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时节,月朗星稀,铺了厚厚一层积雪的大地一片苍茫。此乃荆州地界,距官道不远的树林中,透来一丝篝火的红光,在这雪夜中,显得有些妖异。
篝火旁,坐着一名十五六岁的瘦弱少年,他双眸清澈,面若冠玉,虽着普通青衫,却难掩其身上那股超凡脱俗的气度。少年脚上的黑色布履上尽是泥泞,履边已破开了好几处,显然他冒着这严寒已赶了不少的路。
少年轻轻摩挲着胸口的黑色玉牌,他双眼饱含泪花,轻声呼唤着“爹爹,娘亲”。渐渐地,少年紧抿双唇,牙关紧咬,眉头也皱了起来,黑眸中闪现出无尽的恨与怒,以至原本极清秀的面目,此刻也狰狞得可怕。
突然,少年站起身来,挥掌就往旁边一棵人腿粗的大树打去,一边大喊着:“爹爹,娘亲,云儿一定要为你们报仇!”
大树上的积雪被震得扑簌簌掉了下来,洒了少年一头一身,可大树却未伤丝毫,就连树皮都没掉下一块。
少年看了看自己的双掌,脸上尽是痛苦之色,他双膝一软,跪在雪地上仰天痛嚎。
这时,一个黑影自远处而来,仅几个起落,这人就来到少年身后。来人近四十岁,一副书生打扮,看似弱不禁风,面色却甚是红润,虽是寒冬雪夜,他却手持一把漆黑的摺扇,显得极为怪异。
这书生看了看四周动静,这才上前将少年扶起,他轻声道:“云儿,又想你爹娘了?”
少年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反而问道:“二师伯,你说,我能为爹爹和娘亲报仇么?”
“嘿嘿嘿……”书生似苦笑,也似冷笑,过了一阵,他才说道:“要报仇还不简单,只要你跟我学……”
“不!我不想跟你学!”不等书生说完,就少年斩钉截铁地道。
“你……”书生怒极,他深吸一口气,又冷哼道:“那你还跟你大师伯学?”
“我,我那是要用来防身。”少年吱唔道。
书生啐了一口,轻蔑道:“就以你那几招不入流的功夫,能替你爹娘报仇?”
少年转过身,用手紧紧抓住胸口的黑色玉牌,嗫嚅道:“我……我有碧落赋……”
“哈哈哈哈……”书生不由仰天大笑。
少年面色潮红,上前一步,急道:“二师伯,你笑甚么?”
书生止住笑,冷声道:“我笑你异想天开!这么多年,你爹娘也没能参透这信物的玄机所在,更为此丢了性命;追魂叟更是武林名宿,拿着这信物也只当是普通物件;我与你大师伯这三年日夜参详,都未能看出半点端倪来。就凭你,也想找到碧落赋的线索?”
