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人叫“单车”,北方人叫“自行车”“车子”。其实北方人也叫单车,王维就写过“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同一首。但无法想象王维骑一辆破自行车,在大漠中狂奔。
想到这些,是因为我的单车坏了。北京已是深秋,下了班,天全黑了,我推着爆了胎的单车往家走。
小区保安是有学问的。我向他们请教,哪里有修单车的。我从书本上、工作中得来的所有知识,全不如在晚八点人声鼎沸的闹市找到一家单车修理铺来得急迫——如燥热夏日的一场急雨。
此刻,小区门口的保安,清扫大街的环卫工人,乃至从垃圾桶中翻出塑料瓶的拾荒者,都比我有学问。他们懂得如何扎扎实实在这个夜晚生存。
《围城》里褚慎明说,承蒙罗素不弃,向他请教过一些问题,其实罗素只是问他早餐吃什么。但不能说这些不重要,衣食住行就是学问。哪怕你读过许多书,拿了很高的学位,在这个晚上,搞不清楚这条街哪家馆子好吃,哪道菜是招牌,就算不上有学问。学问是日用常行。哪怕能引用一百句孔子,只要修不好单车,就得推着回家。
问了同一条街三个小区的保安。只有一位准确说出单车铺在哪儿,而且说了两处。同是在一条街混,有人对这条街了如指掌,有人一无所知。
循着指引找到了修车铺。是个女师傅,四十左右。路灯虽然明亮,但树影打下,看不清她的容颜。倒也遮住了她满手满身的油垢,远远看去,似乎也整洁素雅。她说,补胎三块。我有点儿惊奇。十多年前,我上高中,县城补胎就两三块。十年了,一碗牛肉面涨了起码五六倍吧,怎么修理单车还是这价。
也许是对我嫌便宜的报复,检查后,女师傅说内胎补不了,外胎也补不了,都得换。那就换呗,一共四十五。
她娴熟地把后轮挂上三脚架,抡起扳子卸螺丝。我说,我先去吃饭吧。她说不用,十分钟的事儿。
后轮左螺丝很倔强,她怎么拧都卸不下,只好把右螺丝又拧上,借劲儿。费这么大力气,刨掉材料,只挣一点钱,真的很辛苦。不过,我又觉得,干这种体力活令人兴奋。调动全身的力气,在熙攘往来的大街上挥舞,却不会有人感到异样。你汗流浃背,但不会想到烦心事,不劳损大脑、双眼和颈椎。靠力气吃饭,抡圆了膀子干活,挥洒得痛快。再看那些每天花几个小时上妆卸妆、神情慵懒愁苦、带着对生活的无尽厌倦感叹一身毛病的人,似乎能明白乐与苦的分际。
我问女师傅,修单车多少年了。她说十年。十年前,这里还没有繁盛的灯火,谁那时候在这儿买地,就暴发了。十年前,她在另一个地方修车,后来搬到这里,干同样的活儿,挣同样的钱。烧饼从五毛一个变成四块一个,她补一条车胎还是三块。岁月日复一日从树影中泻下,流走,像昏黄的街灯洒在充满油渍和泥污的地面。
换完内外胎,拧上螺丝。我很担心在黯淡的光线下,会不会有零件遗落在地,沿着柏油马路滚走。那样的话,它就不能再驮着我迎接朝阳奔跑在望京的大道上。我低头看,看不清。她看出了我的疑虑,又抡起扳子把两段螺丝拧得更紧。这样,下一个单车修理工就会在异时异地也需要拧紧另一侧的螺丝,才能卸下来。这是两个师傅之间的较量。
十年前的深秋,有个女生,伏在教学楼栏杆上哭。她的单车丢了。是辆新单车,花了三百块。她伤心了好几天。十年后,她开着好车上班,在堵车的路上发朋友圈抱怨交通,电话里和男友怄气。她不会再因为丢一辆单车伤心了吧?
而女师傅依然如同十年前,在马路边的树荫下,抡起扳子去拧一个又一个螺丝。我看了时间,果然只有十分钟。这十分钟静谧得有如十年般漫长。而我追忆十年的过往,又有如十分钟一样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