贵山的心就像尖刀刺伤一般疼痛,心想,傻儿子哟,他是冲着你娘才对你好的。嘴里却道:“你王叔叔对你好,你以后要好好孝敬他,孝顺他。”他以为自己的善良之举已经促成了一桩美好姻缘呢。
韩华全没研究父亲这句话,他以为父亲要他吃水不忘挖井人、懂得知恩图报、不能忘恩负义。
矿区的下午饭可以叫黑饭,吃得很迟,吃过饭天就大黑了,恰好是阴天,一片黑咕隆咚,周围没有住户,每隔一段距离有电灯照明,光线不是十分充足,有的不知何故,总是忽明忽暗,仿佛坟茔中的鬼火,胆小的人黑天半夜站立在矿区,一定会毛骨悚然。
韩华和张超今晚不瞌睡,也不敢出去转,睡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闲扯,扯到半夜,睡意上来,一觉睡到天明。
矿长得知来了两名高中毕业生,又得知将来都是大学生,又知底细,干脆送个顺水人情,每天按实习生一样开工资,要两人下采坑体验一天生活,之后就配合矿上党支部书记搞工作,搞调查、做笔记、编写小故事。韩华和张超听说不仅有钱可赚,而且有新鲜工作,激情大增,一干就是数天,直到估摸着录取通知书快要下发了,才决定返回家去。
中午饭后,张超陪韩华到父亲宿舍取背包。韩华一进宿舍,看见父亲的睡床,衣服乱撂一堆,被褥床单揉成一团,不禁难过,开始给父亲整理衣服和床铺。张超过来帮忙,叠被子,铺褥子,意外在枕头下发现一个红本,翻开一看,惊得目瞪口呆。韩华见状,抢过红本去看,脸色立即变成酱紫。
那是一本离婚证,是韩贵山和杨巧杏一起到县民政所办理的离婚证。韩贵山拿着属于他的那本。
当着同学的面,韩华顿觉颜面大损,他怎么也不曾想到父母已经离婚,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接受不了。
这世间太虚假,虚假到韩华凭他学到的知识无法识别真伪,他满脑子萦绕着近几天听到的一些话语——
杨巧杏说的话“干吗总要麻烦人家,欠了人家的情总是要补,现在又不同以往,当初全为了你上学,害得妈妈总想着补情,自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要麻烦人家。”韩贵山说的话:“你王叔叔对你好,你以后要好好孝敬他,孝顺他。”老王说的话“华娃,给你妈妈长脸了,好孩子,叔叔高兴,叔叔喜欢你。”张向阳说的话:“又摆弄小情人送你的鞋子了,搞不明白一双旧鞋子,早就不穿了,还珍贵什么,要是我,把鞋垫抽出来,鞋子直接扔掉,免得收拾,浪费时间。”
韩华若有所悟,旋风一般刮出了宿舍。张超感觉情况不妙,赶紧给父亲打电话。张向阳惊愣片刻,跑去汇报老王:“王总,张超刚刚电话上说韩华看到父母的离婚证跑了,怎么办?”话落,一脸疑惑看着老王。
老王怎会知道?他压根不知道的事情。杨巧杏又没有跟他说过。老王打发张向阳开车去接俩孩子,要他务必把韩华安全带回。打发走张向阳,他一阵心慌,赶忙吃一粒救心丸,稍作镇定,然后梳理突然间涌来的千头万绪。
这二人为甚要离婚?他喜欢杨巧杏不假,他和杨巧杏搞相好也不假,但他不希望他们离婚,他的老婆死了,他也不曾想过要娶杨巧杏为妻,他以为情人和妻子完全是两个概念,不能混淆。
今天的太阳居然好大,异常炽烈,地面上有种火烧火燎的感觉,老王的心纠得很紧,他担心韩华想不开,孩子若出个什么事情,他不好给杨巧杏交代。他头上的汗水淋淋,直往地下滴,他回房子喝了杯凉开水,继续出外面向大门口张望。过来一个卖瓜的大呐二喊叫卖,他跑出大门,买了几个大西瓜,一个一个抱回办公室,摆在墙角,抱一个最大的放在办公桌上,拿出一把亮光闪闪的西瓜刀,一刀上去,准备切开吃,刀悬在空中又停住,心道:等孩子回来再切开吃。
他又想离婚证的事情,他暗自埋怨杨巧杏:巧杏啊巧杏,你真糊涂,你为什么要和贵山离婚?为什么?为我吗?巧杏,你糊涂,贵山那么老实的人,你就不该和他离婚,我们要相好,你们不离婚也可以好啊!我都已经设计好了呀!怎么你和贵山离婚不和我商量?你这是为什么?糟糠之妻不下堂,糟糠之夫也不可弃呀!