少年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他颓然地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即便如此,我也不跟你学那些阴毒功夫。”
书生也没了刚才咄咄逼人的气势,他转身走出几步,道:“你睡吧,明日还要赶路。”说完几个起落就消失在树林中。
少年看了看书生离去的方向,这才缓缓走到篝火边坐下,手里握着玉牌徐徐睡去了。
只因过些时日便是上官平夫妇的祭日,上官云便随师叔杨一知赶往应州,欲在木塔下烧些香蜡纸烛,好好祭奠亡父亡母。天门山到应州路途遥远,加之寒冬时节,路上辛苦自不必说。
第二日天色一亮,上官云与杨一知就收整行装向北而去,昨晚两人的不快似乎已随那夜色散了。杨一知边走边讲那关云长大意失荆州和赵子龙单骑救主的历史典故,上官云听得津津有味,不时问这问那,连长途跋涉的劳累也不见了。
上官云与杨一知正说得热闹,就见对面道上过来一骑,马上那人将左手的皮鞭打得啪啪直响,那匹枣红骅骝鼻中喷着白雾,奔走起来真个追风摄景,显是有甚紧要事急着赶路。那人见有两人挡在路中,速度也不减半分,很快就到了上官云与杨一知跟前。
这边两人见状赶紧往路边闪避,可道路本就狭窄,加之两旁颇多积雪,上官云不免退得慢了些,竟被马蹄掀起的雪泥敷了一身一脸,幸好未伤得分毫。
毒书生在江湖上倒还有些名气,杨一知岂会让人这般欺侮,他怒从心来,返身连追几步,伸手便将马尾拽住,两只脚跟死死蹬在雪地之上。
那红马本在极速狂奔,被人抓住马尾那还了得?就见它唏律律嘶鸣着人立而起,吧嗒一声就将马背上的人摔下了地,这马儿却是生生站住了。
摔下来这人也就二十多岁,正是年少气盛之时,也容不得别人这般耍弄自己?他顾不得身上的雪泥,从地上一跃而起,扬起马鞭便要发作。
杨一知松手放开马尾,不退反进,他上前一步,怒睁双目,大喝道:“你还敢打人么?”
那人这才发觉是杨一知徒手将马拽停,已知其武功不弱,举起的马鞭也僵在了半空。他将马鞭放到背后,住了动手打人的心思,对红马轻喝:“不中用的畜生。”又对杨一知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道:“兄台莫要误会,在下还以为这畜生失了蹄,哪里晓得兄台居然有如此神力,莫怪莫怪。不知兄台拦住在下,意欲何为?”
杨一知指着上官云,怒道:“你污了我师侄一身一脸,难道就想一走了之?”
那人顺指一看,果然上官云狼狈不堪地站在路边,满脸满身都是雪泥,他赔笑道:“在下金城派蒋天濠,只因要送英雄帖给荆湖一带的武林英雄,是以赶得急了些,得罪之处还请二位多多包涵。”他说金城派三字时,故意说得重了些,言语看似客气,却是在提醒杨一知。
金城派在大宋京都汴梁开山立派,在当今天下正道中排行第一,其掌门金万城剑掌双绝,非但武功高强,心智更是无人能及,江湖人称赛诸葛。门下的金城三杰虽说年纪轻轻,却已在江湖闯出了不少名堂,其余弟子也是个顶个的好手。
江湖有诗云:“金城百花铁剑扬,江南洞庭天魔狂;夺命追魂赛诸葛,剑气冲霄露锋芒!”这里面的六大门派五大高手,金城派就占了其二,金万城的心智、武功几可称冠绝天下,近年更相助朝廷联络女真族,结成海上之盟,促成宋金联军攻辽。近年来,金万城已隐隐有统领天下正道群雄之势,试问当今天下,但凡武林中人,谁敢不给金城派几分薄面?
杨一知行走江湖多年,自蒋天濠短短几句话中已听出些端倪,金城派广发英雄帖,此事定然非同小可,他不由问道:“不知金城派发英雄帖召集天下英雄所为何事?又是在何处召开武林大会?”
“兄台高姓大名?”
蒋天濠不答反问。
毒书生的名号在江湖中也还响亮,可这名号却是人人痛恨,个个切齿,正道中人唯恐避之不及,杨一知不敢道出真名实姓,拱手道:“在下杨智。”
蒋天濠沉吟片刻,摇头道:“此事事关机密,除英雄帖上之人外,余者皆不可知晓,请恕小弟不能告知杨兄实情。”
杨一知见问不出甚话来,又拱手笑道:“既如此,杨某就不耽误蒋兄要事。”
蒋天濠抱拳道声见谅,翻身上马便扬鞭而去。
待那枣红骅骝去得远了,杨一知才对上官云道:“云儿,你武功虽然低微,但身兼医毒两术,只要你不惹事生非,想来自保不难。师伯有要事需查探一番,你独自上路,沿官道一路向北,到了南阳再折转往东,只消几日即到汴梁。待师伯之事一完,就回来与你会合,你愿否独自上路?”