他转念又想:不对呀!不是巧杏要离婚,巧杏那么善良的女人,绝不会做出这般恶毒的事来,绝不会!是糊脑韩贵山想不开,一定是韩贵山。穷人都是犟板筋,没球本事穷争气,死要面子活受罪。不想吃软饭?软得连男人的本事都没了,能硬起来吗?韩贵山你个糊脑,就你是要脸的人,你把巧杏离婚了,你就争气了?你就要脸了?让华娃怎么看我们仨?让巧杏怎么在庄里抬头?不叫你命里注定一辈子受苦,没一点儿头脑,把你的脸看那么金贵,顶钱花吗?老王心里暗骂着韩贵山,恨不能立即找到,捶打一顿解气。
张向阳终于回来了。韩华跳下车,仿佛枪膛里射出去的子弹头,“嗖”一下,射入董事长办公室。韩华站在老王面前,质问道:“你是不是要和我妈结婚?”
张向阳和张超随后跟进办公室,猛听到这样的问话,惊愕得万分尴尬,父子俩对视一眼,识趣地退了出去。张向阳也是最近才听说老王和杨巧杏的事,他不曾想到事情发展得这样迅速,这结局太不合时宜,简直出乎人的意料。在张向阳看来,婚外情发展到最后,理想结局应该是各自回归家庭,就像小孩玩过家家一样,只是玩一玩,不必当真;或者是,玩一玩,适可而止。假设没有“玩火自焚”这个成语,婚外情似乎只有不必当真和适可而止才符合当前潮流,符合游戏规则,否则必成笑话。
坏了,坏了,肯定是糊脑韩贵山给娃娃说什么了,老王禁不住心里暗骂,嘴里却用慈父般的口气嗔怪道:“华娃,不许胡说,你怎么想出这么一句无由头的话来?你父母是几时离婚的?”说话中,他开始切西瓜。
现在,韩华眼里,横看竖看,老王都是一脸假惺惺。他想,怪不得妈妈把爸爸的衣服全部让我捎来了,她是不要爸爸回那个家去了呀;他想起父亲黝黑的脸庞,消瘦的身体,整日劳作的身影,不堪负重的心灵,再看看眼前这个一脸风光的人,他的心脏仿佛箭穿一般疼痛。
三年以来,他一直以为老王是有着菩萨心肠的企业家,不承想自己一直被谎言蒙蔽,如今谎言被揭穿,他就觉着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仿佛被人生生剥去一张脸皮,许多人还在没有了脸皮的脸上狠狠撒盐,这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疼痛。他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强烈的怀疑,他发觉所有的大人都心怀欺骗,他受不了这种欺骗。他不是一个柔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生,女生遇到这样的情形会崩溃,会号哭,甚至会发疯,而他不会那样,他是一个男生,身高已经达到一米七,发育健全,身体健康的男生,他想到的是维护,是捍卫,是用一个学生的头脑守卫他的尊严不被伤害。他不再言语,移步老王身边,用一种迷茫的目光望着老王,仿佛眼前的这个人他从来不认识,是一个陌生的造访者,而他又不得不客气对待,他拿起一块西瓜,双手递了上去,把鲜红的西瓜瓤隔在他们之间,而后点点头。
老王心领神会,停止切西瓜,用双手接住西瓜,惊讶地望着韩华,他猜不透这孩子的心思,他真猜不透,继而,他从韩华的目光里看出了丝丝寒意,仿佛两把寒光凛凛的利刃直刺进他的双眼,容不得他有丝毫躲闪,慌乱的神色趁机爬上他的脸颊,他不得不把手里的西瓜送进嘴里,认真吃起来,从而缓解他内心的慌乱。他大口吞吃,又慢慢咀嚼,他觉着今天的西瓜与往常不同,明明吃进去的是香甜的西瓜,咽到胃里却泛起一种苦涩的味道。恍惚间,他感觉韩华的目光已经穿透他的胸膛,进入了他的心脏,剧烈的疼痛顷刻间向全身急剧蔓延,随之他感觉小腹上有丝丝冰凉,紧接着一股温暖的液体流入裤裆,他瞪大惊恐的眼睛,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起来,他呐喊了一声:“快打 120,快打 120 !”话落,他站立不稳,跌倒在地,身体蜷曲成一团。
张向阳父子跑进来,韩华呆呆瞪瞪站立着,目光恍惚,眼神迷离,双臂下垂,右手紧握着一把西瓜刀,红色的液体在刀尖慢慢游离,跌落地下。
三日后,一则惊天新闻爆出——蝉县米家庄今年参加高考,并已被清华大学录取的学生韩华,杀死母亲长达三年的情人,昨日已被刑拘,详情正在调查中。隔一日,社会论坛推出一篇名为“清华学子杀死母亲情人,谁之错?中国教育堪忧!”的帖子,后面跟帖之多,一片哗然。【完】
一稿载于 2012 年《三边文学》,二稿载于 2018《延河》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