上官云已用积雪将脸上雪泥擦洗干净,虽然他从未单独在江湖中行走,但自与父母回中原以来,这之间已经历了太多世事,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懵懂少年。他点了点头,道:“师伯去便是了,云儿知晓如何照顾自己。”
杨一知见上官云心无所惧,交待一些行走江湖应对之法,又拿了一些毒药暗器,银两也尽数交与上官云,道声小心就返身向来路而去。
上官云独自沿道向北,一路风餐露宿,也不知忍了多少饥,挨了多少饿。虽说吃了不少苦头,但想走便走,想留便留,比起与杨一知同行之时,他更觉逍遥自在。
十几天转眼即过,上官云已到颖昌地界,此时北风呼啸,天上的鹅毛大雪被卷得漫天飞舞。上官云将随身所带衣袄尽数穿上,仍觉寒冷难耐,幸亏他自小生长在那北方的荒漠之中,身体早已适应如此寒冷天气,并不致冻伤病倒。
此地离颖昌城还有三四十里,道旁也无人家,路上更是一个行人也没有,上官云冒雪走了半天,终在一个岔口找到一间专为行人歇脚的食肆。食肆不大,只有两三间茅屋,上官云推门进去,茅屋正中放着一大盆炭火,四张桌子有三张已坐了人,多是些行商走贩,其中有一桌那三人却异常扎眼。
那一桌人都身着漆黑的衣服,正对门口坐着一名精瘦老者,他大约五十来岁,相貌看似和蔼,神情却极严厉,应是领头之人。老者左首坐着一名三十多岁的魁梧汉子,这汉子满脸浓须,生得虎头豹眼,那张嘴几可吞进老大一个拳头。老者右首那人约二十七八,长得高高瘦瘦,样貌也显得斯文,可他那只左眼却是瞎的,他并不将那瞎眼蒙上,一眼看去竟有些吓人。
上官云不敢多打量,他走到空桌坐下,问伙计要了一碗素面,便转过身背桌而坐,又将手脚伸出,在炭炉上烤火取暖。
很快伙计便将素面端了上来,上官云转身坐好正要吃面,就听屋外传来一声嘶鸣,接着一位身披裘氅的明艳少女推门进来,奇的是她并未放下马缰,而是将马也一并牵进了茅屋。
店内伙计见状,赶紧上前去接少女手上马缰,又谄笑道:“姑娘请坐,小的这便去拴马。”
少女用马鞭一挡,娇喝道:“走开,本姑娘的踏雪岂能和那些畜生相提并论?”说完便将马儿牵了进来。
上官云自小生长在荒漠,成天与那些牧民在一起,耳闻目染之下也略懂些相马之术。只见那马四腿强健,脖颈硕长,浑身毛发光滑油亮,真个一匹好马。其全身漆黑如墨,偏偏四蹄又是一团雪白,这踏雪之名更是当之无愧。
伙计无法,只得任由少女将马儿牵到茅屋之中。
少女见屋内已无空桌,看了看上官云,傲然地道:“喂,这里就你一人坐么?”
这少女声音婉转,虽一句话也欲夺人心魄,再仔细一看,又见她粉黛秀眉,明眸皓齿,唇如樱桃,身姿之阿娜,那下凡的仙女只怕也不及,人世间哪里能见如此美丽的少女?
上官云这一路行来,均是风餐露宿,此时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身上早已污秽不堪,相较之下,更衬得这少女明艳动人。他不由自惭形秽,加之他这么大以来,此番才算初次与不相识的女子说话,上官云不由满脸通红,低下头去也不知该如何。
少女见上官云这般羞窘模样,不免咯咯娇笑,她又说道:“傻小子,问你呢?”
伙计忙点头哈腰道:“就他一个,姑娘但坐无妨。”